苏南瑾却没有留意这许多,只是一见麴崇裕,便加快脚步走了过来,语气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玉郎,究竟出了何事?我怎么听说西州人拥着那裴守约回了他的宅子,还一路载歌载舞,真真是岂有此理!你怎么也不过问一声,王总管不是吩咐过,裴守约一到西州便要将他下狱严审么?”

麴崇裕垂下眼帘,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你当我不想过问,你当我愿意放过他?没奈何,此事如今却已是做不得了!”

苏南瑾两只眼珠子几乎都鼓了出来,“玉郎何出此言?什么叫做不得?”他怀疑的打量了麴崇裕好几眼,“莫不是今日那库狄氏求见都护时,说了什么话,你们改了主意?”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此事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如今的裴守约动不得、审不得,不但我动不得,家父也动不得,不然便会引火烧身。子玉若实在想弄个明白,不妨随我来!”

苏南瑾满肚子疑云怒火,却也只能跟在麴崇裕的身后,一路进了都护府,却是直接到了正厅。差役的通报之声刚一落下,门帘里里便响起了麴智湛的声音,“快请苏参军进来!”

苏南瑾忙挑帘走了进去,只见麴智湛已站了起来,平日总是笑容可掬的圆脸上竟是一片愁苦之色,面前的案几上则引人注目的铺着一条足有两丈多长的白色布帛,一头已拖到了地上,上面依稀满满的都是暗红色花纹。

苏南瑾心里疑云更甚,走上一步行了一礼,还未开口,麴智湛已是一叠声的道,“苏公子快些免礼,你来得正好,我虽已给王总管写了信,这物件还是你来亲眼看上一眼,到了军营也好详细禀报给总管。”

这物件?苏南瑾的目光顿时顺着麴智湛的手指落到了他面前的长条白布上,近前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一条有着暗红色花纹的寻常白布,分明就是一张以血写就的陈情书!最右面是几行略显凌乱的娟秀楷书:

“先贤有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德不厚而思国之安,其可乎?故此,以侯君集之功高,先帝犹束之以刑网。今葱山道总管程知节、王文度,并蒙拔擢,受将帅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报陛下之恩,贪残淫纵,因一己之私欲,屠投唐之城池,杀人数千,掠货无计,令域外之民,含千古之恨;令清廉之士,蒙不白之冤;而欲蒙蔽圣听,其心尤为可诛,恳请陛下以雷电之天威,绳凶徒于刑典,令西疆之万民,感圣恩之浩荡!”

后面则是无数大小不等、字迹各异的签名和暗红色的指印,将两丈多长的布帛挤得密密麻麻,只怕足有上千。

苏南瑾越读越是惊心,猛地抬头看着麴智湛,“这是……”

麴智湛几乎是用整个胸腔叹出了一口气来,“苏参军也看见了,这便是万民书,用千人之血写成的万民书!库狄氏今日早间将它送到了此处,声言我等若是将裴守约下狱,她便要带着西州的胡商僧侣一路举着血书去长安陈情!”

又是这个可恶至极的妇人!苏南瑾一握拳头,咬着牙冷哼了一声,“麴都护,她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公然污蔑朝廷命官,煽动无知愚民,都护为何不先拿了她入狱?难不成咱们还要受她的胁迫?”

麴智湛神色更是愁苦,“苏参军,你不妨去军营之中将此事禀告王总管,王总管若要拿了那库狄氏,尽管遣人来拿便是,我都护府绝不阻拦!只是若让麴某拿她,请恕麴某不敢从命。如今这万民书一出,此事已是满城皆知,若是拿了她,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又比了个“五”字,摇着头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苏南瑾略一思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是,他怎么忘了这库狄氏的背后还有那一位?若是让那一位知道了此事……

麴崇裕的声音冷冷的在他身边响了起来,“子玉,你大约久离长安,还不知这库狄氏的厉害。那临海大长公主何等身份,因得罪了她,如今竟是落得生不如死!此妇心机过人,她既然敢写下这份血书,自是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除非西州一夜之间也变作怛笃,否则但凡动了她一根头发,此事也决计瞒不过长安。论起来,大唐从不从因贪财劫掠处死过将军,但若是残害同僚,欺君罔上,那只有一个抄家灭门的下场。程将军有国公之尊,家门兴旺,有公主下降,王总管有赫赫军功,忠心耿耿,蒙圣上垂青,他们或敢赌上一赌,我麴氏不过是化外之臣,又怎敢冒此风险?也只有请总管和将军们体谅一二了。”

苏南瑾一时哑然无语,库狄氏的厉害,他怎会不知?眼前的麴家父子与屠城之事半分干系也无,自不会担得罪皇后的这种风险,让他们痛打落水狗容易,若是让他们对上这样一头母老虎……想了半日,他只能冷笑道,“如此说来,麴都护打定主意是要袖手旁观,任由他们夫妻逍遥自在?”

麴智湛诚恳无比的看着苏南瑾,“苏参军莫怪,麴某原是胆弱,如今别无所求,只愿这万民书能留在这都护府中一日是一日,还是莫要呈到长安的御书房里才好!不然咱们这屋里的人,谁能讨着个好字?”

看着苏南瑾腮后的筋肉都高高的鼓了出来,他又指了指长卷后面的几个签名,苦笑道,“因参军的吩咐,这些日子都护府一直不曾给安家发放过去长安的过所,可如今参军请看看这万民书上的签名,哪家胡商没留名字,便是僧侣们竟也有落名的。这半个月来,西州门禁再严,往东去的行商与僧人总是颇有一些的,谁知他们是否也携带了这样一份血书?若是有人半个月前离城,日夜快马奔驰,此刻只怕离长安已是不远!说不定……”他又叹了一口气,蓦地收口不言。

苏南瑾却是呆住了,他的确不曾料到库狄氏会有这般的人脉与胆略,若真是如此,事情岂不是已然无法挽回?

麴崇裕走近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幽冷,“子玉,我劝你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省的惹火烧身,不如回营请示过王总管再做打算?再者,便是王总管有什么吩咐,你也要多想上一想,与令尊多商议商议才好。”

苏南瑾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随即便清醒了过来,麴氏父子不愿做王总管手中的刀,自己父子难道就愿意做?想到此处,他只觉一刻都站不住了,忙行了一礼,“多谢都护,多谢玉郎,苏某这便回营去禀告总管!”不等麴崇裕相送,竟是直接转身风一般的卷了出去。

厅堂里,麴氏父子相视而笑。麴智湛用食指敲了敲案几上铺着的那匹白色的布帛,脸上颇有几分玩味之色,“这库狄氏,胆子也太大了些,不过倒是省了我等一番气力。否则这苏南瑾真要拿着王文度的令箭公报私仇,你我且有一场头疼。只是,我适才却突然有个念头,玉郎,依你看,这库狄氏会不会真派出人手带走了另一份血书?”

麴崇裕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了起来,“儿子不知她是否送出了另一份血书,只知裴守约家的那位车夫,已有足足半个月不曾在西州露面,这妇人,这位妇人……”他思量半晌,突然发现,自己一时竟是寻不到合适的字眼,好把这句话说完。

……

曲水坊裴宅外的歌舞之声,足足飘荡了半个多时辰。从坊内各处宅院中,葡萄美酒、香酥油糕与各色干果都流水般传了出来,把踏歌的气氛烘托得愈发热烈。眼见日头西斜,众人才笑嘻嘻的慢慢散了。

琉璃长长的出了口气,揉了揉笑得有些发酸的脸,又吩咐了阿燕和小檀几句,安抚了跳得有些兴奋过头的云伊,这才转身向后院走去。

裴行俭一回家中便被大伙儿恳求着“洗去晦气,好好歇息”,她这做主妇的却不能躲懒——说来对于这些性如烈火的西州人,她也的确满心感激,昨日她曾以为让他们在这样一份指名道姓弹劾大唐将军的文书上签名时会有些难度,没想到这些西州人竟是比自己还激动,不少人当场便割破手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穿过院门,走向上房,琉璃的步子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适才一路回来,裴行俭虽然笑微微的紧握着她的手,可眼神里却分明有些……她看着门帘上的梅枝,怔怔的停住了脚步,以他的性子,只怕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用这种手段吧?

粉白的梅枝突然被卷了起来,裴行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上了一件半旧的玉色夹袍,微湿的乌黑头发披散在肩头,脸色明显比刚才时白皙润泽了许多,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清爽,只是神色却依然沉凝。琉璃盯着那明显已太过宽松的夹袍的腰身,脱口道,“你晚膳想吃什么?”

裴行俭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快进来,外面冷。”他握住琉璃的手,将她轻轻往屋里一带,门帘还未落下,便将她紧紧的搂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熟悉,琉璃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也伸手抱住了裴行俭,却立刻清晰的感觉到,他消瘦得比看上去还要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从心头决堤而出,她的眼泪无声的滚落了下来。

裴行俭低头温柔的吻住了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痛楚,“琉璃,傻琉璃。”

琉璃往后仰了仰头,伸出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是用力的吻上了他的双唇。裴行俭微微怔了怔,随即手臂猛的收紧,一手扣住琉璃的头,深深的回吻下来。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燎原的野火,烧尽了所有的理智和疑问……

……

这一日,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后,琉璃才在床上用了晚膳。裴行俭不许她下床,出去用食盒端了两份汤饼进来,自己三下五除二的吃了下去,又看着琉璃吃下了大半碗,半叹半笑道,“你以后每日都要多吃一些,适才抱着你都有些硌手了。”

琉璃抬眼看了看他,“是谁要改衣裳了?”

裴行俭低声笑了起来,端了杯热水送到琉璃嘴边,“吃了家中的汤饼,才知道军仓的厨子手艺有多骇人,真真是节约军粮的好法子。”

琉璃笑着推了推他,“尽会胡说!”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裴行俭坐在了琉璃的身边,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中,低头凝视着她食指上的割痕,沉默了许久才道,“琉璃,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以后再不许做这样的傻事!”

琉璃的眼皮顿时有些发涩,这一路上有那么多七嘴八舌的声音,什么血书,什么屠城都说了个遍,还有什么是能瞒得住他的?可是,如果真的……她轻声笑了笑,“我也没那般的傻,这手上的不过是做个样子,其实……是杀了只鸡。”

裴行俭有些哭笑不得,随即还是轻轻的摇头,“便算如此,你这般做,也是把自己陷于危险之地。我回了西州,最多便是在都护府里被扣上几日,麴都护和麴世子都不会难为我,你又何必冒这样的风险?再者,此事宣扬出去,于唐军的名声终究有碍,若是圣上的旨意有处置不妥之处,更会寒了西州民心。为我一人,哪里值得如此?琉璃,你能不能应了我,以后不要这般贸然行事?”

果然来了!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眼睛直视着他,“我不曾贸然行事,我也不能应你!”

看着裴行俭完全怔住了神情,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来,“守约,我不是你,没什么胸怀抱负,于我而言,什么名声家国圣上,都及不上你的安危要紧,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看着你受苦,若真有下一回,我一定还会这样做!”

裴行俭依然怔怔的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揽在了怀中,“琉璃,琉璃……”喃喃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

第70章 心想事成 灶神驾到

一身华贵的大红色团花圆领袍,一条秀丽的金缕玉带,把束冠男子那粉白的肌肤和清雅的眉眼衬得愈发秀致动人,精致的嘴角微微上扬,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琉璃侧头端详着自己刚刚画好的这幅大唐灶神图,只觉得美则美矣,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的云伊却拍手笑了起来,“姊姊画的这个灶神,怎么竟有些像那位麴玉郎!”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可不是!那微挑的凤眼,风骚的笑意,还真是有几分麴孔雀的影子,难怪看着别扭——唉,自己见过的美男虽然不算太少,但都颇有阳刚之气,能跟绝色美女一拼的妖孽只有这一个,此刻提笔画起这个“貌若美女”的灶神张禅时,竟然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些许麴崇裕的风格,这幅画过年时要贴在自家的灶台上……琉璃暗自打了个寒战,摇摇头顺手把画递给了云伊,“你拿去玩吧。”

云伊眼睛顿时一亮,“多谢姊姊!”拿起画左右端详了几眼,兴高采烈的走出门去。

琉璃铺开另一张熟制黄麻纸,凝神细想了片刻,又低头画了起来。

待她再次抬起头时,外面的日头已近中天,琉璃看了新画几眼,满意的放下了笔——这次画出来的灶神大人相貌秀丽端庄,绝不影响食欲。横竖离祭灶的腊月二十六日还有几天,下午还可以多画几张这样的出来送人。

她正顺手收拾着桌上的笔墨颜料,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琉璃头也不回的笑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两只手臂从身后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腰,后背上也变得一片温暖,裴行俭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总算理完了,你身子怎么这般凉?也不多穿些。”

琉璃放下装颜料的小罐,舒服的往后靠了靠,“穿多了手臂不灵便,明日我便让屋里多生盆炭。账目都理完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裴行俭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能出什么岔子?也就是须得一笔笔的对账支钱,到底繁琐些。”

琉璃轻轻的出了口气。这几日里裴行俭都是和安三郎一道,将胡商们送粮后应得的另一半钱款结算清楚,因为一笔一笔的军仓收库凭条和账目都要对上,的确极其繁琐,此次筹集军粮的事务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只是他……她转身扬起头来,“今日军营那边可曾有什么消息过来?”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做声。琉璃伸手抚上了他的眉心,那里有一丝阴霾,这半个多月来,一直都不曾散去,琉璃叹了口气,“还是不放心?”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有什么可担心的?恩师在军中素有威望,再说,不还有你那份万民书么?尽镇得住那些鬼魅伎俩!如今军中一切如常,连怛笃二字都无人提起,王文度待恩师也客气了许多,大约是觉得与其越闹越大、不可收拾,不如大事化小、就此揭过。前军听闻是已到柳中,待补充粮水完毕,便会取道大海道东归。”

琉璃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守约,你到底在担忧什么?是担心陛下碍于情面,放过程知节和王文度,让西州人寒了心?”

裴行俭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论理不至于,便是为了程将军,此次的事情圣上也必会追究,不过是罪名大小、处置轻重之别罢了。”

琉璃轻轻的哼了一声,几千条无辜的人命啊,“处置重些才好呢,他们便是就地正法也不算冤!”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才道,“多半不会。大唐开国以来还从不曾因外事处决臣子。其实,程将军……他并非贪酷之人。我大约不曾与你提过,程将军与我父兄都颇有交情,曾于万军之中拼死救过兄长。恩师也说,这次三军结阵,屠灭怛笃,全是王文度的主意。程将军,大概只是不愿违了圣意,才和光同尘,求一个平安富贵罢了。此次之事,我自是愿意圣上从重处置,以正国法军纪,可每每念及程将军或会因此身败名裂,一世英名尽毁,又实在欢喜不起来。”

琉璃有些意外的看着裴行俭,他怎么从没说过此节?不过也是,裴行俭的父兄都是隋唐之际的名将,与程知节熟稔也不足为奇,而裴行俭在长安时官位不显,与身为国公的程知节相去太远,平日自不会把这段交情挂在嘴边,不然倒像是自抬身价。可事到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倒像是踩着程知节成全了他的名声威望……她不由有些懊恼的皱起了眉头。

裴行俭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琉璃,我不是怪你,此事你原不知情,况且便是知晓,于情于理,咱们总不能因为顾及程将军,而听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颠倒黑白。”

他的声音里多少有些怅然,“所谓造化弄人,我曾以为此次协助大军调运粮草,可以一举两得,不但可助恩师一臂之力,也能略报程公当年的恩义,谁知最后竟是如此收局!这些日子,我也常想,若我是程将军,此次会如何抉择?是囚禁王文度,挥兵与贺鲁决战?还是装聋作哑,顺水推舟?思来想去,我大约会宁可日后面对不测之境,也不会坐视大军如此胡为,但程将军位极人臣,子孙满堂,如此抉择……”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琉璃心里已经叹了好几口气,裴行俭的性子平日甚是豁达,但在忠孝恩义之类的事情上却总是太过较真,这种死胡同他难道也要钻个明白么?她索性岔开了话题,“守约,依你看,圣谕何时才能下来?今日阿燕还回报道,米大郎在药铺的地仓里已是快憋疯了。”

裴行俭怔了一下,脸上果然露出了笑容,“应该便是这几日了,米大那性子,憋一憋也好。”停了片刻又笑道,“韩四当真是有些手段,手中竟还有那种奇药。”

琉璃笑着摇头,“那药其实也不算出奇,不过是服下之后便会昏沉不醒,气息心跳也会比平日轻缓上许多,而且全然不知疼痛,原是医家为了给伤者续肢接骨或剖肉取物时所用。看着唬人,但若真的去仔细探看,决计瞒不过人去。只是韩四在米大身上脸上做了手脚,模样颜色便先唬住了人,又拿银针狠狠的扎了掌心,旁人看米大全无反应,更是消了疑心。说起来也不过是个障眼法。倒是那米大,足足昏睡了两日多才醒,听韩四说大约是药用多了,原来牛犊与人的分量到底有些不同。”

裴行俭怔了一怔,哑然失笑,摇头道,“这般说来,米大郎的运道着实不算好。”

琉璃认真的点头,“可不是!韩四也是个有些呆气的,竟把此事也当着米大说了,若不是那日阿燕也在,韩四只怕会吃一顿好打……”

裴行俭不由哈哈大笑,两人又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琉璃正准备吩咐厨房上了午膳,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小檀急促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阿郎,阿郎!都护府有人来寻,说是圣谕已到,要寻人带路去军中宣读!”

裴行俭腾的站了起来,迈步便往外走,琉璃一怔,忙拿上一件披风追了上去,裴行俭接过披风时,握住了她的手,“你快回屋,军营离西州有一百多里,我今日只怕回不来了,不会有事,你莫担忧。”说着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琉璃站在院子里,看着裴行俭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出神了许久。她实在不大记得程知节此役之后的下场如何了,似乎并不太坏,也但愿不要太坏……至少能让他安心一些。

小檀回转时,见琉璃依然穿着夹衣站在风地里发呆,不由唬了一跳,“娘子不冷么?”

琉璃这才一个寒战回过神来,几步回了屋,这西州的冬日虽然不甚寒冷,但腊月里吹起的北风依然有几分刺骨,她一进屋就打了几个喷嚏,阿燕忙去煮了碗姜汤,琉璃喝了几口便放到了一边。她的这副身子骨虽然看着有些瘦弱,这几年里却几乎是百病不侵,略冻着点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到底心里有事,这一夜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高窗外已是略透了些清光进来,这才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乎有柔软而微凉的东西轻轻的碰触着她的额头、面颊,琉璃嘟囔出了一声“别闹”才蓦然清醒过来,睁眼便看见了裴行俭的面孔,一双眼睛里分明满含着笑意,她慢慢的也笑了起来,“可是一切还好?”

裴行俭的脸上还有些风霜的寒意,大约是天一破晓便骑马赶了回来,笑着将她连人带被子都搂在了怀里,声音里有着这些日子来不曾有过的轻松,“圣谕,程将军坐逗留追贼不及,减死免官;王文度坐矫诏,死罪,回长安听候发落,其余总管如周智度、苏海政等都是各回本部,由恩师暂代大总管之职,节制三军。”

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不太明白,高宗怎么压根没提屠城的事?苏海政等人也是安然无恙?

裴行俭微笑道,“屠城之事,毕竟有碍大唐名声,因此圣谕里是一字未提,再者刑不罚众,也不好将参与的众将都定罪。但是重罚程、王两位总管,遣散诸将,而破格重用恩师,其意已是昭然。再者,于程将军而言,以讨贼不及而减死免官,于名声所伤有限,此后还可远离朝堂是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琉璃点头,心里虽然觉得这处罚来得太轻,但看着眼前裴行俭明亮的笑容,心情不由也轻快起来。想了想又道,“程将军也罢了,王文度竟然在军中假传圣旨、纵兵屠城,岂不是十恶不赦?”

裴行俭的笑容微敛,淡淡的摇了摇头,“假传圣旨?倒也难说。圣意难测,只是既然要他回长安听候发落,大约也不会真的落到独柳树的刑场之上,或许不过是冷上几年。”

也就是说王文度只是会丢官,而且只丢几年?琉璃还没琢磨明白,裴行俭已转了话头,“恩师既然留下代行大总管之职,陛下的意思自是要再次备战,讨伐贺鲁,我和恩师昨夜商议了一晚,要一举平定突厥,兵不贵多而贵精,故而此次的大军还是会照常东归,只会在西疆本有的三万边军中选拔出一万精兵来,加以严训。恩师于练兵备战、冲锋陷阵上,只怕无人能及,但论到粮草后勤,约束军士,他却历来有些散漫。琉璃,往后我在军营的日子,只怕会多些。”

琉璃心里顿时有些不舍,伸出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裴行俭轻轻抚摸着她散开的长发,轻轻的叹气,“琉璃,你放心,恩师此战定能克敌制胜,我也只须协助恩师做些筹集粮草、安置俘虏的杂务,不必日日都在营中,一有闲暇便会回来。”他低头看着琉璃,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你在家中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那些糟心事!”

琉璃想了一想,忍不住笑道,“咱们可算是狐假虎威?那位苏南瑾自是不敢来自讨没趣,麴崇裕日后大概也不会再找咱们麻烦!”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好一只威风的小狐狸!”停了片刻又笑道,“其实便算没有此事,麴世子也不会再找我麻烦。此人心胸略窄,却不失男儿本色,原先也只是担心我会夺了麴氏权柄,将他们逼回长安。上回鹰娑川前一战之后,他已解了大半的心结,当时我便托他接手政务,调遣西州民夫,也护你周全,他虽是行事有些私心,还算信守承诺。经此一事,更会打消顾虑。日后西州便是有什么变故,麴氏父子不说拔刀相助,却也不会落井下石。”

琉璃不由恍然,自打督粮归来之后,麴崇裕待自己的确是客气了许多,她原以为是大战在即,他多少收了些私心,原来还有这样一番缘故!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外有苏定方横扫西域,内有麴氏父子欠了他们的人情,天高皇帝远,衾暖冬日迟……琉璃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只觉得自打来到这个时空,还从未有一刻可以这般笃定无忧,轻松自在。她将头舒舒服服的靠在裴行俭的肩头,一时连小手指头都懒得再动一动。

裴行俭静静的拥着她,似乎也不想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琉璃才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声音都有些懒洋洋的,“你会在军中忙到什么时候?”

裴行俭低声道,“这些日子大约会略忙一些,年前才能回来,之后还要忙上一两个月,仲春之后便会好许多。我估量着,真正的战事大约要到秋后了。再说我毕竟还是西州长史,总不能成年累月在军营里呆着。”

琉璃“嗯”了一声,“柳女官和云伊的事,你得闲时也记着些。”

裴行俭笑道,“那是自然,我早已在军中放出消息,要寻方烈,泥孰部那边也已派人打探消息,此事并不算小,我怎会忘记?”他的嘴唇恋恋的在琉璃的脸颊上流连了许久,“这几日军中各处交接,事务最是繁忙,我稍后便要收拾行囊去营中,你在家中好好歇着,年前事务多,日后只怕应酬也会更多,你不爱去的便不用理他,横竖在这西州,再也不会有人能难为你。”他停了良久才低声道,“琉璃,我应你的事,总算做到了。”

过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琉璃将头埋在他的肩头,轻轻的笑了起来。

……

此后几日,西州各高门官眷下的帖子果然雪片般的飞入了裴宅,琉璃都是客客气气的婉拒了——好容易能任性一回,她着实没有兴趣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和那些女眷们的来往应酬上。只是不知是“身体微恙”这句话说得多了,还是那日着的风寒发了出来,竟是渐渐的有些头疼身重,她忍不住自嘲:自己难不成真没有享清福的命?

眼见年关日近,西州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无论是在军粮上赚到大笔银钱的诸位胡商,还是一番算账后居然还余下了几千缗香资的大佛寺,或是听闻圣上下旨顺应民意、惩恶扬善的寻常百姓,各个都觉得眼下的这个新年分外令人期待:安家印制的历谱比原先的更便宜实用,市坊上新出的细白叠布舒适得令人难以置信,大军离境后米粮瓜果的价钱也回落了许多……天气虽是略冷一些,西州城里喜庆的热度却是日益高涨。

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六,晚上便要祭灶,琉璃用过早膳,只觉得头更沉了些,喝了碗热汤,正准备上床捂身汗来,小檀笑吟吟的来报,“麴世子求见!”

琉璃不由精神一振——前两日麴崇裕便遣人来说过一回,今日定是送白叠坊的那四分利钱来了!她顿时觉得头疼都轻了许多,笑着说了声,“请他在前面堂舍里稍候片刻。”套上一身见客的衣裳便往前头而去。还未到堂屋,只听一串清脆的笑声从屋里传了出来,竟是云伊的声音,笑得欢悦之极。

琉璃心下有些纳闷,迈步进了门,一眼见到站在云伊对面的麴崇裕,忍不住也失声笑了起来。

麴崇裕本来便有些莫名其妙,此时不由更是心虚,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红色团花圆领袍和羊脂玉金丝蹀躞带,又摸了摸头上的束发银冠,似乎都无失礼之处,他抬头看着眼前笑不可抑的两个女人,只觉得一头雾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不由呆在了那里。

第71章 病来如山 一线生机

低头咳了几声,琉璃才忍住了笑意,欠身行了一礼,“世子,请坐。”

麴崇裕狐疑的看了琉璃一眼,又看了看捂着嘴笑得眼睛弯弯的云伊,很想开口问上一句,到底只是清清嗓子,肃容坐了下来,“库狄夫人,麴某此来,一则是为了白叠坊之事。”说着把手里一直拿着的匣子放到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小檀忙上前抱起放到琉璃跟前。是一个十分精致的檀木匣子,底边雕着简洁的莲花图案,琉璃的手指很有些发痒,却也不好立刻打开,只能笑着欠身,“多谢世子还记得此等小事。”

麴崇裕垂眸淡淡的道,“若无库狄夫人,便不会有今日的白叠坊,这是崇裕应做的,当不得一个谢字。只是今年所出有限,大约明年才能略有个样子,还望库狄夫人多多指点。”

琉璃说了声“不敢”,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麴崇裕说得不错,西州人如今种白叠不多,白叠坊所收多半还是靠自家职田的那几百亩,更莫说河谷里的织坊九月间才正式开工。纵然以如今细白叠两缗钱一端的价格,可产量所限,所得想来不会太多。真要财源滚滚,的确是有待明年。只是若说到指点么,她还真有一个主意,“世子,依我所见,若是市坊上有合适的生丝,倒是不妨收上一些。”

麴崇裕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或许有所不知,西州的生丝质地不如江南,价格却颇不便宜,若纺成绸缎,还不及蜀州等地所产。”

琉璃笑道,“非为纺织丝绸,我是想把生丝精练后与白叠细线相混,若是能成,所出布料质地或许会更精良。”

拿熟丝和白叠线混在一起织布?这算是哪门子织法?麴崇裕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只是看着琉璃笑吟吟的脸,想到这几个月来她出的那些效果奇佳的古怪主意,还是点了点头,“崇裕遵命。”

琉璃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如果这主意能成,丝棉的质地可比纯棉的还要舒服!却见麴崇裕抬头看了自己两眼,目光中颇有打量之意,“崇裕听闻夫人抱恙,不知如今可已安好?”

琉璃有些纳闷,想了想才含糊道,“略感风寒而已。”

麴崇裕点了点头,语气淡然,“崇裕此来,还有一项俗务。裴长史泽被四乡,今日有四五十位村长里老赶到西州,要向长史略表心意。听闻长史不在,则云若能给夫人见个礼也是好的。此事按说不好打扰夫人,只是念及他们天寒地冻赶路不易,崇裕便自作主张把他们都留在了都护府,夫人若是玉体欠安,崇裕回头分说几句也罢。”

琉璃不由一怔,今日是祭灶,的确是西州人互送年礼的日子,如今也未到午时,那些乡民只怕是天未亮便出发了,的确是一片诚心。再说,自己就算有点不舒服,又焉有能到前院来收钱,却不能去都护府见人的道理?她还没开口,身边的云伊已脆声道,“姊姊的确是身子不爽,已是两三日不曾好好用饭,也没出过屋门了!”

琉璃忙摆手笑道,“哪有那般娇贵?又不是要去吃酒游玩,不过是去都护府一趟,总不好教乡老们久等,我这便去。”想了想又道,“小檀,你带上两个人,拿五十份明年的历谱,跟我一道过去。”

云伊忙道,“我也陪姊姊去!”

琉璃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兴奋,多半是这几日在家里又觉得闷了,只能笑着点头。云伊不由欢呼一声,跳了起来。

一出院门,迎面便是一阵寒风,琉璃打了个寒战,忙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被寒风扑上的额头里似有什么东西在钝钝的发疼。阴沉沉的天幕下,寒风比平日里多了好几分刺骨之意,从披风的缝隙里直透了进来,琉璃纵然穿得不算太少,手指也有些不受控制的发抖。

云伊却是兴高采烈,叽叽喳喳的跟琉璃说着这几日西州城里的新鲜事,谁家搬新居时摔了跟头,谁家的新媳妇生得美貌,语调又快又急,琉璃听得耳朵都有些嗡嗡的,随口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云伊得意洋洋的道,“是柳姊姊跟我说的!她性子好,又肯帮忙,待人从没有半分不耐烦,谁家有事都愿意找她。”

琉璃不由失笑,这话若传到太极宫里,只怕一多半人的眼珠子都会掉地上去。云伊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姊姊你笑什么?”

琉璃摇了摇头,太阳穴处却突突的跳了起来,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云伊忙挽住了她的胳膊,“姊姊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琉璃不敢再摇头,只笑了笑,“还好,咱们快些走。”

麴崇裕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眉头微微一皱,一言不发的加快了脚步。

从曲水坊到都护府不过一两百步的距离,今日路却似乎分外的长,琉璃越走脚下越虚,那感觉陌生得几乎怪异。好容易到了都护府,果然院子里已站了好几十位乡绅打扮的人,一见他们便涌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好。琉璃定了定神,一眼看去,好些面孔颇为眼熟,应是前些日子见过各村村长。她忙打起了精神,一面极力在脑海里搜寻着他们的身份姓氏,一面笑盈盈的还礼。

有人被琉璃一口叫出身份,脸上顿时放出光彩,“夫人竟还记得小人,小的几个儿媳一直念着夫人,特意做了几双鞋袜,望夫人莫嫌粗陋!”琉璃笑着谢过,让小檀收了,问了问这位村长几个孙子可还好,又换来了一番感激的唠叨。

麴崇裕负手站在一边,看着琉璃言笑晏晏的与各位乡老寒暄,适才的苍白脸色几乎顷刻间便消失不见,心里倒也有几分佩服。待得琉璃将这数十位村长里老所送的节礼一一收下,又回赠了历谱,目送众人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早已过去了两刻多钟,跟着琉璃前来的小檀几个都满手拿了各种土产,云伊则颇有些好奇的拿着其中几样直问琉璃,“姊姊,这是做什么用的。”

琉璃慢慢的松了口气,这才感觉的到在院子里站得久了,那寒意几乎渗到了骨子里,眼前的景物似乎开始晃动,她反手扶住了云伊的胳膊,“咱们回家!”

云伊笑道,“这便回去么……”一眼瞥见琉璃的脸色,唬了一大跳,“姊姊!”

琉璃低声道,“我没事。”

云伊忙扶住了她,麴崇裕本来缓步过来,准备送琉璃一行人出府门,看见琉璃全无血色的脸,心头微震,脚步一顿,倒是琉璃向他点头笑了笑,“多谢世子,我先告辞了。”声音极为平缓,只是比平日低了许多。

麴崇裕眉头一皱,微微欠身,“崇裕还是送夫人一程。”

琉璃不欲多说,转身往回便走,只觉得街道倾斜,地面起伏,每一步迈出去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才能稳住身子。路上似乎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身边云伊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古怪,只是那些声音传到她耳朵里都是嗡嗡的一片。她只能胡乱点头微笑,把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稳住脚步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了自家的院门,咬着牙提步跨过了门槛,走过院子,又上了台阶,眼见门帘在眼前打起,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神这才一松,耳边似乎传来了几声惊叫,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

阿燕急忙忙的走到外间,将有些发热的布巾扔到冷水中,待浸透之后又拧了一把,回身便往床边走,却听小檀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声音已带上了一丝哭音,“娘子……又开始发抖了。”

阿燕顾不得放下布巾,几步抢到床前,只见琉璃适才还烧得通红的脸颊颜色已转为苍白,坐在床边的云伊把手伸进丝被里摸了一摸,脸色比琉璃更白了三分,“姊姊的手又是冰冷了!”

阿燕脸色也有些白了,忙将放到一边的另一床被子抱了过来,轻轻盖在上面,只是琉璃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不住的轻轻颤抖。阿燕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紧的揪了一起,往外看了一眼,跺脚道,“怎么还没送药过来,小檀,你好好守着娘子,我去看看。”

她急冲冲的奔到外院的堂屋,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一片喧哗,有个苍老的声音高声道,“此症甚是明显,寒热交替,乃木气郁结,中气滞结之病也,当以理气为第一”,又有人冷笑了一声,“华老此言差矣,患者分明是邪热内盛,应发汗利下才是”。阿燕忙挑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里头适才给娘子诊过脉的三四个西州名医斗眼鸡般互相瞪着,一个声音比一个高,看这模样,竟是药方都还未开出来。安三郎与麴崇裕站在一边,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阿燕顾不得许多,忙走到安三郎面前,礼都顾不上行,“娘子又发冷了,这药什么时辰才能熬出来?”

安三郎也是一脸焦急,看了看那几位名医,还未开口,麴崇裕突然怒喝了一声,“你们到底会不会治,能不能治?”

正吵得面红耳赤的医师们一呆,有人道,“自是能治!不过是热邪内郁,宣泄出去便可。”旁边有人立即道,“分明应当理气,如何能宣热?”还有人想说话,麴崇裕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杀气,“住口!”他目光锋利的看向了最后一个诊脉,又一直沉默不语的韩四,“韩医师,你以为如何?”

韩四抬起头来,神情先是有些犹疑,随即便坚定起来,“夫人,得的是伤寒之症,如今是寒热交替,只怕晚间便会厥逆,如今应当赶紧通脉散寒,若是晚了,只怕……不治!”

安三郎脸色顿时大变,“你说什么?”麴崇裕也是一呆,连几位医师都停止了争吵,有人嗤笑一声,“你才多大,也敢这般虚言唬人,夫人的寒热之症虽是重些,怎便不能治了?伤寒又焉有如此迅猛发作的?”

韩四也不理他们,只是看向阿燕,“夫人是不是身子一贯虚弱畏寒,这几日先是头疼身重,随后便是不思饮食?今日又受了寒邪?”

阿燕早已呆在了那里,听到这句才忙点头,“正是!”想了想又忙道,“韩医师,我们娘子身子骨虽然看着弱,却是从不得病的,你是不是诊错了?”

韩四叹了口气,“坏便坏从不得病上。”说着走到已备好纸墨案几边,提笔刷刷的写了下去。有的医师满脸讥讽的走了过去,大声念道,“当归三两、桂枝三两,芍药三两,炙甘草二两,通草二两,大枣二十五枚”,又冷笑道,“夫人有高热之症,竟还用此热药,所谓庸医害命,莫过于此。你只怕是治牛羊治得多了。”

韩四木着脸拿起了纸签,“长史于韩四如再生父母,韩某学浅,或许救不得夫人,但若按你们的治法,夫人必无生理!”他回头定定的看向安三郎,“东家,你且信韩四这一回,将这药用水三升煎至一升,先让夫人服下,若是错了,韩四听凭东家发落!”

安三郎眉头紧皱,猛然跺了跺脚,“好!便听你的,无论如何,你定要保她无事!”说着也不管别的医师议论纷纷,拿起韩四的方子便走出门去。

另外几位医师脸色都甚是难看,背起药囊先后离去,安三郎在外面吩咐了伙计,又挑帘走了进来,皱眉对韩四道,“你真有把握?”

韩四用力点头,“我见过两回。”

安三郎忙道,“那两回如何?”

韩四的头低了下去,“一个我花了三日,救了回来,一个……”他抬头瞅了阿燕一眼,见她脸色发白,又忙道,“夫人的症状虽然凶险,到底年纪还轻,如今还有三分治得。”

阿燕脸色立时更白了几分,韩四讷讷的不知说什么才好,麴崇裕已缓缓的道,“依你所见,夫人的病,是因为今日受的寒邪?”

韩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寒邪不过是个引子,夫人体质过于虚寒,又是心神耗损,伤于劳倦,这场病便无今日寒邪,迟早也会发作出来。”

阿燕皱眉看了他一眼,韩四舌头不由有些打结,“夫人早、早些年是不是得过大病,又失于调养,受了阴寒?”

阿燕茫然摇了摇头,一旁的安三郎忙道,“正是!大约是永徽二年年初,她曾大病过数月,后来又……颇受了些饥寒,只是后来身子看着还好。”

韩四神色略黯,“夫人这些年难道不曾看过医者?也从不曾保养过?其实以夫人的状况,若是看着不好,时不时小病一场,倒也罢了,便是这般一直不曾病过,其实全是靠一口心气撑着,一旦松下来,便是病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