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站在那里,眼前慢慢的有些模糊,娘子之前如何她虽不曾亲见,却也听小檀说过,自己跟了夫人之后更不必说,这些年来,她可不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走错?一时都不敢松懈大意?原来娘子不是不会得病,只是不敢病也不能病,好容易如今尘埃落定,却是把这些年欠下的都一气发了出来……她咬牙忍住了眼里的酸涩,声音沉稳的问道,“韩医师,服药之前,婢子们还能做些什么?”

韩四想了想,“夫人此病不怕发热,只怕寒厥,最忌汗出阳绝,你回去多用些暖囊温着些,若是……寒气过了膝部肘部,快些过来知会我。”

阿燕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隐隐听见身后传来麴崇裕严厉的声音,“再派两匹快马去军营,务必找到裴长史!”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熬好的药才终于送到了后院。琉璃却一直昏昏沉沉,一碗药汁竟是喂不了几口,便又悉数吐了出来,阿燕和小檀分别喂了几次,不但没下去多少药,还吐湿了枕被,众人赶紧换了一回。

随着日头西沉,她的高烧并未再发,手脚却一直冷了上去,渐渐过了肘部和膝盖。韩四得了消息,忙赶了过来,不时凝神搭脉,眼见药水不进,他的一张脸也越来越白。云伊默默的坐在床边,两只手都伸在被子里捂住琉璃的一只手;小檀红着眼守在一旁,便是拿起一杯水,手也是抖的;只有阿燕还算镇定,不时将已略冷下来的热囊又加上少许热水,只是自己的手被烫了两下却是全无知觉。

到了掌灯之后,眼见琉璃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四肢都是一片冰冷,被子已加到了三床,被子里又用了好几个热水囊,她依然是不住发抖,身子也慢慢蜷了起来。韩四忙又写了方子,只有甘草、干姜、生姜、附子四味药,让小婢女送到前面,好让前院的药铺伙计赶紧煎出来。小檀忍不住道,“韩医师,这般喂不下去,换药又有何用,你可还有什么法子?”

韩四黯然道,“若是男子,可以先用艾灸温阳通经,再推拿下药。”

云伊忙道,“那便赶紧用,你还等什么?”

韩四声音更低,“要、要先脱去中衣。”

云伊不由也呆住了,屋里几个人相视一眼,脸色都是有些发灰:西州虽不是长安,却也没有女子脱去中衣让医师艾灸的道理,若真这般做了,传出去还了得?

一片死寂之中,只听急促脚步声响,门帘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屋子人回过头来,都看见了一张苍白僵硬的面孔。

裴行俭的衣着几乎有些狼狈,黑色的披风上有大片泥灰的痕迹,袍角也撕破了两处,目光定定的看着床头,几步到了床前,低声叫了一句“琉璃”,声音已全然嘶哑,随即才抬头看向韩四,“她怎么样了?”

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张白蜡面具,一双眸子里却仿佛有火焰灼烧,韩四立时低下了头,“韩四无能,夫人,用不下药。”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一双眼睛完全的暗淡了下去,只是下意识的转头看着琉璃,好一会儿才猛然透出一口气来,连声音都变得僵硬起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韩四咬了咬牙,“或可艾灸。”

裴行俭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烦劳韩医师一试!”

韩四迟疑道,“艾灸,需去衣炙肌,穴位在背后与……下腹。”

裴行俭微微一怔,郑重的欠身行了一礼,说的依然是那七个字,“烦劳韩医师一试!”

韩四愕然睁大了眼睛,随即长长的出了口气,转头看向阿燕,“多切几片姜片,每片都铜钱大小,再加两盆炭火!”

两盆燃得正旺的炭火被搬进了里屋,原本便极为暖和的屋子愈发热了起来,韩四的额头上更满是汗水,裴行俭已脱去披风与外袍,不知在何处被擦得血迹斑斑的手掌也用热水浸泡清洗过一遍,这才伸在被中,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将琉璃的中衣解了下来,又托起她的头,推开枕头,慢慢的将她翻了个身。

大红的丝被退下来一些,露出的脊背消瘦见骨,裴行俭的眼神不由一黯,韩四神色倒是镇定了下来,先将刺穿了几个小孔的姜片放在脖颈和肩胛之下的几处穴位上,又在姜片上点燃了艾条。青烟袅袅中,艾条换了一炷又一炷,足足七炷之后,才取下姜片,直起身子,转过背去。

裴行俭并不迟疑,伸手将琉璃轻轻翻转过来,见她的双唇似乎多了一丝血色,不由闭了闭眼睛,吐出一口气来,只是掀起玉色裹弦,看到那条素色褒裤时,一直稳定的手指还是一颤。阿燕和小檀相视一眼,脸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裴行俭略定了定神,给琉璃的胸口盖上了另一床被子,低声道,“烦劳告知穴位处所,我来试上一试。”

韩四神色一松,“神阙在脐中,气海在脐下二指,关元在脐下四指,也是需换七炷艾条。”

裴行俭点头,拿起备好的姜片、艾条等物,照着韩四适才的手法,一一在相应位置贴上姜片,点燃了艾条。待到七炷燃尽,帮琉璃覆被着衣时,裴行俭的脸上的线条也松动了一点,“韩医师,她的手足似乎不是那般冰寒了。”

韩四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转过身来,“那便好,请长史扶起夫人,我来给夫人推拿喂药!”

不知是适才的艾灸,还是韩四配合着汤匙喂药的速率在背脊上的推拿,这一次,一碗药竟是顺顺利利的喂了下去。喂到最后两口,一直昏昏沉沉的琉璃突然皱起眉头,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裴行俭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她的面孔,忙挪了挪手臂,让她在自己的肩头靠得更稳一些,凝神听了片刻,抬起头时,整张脸也有了一丝生气,“快端杯温水过来。”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带上了些许柔和的笑意,“她说,辣。”

第72章 别无所求 隔墙有耳

雪地真冷。

似乎只是滑倒了一下,站起来时,身边便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她的手上沾满了冰屑,靴子里也进了不少雪粒,刺骨的雪水很快便把手脚冻得僵硬,那寒意一阵阵如针尖般刺入脑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必须走下去,走出雪原,走回家……可是,家在哪儿呢?

她站在雪地里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家在何处,自己是谁,该往哪个方向迈出下一步。

巨大的恐惧比寒冷更紧的攥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想张口呼救,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辛辣的空气涌入嘴里,让嗓子像被烈火烧灼一般的疼痛起来,她绝望的闭上双眼,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琉璃。”

白茫茫的天地间突然多了一些飘舞的东西,是下雪了吗?柔软的雪花带着不可思议的暖意慢慢将她包裹起来,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把自己交给了这份温暖,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她熟悉的气息,她熟悉的怀抱……

“琉璃……琉璃?”再次听到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惊喜。

琉璃费力的睁开眼睛,眼前的面孔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五官,但看起来与平日却有些不同,眸子更是亮得异样。天亮了么?他怎么没去府衙?琉璃想对他微笑一下,嘴角还未牵起,已被裴行俭紧紧的揽在了怀里,“谢天谢地!”

他的声音也有一些陌生的沙哑,带着叹息的亲吻密密的落在她的额头上,琉璃很想问一句,“怎么了?”嗓子却一阵干疼,只发出来“嘶”的一声。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紧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

她哪里都不舒服,全身酸软疼痛,嗓子尤其疼得厉害,只是看见他紧张的眼神,她还是微笑着努力的摇了摇头。之前的事情慢慢的回到了脑海里——他是什么时辰回来的?难道自己病得很厉害?

裴行俭已起身披上外袍,扬声道,“夫人醒了,快请韩医师过来!”

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子似乎随着这一声突然间也醒了过来,人影晃动,脚步杂沓,床前先是出现了阿燕和小檀含笑带泪的脸,然后便是衣冠头发都颇有些狼狈的韩四,没一会儿,云伊也一脸狂喜的冲了过来,看见韩四正在诊脉,又忙捂住了嘴。

琉璃听见韩四长长的松了口气,“夫人并无大碍了,只是还要好好吃几日药。”整个屋子里顿时升腾起一股轻快的气息,裴行俭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韩医师辛苦了,你开了方子便好好歇息,晚间我再打发人请你过来。阿燕,你去前院与三郎和麴世子的人说一声。”

三郎?麴世子?琉璃皱起眉头,想问一声,发现自己依然说不出话。裴行俭将韩四送了出去,低声说了几句,回头才微笑着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嗓子疼?药马上便好。韩医师说,这是少阴化阳多半会有症状,过几日便能好。琉璃,你已睡了两日多了,表兄在这边守了两日,看着伙计们按方煎药,麴世子也十分内疚,一直派人守在前院里……”

琉璃没有听清他下面的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适才离得太近,她竟一时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消瘦憔悴,不过几日不见,他似乎老了两岁,眉宇间的沧桑疲惫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便是此刻的微笑也掩饰不住。

对上她的目光,裴行俭微微一怔,笑着站了起来,“我去外屋洗漱一下。”

琉璃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背影转动,小檀走上一步,帮琉璃掖了掖被子,叹道,“娘子可算是醒了,这回娘子病得太过凶险,把咱们都吓得不轻。”摇头比划着几句当时的情形,又笑道,“阿郎这两日不曾合过眼,什么事都不教婢子们插手。娘子再不好,只怕阿郎先会熬出病来。”

云伊也笑道,“正是,我如今才晓得,长史平日里虽然凶了些,待姊姊真真是了不得,前日里姊姊的手脚都冰得唬人,我捂着姊姊的一只手都觉得全身发冷,长史听韩医师说姊姊要暖着些才好,竟是二话不说便拿自己当了暖囊!”

难道梦里的那份温暖安心竟是这样来的?琉璃不由怔住了。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小婢女将熬好的药汁端了进来,小檀和云伊却是相视一笑,只是放到了床头的案几之上。

裴行俭再次进来时,已是换了身衣衫,大约是擦过把脸,面上的倦色几乎没了踪影,见到案头上的药汁,上前便将琉璃的扶了起来,稳稳的揽在怀里,这才伸手端了药,轻轻吹凉,一匙一匙的喂到了她的嘴中,动作轻柔稳当,熟练无比。

中药的气息十分刺鼻,琉璃却是乖乖的一口口吃了下去,那药汁带着浓浓的甘草味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苦涩里竟带着丝丝的甜意。

此后两日,琉璃身子到底在慢慢好转,到了年夜时,已能开口说话,初一便能用下小半碗汤饼,不知多少人念佛不绝,裴行俭的脸色很快也好了起来。琉璃自己听到小檀几个不止一次的说起此病的凶险,也有些后怕,老老实实的吃药养病,不曾走出屋门一步,却不知前院人来人往,问安送礼者络绎不绝。裴行俭怕她劳神,任谁来探病都是一个不见。只是正月初六,当一身戎装的苏定方风尘仆仆的出现了院门口,裴宅的后院还是迎来了显庆二年的第一个客人。

琉璃养了这七八日,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气色却好了许多。苏定方一见她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果然是见好了。”

琉璃坐在床上欠身行礼,声音还是有些低弱,“女儿不孝,让义父挂念了。”

苏定方摆了摆手,“什么话!说来全是义父的不是,若不是把守约拘在营中,大约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琉璃笑道,“是女儿年轻不知保养,与义父有何关系?”

苏定方摇头,也不多说,只是细细打量了琉璃几眼,吩咐她好好保养,便起身去了外院。

堂屋里,麴崇裕得了消息便赶将过来,见到苏定方便又说了一篇抱歉之语。苏定方只点头一笑,又寒暄了两句,便道声失陪,将裴行俭叫到了东间书房,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记得大娘的身子一贯还好,此次怎会病到如此田地?听你这几日打发的庶仆们回报,竟是九死一生,麴世子又道的是哪门子歉?你们可是被人算计了?”

裴行俭黯然摇了摇头,“不怨旁人,都是弟子不好。琉璃的身子一直便弱,早些年那场大病已是掏空了底子,与我成亲之后更是劳心费神,不过是全凭她自己强撑着,因此一旦发作起来,才格外凶险。”

苏定方深深的叹了口气,“好在她也算吉人天相,只是我看她的气色虽然好了些,却少了好些精神,不知这一病要养多久?日后可会落下病根?”

裴行俭略顿了顿,微笑道,“只是平日要多保养些,不再劳心费神,也莫受寒,慢慢的养些日子便会大好。”

苏定方眉头一皱,目光蓦地锐利了起来,“守约,你到底有何事想瞒我?她也是为师的义女,你师母日日牵肠挂肚的惦记着她,你却跟我耍什么花枪!难不成她这一病竟大伤了元气?”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倒也不是这一病,医师道她的身子太过虚寒,子嗣上只怕会有些艰难。”

苏定方的脸色顿时一变,半晌才道,“天意果然弄人!我看大娘的性子虽烈,却是极明理的孩子,你的身世如此,比旁人更是不同,有些事情……你只是记得,莫要辜负了她。”

裴行俭的声音极为平静,“恩师放心,行俭决计不会辜负她。”

苏定方先是点了点头,只是看到裴行俭的脸色,不由有些狐疑起来,“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莫非还存着那个念头?”

见裴行俭只是沉默不语,他的声音不由严厉了几分,“守约,你莫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愿纳妾使婢原本算不得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子嗣是何等大事,你父兄英雄盖世,洛阳裴的血脉总不能因你而绝!若真是如此,你又让大娘如何自处?叫世人如何看她?身为女子,无子女傍身,你可想过日后她的情形?”

裴行俭神色依然沉静,“裴氏子弟众多,若是弟子命中无子,过继一个便是,如何会绝后?师父也知晓行俭曾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将任何人置于当年我们母子的境地,此誓不敢相违。至于非议,”他淡淡的一笑,“如今的西州,想来也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他抬头看着苏定方,神色安然,目光却极为坚定,“不瞒恩师,前头那两日里,弟子心里曾千百次想过,只要她能安然无事,弟子此生别无所求。好容易她渐渐的好了,弟子感恩还来不及,又焉敢奢望太多?医师也说,她的身子若是调理得当,过些年说不得也会与常人无异。日后如何尚不可知,如今弟子只要她平安喜乐便好。此事还望恩师帮弟子瞒下。外间若有说法,弟子一力承担便是。”

苏定方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你既然心意已决,为师也不必多说,我这便回去,你好好照顾大娘,军营的事务有我处置,不必惦念。”

裴行俭深深的行了一礼,“多谢恩师成全!”

苏定方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人从东屋出去,只见麴崇裕依然静静的坐在东边的下首位,低头喝着热浆,见苏定方出来,站起行了一礼,“苏将军可是这便要走,崇裕还有一事禀告。”

苏定方点头一笑,“不敢当,世子请说。”

裴行俭却回头看了并未关严的东屋门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第73章 不知死活 落荒而逃

麴崇裕轻轻理了理衣领,神色郑重的抱手行了一礼,“苏将军既然统领三军,崇裕斗胆请教一声,不知今年西州要筹备多少军粮与民夫?转眼便要开春,西州也好多做些准备。”

苏定方摇头道,“苏某如今不过暂领三军,圣意如何尚未可知,此事我如何能知?”

麴崇裕忙欠了欠身,“是崇裕唐突了。”

苏定方略一沉吟,笑道,“去岁我也曾管了几日粮草,西州能出十二万石军粮、近万民夫车马,已是极为吃力,当今圣上最是仁和,麴世子也不必太过忧心。”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苏将军体谅。”

苏定方惦记着军营的事务,正待告辞离开,门帘外却传来一声,“米大郎求见。”苏定方不由笑了起来,连裴行俭脸上都露出了笑意,“快请!”

一阵分外有力的嚯嚯靴声中,米大郎挺着胸脯走进了堂屋,见了苏定方便立住脚步,抱手行礼,“小的参见将军!”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堂屋里嗡嗡回响,麴崇裕忍不住皱了皱眉。

苏定方却笑道,“你倒养得不坏!放心,当日峡谷一战,我已替你报了一功。”

米大郎顿时满面放光,忙不迭的弯腰抱手,“多谢将军提拔!”

最近这段日子,他走路都像是飘在云端里。且不说熬了一个月终于能重见天日,出门才知晓,自己救了怛笃女子而打伤唐军的事迹在西州已是人尽皆知;至于当日他如何重伤昏死过去,又如何半夜被药铺的伙计们发现还有生机,如何为避灾祸索性假死一回,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他打伤的唐军数目,几日之内也已从两个变成了一队!

因此,这几日里,他但凡一出门,便会被人围将起来,反复追问、感叹不休。上门探望、下帖子请他喝酒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其中竟颇有一些以前见了他便冷嘲热讽,甚至目不斜视的富商差役之流,人人都道米大郎是西州城的一条好汉。这番待遇,他一生中当真连做梦都不曾梦见过——若真能还得了军功,他米大郎日后在西州城里还不得变成吐唾生钉的大人物?想到此处,米大郎的嘴角几乎没咧到耳根,肚子里那几句感恩之语流水般倒将出来,又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苏定方只是摆手不迭,“这些好话日后慢慢也罢,这些日子军营中还有些事务处置,我也不多搅扰你们了。”

米大郎忙道,“将军可有用得着小的之处?小的如今身子骨早养好了,正能为将军效命。”

苏定方笑道,“如今好说,到了秋后,少不得有你的去处。”想了想又道,“你若有暇,也可来营中一回。”

米大郎本来已叹了口气,听到后一句立刻又两眼发亮,啪啪拍了两声胸脯,“将军放心,我回去吩咐家中一声,明日便去!”

苏定方笑着点头,这才告辞而去,屋里几人一直把他送出城门,目送他上马而去才罢。裴行俭倒是看了麴崇裕一眼,先开了口,“世子不知今日可还有暇?”

麴崇裕垂下了眼帘,“崇裕无事,但凭长史差遣。”

米大郎瞅了两人几眼,眉头不知不觉微微皱了起来,走上一步对裴行俭道,“长史,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没有?”

他这几日里,原是每日里都要到裴宅一趟,问上几句才走,却难得有这般满脸肃容的时候。裴行俭微微一怔,才点头笑道,“托福,她如今好多了。”

米大郎长长的出了口气,眼睛瞟了麴崇裕一眼,正色道,“小的曾听韩医师道,夫人如今虽然好了,却是不能劳心伤神的,长史原先日日在外头,夫人在西州着实不易,如今、如今还是多顾念着夫人一些,莫要……”看着麴崇裕蓦然沉了下来的脸色和阴沉锐利如寒刃般的目光,他这几日里养出来的胆气顿时被戳出了一个洞,转眼间便泄得无影无踪,嘴里磕磕巴巴的有些说不下去了。

裴行俭脸上有古怪的神色一闪而过,清了清嗓子,才淡淡的道,“大郎多虑了,裴某自有分寸,日后绝不会教夫人有半分劳心伤神。”

米大郎尴尬的笑了笑,退后一步,“小的冒昧的,这便告辞,告辞了。”

麴崇裕目光冷冷的看着米大郎的背影,待他上了城门的台阶,才从牙缝里低低的挤出一句,“祸害活千年!”他原本听闻米大郎还活着的消息时,心里颇有几分异样感慨,此时此刻却觉得,那位库狄氏为何不是真的心狠手辣?

裴行俭的目光也落在米大郎的背影上,微笑道,“不过是个不知死活的憨人,世子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麴崇裕哼了一声,没有接话,裴行俭转头看向他,“米大纵然太过糊涂,有句话却说得不错,行俭负拙荆良多,绝不能再教她伤神。拙荆性子顽憨,日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世子多多包涵。”

麴崇裕脸上的怒意不由微敛,沉吟片刻,肃容道,“长史不必多虑。夫人灵心慧质,崇裕一贯佩服得紧。夫人此次之劫,多少也与崇裕的不知深浅有关,令长史忧心,将军牵念,长史与将军虽是大量,崇裕心中却着实不安,这才多有打扰。若有能效劳弥补之处,崇裕敢不从命?”

裴行俭含笑欠身,“多谢世子体谅。”

麴崇裕忙还了礼,两人一面随口说着西州今年政务上的安排,一面便往回走,在都护府前作揖告别。麴崇裕进了府门,却是站在当地出神良久,方才长出一口气,迈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裴行俭回到院子之时,却恰好迎面遇上了刚从后院出来的韩四,却见他还未开口,脸上先是一红。裴行俭不由微觉奇怪,忙问道,“今日夫人脉象如何?”

韩四定了定神,恭恭敬敬道,“夫人脉象甚有好转,在下已换了一副方剂,日后便以补身养气为主。再过些日子天气转暖,夫人当会与往年无异,只是日后还需时时调养。”

裴行俭松了口气,点头笑道,“日后还要劳韩医师费心。”

韩四脸上又有些发红,摇头道,“不敢当,在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抬头见裴行俭正诧异的看着自己,神色更是慌张,“我这便回药铺开方,告辞。”也不待裴行俭答话,掉头就走。

裴行俭愕然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想到那一句“求之不得”,实在是有些不得要领。他转身进了内院,还未进门,便听里屋一片笑声。挑帘进去时,只见阿燕、小檀、云伊都在里面,说笑响亮的自是小檀和云伊两人,阿燕却是在面无表情的收拾着屋里的搁架,琉璃倚着靠枕坐在床头,脸上满是笑容,眼睛闪闪发亮的跟着阿燕转动。裴行俭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几分,嘴角不由微微一扬。

屋里几个人见了裴行俭,忙都起身行礼,退了出去。裴行俭走到床前坐下,伸手包住了琉璃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笑道,“有什么好事,你们这般高兴?”

琉璃眼珠转了转,“你猜!”

裴行俭沉吟道,“可是韩医师说你大好了,不用再吃这些苦药?”

琉璃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哪里的话?只是说要换副药而已!也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裴行俭将她微凉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柔声道,“你吃到什么时候,我便喂到什么时候。”

琉璃声音不由也低了下来,“你不用去营中么?今日义父过来,可说了什么没有?”

裴行俭摇了摇头,“你没有大好,我哪里都不去。恩师也让我不必挂心那边,好好照顾你。”

琉璃心里一松,突然觉得生场病似乎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脸上不知不觉已露出了微笑。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只是被这个安静满足的笑容一衬,竟多了好几分光彩。裴行俭只觉得心中一阵涩然,垂下眼帘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们适才在笑什么。”

琉璃脸上笑容更深,“你再猜猜看。”

裴行俭皱眉想了半日,“难道适才除了韩医师,还有什么人来过?”

琉璃的眼睛都笑得弯了,“你也有猜不到的时候!阿燕要向韩医师学针灸之术呢,韩四郎已然应了,咱们家以后会多个女神医也未可知!”

裴行俭脸上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讶色,“针灸之术?韩四居然应了?我倒听闻这针灸之术,多是医家不传之秘!”

琉璃笑道,“正是,我也吃了一惊,你没见韩四那张脸,便像煮熟的虾子一般!说到这事,我还要向你讨样东西!”

裴行俭瞅着她笑,“什么东西?你怎么来讨?”

琉璃笑嘻嘻的坐起,搂住了他的腰,“你不是把阿成都放了么,我想乘这个机会,把小檀和阿燕都转了良籍,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叹了口气,“你只要好好吃药,好好歇着,便是把这一宅子奴婢都放了又算什么?此事不急,还是先挑了妥当的人来伺候你,再放她们俩,好不好?”

琉璃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微笑道,“我已问过她们,她们都愿意留下,我也想过了,她们只要肯在这里,日后给她们发工钱便是,她们什么时辰要走了,再去挑人也不迟,我自来都不大喜欢有事无事身边一堆人。”

裴行俭轻轻的“嗯”了一声,“你做主便是,不过咱们宅子里人到底还是少了些,横竖七叔如今也在西州,我过两日得闲了便去挑几个人,以后你也好少费些神。”

琉璃忍不住笑道,“这院子里也就我们俩,要那么些人来做什么?说来,阿燕她,也是为了我,才想起要去学这针灸之术的。”

裴行俭声音不由更低,“都是我不好。”那日他照着韩四的手法艾灸了一番,却到底有些生疏,第二日才发现琉璃背上只留了几个红印,肚脐那三处却都烫起了泡,这两日才慢慢的好了。阿燕多半便是想着琉璃既然要长期调养,日后说不定还有需要针灸之时,才会想起要学这门本事。

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其实并不怎么疼。那一日,倒是难为你了。”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琉璃,我不是介意韩医师,只是……”

琉璃不由抬起头来,“只是什么?”

第74章 宁馨冬日 祸福难测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微笑道,“一则,韩医师为人有些迂直,看他的举止,还未动手,心已乱了,只怕还不如我稳当;二则么,谁教你这般害羞?平日穿衣洗浴从不让人伺候,你自己做的褒裤,原先便是我也不教看上一眼。艾灸又不似用针,终究是……我瞧着韩医师手法,似乎并不算繁复,那几个穴位我也大致认得,自觉已有八九分把握,便试了一试,没想到还是差一些。”

琉璃怔了一下,一语不发的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无声的叹了口气,那天的事她自然也听说了,原以为他到底是有些不愿意让旁人动手,没想到竟是怕自己醒来知道了心里过不去。的确,针灸不似用针,肚子上多了几个痛得厉害的圆疤,这种事情她不可能发现不了,可此时此刻,她总不能说,自己不愿意让婢女伺候穿衣沐浴,不过是个人习惯,至于新婚时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做的小内,和生病时让不让医师针灸,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声笑道,“如今好了,阿燕学了针灸,日后你便不会再遭这种罪。”手指在她的头发上停了停又问,“横竖不用见人了,我帮你把头发散了罢?”

琉璃忙抬起头来,“不打紧,我也不想再躺着,骨头都快躺松了!”她的发髻还是听说苏定方来了才让小檀赶紧挽起来的,散了这些日子,此刻倒觉得挽起头发更利索些。

裴行俭想了想笑道,“我去寻本书来念给你听罢,你想听什么?”

琉璃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我原先是在看《晋书》,上回看到阮籍传,记得文字极好,可惜后来忙了,竟一直再没时间拿起过。”家中看的书当真不多,便是裴行俭这般爱书的,书房里也多是经史子集,没有几本可消遣的读物,一本《世说》差点没被自己翻烂,如今也只能拿着史书当小说读。

裴行俭皱眉思量了片刻,“阮籍的列传……是在第四十九卷?”

琉璃不由茫然摇头,如今的书都是手抄,一套晋书便有一百多卷,她怎么记得住是哪一卷!

裴行俭笑着站了起来,“我去寻来看看。”他起身去了东边的内书房,没多久便转了回来,手上除了一卷薄薄的晋书,竟还拿了张黄麻纸,向琉璃扬了扬,“这一本里怎会夹着一张过所?”

琉璃一看那纸便笑了起来,“你也见过这种过所文书?你瞧瞧是什么时候发的。”

裴行俭坐了下来,看了几眼手中的文书,“你莫忘了我做的是长史,这西州府的事务倒也都过手了一二,这过所分明是前些日子发的,怎么会落在了书里?可是哪位安家兄长的?此物补起来最麻烦不过,咱们还是快些送回去才是。”

琉璃得意洋洋的扬眉一笑,“你再瞧瞧。”

裴行俭看着琉璃的笑容,心知有些不对,又仔细看了几眼,猛然醒悟过来,“这纸张不对,从去年夏天起西州的过所便不用黄麻纸了,这是……”

琉璃笑嘻嘻的点头,“裴长史果然目光如炬也!这张过所是小女子画的——若无此物,阿古如何去得京城?只是做成之后才想起,西州公文用纸已是换了,只得重做了一张,这张大约顺手便夹在了当时看的书里。”

裴行俭原是已猜到了一些,但听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依然觉得有几分不敢置信,“你……”停了片刻摇头笑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出?你是不肯全信了麴氏父子才让阿古去的,自是不肯让他们帮忙。只是,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官家文书也是做得的?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还了得?”

琉璃也不说话,笑得一脸灿烂。裴行俭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想在她头上弹一下,手指碰到了她的额头,又收了回来,到底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拉下了面孔,“下不为例!此事不是能顽的,这过所从西州到长安一路要到十几个府衙盖印,若是被一处发现了,便是惊动一方的大事,不但阿古脱身不得,你我也会有麻烦,你千万不能再行此险棋!”

琉璃笑道,“你都瞧不出来,谁还能瞧出来?”只是想到一事,她还是皱起了眉头,“我看你一路上过城时,只需拿出一枚铜鱼便好,那又是什么?”

裴行俭略有些纳闷,“那是传符,为官员出任地方或差役通传消息所用,可出入城门,更换驿马。”

琉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过所到底还是太过麻烦,又要入城盖印验章,又不能动用驿马,日后得闲了,还是做个传符出来才好!”

裴行俭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半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做了过所做传符,还想做什么?是不是要做兵符与函书出来调动兵马?”

琉璃一本正经的摇头,“我要调动兵马作甚?再说,这传符用过便用过了,不会有人去查,那兵符事后却是有人要查验的,做那物件出来岂不是自找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