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冷笑起来,“他不来才是奇事!只是如今他到了西州又能如何?是能让西州庶民不纳户税,还是能让西州大户不卖粮草?”

裴行俭淡淡一笑,“玉郎,只怕你是放心得早了一些。”

第91章 士别六年 从长计议

日头刚刚过了中天,一个消息便在西州城里飞速的传开:安西大都护遣参军率领五百骑兵已抵达城外。此事来得太过突兀,联想到头一日都督府里发下的文书,不少人的心里顿时开始有些打鼓。

直到日头西斜之时,这队精兵才不紧不慢的进了城。城外河谷的平坦之处,一片整齐的营帐已扎了起来,马匹入棚,木栏为墙,端的是严整有度。进城则不过百余名精兵,虽是卸去了盔甲弓箭,那股沉肃彪悍之意,依然令人侧目。当头一人,正是六年前到过西州的那位苏参军,如今却是新任安西大都护的公子了。

苏南瑾原本便生得高大,比六年前又胖了一圈,大约是连日赶路,脸色并不算好,好在一身戎装,神情冷峻,走在这样一队精兵之前,倒也算得上气势逼人。他身后那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生得却是瘦小干枯,与他走在一处,不但身形被遮了大半,模样更是不起眼到了极处。

麴智湛带着麴崇裕和几位西州官员,早已等候在都督府的门口,一见苏南瑾,便含笑迎上了两步,他还未开口,苏南瑾已立定脚步,肃然行了一礼,“苏南瑾见过麴都督!”

麴智湛忙笑着扶住了他,“苏公子何必多礼?公子是代大都护前来督粮,大都护的美意,公子的辛劳,老夫在此一并谢过了。”

苏南瑾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分外平和,“都督太客气了,下官焉敢当‘督粮’二字,只是军资统筹事务复杂,大都护特意遣下官过来听候都督调遣,一则若是各州府军镇有不服都督调度、拖延敷衍之事,下官所带兵马,便可为都督分忧;二则此次筹集军资,时间紧迫,都督要全力统筹,这运送调度,则由下官来协助都督安排。只愿麴都督莫嫌下官愚钝。”

早在苏南瑾入城之前,随军的卢主簿便前来通报过一回,又向麴智湛送上了苏海政的手书和军令,交代了苏南瑾的这番职责,只是听他说得客气,麴智湛少不得又说了一篇“求之不得”的客套言语。

苏南瑾身后的卢主簿也走上一步,长揖一礼,“下官见过都督。”

麴智湛适才已与他打过交道,点头笑道,“卢主簿怎么也如此多礼?苏公子,卢主簿,里面请。”

苏南瑾也看向了麴崇裕,抱手一笑,“麴世子,好久不见!世子风采一如往昔,可喜可贺!”

麴崇裕微微欠身,“不及子玉气度犹胜当年。”

两人相视而笑,当真犹如多年未见的好友。

待到进了都督府的堂屋,苏南瑾在麴智湛下首坐定,目光一扫,“今日倒是不见裴长史。”

麴智湛身体虚弱,走了这一路,便有些喘息不定,还是麴崇裕笑道,“裴长史这几日都忙于收粮之事,昨日午后便去了城外,说是明日方能回来。他是不知苏公子今日会来,不然定会留在城中。”

苏南瑾抱歉的一笑,眼神里倒是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愉快,“此次收粮时日原本不多,南瑾接到军令后,便日夜兼程过来,未及遣人事先知会都督一声,是南瑾冒昧才是。”

麴智湛这才笑着道了声“辛苦”。

苏南瑾摇头道,“职责所在,何谈辛苦。”脸色又变得肃然起来,“却不知如今军资筹备之事可已有了眉目?”

麴崇裕笑道,“子玉放心,此次向安西三州四镇和各都护府征粮的告示,昨日便已快马送出。因想着此次征粮所涉之地太广,若逐一运到西州再转送军中,只怕要送到明年才能妥当了。因此,都督是令各处官府征粮后直接由当地运往大都护的军仓,由军中直接清点数额。”

苏南瑾一怔,看了卢主簿一眼,点了点头,“如此倒也妥当,敢问世子一句,这二十万石粮草,都督是如何分配?”

麴崇裕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了两张文书,有随从上前接了,双手送到苏南瑾的手中。苏南瑾忙仔细看了几眼,只见第一张是送往各处的征粮文书,上面写得明白,此次大都护带兵讨伐龟兹叛党,统共征粮二十万石,绢帛两万端,寒袄一万领,伊州、庭州各征两万石,龟兹、疏勒、于阗、焉耆等四军镇各征五千,十几个都护府按大小不同征粮一千到两千不等。

第二张则是西州的征粮令,是令所有西州百姓按户征粮,按九等划分,上上户纳粮十五石、上中户纳十二石,上下户纳粮十石,上中户纳粮七石,直至下上户纳粮三石,连下下户都要纳粮一石。此外,除下下户外,每户还要缴纳一领寒袍。

苏南瑾看到第一张时,心里忍不住已吃了一惊:按照这一纸征粮令,西疆其他州府也就罢了,西州却要独纳近十三万石和所有的绢布、寒袄,如此一来,那些州府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看到第二张,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他正想开口,身后的卢主簿已笑道,“麴世子,下官听闻西州户不足两万,想我大唐九等分户,通常半数以上都属于下户之列,按此等数目缴纳,虽然不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够十二万石之数。”

麴崇裕点头一笑,“卢主簿说得不错,按此数缴纳,统共能得粮五万多石,这还是将三成多平日不交租庸调的不课户都已计算在内。”

苏南瑾猛的抬起头来,目光变得十分锐利,“那还有近八万石粮草,两万端布帛世子准备如何筹集?”

麴崇裕语气十分平淡,“因今年秋季天时不大好,为防明年大旱,裴长史早先便已设法调集了五万余石粮草,不想却应上了军粮之急。如今算来,所缺不过两万多石,西州近年商税还有些盈余,除了拿出两万端布帛,都督还会再拿出几千缗钱,向西州各富户买上两万多石粮草。”

苏南瑾怔了怔,嘿嘿笑了一声,“久闻西州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麴崇裕断然摇头,“富庶不敢当,也就是这几年风调雨顺,西疆局势又平稳,来往商贾络绎不绝,仓禀才有些盈余。不过也是将历年所积尽数填了进去。想来西疆这几年局势都十分平稳,大都护上任之后,宵小之辈更会闻风丧胆,总不至于还要连年用兵!再者家父年高体弱,更不至于每次用兵都要担上这统领军资的重任!”

苏南瑾脸色微变,他身后的卢主簿呵呵的笑了起来,“世子真会玩笑,这西疆之局势变幻莫测,若是此战之后能河清海晏,自是我等的福分。至于麴都督,所谓能者多劳,莫说西州,便是西疆,还有何人威望能与都督相比?都督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当多多为朝廷效力。”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是么?能者多劳,今日卢主簿最是繁忙,想来自是能者,不如这购粮之事,就由卢主簿出面统筹?”

卢主簿面不改色的笑了起来,“久闻世子风趣,卢某小小主簿,焉能担此重任?世子说笑了。”

麴崇裕脸色却是丝毫未缓,“风趣?麴某哪敢与卢主簿相比,如今这西疆,大约也唯有卢主簿能说出家父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当为朝廷多多效力的话来,卢主簿之风趣,麴某望尘莫及,佩服得很!”

卢主簿的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麴智湛脸色黄白,举止缓慢,不过走动了几步就喘息不止,自是人人都看在眼里,可事关乃父,麴崇裕居然也能抓住自己的一句话便这样讥讽……此人不但难缠,看来还真是如传闻一般说话做事都是毫无顾忌!

麴智湛忙摆了摆手,“玉郎,卢主簿也是一片好心。”又对卢主簿笑道,“主簿有所不知,老夫这几年身子是越发不好了,这都护府堂屋都已数月不曾开门,如今西州政务都是裴长史在打理,若非如此,老夫大约早便向朝廷告病。不过,这筹粮之事太过重大,老夫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此次也就罢了,若有下回,麴某便只有上书朝廷,请求恩典。”

苏南瑾听闻西州已准备好了五万石粮草,心里便有些乱纷纷的,听了此话,脸色不由更是阴郁,正想开口,却感觉身后的卢主簿碰了他一下,他心头一凛,忙起身抱手行了一礼,“都督辛苦了!还请多多休息,将养精神,此次筹粮之事虽然已有了眉目,到底还需都督坐镇才好。今日南瑾多有打扰,这便告退。”

麴智湛笑道,“老夫坐于屋中,有什么辛苦的,倒是苏公子一路奔忙,需要早些安歇,有事明日再来府中商议。玉郎已给公子安排了住处,望公子莫嫌简陋。”

苏南瑾忙笑着道谢,礼数周到的与麴智湛告了别,便跟着麴崇裕来到了西州校场边上的一处大院子。只见那院子里面是个小院,外头几排营房,足足能住下百余人,显见是麴崇裕午后得知消息,便将西州驻城府军最好的一处军所腾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已收拾一新,竟是十分整洁。麴崇裕犹自轻描淡写的道,“此处太过简陋,只是子玉既然要与军士同住,暂时也只能委屈在此了,明日我再寻合适的地方。”

苏南瑾自是连道不必,将麴崇裕送到门外,这才大步回到内院,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更是满是寒意,“裴行俭好快的手脚!如此一来,咱们的打算竟是有大半都落空了!”

卢主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公子莫急,此事未必便能如他们所愿!”

苏南瑾冷笑道,“未必?咱们来之前不是摸过底,以西州这几年丰产,十万石收起来或许有些艰难,就这五万多石粮草断无收不上来之理!以裴行俭和麴玉郎的手段,他们说声要买粮,谁敢不卖?”

卢主簿依然微微摇头,“纵然如此,咱们也不能自乱了阵脚,横竖还有一两个月,有些事情,原该从长计议。”

苏南瑾脸色阴沉的冷哼了一声,只是这卢主簿乃是父亲最得力的幕僚,他到底不敢太过驳斥,只是闷闷着人清理房间,安置行李。

转眼便到了掌灯时分,都护府自是送了晚膳过来。苏南瑾也无心于饮食,胡乱吃了几口,刚放下竹箸,却见门帘一挑,一个人影风也似的卷了进来。

他唬了一跳,刚想出言训斥,却见是卢主簿满脸放光的站在了自己面前,手中拿的,分明是一张拜帖。

第92章 拐弯抹角 帖中玄机

苏南瑾霍然站了起来,“谁要过来?”

卢主簿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笑容,“是我的一位弟子,敦煌张氏的旁支,如今在高昌县当着县尉。明日一早他便会来此见我,届时还请公子移步一叙。”

旁支,县尉……苏南瑾又坐了回去,目光微冷,“便是此等人物?”这位卢青岩把自己当是什么人了,一个阿猫阿狗般的人物也需要自己出面招待?

卢青岩一怔,心里暗自摇头,这苏氏父子果然是军中粗鄙人物,对这些世家交往的路数竟是一窍不通!当下耐住性子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张帖子乃是送晚膳的兵士私下递到我手中的,下帖子的人又是如此不起眼,这里头自然是意味深长。”

“大都护此次令下官追随公子,是因为下官十年前曾在西州小住,在此地有些人脉。当年下官便曾指点过几位张氏弟子,这位高昌县尉正是其中之一。公子请想,既有师生名分,他要见我,明日一早直接上门拜见便是,何必大费周章的送来这张拜帖?可见他真正想见的,乃是公子您!再者,敦煌张氏既然得知公子前来,又知有下官追随,按理应由家主出面设宴招待公子,他们却如此拐弯抹角,可见所图甚大,因此才不得不谨慎从事,多加试探,才敢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

苏南瑾脸上神色略缓,却忍不住皱眉道,“以先生之见,他们这般试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卢青岩想了片刻才笑道,“公子可曾注意到那麴都督的气色?”

苏南瑾点了点头,自己当然注意到了,他卢青岩不还因此吃了麴崇裕一顿抢白么?不过这和此事又有何关联?他的语气里不由带上了几分不耐,“麴都督似乎的确是抱病在身,若是就此称病搁开手,父亲只怕也奈何不得!”

卢青岩摇头,“麴都督既然已发了征粮的文书,称病也是来不及了。下官倒是曾有听闻,这麴都督自今年年初起便不大出头露面,他年岁已是不小,身子眼见又这么垮了下去,这西州的高门原本都是依附于麴氏,若是麴都督个三长两短,公子请想,朝廷会让谁来当这西州都督?”

苏南瑾精神一振,皱眉想了片刻,“按理说,不是麴崇裕,便是裴行俭,只是朝廷之事到底难说得很,或是另外派人也未可知。”

卢青岩笑着点头,“以下官之见,似乎裴守约的赢面还要大上一些,下官曾听闻,裴守约虽然出身名门,对这些西州大姓却颇有些敬而远之,身边的随从幕僚,也不曾收过一个大户子弟,麴崇裕的性子又十分桀骜刻薄,这敦煌张氏原是西州高门之首,下官若所料不错,如今他们只怕是打的是另寻一头靠山的主意了!”

苏南瑾沉吟片刻,冷冷的笑了起来,“他们算得倒是明白,无论朝廷派何人为西州都督,这西州终究是归于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如今这时机……果然好得很!妙得很!不过,他们若想藏头露尾,两面讨好,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卢青岩捻须一笑,“公子果然看得明白。”

想到几年来闷在伊州的这番憋屈,想到当年三番两次被裴行俭暗算,被库狄氏羞辱,还被那位麴崇裕当成傻子般戏弄欺瞒,苏南瑾慢慢的眯起了眼睛,转过身来郑重的抱了抱手,“明日南瑾该如何行事,还望先生指点!”

卢青岩笑道,“不敢当,明晨公子只须过来说上一句话,事便可成。”

他的声音并不高,一字一字却说得清晰无比,“公子不妨告知这位张县尉,您此来西州,不仅是要为都督分忧,也是谨防有人为一己之名声政绩而强征军粮,为难良善,须知衣冠之士,勋业之家,方是西疆之柱石,大唐之根本!”

……

明日晚间,张家寿宴?

麴崇裕看着手头这张大红泥金的帖子,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起来,“伯父的生辰,崇裕原该登门贺拜,只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这几日我的确是分身乏术,还望张兄在伯父面前美言几句,莫让伯父见怪。”

张怀寂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呵呵的一笑,“世子客气了。说来此事的确是匆忙了些,家父此次并非大寿之年,原是打算设个家宴便罢,因家母身子不好,有卜者云要以喜气冲之,这才匆匆定下此事,世子放心,你如今管着筹粮的大事,家父是明理之人,定然不会苛求。”

麴崇裕含笑着说了声“多谢张兄”,便又低头翻了翻面前的文书。

张怀寂却似乎没有走的打算,将手头剩下的七八张帖子拢了拢,笑道,“前日征粮的文书一出,大伙儿倒是都松了口气,此次军粮要得急,咱们这些衣冠之家出些米粮也不算什么,只是西州不比伊州、庭州,这两年收成甚好,其实每户多收三两石只怕也拿得出来,这样岂不更是把稳?”

麴崇裕抬起头来,面上依然带笑,眼神却冷了几分,“参军也当知晓,此次征集军粮,已将西州历年所存和裴长史这两个月以来购入的粮米一扫而空,西州百姓家中若是亦无余粮,明年万一有旱涝之灾,或是刀兵之税,又当如何?倒是西州的大户人家,留着粮米横竖也不过是拿来酿酒,府衙以高价收之,又何乐而不为?难不成真要等着天灾人祸,好大发横财么?”

张怀寂胸口一窒,忙笑道,“世子果然考虑周详,下官不过随口一问,随口一问而已。说来今年天时有些异常,明春来水还好说,再往后却不知如何……”他觑着麴崇裕脸色已有些不耐,忙笑道,“世子先忙着,适才听闻裴长史已是回衙了,下官还要去他的屋里一趟。虽说长史只怕也是抽不出时辰的,不送却也不妥。”

麴崇裕心里一动,“是么?我也有事寻他,不如一同过去?”

张怀寂怔了怔,倒是笑了起来,“世子请。”

两日不在西州城里,裴行俭的屋里早已等了四五个官吏,见到麴崇裕和张怀寂,都忙笑着问了好。

裴行俭也放下了手中之笔,看着麴崇裕笑着点了点头,麴崇裕淡淡的一挑眉头,在一旁坐了下来,“你先忙。”

那屋里等着的几个官吏都是有眼力的,忙拣要紧的事回禀了几句,正要离开,张怀寂忙道,“诸位先等等。”说着便把手里的帖子双手送到了裴行俭的手上,“家父生辰,裴长史若是有暇,还请赏光。”

裴行俭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笑着摊手,“明日?参军且看,如今我可是有暇的模样?这几日实在不得闲,容我改日再登门谢罪可好?”

张怀寂也笑道,“不敢当,长史的公务原是耽搁不得,些许小事,何足挂怀?”转身便又将另外几张帖子送到了屋里诸人手中。

这西州府衙的官吏多是几家大姓的子弟亲友,彼此间沾亲带故,此时少不得道上一番恭喜,有人便道,明日定然登门叨扰,有人则叹息,待会儿还要去城外查仓,明日不一定能赶回西州。正热闹间,却听屋外有人道,“苏公子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静,裴行俭的声音从容的响了起来,“请苏公子进来。”

他刚刚绕过案几,门帘一挑,一身戎装的苏南瑾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裴行俭,脚步一顿,目光锐利的在裴行俭脸上转了一圈,却是笑着抱了抱手,“守约,多年不见,果然是风采殊胜。”

裴行俭微笑还礼,“不敢当,子玉兄的高谊,行俭已是听闻了,昨日未能远迎,还请子玉恕罪。”又伸手一引,“子玉兄,卢主簿,请坐。”

跟着苏南瑾背后的卢青岩早已打起了精神,只是被裴行俭含笑看了一眼,心头还是一凛,忙作揖笑道,“下官见过裴长史。”

苏南瑾的目光已转到了麴崇裕脸上,笑容更深,“玉郎果然也在这里。”

麴崇裕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子玉不也来得甚快?”

几个西州官员相视一眼,上前见过礼,便忙忙的告退,只有张怀寂拿着几张大红的帖子,略一犹豫,还是上前对卢青岩笑道,“友松兄,明日乃是家父寿辰,苏公子和友松兄若是有暇,还请赏个光。”待苏南瑾和卢青岩都接了帖子,说了两句若是有暇一定打扰之类客套话,这才笑吟吟的告退而去。

卢青岩的目光在裴行俭依然略有尘土的发冠和袍角上转了一转,点头笑道,“裴长史果然勤勉过人,想来此番军粮之筹必然顺遂。”

裴行俭微微一笑,“裴某不过是去几处县城调集义仓之粮,哪里及得上子玉兄和卢主簿星夜奔驰、用心良苦?”

卢青岩不由一顿,刚要打个哈哈,裴行俭已转了话头,“至于这军粮之筹,如今西州原有筹了存粮五万余石,如今征粮令已下,还有五万多石一个月内必入西州官仓,剩下不到三万石,眼下也已有了些许眉目,大约再费几日功夫便能得。子玉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大都护征兵之后,西州所剩府兵仅够守城,这运粮时的兵力,却不知子玉会从哪里调遣?”

苏南瑾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守约看来已是颇有把握,有你这句话,苏某自然放心得很!至于运粮的兵力,大都护自有考虑,只是届时还要请守约和玉郎助我一臂之力。”不等裴行俭多问,他又瞅了麴崇裕一眼,“玉郎想必还有事与守约商议,我便不多打扰了。如今我便住在西州城中,守约若是有事,尽管去校场西边的院子找我。”说完竟是不再多话,举手告辞而去。

麴崇裕的目光落在了飘荡不定的帘子上,皱着眉头,良久才道,“这苏南瑾到底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屋里依然是一片寂静,麴崇裕回头看时,却见裴行俭正低头看着手上的大红帖子出神。他不由有些诧异,“这帖子难不成有何古怪之处?”

裴行俭放下帖子,慢慢的笑了起来,“原本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如今细细一看,竟是越看越觉得有趣。”

第93章 菩萨心肠 外强中干

这帖子越看越有趣?麴崇裕忍不住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张大红的帖子又看了好几眼,皱眉道,“张参军说过,今年原是不准备做寿的,只是家中要借喜气冲一冲,才匆忙定了此事,就算书写略草了一些,不也寻常得很?”

裴行俭笑着接了下去,“自是寻常得很,说来张参军到这屋里来送帖子,恰好遇到了苏子玉和那位看来是旧识的卢主簿,也寻常得很,他随手递了帖子,明日那两人又随意登门去贺了寿,同样也寻常得很……”停了停又笑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天半日里,可是有张家子弟去苏子玉那边见过卢主簿了?”

麴崇裕脸色微沉,开口时语气里多少有些不大爽快,“今日一早,高昌县尉张劲的确带了两色礼品去拜见过一回,大概两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听说这位卢主簿曾在西州小住,指点过几位张氏弟子的书法文章……”他想说弟子如此登门拜见老师,不算稀奇,可看着裴行俭笑吟吟的面孔,到底只是“哼”了一声,“你莫忘了,苏子玉如今已是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公子,他与麴家的恩怨知晓的人到底不多。这些西州大姓便算有攀交之心,也不至于有背弃之胆!”

裴行俭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只见他的脸上虽然还未露出怒色,整个人却已是寒气逼人,不由笑着摇头,“玉郎既然如此笃定,可要与我赌上一赌?”

麴崇裕冷冷的横了他一眼,与他打赌?这几年自己吃的亏还不够多么?想到裴行俭与人打赌从无落空之时,他心里不由更是一冷,沉吟半晌才道,“守约,我想明日便发出告示,自十月起,将西州米酒的税赋加上三倍!”

裴行俭挑了挑眉,“喔?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原是打算着要在你收粮之后再发告示,既然如此,也罢,明日我便拟了文书发布出去。”他看着麴崇裕笑了起来,“我今日才发现,玉郎你竟然生了一副菩萨心肠。”

麴崇裕脸色顿时更是有些发僵,冷笑道,“不敢与长史相比!崇裕愚笨,自是不大通晓如何让人自寻死路。”

裴行俭依然笑得风轻云淡,“玉郎过奖,我何尝有如此心肠?只是这些年里那些人日子大约过得太顺,越发贪得无厌起来,居然想伸手管到我裴某人的内宅之中,若不让他们吃些教训,难不成日后还让家人天天为这些龌龊事情烦心?”

麴崇裕“哼”了一声,想到后日之事若真如裴行俭所料,心中一时愤怒,一时怅然,一时又觉得解恨,不由久久无语。

……

夕阳刚刚沉入西州城外的山峦背后,洛阳坊里,张府门口的刚刚布置好的两棵灯树便都亮了起来。一丈多高的树上各挂了六十三个寿字灯笼,灯笼上又画了若干精致的山川人物,在渐渐暗下去的暮色里自是显得愈来愈灿烂夺目,引得一大群孩童围着拍手叫好。

守着坊门的几位门卫,早已各自得了赏钱,眼见夜幕渐浓,不但不曾闭门,还帮着张府的奴仆在坊门口挂起了两个硕大的寿字灯笼,老远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待沿着一路灯火走到张府门口,绕过两棵灯树,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更是处处灯烛辉煌,衣冠风流之士来往不绝,端的是好一副盛世富贵景象。

西州城内的住宅不比长安,大的也不过三进,与张家交好的女眷们午间便已登门,早已陆续的告别而去,此时登门祝贺的,多是衣冠之士。西州都督府和几个县衙名牌上有的人物几乎悉数到齐,便是因身体不适或公务缠身实在来不了的,也都各自遣人送上了寿礼。

麴智湛送的檀木佛像、麴崇裕送的六曲三色夹缬屏风和裴行俭送的大幅寿字,都被放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来客哪个不是知情识趣的,自是先要评点一番这佛像的雕工、夹缬的画意和寿字的笔锋,说上一大篇花样百出的好话,原本便宾客如云的屋子里,愈发显得欢语不绝、人声鼎沸。

后院上房里,小祇氏却是忙忙从里屋挑帘走了出来,坐在外面的祇氏正伸手在面前的果盘里挑出了一颗金黄的杏干,抬头便看见自己妹子换了一身杏黄色绣银丝的衣裳,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客不都已送走了么?你穿成这样给谁看?”

小祇氏摆手叹道,“还不是要去阿家的院子,张家几个娘子也都还在那边陪着,你也知晓,我的这位阿家最喜人穿得华丽富态,先前我那身湖色的衣裳虽是长安的新样子,她见了却是不喜的。姊姊要不要随我过去?”

祇氏淡淡的摆手,“罢了,该说的吉利话适才不都已说过了一遍,如今你们一家子团圆欢聚,我去做什么?”

小祇氏笑了笑,“姊姊说的哪里话?谁还会把你当外人?”她心里也清楚,自打麴都督身子不好,不问政事,麴玉郎对祇家又不假颜色之后,自家姊姊在这些西州女眷间的地位便渐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看着祇氏淡漠的面容,想着她日后的处境,小祇氏顿时心生不忍,转身吩咐贴身婢子道,“你先去老夫人那边回一声,我这边还有些事,稍后再去。”又给另一个婢子使了个眼色,教她在屋外看着,这才挨着祇氏坐了下来,叹道,“什么欢聚,也不过一场虚热闹。如今这外面看着喜庆,却不知要陪进多少钱帛去,明日算账,且有头疼的时候。”

祇氏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不过是顿寿宴,何至于如此?”

小祇氏略带讥讽的笑了起来,“姊姊在都督府里,自然不知晓这外头的情形,不但张家如此,如今这西州高门都差不太多,外头看着热闹富贵,里头却是越发虚了!说起来,托姊姊的福,也就是咱们祇家大约底气还足一些。”

祇氏默然片刻才道,“听自是听得多了,我还道不过是……原先初回西州俸禄那般低时,不都过来了么?如今他们的俸禄都多了一两倍,比朝廷的定额只多不少,这几年里田地铺子的收益也都比先前高了好些,何至于反而会过不下去了?”

小祇氏冷笑了一声,“原先不还有些家底么,都督又说了是要艰难度日的,开销自然也少些。这几年,俸禄加了,田产也丰了,多少人便想着该过好日子了,谁家的人口不是多了一两倍?略不如意时,便是过去如何如何,那些商贾都如何如何,却也不想想,如今可是能与过去相比?过去高昌国都是咱们的,那盐税,酒租,商路所得,不都是咱们几家?如今可还能如此?咱们又拿什么跟那些商贾去比?咱们所占的,也不过是家中多些职田,多些米粮,可这米粮如今又能换几个钱?”

“今日这样一顿寿宴,莫说别的,便是灯烛一项,也要几万钱,收的寿礼却左不过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也不知是能吃了还是能卖了!这顿饥荒还不知指着哪项来填!”小祇氏叹了口气,又冷笑道,“便是这样,参军还嫌我薄待了他的那几个妾室,说是一个个都打扮得跟烧塌了的胡饼似的,真真是好笑了,我手里便算还有几个钱,也是要留着三娘的嫁妆大郎的聘礼,难不成还要拿了咱们祇家的钱去打扮那些狐媚子?”

祇氏看着妹子,半晌才摇头笑了起来,“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只道自己是个没福的,却原来人人不过是冤孽不同罢了,怪道今日这半天里,尽听人抱怨酒税提了三倍的事情,各个连个规矩气度都不讲了。”

小祇氏点头道,“咱们倒是想讲究些,可如今哪里是讲究的时辰?如今粮价这般低,谁家不是指着酿酒生利?先前说要交军粮,大伙儿还有些欢喜,只道粮价酒价只怕都要大涨了,若是能翻上一两番,能补上多少亏空!这回可好,不但粮价只涨了两三成,世子又用这招逼着大伙儿把余粮都卖给官府,我也真是纳闷了,这西州庶民又不是没有余粮,一声要交军粮,让咱们一道纳粮还不够,竟还要如此逼迫自己人!”

这番抱怨,祇氏这半日里不知听了多少,当下只能叹了口气,“都督也是为难的,如今大都护那边催逼得厉害,他是怕西州粮价暴涨,惹得局势不稳,少不得让大伙儿都担待些,便是卖给官府,好歹也比往年里多了五成收益,若真是闹起来,咱们谁家又能讨得好去?”

小祇氏脸上的忿色犹自难平,又嘟囔了几句,却听门外的婢女道,“阿郎来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小祇氏忙站起来迎了一步,张怀寂已掀帘进来,皱眉道,“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边!”抬头看见祇氏,忙笑着抱手,“不知阿姊也在,失礼了。”

祇氏微笑着还了一礼,“不敢当,是我拉了六娘陪我说话,不知不觉竟是耽搁了她,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伺候都督用药,这便告辞。”

小祇氏嘴唇一动,正想开口留她,听她说到伺候麴都督用药,到底不好多说,当下与张怀寂一道将祇氏送出了门去,转身正欲往公婆所在的院落去,却被张怀寂拉了回来,低声道,“你过去莫要多呆,寻个借口将敏娘唤出来,我在院外等你们!”

小祇氏惊诧的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灯光下,看得出张怀寂的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到底还是皱着眉头解释道,“苏公子过来贺寿了!”

第94章 一语中的 一见钟情

“苏公子?”小只氏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的应是这两日里大家总提起的那位安西大都护的公子,只是敏娘……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此事可与她说过?她可愿意?”

张怀寂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她出来后我自会与她说。”又冷冷的“哼”了一声,“只是请她到偏院弹两曲琴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再说,旁人不知,你还不知晓,原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要寻一个强似麴玉郎的人,裴长史那边眼见是不成了罢?眼下这苏公子不是正如了她的意!你快去,前头已在用着晚膳,我回去时才好上酒水。”

小只氏不敢怠慢,忙转身往里去了,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转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张敏娘上前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阿兄。”

张怀寂上下打量了一眼,只见她今日穿着一件海棠红衫子,头上压着八宝流苏钗,大约午后饮过酒,脸上还有些红晕,灯光下看去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娇艳,他不由清了一声嗓子,“你阿嫂可是与你说过了?”

张敏娘脸色平静的点了点头,“贵客临门,能献上一曲,是敏娘的荣幸。”

张怀寂忙摆手笑道,“敏娘此言差矣,你今日不过是偶然兴起,弹与阿婶阿嫂们听听,什么贵客常客的,都也不过是沾个光罢了。这边侧院书房的琴你也弹过,阿兄这便送你过去,回头再让婢子来接你,定不会让人冲撞了你去。”

张敏娘轻轻的应了声“是”。小只氏忙道,“这敢情好,我这便进去打个埋伏,待会儿也好教大伙儿高兴高兴。”抿嘴一笑,转身便进了院子。

张怀寂搓了搓手,“前院人多,咱们从那边的小门过去。”往后走了没几步,却听身后的张敏娘轻声道,“阿兄,这两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这苏公子今日来得好生蹊跷。”

张怀寂心里一动,自己的这位堂妹人如其名,自小聪颖,比寻常妇人原是要敏锐许多,不过此事眼下还在未敲定,却要不要跟她说清楚?他侧头回看,却见张敏娘也正扬头看向自己,目光竟是比平日明亮了好几分,“他是不是要拉拢咱们,对付麴玉郎和裴长史?”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张怀寂的耳中却是轰然一响,他脚步一顿,忙四下看了几眼,只见周边除了常年跟着张敏娘的婢子再无旁人,这才松了口气,低声喝斥了一声,“你莫乱猜,此话也是能说的?”

张敏娘定定的看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紧不慢的欠了欠身,“是敏娘唐突了,阿兄莫怪。”

张怀寂怔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这话的确说得鲁莽!什么对付麴玉郎,咱们家与麴家是什么交情?你莫忘了,你祖母便是姓麴!都督待你又一直亲厚,只是玉郎他太过任性,原先捣鼓工坊什么的,便不容咱们插手,这些年里更是次次都站在裴长史那边跟大伙儿过不去。大伙儿只是想让他看清楚,那些庶民与工匠商贾是靠不住的,这西州到底还是要靠着咱们这些人!”

“至于那苏公子,他身份贵重,性子刚毅,虽然是军中之人,看事情倒是比麴玉郎明白得多,今日过来贺寿,跟大伙儿也谈得极欢。他原是与裴长史夫妇都有些过节,玉郎明知如此,如今却还是跟裴长史混作一处,若是因此吃亏,难不成还能怨别人?”

张敏娘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如何,声音却依然轻柔平静,“敏娘明白了。”

张怀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想了想还是低声道,“你今日只管弹琴,旁的事都不用挂心,自有阿兄替你安排。那位苏公子,他的身份、见识,哪一样不强似麴玉郎?生得又极为英武,倒也配听你的曲子……”

张敏娘退后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礼,“多谢阿兄,原先是敏娘不懂事,心高气傲,难为了阿兄阿嫂们这些年,日后敏娘的事,但凭阿兄做主。”

张怀寂不由一呆,她的意思是,同意了此事?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可她的心思历来是有些古怪……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回头再说罢。”敏娘看着柔顺,却是个主意大的,满西州的人只道自家耽误了她,却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大多是她自己的主意,若是自己此时对苏公子夸下口去,回头又不成,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张敏娘抬起头来,神色里带着一股沉稳的宁静,“阿兄不必多虑,敏娘虽然鲁莽,何曾言而无信过?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怎会不识大局?”她忽而嫣然一笑,“今日敏娘定然会好好弹琴,旁的事情阿兄看着安排便是。”

张怀寂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咳了两声才笑道,“有劳敏娘了。”

从小门转入夹道,没几步,便到了张怀寂平日招待客人的小书院,此时只有平日伺候笔墨的两个小婢子等在门口,张怀寂笑道,“你先净手调琴,过一炷香的工夫弹上两曲拿手的便好,稍后我自会遣人来接你回去。”

张敏娘默然欠身,眼见张怀寂已出了门,这才打发两个小婢女去端水取香,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左右看了看,忍不住低声道,“娘子,那苏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要不要婢子多去打听一番?”

张敏娘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漠然,“不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她收口不言,眼神蓦然变得深寒,好半晌才淡淡的一笑,“娜娜,你觉得我可还能等到什么更好的机缘?”

娜娜轻轻的叹了口气,眼见一个小婢女已脚步轻快的端了小香炉过来,也不好再开口,默然退后一步,整个人都融入了灯影之中。

一炷香过后,她已焚香净手,端坐在院中的七弦琴前,一双皓雪般的纤纤素手缓缓的按了上去。

只隔了一条夹道的前院里,晚膳佳肴都已被端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美酒果品。张怀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敬酒,话音未落,几声舒缓清扬琴音却蓦然传了进来,幽幽的回荡在夜色灯光之间,几乎有种梦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时都听得呆住了。

张怀寂准备的一大篇敬酒辞刚说到一半,听到这琴音,微微一笑便打住了话头,只是将蘸酒的指甲向空中轻弹几下,举杯一饮而尽,退回了座位,在座诸人也都一声儿不敢出,只是默默的饮尽了杯中之酒。

那琴音悠悠扬扬,先是一曲《幽兰》,接下来又是一曲《鹿鸣》,众人正听得入神,却是清音渐歇,再未响起。好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性急些的便看向张怀寂,“如此绝妙音律!参军可否请那琴师再弹一曲?”

苏南瑾正坐在张怀寂的身边,忍不住也道,“正是,苏某到西疆这些年,琵琶早听得厌了,如此清音雅曲,却是难得一闻,府上竟还有此等琴师!”

张怀寂呵呵一笑,摆手道,“罢了罢了,大伙儿不必再问,今日咱们原是沾了家母的光,来,喝酒!”说着挥了挥手,因适才敬酒而停下的女伎们顿时又弹起了欢快的乐曲,此前那清幽时分越发显然有如恍然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