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智湛微笑着点头,“守约,麴氏欠你良多,只望来日能报。”不待裴行俭开口又摆了摆手,“你不必与我客气,我只问一句,此次军粮,你可有把握。”

裴行俭肯定的点了点头,“都督不必挂心,行俭所备粮米,只会有多,绝不会少。”

麴智湛转头看着窗外,目光里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伤,轻轻的叹了口气,“有劳守约了,你们先下去吧。”

他往后一靠,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放松下来的面孔上,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疲惫。

裴行俭与麴崇裕放轻脚步退了出去,一出门口,却见祇氏正站在院子当中,衣服头发还算整洁,脸上的妆却不复平日的精致从容,神情里又是恐惧又是焦虑,紧紧咬着下唇,见到两人出来,忙赶上几步,“都督可还好?”

麴崇裕立住脚步,冷冷的点了点头,“父亲已经睡下了。”

祇氏松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又眼巴巴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不知今日……今日祇家交了多少粮米?”

麴崇裕淡漠的看了她一眼,“祇家只来了十几辆大车,不会超过四百石。”

祇氏的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脸色变得灰白一片,额头眼角的皱纹瞬间便深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过了半晌,脸上才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原该想到的,我原该想到的……”原来一夜之间,自己就成了他们根本不会再顾及的弃子,甚至都没有想到要派人来知会过一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一缓,沉吟了片刻才道,“适才医师看过都督,说是并无大碍,只怕多活动些,才能恢复得更快,从明日起,都督每日都会到府中坐镇半日,请夫人好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若是有人再敢存心不良,来烦扰都督,也请夫人拿出些手段震慑宵小!”

祇氏原本一片死灰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毫不犹豫的点头,“世子放心!”她狠狠的咬了咬牙,“只要都督身子能好,我便是少活几年也是愿意的!日后……日后我绝不会再听那些人摆布,不会让都督再为他们操半分心!”

麴崇裕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好好照顾都督,都督百年之后,有崇裕在西州一日,您便可无忧一日,崇裕若是回了长安,麴家的白叠坊,便请您代为打理,崇裕留在西州的人手,也会为您效命。”

祇氏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麴崇裕,微微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麴崇裕恍若不觉,只是郑重的退后一步,向她抱手行了一礼,“于崇裕而言,万事都不及都督的身子要紧,拜托夫人费心了!”

祇氏轻轻点头,眉宇间的灰暗渐渐转成了一片光彩,“世子请宽心,我虽愚笨,却也看清了!以前愚妇无知,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与长史见谅!”她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不待麴崇裕和裴行俭回礼,便转身走向了上房,步子已变得又快又稳。

麴崇裕神情淡然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这才转身向外走去,却听裴行俭叹了一声,“玉郎好手段,行俭佩服!”

麴崇裕瞅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抱歉得很,适才我一时口快,把白叠坊许给了庶母,倒忘了这白叠坊你家还占着四成,想来守约不会见怪罢?”

裴行俭脚步一顿,诧异的看向麴崇裕,“什么四成?”

麴崇裕也吃了一惊,“你竟不知?”

裴行俭摇头道,“这些事,我一直不大留心。”琉璃是个闲不住的人,会给安家的夹缬铺子画花样,会给绣坊画绣样,每年秋天还要画出历谱图样来,似乎还在药铺入了些本金,每到年底,便有好几处地方送钱过来,都是阿燕收库入账,他还真没有想过要去弄清楚到底是哪些家给了多少钱,横竖家里人口比在长安时少了一大半,他的俸禄和职田所收尽够花销了。

眼见麴崇裕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他不由奇道,“难不成很多?”

麴崇裕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多,每年不过几百金罢了!守约乃是谦谦君子,这些浊物哪里入得了你的眼?”

裴行俭愕然失笑,“竟有这么些?”他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心里打定主意,晚上要好好找那丫头算账,她瞒得这么紧,难道是怕自己把她的钱也散出去?也不想想,自己对突厥十姓有恩已是越了职权,收到那么些金银婢女更是显眼,不立刻散掉,难道留着让人眼红么?

麴崇裕落后一步,看着裴行俭的背影,想了片刻,脸上却慢慢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裴守约聪明一世,却不知他的那位夫人瞒着他做的事情,又岂止这一样!

第98章 不担虚名 毕生所愿

裴行俭挑帘进门之时,琉璃正低头给绣架上的手帕收上最后几针,听见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的道,“不是这几日杂务正多么?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裴行俭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倒是想多留一会儿,只是今日西州都督府的官员们,哪一个见了我不是绕道走,还是早些回来,也好教他们松口气。”

琉璃顿时想起了早上王君孟的那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敢情好,你且逍遥几日,自有他们围着追着堵着你说话之时。”

裴行俭已走到她身后,眼见她收针站了起来,才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声笑道,“由他们去!我只要你今日老实跟我说说,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有什么事情瞒着他?琉璃的身子顿时微微一僵,她瞒着他的事情多了去了,到底是哪一桩走漏了消息?她脑中念头飞转,还没摸着一个头绪,裴行俭已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伸手托起了她的脸,看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想什么主意?”

他的神色依然温和,目光却异常明澈,在这样的目光下,仿佛所有的小心思都无从遁形。琉璃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恨不能拿针扎自己的手指头一下,也好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是绣花针已在架子上,却是不好去拿了,或者,可以装头疼?

看着琉璃一脸紧张的转动着眼珠子,裴行俭几乎绷不住要笑出来,脸色却故意沉了沉,“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琉璃小心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虽然沉了下来,眼睛里却是亮亮的,想来绝不可能是知道了自己乃是穿越人士,应该改行跟他的老师李淳风抢生意,应该也不会是知道了自己通过麴家年年都给武则天的那一家子人送礼拍马屁,难道是紫芝革命意志不坚定,招出了自己今年夏天贪凉偷吃冰粥冷浆,或是知道自己私下里做了那样东西出来……想了半日,她只能用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来问我?”

小东西,居然耍起花枪来了!裴行俭嘴角一动,忙用力压了压,依然盯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琉璃心里顿时“切!”了一声,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当她不知道这至理名言么?不过要跟眼前这家伙斗心眼,自己大概无论如何是斗不过的,她索性一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嘻嘻一笑,挑衅的看着他吗,“我偏不说!”

裴行俭有些诧异的看着她,随即再也忍耐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学谁不好?怎么学了白三的模样?”又笑着狠狠的亲了她一下,“小财迷!”

自己这样子居然像……白三?琉璃正一脑门黑线,突然听到这句“财迷”,不由更是纳闷起来,刚想抬头问他,心里一动,忙就势扎在了他的胸口,只听裴行俭笑道,“咱们家何时在白叠坊占了四成,若不是今日麴玉郎说起,我竟是一丝儿也不知道!”

琉璃悄悄的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好险好险,没让他套出话来!她把脸埋在了裴行俭的衣襟里,发出的声音便有些闷闷的,“谁故意瞒你了?你平日根本便不曾问过这些事情,白叠坊的四成,跟历谱每年的三成,夹缬铺每年的两成,又有什么不同?”其实主要是,她也经常忘记这事儿,当钱帛足够花销之后,账面上是一万缗还是两万缗,又有多大区别?

裴行俭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放心,你不用藏得那般牢靠,我又不是真的不知轻重,胡乱撒钱,这些钱帛我一枚也不会动……”停了停,他的声音变得更是愉快,“都留给咱们的女儿做嫁妆可好?”

琉璃忍不住抬起头来笑着“呸”了一声。

她的笑容太过轻松愉悦,裴行俭的目光停在了这张笑脸上,眸子微微一凝,不经意般挑了挑眉,“说来倒是有些可惜,今日麴玉郎把白叠坊转给他那位庶母了。”

琉璃不由吃了一惊,“怎么会转给她?”

裴行俭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祇氏心胸狭窄,性子里有几分刚硬,也颇有手段,如今她恨娘家人入骨,麴玉郎不过是要再推她一把,好教她从祇氏的棋子,变成麴家的钢刀。”

琉璃听得怔怔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原本最讨厌的便是这个祇氏,此时又突然觉得,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像她,像张敏娘,她们这些世家女,看似一出生便拥有许多,可是,真正能由她们自己做主的事情,却少得可怜,或许正因如此,她们心里才会不知不觉积蓄了那么多的不平与恶意?

裴行俭静静的看着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提起白叠坊三个字,心里的疑惑顿时变成了肯定,心思回转间,声音不由低了下来,“琉璃,你到底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琉璃心里一突,抬头对上他温和的眼神,怔了好一会儿,还是笑着眨了眨眼睛,“我若是不说,你会恼我么?”坦白这种事情,要是做得太过了,不是诚实,那是犯傻。

她的笑容明媚,眼神却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点紧张,裴行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你不想说,便不说罢。我怎么会恼你?”

琉璃的神色刚刚一松,裴行俭的笑容里已带上了一些别的意味,“我怎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恼过你?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若是不恼上一回两回,岂不是白担了这个虚名?”他低头吻住了她的耳垂,声音变得有些含糊,“琉璃,你说,我该怎么恼你?”

……

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棕色笛子,竹节处也被处理得极为光润,入手几乎有一种玉质的细腻。

苏南瑾的手指在这支苦竹做的横笛上缓缓抚过,心里却没有一点欢悦的感觉。这支笛子的确做得精致秀雅,可谁知是不是做给旁人的,是不是旁人用过的?想到此处,他厌弃的皱了皱眉,连把横笛放到唇边试音的心思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坐在他对面的张敏娘并没有抬起眸子,声音依然轻轻柔柔,“这笛子做得粗糙,公子若是不喜,阿敏回去再做一支也无妨,只是要多花些时日了。这些年里,我做的箫笛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支,这一支原是做了后舍不得送人,留了许多年,这次又重新打磨了两日,却不知能否合公子的心意。”

苏南瑾手指一顿,心里突然舒服了一些,她有这般才艺,平日帮人做几根笛子原是寻常,自己却想到哪里去了?卢主簿的话仿佛在耳边响了起来,“公子难道还指望麴世子说张娘子的好话?他越是说得不堪,实情只怕越是相反。这位娘子既是张氏这破落大族里的孤女,又如此美貌聪慧,她的兄嫂族人少不得会动些心思,择个佳婿,此等事情世家常有,就如那夜隔墙奏琴,又带了公子去请她做笛,无非是此类无伤大雅的安排,却断不会真有伤风败俗之事。再者,这些安排与张娘子又有什么干系?我在张家时,便曾听过这位娘子的名头,小小年纪便极是端严自持的。公子还是莫要多想,以免中了他人的离间之计!”

他抬起头来看了张敏娘一眼,她的肌肤柔润无瑕,看起来就像最好的羊脂玉,面孔也沉静得有如玉雕,虽然并无任何高傲之态,却自有一份冰清玉洁般的优雅,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他心里不由一软,声音也放缓了许多,“不必了,这样便好。”又忙补充道,“我还不曾见过做得这般精致的横笛!”

张敏娘微微欠身,嘴角有淡淡的笑容如涟漪般倏忽散开,又消失不见。

苏南瑾胸口不由微微一热,“南瑾冒昧问一句,这样一支箫笛,做起来要花多久?”

张敏娘轻声道,“我做笛子,用的都是已被打通了竹节、烘干制圆了的竹料,只要选好材料,做横笛只要再打孔、水磨和修眼便好,半个多月便能得,做长笛略麻烦些,有一个月也差不离了,也不值什么。”

苏南瑾不由一惊,竟会这么麻烦,“如此说来,你这几年里,岂不是大半时辰都在做箫笛?”

张敏娘淡淡的一笑,“我平日并不大出门,也没有什么事,帮人做些箫笛,倒是正好打发时辰。再说,也可帮兄嫂们略还一些人情。其实做箫笛虽然花的时间略多些,倒也自有一份乐趣,我倒愿意次次都是帮人做箫笛,总比旁的事情清净。”

旁的事情?大约便是所谓的煎茶弹琴吧,可怜她一个孤女,自己又做得了什么主?苏南瑾胸中的块垒不由渐平,只是想起一事,还是忍不住道,“听闻你家兄长与裴长史平日倒还亲厚?”

张敏娘摇了摇头,“兄长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或许亲厚也未可知。一个多月前,麴都督和裴长史来家中做客,我去给都督煎过一回茶,不知怎么的,后来便说这裴长史成了我的义兄,没几日,这位义兄的夫人又把我唤到她的家里抚琴,每日弹几个时辰,足足弹了一个月才罢。我与这位义兄一句话不曾说过,只是那位阿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悸色。

裴守约的夫人?那位可恶的库狄氏?果然是一个狠毒的妇人,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来为难她!看着眼前这张清雅面孔上难得露出的一丝脆弱,苏南瑾心头一阵激荡,声音不知不觉的大了起来,“放心,日后,你再不必做这些事情,我自会让你过清净尊贵的日子!”

张敏娘倏然抬起了眸子,眼中似有波光潋潋,未待苏南瑾看清,又被长睫掩住了。开口时,声音比先前艰涩了一些,“多谢公子垂怜!”她的花瓣似的唇边,微笑比原先略深,抿成了一个迷人的弧度,苏南瑾的目光落在上面,半晌都没能挪开。

或是被他盯得狠了,张敏娘的脸上慢慢有些泛红,声音都变得不那么平稳,“公子若是无事,阿敏先告退了,有什么吩咐,请让阿兄转告一声便好。”说着站起退后,行了一礼,那个妙曼的身影转瞬间便消失在屏风之后,只有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南瑾良久之后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想起麴崇裕的那番话,眼睛不由眯了起来。一个多月,只要再过一个多月,他会让那张讨厌的嘴,再也吐不出这些恶毒刻薄的话语!

在苏南瑾看不到的地方,张敏娘也轻轻的出了一口气,转头低声吩咐身后紧跟的娜娜,“去把我晨间寻出的那支簪子,用上好的木盒装好,送给堂嫂,就说敏娘多谢她的大恩。”若不是堂兄张高在校场上听到了麴玉郎的那番话,让自己今日有了准备,苏公子心里的那根刺,是轻易拔不出来了!便算还肯娶自己,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这大概就是麴玉郎想要看到的吧?可惜,这一次,终于轮到他失望了!

麴,玉,郎。

张敏娘抬头看着秋日的晴空,怔怔的站了好一会儿。只有一个多月,她的婚期就到了,上天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总不是为了让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再次化为烟云。

只是这一个月,无论是对于张敏娘、苏南瑾,还是对于西州的那些高门大姓,竟是分外的漫长——原本不理政事的麴都督,居然重新每日到府衙理事,西州属官中好几个世家的子弟被他寻了错处回家等候发落,而那发落,却是迟迟没有落下来;原本早该再次发出的征粮令,居然一直没有影子,西州人原先的惶然不安渐渐平定,虽然市坊上的米铺大半都已明面关门,私下购米,但坚持开门的那几家米铺却是存货充足,那米价涨涨落落,终究没有超过原先五成。

西疆各地的消息也逐渐传到了西州:其余两州四镇的征粮都已完毕,有的州镇已开始向军仓运粮,各大羁縻都府也都轻轻松松的拿出了粮米。唯有西州那两万多石的缺口,始终没有填上——更古怪的是,从麴都督到裴长史,看上去都全然没有要动手去填的迹象!

眼见离十一月已不过几天,那意料中的征粮却依然毫无动静,在一片压抑的焦虑氛围中,有人终于意识到了一桩古怪的事情:往年这种时刻,有些人早该活跃起来,可如今,他们竟然统统不在西州城内!

第99章 机关算尽 双喜临门

都督府,长史房。屋里一片出奇的安静,仓曹参军张高站在案几面前,满面都是笑容,站姿却多少有些僵硬。裴行俭则是笑微微的等着他开口。

这一个多月来,张高几乎日日都要过来回报一番征粮收粮之事,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屋子分外燥热,连案几后那张熟悉的笑脸,看去都格外意味深长。

还是裴行俭先开了口:“参军不如坐下说话?”

张高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忙忙的摇头,“不必不必,下官站着回话便好。”

裴行俭依然静静的看着他,张高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才道,“下官此来,是,是想请教长史,如今离应发粮之日不到十日,长史预备何日征粮?若再不发布告,只怕是来不及了!”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来不及又如何?”

张高来之前已想到了各种答案,却断然没想到这一句,愕然片刻才道,“军令如山,若是,若是耽误了……”

裴行俭依然只是笑着反问了一句,“耽误了又如何?”

张高更是呆住了,耽误了又如何,此次统筹粮草的是麴都督,如果少了两万多石粮草,苏大都护自然会申饬一番,甚至上书朝廷弹劾,虽说朝廷未必会因此免了麴都督的官职,到底有碍官声。可是,如果一贯严谨稳当的麴都督此次动了真怒,宁肯背一个办事不力的名声,也要让西州的高门血本无归,那又如何?难道这才是都督他们毫不心急的原因,而不是……

汗水顿时从张高的额角冒了出来,他的双手下意识的紧紧握在了一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已笑道,“参军放心,粮米横竖总是会有的,征粮么,我看还是不必了!”

放心?张高只觉得一颗心更是突突的跳得厉害,裴长史终于说出“不必征粮”四个字,今日他要问的事情算是有了一半答案,这可答案却只让他的心里更加空荡荡的没底,“粮米横竖会有”,裴长史到底是早有伏手,还是在使诈?

想到来之前,族兄叔父们的反复交代,他心下一横,抬起头挤出了一个笑容,“长史,其实西州也不是真的便无粮了,这些日子里,下官也曾听闻,有些大户人家因怕征粮后春荒,很是收了些粮米,既然已不必征粮,下官以为,也可以去问上一问,只要价格合适,他们多半会愿意将粮米转给官府。”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裴行俭的脸,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若裴长史是在使诈,自然会顺势下坡,若他真是另有手段,此刻也能见分晓了!

裴行俭的眉头微微一扬,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喔?还有此等事情,倒是要多谢张参军费心了。”

张高心里不由一松,无论如何,只要都督府下定决心不征粮,那么家里的粮米,还是要想法子卖给官仓才好,不然即使明年有春荒,只怕也用不了那么多粮米……

裴行俭的声音却悠悠然的接着响了起来,“只是,如今这局面下,这些人家竟然还能攒下粮米,着实是太不容易了些,咱们焉能与民争利?这些大户人家的那粮米,还是让他们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张高呆呆的抬头看着裴行俭的笑脸,眼前的笑容分明比平日更为明亮和煦,他却突然觉得,从头到脚都已是一片冰凉。

……

洛阳坊,夕阳的余晖还未消失,粉刷一新的苏府门前已挂起了一排喜字灯笼,正是男方的亲友云集,一顿饱餐之后便好出发去催新妇的热闹时分。院子里那些华袍玉带的高门子弟们,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对眼前满案的佳肴更是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倒是时不时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厢房——他们的族长家主,此刻都在那间不大的房间里。

苏南瑾坐在厢房里,一身古意盎然的青袍把他衬出了几分少有文气,头上的黑缨冠不时的晃动一下,此刻满脸都是冷笑,“如此说来,麴都督和裴长史都是不把这军令放在眼里了?”

张怀寂神色沉重的摇头,“这倒尚且难说,或许都督与长史另有安排也未可知,只是征粮,却是定然不会征了,裴长史如今也不肯再收粮,眼见离运粮之日不过几日,这万一耽误了大都护的事情……”

一旁的卢青岩突然笑着插了进来,“请容在下问一声,不知大伙儿这粮仓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余粮,可够三万石?”

屋里的众人顿时忙不迭的点头,“自然有!”他们原本就有三万多石的余粮,这一个多月又设法高价收了一些,如今已是四万有余,这要砸在了手里……

卢青岩呵呵一笑,“好得很,若是军粮已足,公子自是不好插手这地方政务,但军粮既然还不足,裴长史不收粮,难不成公子便不能为大都护分忧了?军粮筹集是何等大事,焉能容许有人私心作祟?”

所有的人相视一眼,都长长的出了口气,果然还是苏公子有法子!虽然如此一来,所得之利不及原先的打算,到底也不会吃亏。

张怀寂却是眉头微皱,“若是长史能从旁的地方支的粮米过来呢?”

卢青岩惊讶的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旁的地方是哪里?这西疆何处有几万余粮可支?再远些的地方,难道裴长史能让鹞鹰去驮回粮米来?”

苏南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屋子里的旁人却只是跟着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卢青岩心里有些纳闷,还未发问,苏南瑾已道,“诸位长者既然心焦,明日我便与主簿去都督府一趟,定要教官仓即刻购粮。说来从今日起,诸位也是南瑾的长辈了,南瑾定然不会教长辈们为难!今日还请大伙儿尽管畅饮才是。”

众人相视一眼,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苏公子明日就去么?或许倒是来得及!

苏南瑾笑着站了起来,“诸位尊长,请到堂屋入席。”

房门一开,眼见族长们鱼贯而出,各个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院子里的气氛也立时便松泛了下来,只是笑语声还未来得及响起,便有仆人匆匆的跑了进来,“启禀公子,麴世子来了。”

苏南瑾脚步一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稀客临门,我这便去迎!”一撩袍子便走了出去。

张怀寂等人相视一眼,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只能站在了院子里,他们这一站,院子里那些高门子弟自然也坐不住,纷纷的站了起来。没多久,便见麴崇裕与苏南瑾并肩走了进来,麴崇裕一身绯袍,容光焕发,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轻松写意,而适才还满面笑容的苏南瑾此刻的脸色却与身上的袍子相仿,笑容也僵硬得犹如风地里放了半个月的胡饼。

张怀寂和几位族长心里顿时都是一惊,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纷纷堆着笑脸走上去见礼。麴崇裕礼数周到的含笑还礼,笑容里满是和悦,众人的后背顿时都是一片冰凉。

卢主簿心里也是一沉,笑着上前打了个哈哈,“世子百忙之中拨冗光临,真真难得。”

麴崇裕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一会儿,才点头笑道,“今日倒是不忙了,崇裕此番登门打扰,一则是为了恭贺苏兄的大喜,二则也是知会苏兄和主簿一声,都督府派去外地购粮的车队已然回归,不日便能抵达西州,西州该交的军粮断然不会少上一粒。今日乃是苏兄的好日子,正该用这消息为苏兄添上一份喜意。”

院子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麴崇裕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脸上的微笑温柔欢悦得犹如春风拂面,漫步走到席上端起了酒杯,“崇裕初闻此讯,心中欢畅,不好藏私,总要请苏兄和诸位同乐才是,如此良辰美景,又是双喜临门,正当痛饮狂歌,诸位请了。”

他仰头一口饮尽,把酒杯一丢,向苏南瑾抱了抱手,“苏兄慢饮,崇裕告退。”说完大笑着转身离去,最后一抹斜阳照着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淡金色光影,却是刺得满院子人双目生疼。

眼见麴崇裕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满院子依然是一片沉寂,有人呆若木鸡,有人面若死灰。便是最镇定的卢青岩,看了看脸上青红交加,拳头捏得格格做响的苏南瑾,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

张府的堂屋里,前一夜喜庆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撤下,一个多月前曾在这里聚拢的西州家主们又一次坐到了一起,脸上那咬牙发狠的表情也与那一夜并无两样,只是发狠的对象,却变成了坐在主位上的张怀寂。

压抑着怒气的低声议论中,祇氏家主的声音显得尤为尖利,“张贤侄,当日是你口口声声与大伙儿说,没有咱们的粮米,这西州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十三万石军粮,都督只有征粮这条路可走,而一旦征粮,咱们存下的粮米必能有翻倍之利,如今如何?”

一夜不得安眠之下,张怀寂的眼圈明显有些发青,脸色却一片苍白,闻言不由苦笑了起来:如今如何?如今从柳中、天山、蒲菖各个方向,正有源源不断的粮车向西州过来!仿佛是一夜之间,几千辆粮车、五六万石粮米便从地下钻了出来,看这摸样,交完军粮之后还能给西州剩下两三万石的余粮,足以对付来年的春荒春耕。而他们辛辛苦苦存在粮仓里的那些粮米,拿来酿酒,要交比酒价更高的税赋,拿来发卖,如今又哪里还能卖得出一点价钱?

只是看着眼前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他还是忍不住道,“小侄的确虑事不周,可如今之事,当初谁又能想得到?在座各位叔伯,你们可曾想到过?”

屋里顿时静了一静,的确,当日筹粮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反反复复算得很清楚,西州地界上的余粮早已被裴长史收得差不多了,加上西州这几年里攒下的存粮,他们打听得清楚,恰好是五万来石,加上三倍于往年的征粮,也不过十万,到底还差了许多。而当时留给西州的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附近几个州府都在征粮,自是无粮可买,若去沙州等地购粮,隔着一千多里地,没有两三个月时间绝不可能拉得回来!因此,他们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去外地收粮之事,可谁又能料到,裴长史居然会在三个月前便不动声色的派出了这么些商贾!难怪这三个月里,这些人竟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们注意到此事之时,一切都已是太晚。

堂屋里的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有人便冷笑起来,“咱们不过是些田舍翁,与裴长史原是不熟,只是参军你与他共事七年,却也不知他的手段?”

张怀寂胸口顿时堵得更是厉害:这个问题,昨日以来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不过是六七年的平安无事,看惯了裴长史那张温和的笑脸,自己怎么就把他刚来西州时施展的手段忘了个一干二净?

王君孟的父亲也有些不自在的转头看了看外面,儿子一个多月前便曾说过,裴长史大约自有法子解决此事,只怕到时走投无路的反而是他们这些人。这个逆子,如今他倒是跟着镜娘住到世子府里逍遥了,却由着自己和王氏族人在这烂泥潭里打滚!自己昨日遣人叫他回家来商议如何挽回此事,还没开口,这逆子竟然便直挺挺的跪下了,“都是儿子不对,儿子若早知道长史竟布下了这样的伏手,当日便是一头撞死,也要拦着父亲与那些人混做一堆,与他们作对。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世子的脾气父亲也知道,他这次是气得狠了,儿子于他又算什么?父亲便是打死儿子,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惜,只怕转头便会张罗着让镜娘改嫁。父亲若是再不解气,儿子便去辞了这身官衣,回来与兄弟们同甘共苦……”他除了气得仰倒,还能如何?

王父正心思翻滚,祇氏族长已转头看向他,“唯今之计,只怕还要王兄出面,你家大郎与世子最是交好,王兄定要让大郎向世子求个情,旁的也罢了,只要能求得世子将西州的酒税降下来,咱们这些人便算是有了一条活路!”

王父的头顿时摇得如同拨浪鼓,“祇兄此言差矣,逆子不过是一名属官,又能当什么事?说来你家三娘乃是世子的庶母,都督的夫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开什么玩笑,那逆子说话虽然可恶,道理却是不差的,麴玉郎的火气不消,说什么都是白搭,倒是麴都督,只怕还好说话一些。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祇氏家主的脸上,却见那张脸转瞬间便更黑了三分。

好半晌,祇族长才“哼”了一声,“我那妹子,不提也罢!”不过因为自己当日心乱,忘了知会她一声,后来家中盐务上的差事丢了,想找她求个情,她竟是放出话来,祇家既然早已当她死了,她若是还操心这些事务,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苦心?如今自己为了此事再去寻人,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众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正面面相觑间,门外有人急声道,“阿郎,卢主簿求见。”

第100章 无路可退 所谋者大

卢主簿过来了?

堂屋里的众人相视一眼,神色多少有些复杂,有人轻声道,“难不成卢主簿能有什么法子?”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如今这局面,便是苏大都护来,又能如何?早知如此,当初咱们真不该……”

张怀寂霍然站了起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严厉,“诸位叔伯,事已至此,懊恼已是于事无补,无论卢主簿有没有法子,咱们若是再把他和苏公子得罪了,西疆虽大,也无咱们的立足之地!”说完也不看众人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转身便迎了出去。

不多时,一身青衣的卢青岩便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脸上倒是满面春风,不等诸人起身,便抱手团团行了一礼,“真真是巧了,在下正想烦劳张参军将诸位族长请来议事,不想诸位竟是早已在此,倒真是好彩头。”

堂上诸人无论心里如何做想,此时脸上也都露出了笑颜,纷纷还礼。略寒暄了几句,性急些的祇族长便笑着问道,“不知卢主簿要寻我等,是有何吩咐?”

卢青岩笑道,“族长说笑了,在下哪敢当吩咐二字,乃是苏公子有求于诸位也。”

众人相视一眼,神色里都带上了几分谨慎,还是祇族长先笑了起来,“若能为公子效力,自是我等的福分,却是不知苏公子有何事,是我等老朽不堪之人能效上绵薄之力的?”

卢青岩仿佛不曾听出这话里的圆滑推脱之处,满脸堆笑的作了个长揖,“多谢族长!”直起身子后又笑道,“诸位放心,此事于公子而言甚大,于诸位族长,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目光在堂上诸人脸上一掠过,神色变得沉肃了一些,“诸位想来也已知道,这西州的粮米眼见就要筹备完毕,此事莫说诸位猝不及防,便是苏公子也十分意外。今日公子还特意去衙中求见过都督,请他三思,既然西州本地还有余粮,又何必去收那胡商千里迢迢运来的高价粮米?难不成为了胡商得利,便可置本地高门于不顾?”

这话说得……堂中诸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极其复杂的神色,再转头去看卢青岩时,目光也变得越发晦暗起来。

卢青岩恍若不觉的叹了口气,“可惜,麴都督却死活都是不肯,一时说是已是征过一回粮米,一时又说不能失信于商贾,公子几乎把嘴皮磨破,都督都不曾改了主意。”

此事自然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麴都督平日再是大度,此事上定然也是气恼的,苏公子的求情无疑于火上浇油,而都督既然今日把这番话说出了口,便也再无回转的余地……众人的心情不由愈发低落。

卢青岩又接着说了下去,“苏公子只得又回禀都督道,如今西州粮米充足,不必为了怕人以粮米酿酒而提高酒税,请都督不妨把酒税降下,何必因小故而落下与民争利的名声?都督却依然不应,公子恳求再三,还被闻讯而来的麴世子抢白了一通,唉!此事说到底,终究是西州之政务,公子不好强求于人,因此也只有让下官跟诸位赔个礼了!”

眼见卢青岩又是深深的作了一揖,张怀寂忙按捺住情绪,上前扶起了卢青岩,“这如何敢当,此事苏公子已尽力,我等……感激还不来不及,哪里当得起公子的赔礼?”他这“感激”二字说得多少有些勉强,堂上诸人心里也都是一片雪亮,苏公子此举表面上看是帮着大伙儿求情,实际上却是把大家的退路都已全部堵死。可事已至此,正如张怀寂所说,他们难道还能因此再得罪了苏公子?

卢青岩站直身子,连连摇头,“此次之事,苏公子的确是有负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云,来日方长,苏大都护既然奉命统领西疆,自然要讨平宵小,令西疆无癣疥之忧,诸位手中粮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场?”

也就是说,苏大都护还会用兵,还会征粮?众人心头顿时松了一些:正是,来日方长,自己当初之所以决定与苏公子亲近,图的不就是一个来日方长么?

祇族长也点了点头,“我等多谢大都护体谅,不知苏公子如今有何差遣,还望主簿明示。”语气却比刚才那次诚恳了许多。

卢主簿笑道,“的确只是小事一桩,这粮米既已备齐,接下来便是运送粮草军资的诸般事宜,十余万石粮草要运到军仓,所需车马兵卒甚多,如今西州兵力空虚,几百府兵守城尚且捉襟见肘,哪里还能当得起运粮的重任?苏公子来西州后,曾听人言道,诸位家中的部曲仆从多有勇武之力,公子便想借这些人一用,待粮草运达之后,大都护府必会有回报!”

众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此事的确不算甚大,只是蹊跷了一些。西州素来战乱频繁、民风彪悍,哪户高门不会养些私兵看家护院、守田收租?高昌国时,一族有几百私兵也不奇怪。如今的情况虽已与当年不能相比,每家挑上几十个人倒也容易,只是这种私兵到底不能与精兵相比,军情紧急时用以城防倒是平常,哪有借来运粮的先例?不说旁的,在荒原之上一旦遇到马贼叛党,指望这些人为了官家的粮米拼死相抗,决计是做梦!

张怀寂忍不住试探道,“却不知苏公子想借多少人?”

卢青岩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来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安排得过来。”

这个数目……还真是差不太多。张怀寂看了堂上诸人一眼,这才转头笑道,“我们这些人家若说要凑出五百名身强体健的部曲,大约勉强还是凑得出来,只是这些人到底是乌合之众,派不得大用场,只怕耽误了运粮大事。”

卢青岩呵呵的笑了起来,“诸位不必忧心,既然是借人押粮,便是丢了粮草,难不成还要诸位来赔?最多也不过让都督再补些粮草罢了,西州如今多的,不就是粮草么?诸位只要让部曲们听从公子吩咐便是,公子绝不会让他们枉自送死。”

他的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这屋里坐的哪个不是人精,心头一转便已明白过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正是,将自家的部曲们借与苏公子押粮,若无意外自是无妨,若有意外么……或许,自家的粮米不用等到明年便能派上用场!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在谈笑风生之中,不到半个时辰,各家出的人数、何人领头何时汇集便悉数议定,卢青岩并不用纸笔,听了一遍,再复述时竟是一字不差。张怀寂见识过他的能耐也就罢了,其他人无不暗暗心惊,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苏家智囊,心里对苏氏的忌惮之情自是又深了一层。

卢青松把数目都说完了一遍,看见众人默默点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深了些,“如此便说定了,再过三日,公子便会在城外军营恭候各位!”

待到卢青岩笑吟吟的告辞而去,堂屋一时沉寂了下来,半晌才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此事按说不大,可我怎么觉得,心里竟是有些不大安稳?”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人人都在看着他,却没有人开口。

卢青岩早已走出了张府的大门,往东不过百余步便是苏府,他越走越快,进门便直奔书房而去。

守在门外的亲兵的通传之声还未落音,门帘一动,苏南瑾一个箭步便跨了出来,目光锐利的看向卢青岩,见到他脸上的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他们全都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