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寂的一颗心也随着裴行俭低沉的声音一路落了下来,胸口变得一片空荡荡的,在这种地形中乱马来攻,谁又能逃出生天?苏氏父子与麴都督、裴长史不睦,在旁的事情上动些手脚也罢了,怎会下这种杀手?而自己在他们眼里,原来也不过是一颗用过之后便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麴崇裕却冷笑了一声,“如今外头上千名马贼,乱军之中冲出去固然是送死,营地一破也活不下几个。横竖咱们如今还有营地可守,有上千民夫、八百健卒可用,只要上下一心,马贼未必能冲入营中。他们既要取我等性命,大约总要明日清晨才会真正动手,咱们只要守上一两个时辰,自会等到援军。”

张怀寂原本心里已是一片死灰,裴长史已把那一百精兵和所有马匹都圈入了内营,外营无马,自己和部曲们便是想弃营而逃都不可能,难道只能等死?听到“援军”这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世子已派人去搬援兵?”

麴崇裕冷冷的道,“难不成还伸着脖子等他们来砍?”

裴行俭的声音也甚是笃定,“参军放心,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将大好头颅送入他人的圈套,此役便不会败,只是参军统领的那四百部曲,士气却是有些低落,参军还当想个法子才好。”

张怀寂沉默片刻,咬牙抬起头,扬声道,“今日各家部曲当奋力坚守待援,凡斩得马贼首级者,每颗人头赏白叠二十端!”

“每颗人头可换白叠二十端”,这命令一声接一声的传了下去,渐渐变得越来越响亮,一时几乎压过了长箭破空、马队盘旋的声音。

内营里,侧耳倾听着外面动静的绥旅正冷笑了起来,“二十端白叠?倒是够外面这些蛮夫一子家全年的过活了,断其后路,激以重赏,这位裴长史竟是熟知兵法。这张参军么,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他身边的队正忍不住低声道,“外面有上千民夫和七八百部曲,如今士气已起,只怕那些人轻易突不进来!”

绥旅正嘿嘿的笑了一声,“公子留下咱们是做什么的?那位裴长史千算万算,却把那么些马都留给了咱们!今夜外头的声势原本便只是疲军之计,待到明日清晨,外面一发动起来,咱们便骑马冲出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看准了裴长史和麴世子的所在,定要将他们踏于马下!”

两轮马贼的呼啸过后,一轮下弦月终于缓缓的升了起来,从粮车的缝隙里看去,山谷里马贼的黑影越发清晰,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时有几队纵马前来,冲到离营地几十步的地方盘旋呼啸。有些部曲按捺不住,便欲拉弓射箭,却被身边的护卫厉声喝止了,“这不过马贼们惯用的伎俩,一则是令咱们今夜不得歇息,明日便无力再战,二则便是消耗咱们的箭支。不到天亮,谁也不许动用弓弩!咱们这便分拨休息!”

在护卫的分派下,所有的人钻进搭上双层厚毡毯的帐篷或半空的马车,轮流小憩,只是在那不断响起的马蹄和呼啸声中,真正能入睡者却是屈指可数。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又短暂得可怕。眼见斜月西沉,东方渐白,整夜轮流驱马喧叫的马贼突然安静了下来,这安静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几乎不用护卫呼叫,所有的人都钻出帐篷,站在了马车的后面,握紧了手里的枪棒弓弩。

马贼的队伍在晨光中变得清晰可辩,那排列在几百步外的骑者足足有一千多人,原本指望着夜里所听的马蹄声是一骑双马所致的护卫们脸色顿时变了,马贼的凶残悍勇他们都早已领教,虽不知西疆是什么时候居然出了这么大队的马贼,却也知道,这一千多人只怕不是自己这些人手能够抗衡太久的。

麴崇裕的目光却投向了马贼的后方,隐隐能看见那里有一大片肃穆的人马,他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咱们的苏大都护真有本事,连西疆的马贼居然也能被他寻来这么多为他卖命!”

裴行俭的声音十分淡然,“莫要忘了,咱们车队里还有价值万贯的布帛,那几十车布帛,论起来比这满西疆的粮米队伍可要令人眼热得多!再说,以这位苏大都护的性子,养几支马贼又算什么?不然那庭州、伊州的粮队如何好端端的便会遇袭?至于精兵么……”他看着远处沉默的黑影,又转头看了看营中的马夫和部曲,那一张张的脸孔上分明写满了惊惧不安,不由叹了口气。

内营里,不知何人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刚刚到马圈里牵出战马的绥观四下看了几眼,却只看那些躲在马车后面往外偷看的车夫,他皱了皱眉,挥手低喝了一声:“上马!”

百余名骑兵整齐的翻身上马,队正踢马跟上了一步,“咱们还要等多久?”

绥旅正笑眯眯的瞅了一眼外面,“既然外面有这么多人,咱们何必再浪费时辰,只要他们冲到了粮车外面,两下斗将起来,咱们便从后面冲出去!”

第105章 三支箭羽 一网打尽

山谷中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缓慢,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一抹艳丽的曙红,山间却依然是阴沉沉的一片。无论是几百步外渐渐排队好进攻队型的马贼,还是粮车后紧张得面孔扭曲的车夫,此刻都紧紧的闭上了嘴,每个人都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那呼出的白气,在隆冬的寒意里,在胡须上渐渐凝结成了一层薄霜。

只有那两百来名中年护卫并没有往外看,而是两人一组一言不发的检查着昨夜发给各支小队的劲弩强弓,将它们分发到归自己管辖的那七八名部曲手中,又动了动靴尖,将那些从营地各处拣到的石块踢得更集中了些。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这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伴随着在山谷中再次回荡起的啸叫,数百名马贼驱动坐骑,马蹄声由慢至快,队型呈扇面展开,直扑粮车。

听了整整一夜尖啸,直到此刻,众人才真正看清了马贼的模样,只见他们身上的袍子穿得各式各样,头上却都包着一色的黑巾,那打马而来、举刀呼啸的姿势里自有一种凛冽的杀气。莫说车夫,便是见过些战阵的部曲们,一时也呆在了那里。护卫们的厉声呼喝适时的响了起来,“搭箭!紧弦!”

眼见马贼已冲到两百步之内,麴崇裕头也不回的一伸手,他身后的随从立刻将一把两石的强弓和几支长箭递到了他手中,他蹬上马车,拉弓便射,弓弦响处,跑在最前面离营地一名马贼应声落马,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在“放箭”的喝声中,几百支长箭迎着马贼射了过去,顿时又有十几名马贼被射落马下。只是马速飞快,不过是两轮箭过后,眼见这数百名马贼已冲到离营地不过二十来步的地方,奔马的速度却不得不降了下来。

在粮车外十几步远的地方,堆着一大圈足有半人多高的杂草乱枝,冲到近前才能发现,杂草堆的后面是居然藏着一道用树干木栏做成的鹿角栅栏,马匹自是不能硬撞到这些坚硬锐利的木头上去。还未等马贼探身挥刀砍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路障,两三百支劲弩便出现在了粮车的上方,一阵尖锐的发射声后,木栏前的马贼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随即便迎来了一阵又一阵密集的石雨。

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几乎都是头破血流的马贼们狼狈的退了下去,整个外营顿时传来了震天的欢呼声,车夫们看着自己的双手都有些不敢置信——就靠昨夜里乱扎的树枝木条和这些石块,居然把马贼打退了?

护卫们的脸色却越发凝重,低头默默上紧了弩箭的机弦。

仅仅过了一盏多茶的功夫,马贼们便第二次冲上了上来,当先的几十个马贼手里的弯刀已换成了马槊,营地里的第一轮强弓远射之后,马贼也纷纷在马上拉弓回射,虽然有粮车阻挡,这些乱箭并没有射中几个人,但那“嗖、嗖”的声音却让大多数部曲都忙不迭的跳下了粮车。

只有护卫们依然保持着镇定,直到那些拿着马槊的马贼冲到了木栏前,才把蓄势已久的劲弩射了出去。十几步的距离,这些劲弩足以射破数层皮甲,大部分马贼长槊还未挑起,便被射落马下。到底还是有十几名马贼挑开面前的鹿角冲了进来,一直守在麴崇裕和裴行俭身边的那几十名部曲同时跳上了马车,张弓搭箭,几十步内,马贼们几乎是应弦而倒。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快射,马贼冲进来谁都活不了!”终于回过神来的西州部曲们纷纷瞅着空子往外射箭,车夫们的石头更是砸得又快又狠。有的地方,从栅栏空隙处跟进的马贼已冲到了粮车前面,却在混战中或被箭弩射中,或被粮车后伸出来的长矛乱棍打落了马下。也有身手矫健的马贼跳上了马车,却到底寡不敌众,被护卫和部曲们砍翻在车顶上。

片刻之后,第二轮冲营的马贼终于又退了回去,丢下了比第一次更多的尸体,而粮车外的鹿角栅栏,那多出的十几处缺口也显得无比刺目。

欢呼之声没有再次响起,营地外面濒死的马贼们的惨叫,营地内伤员们的痛呼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部曲们的腰间还有半筒箭羽,早间收集起来的石块却在适才的慌乱中被车夫们统统的丢了出去。

麴崇裕环顾了营地一眼,冷冷的看向裴行俭,“你还在等什么?想靠着这些人把那几百名马贼杀光么?便算那些马贼是被故意赶来送死的,只怕再有一次,咱们这些人也会死伤惨重了。”

裴行俭凝神看着远处,突然低声道,“来了!”

一直静默着的那一大片黑色人马终于缓缓的动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密集的马蹄震动之声比先前强劲了何止一倍,队型也并没有分散,而是像一支巨大的箭矢,直奔麴崇裕和裴行俭所在的方位冲了过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那股前所未见的强悍气势,顿时让整个外营的人都惊呆了。

裴行俭的声音却依然清晰镇定,“把我准备的那三支箭拿来。”

麴崇裕眼睛一眯,也抽出三支长箭搭在了弓弦之上,待到马队略近,便用上生平的力气将三支箭连珠射了出去,放下弓时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声,“落空了一支。”

只见裴行俭也不紧不慢的登上了马车,左手拿着一把最寻常不过的弯弓,右手里拿的却赫然是一支火箭。他不由吃了一惊,眼见裴行俭随手一箭射了出去,不知怎么的,却是歪歪扭扭的飞到了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

麴崇裕正想开口,却见裴行俭已拿到第二支箭头圆圆鼓起的怪箭,拉开弓弦对着高空射了出去,箭支在空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刺耳尖鸣。

麴崇裕顿时呆住了,眼见裴行俭已拿出了第三支箭来,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不由问道,“这一支又是什么?”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便是最寻常不过的箭羽。”

麴崇裕还想再问,从内营突然传来了两声短促尖利的哨音。

内营里,正对着裴行俭和麴崇裕的地方,苏南瑾留下的那百余名精兵已上马列好了队形,一名队副带着十几名身强体健的士卒站在马车的后面,另一名队副则登上马车,回头叫道,“一百步!”

一百步,三十多丈的距离,对于快马来说不过是数息的工夫,正好够自己这些人冲出去!这些人居然顶住了马贼的两次进攻,这一次却绝不会再让他们逃出生天!绥观冷笑一声,正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腰刀,哨音便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愣了一下,依旧一挥腰刀:“推开粮车,冲出去!”

两辆各装着二十余石粮米的大车,被十几名健卒发一声喊便推到了两边,中间露出了一条足有一丈宽的通道,绥观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高声叫道,“裴长史,让我们出去迎敌!”话音未落,一支最寻常不过的箭羽便迎面射了过来。

一阵乱箭,几道绊马索,两辆马车之间一丈多宽的通道上,顿时被倒地的骏马与士卒塞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士兵正在乱纷纷的勒马,粮车上蓦然出现了几十张强弓,弓弦响处,又有一小半士卒惨叫着摔落马下。

最先被射中的绥观直接从马上摔了出去,倒是不曾被压成一个夹馅胡饼,他捂着肩头刚要跳起,一把寒光四射的腰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即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靴子和一袭青色的袍角,裴行俭含笑的声音在头顶上响了起来,“绥旅正,你也未免太性急了些。”

绥观的脑内一片混乱,定了定神才道,“马贼已在冲营,下官不过是想去迎战,裴长史你这是做什么?”心里不由纳闷,算着时间,此时外面的队伍应该已冲到粮车之前,怎么那马蹄声反而听不见了?

裴行俭依然是笑吟吟的,“是么?那冲营的马贼如今又在何处。”

粮车的外面,那支像利剑般破空而来的马队已在几十步外生生的勒住了战马,队形一分兜头往回便跑。

随着几支火箭落入鹿角栅栏外那半人多高的枯草堆里,火苗转瞬间便从好几个地方冒了出来,马队正对着的方位,正是最早落入火箭之处,火焰已腾起了老高,形成了一道足有一人高的火墙,而那惊人的火势还顺着大片的枯草向外迅速蔓延,马队再往前冲,就算前队能从火势暂时未起的地方冲入粮车前方的空地,后队也会陷入火海。

绥观躺在地上,从粮车车厢下面看过去,正能看见那一片大火,他怔了半晌,咬牙伸手折断了肩头的箭支,坐了起来,不知是因肩头的疼痛,还是听到内营里不断传出的惨呼声,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声音却依然严厉,“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屠杀我大唐兵卒!”

裴行俭看了他片刻,声音变得冷峻起来,“绥旅正,我曾下令,内营兵卒敢出营者,杀无赦!大敌当前,你们身为大唐兵卒,却不经上峰许可,意图纵马冲营,若教你们冲成,这营地里几千号人只怕都会成为马贼的刀下之鬼!不杀你们,何以肃军纪?”

绥观咬牙抬起头,只见身前的马夫、护卫,无人脸上不是一片憎恶,连不远处站着的那些西州部曲,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和敌视,心里不由一凉:自己的马队若能冲出来,纵马奔驰中斩杀他们自然不在话下,但如今被堵在内营里,让这些人四面据车当活靶子射,也不过是任人屠杀!只有外面那把大火熄灭,他们能早点冲将进来,自己的人还能有一线生机……记得昨夜外面堆的不过是一些枯草,大约过不了太久便会烧光,老天,这把火还是赶紧烧完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祈求,突然之间,远处马蹄奔驰的震动声再次响起,那气势仿佛有数千匹战马同时冲了过来。绥观的眼里顿时迸发出了惊人的明亮光彩:他们来了!

第106章 大好头颅 奈何做贼

听到这骤然响起的马蹄声,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不少人迅速登上马车向外看去。可那高高的火墙却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正自慌乱间,却听到那马蹄声似乎并非冲着粮车而来,没过片刻,远处更传来了高呼惨叫的厮杀之声。

几名中年护卫最早反应过来,高声叫道,“是援军!援军来了!”营地里顿时轰动起来,部曲与护卫还好一些,半数以上依然登车与内营的骑兵对峙,而那些马夫却都已争先恐后的爬上了马车。

自打裴行俭抬手用最后一支箭将绥观射落马下,麴崇裕便一脸郁闷的把手里的强弓丢到了一边,懒洋洋的抱胸靠在一辆马车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本人懒得再花一分气力”的讯息。听到马蹄声,才终于打起了精神,几步登上了马车的车顶,手搭凉棚往外张望。两名随从忙不迭的跟了上去,护在他的身前身后。

站在高处,外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只见从山谷的西头不知何时杀进了一支骑兵,冲进来的时机,恰恰是那支“马贼”被大火逼退,队形尚未重整之时,新到的这支骑兵借势便直接冲入了“马贼”之中。原本看着极为精锐整肃的“马贼”队伍,竟是被他们轻轻松松的凿了一个对穿,随后兜头杀回,将这五六百人分割包围起来。还有一部分骑兵则是冲向了另外数百名马贼,所到之处更是风扫落叶一般。

这股骑兵人数大约也不过一千出头,身上并无盔甲,衣袍颜色也极为杂乱,但队列严整而灵动,那股势如破竹的气势更是令人心惊。人喊马嘶之中,前一刻还不可一世马贼们已是被他们冲杀得七零八落,再也聚拢不起来。

不少人已惊叹起来,“这是哪路人马?”经验老道的护卫们凝神听着那队伍里不时响起的鸣镝,辨别着闪烁着寒光的马刀式样,语气里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突厥人?”

自然是突厥人!麴崇裕看着骑兵最前方的那个所向披靡的身影,抱着手笑了起来。

听着外面的动静,绥观眸子里的光亮彻底的熄灭了下去,脸色也变成了一片死灰,喃喃的说了几个字,然后便呆在了那里。

内营里,又传来了一声长长的惨叫,绥观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撑着车辕缓缓站起。一旁的白三眉头一皱,上前正要将他按下去,裴行俭却摆了摆手。

绥观看着裴行俭,神色惨然,“裴长史,内营的那些士卒都是大唐子弟,此番不过是听我的号令,我这便让他们放下刀箭,望长史留他们一命。”

裴行俭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绥观扶着车厢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两辆马车间的空隙处,低头看了一眼倒毙在地上的爱马,眼眶一热,不敢多看,走上一步高声呼喝道,“放下刀箭,下马!”

裴行俭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张怀寂,“张参军,你与里面的士卒到底相熟一些,受降之事,便交给你来处置罢。”

张怀寂一直是在怔怔的出神,闻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回过神后脸上才露出一份惊慌,只是对着裴行俭已转身扬长而去的背影,心头的百般滋味,终于都化做了满脸苦笑。

粮车的外面,熊熊燃烧的火墙已熄灭了大半,众人视野便越发清晰起来,被阻隔在火墙之外的那一千多名马贼早已是溃不成军,混战之中,至少有两三百骑已被突厥骑兵的马刀砍翻。

麴崇裕的目光不时看向依然一片寂静的东边谷口,听到身边有动静,才转头看了一眼刚刚登上车顶的裴行俭,又向他身后的白三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这几日里,倒是辛苦你了!”

白三摸着头嘿嘿一笑,没敢接口。裴行俭笑道,“一个多月前,我打发白三去问阿烈何时送妻儿过来,听闻兴昔亡可汗将此次押粮来军仓的重任交给了阿烈,算算正该是这时辰交粮,兴许最近马贼猖獗,阿烈便多带了些人马,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果然教这伙马贼撞在了他的手里。”

麴崇裕没好气的冷笑了一声,“看来兴昔亡可汗果然与长史的性子相似,都是谨慎过人!”阿史那弥射的昆陵都护府因无耕种之地,又要派兵随征,因此只要象征性的交上五百石青稞,他派出部落中最精锐的一千多名骑兵护送这五百石的青稞……这般混账的理由,只怕那位苏大都护听了之后会当场吐血。

裴行俭似乎没有听出麴崇裕话里的讽刺,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叹道,“阿烈突阵之能,在西疆只怕少有敌手。”

即使在混战当中,突厥骑兵中的一小股人马也分外显眼,当头一匹枣红色大马上,那个着黑衣持马槊的身影所到之处,无论是三五人的小队还是几十上百人的大队都如纸片般被轻易撕开。

麴崇裕看了半晌,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此番当为他请功!”

裴行俭轻轻点头,“这是自然,只是要谨慎一些,此次柳女官母子,我便让白三送入了高昌城,那边识得他们的人少,总要待战局平定,才能接到西州。”

说话间,山谷里的马贼已是全盘溃败,不少人无心恋战,眼见突厥骑兵压阵的一支百人队端端正正的守在山谷西头,拨马便向东边的谷口逃去,眼见已冲到了谷口,不知怎么地,突然发一声喊,竟是纷纷栽落马下。

这番变故来得突兀,粮营里也是一片惊呼,眼见冲到山谷的马贼掉头逃了回来,一息的工夫之后,从谷口处竟是又出现了一支骑兵,大约有三四百人,队列齐整,箭法精奇,清一色的本色胡袍和深色战马,一到山谷宽阔处便迅速分成小队围剿马贼,手起刀落的凶悍之势与突厥骑兵相比竟是不遑多让。

裴行俭不由怔了一下,转头看向麴崇裕,“你……”

麴崇裕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瞅着裴行俭挑眉一笑,“守约,好歹你我也相识多年,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有守约你现身说法,麴某也少不得现学现卖一番,见笑了!再说,”他看了看山谷间那四处奔逃的马贼,语气变得冰冷,“他们既然选了这样一处地方来款待你我,若不将这些马贼赶尽杀绝,永除后患,又怎么对得起这一片良苦用心?”

裴行俭摇头苦笑起来。

粮车前的火墙已然渐渐熄灭,只是被两股精兵绞杀的马贼自是无暇再往这边多看一眼,偶然有昏了头向逃将过来的,立时便被早有准备的部曲和护卫们居高临下的一阵乱箭射成了刺猬。再过得片刻,山谷里剩下的马贼再也支撑不住,纷纷抛下了兵器,抱头下马。那支与突厥骑兵纠缠在一起的“马贼”也不过多撑了一盏茶的工夫,眼见着新到的生力军已往这边杀过来,也在呼喝中丢下了手中刀枪。

粮营内外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迎着终于将整个山谷映照得一片金黄的朝阳,这声音在山谷间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欢呼声中,突厥骑兵开始下马清点战果,搜索财物,集拢战马,最后来到的那支骑兵却是悄无声息的在战场上巡视了一遍,扶起受伤的同伴,带上同袍的尸首,一声不响的打马离去。

粮车的营地里,内外两排粮车都被推开了几辆,随从们从内营牵来战马,裴行俭和麴崇裕翻身上马,迎向了突厥骑兵中那个带头的黑色身影。

方烈的模样跟六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骑马带槊的身影里,更多了一份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或是因为用的是长槊,身上并没有溅上多少血迹,也不下马,只是目光锐利的扫视着整个战场。看见裴行俭和麴崇裕,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带马迎上几步,“守约,玉郎,好久不见,幸不辱命。”

麴崇裕挑了挑眉,“苏大都护有令,马贼猖獗,各部人马当戮力灭之,阿烈一战功成,大都护定然无限欣慰。”

方烈一怔,不由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齿将整张脸映得生动灿烂,让人几乎忍不住也要和他一起欢笑起来。

裴行俭也笑道,“待这一战平定,麴都督定会向朝廷为你请功。”

方烈笑着抱了抱手,“那便多谢都督了。只是阿柳那边……”

裴行俭微笑道,“放心,我都已安排妥当。”他环顾着周围正兴高采烈清扫战场的突厥骑兵,和那五六百位抱头蹲在一边战俘,沉吟半晌才道,“阿烈,你暂时还是莫要去军仓和大都护府那边,这些事情,交给……”

麴崇裕冷冷的截断了他的话,“交给我来处置!”

一个多时辰之后,西州的粮车又一次缓缓上路,当最后一辆车离开山谷时,已是日近中天。在他们的身后,那终于安静下来的山谷里,只剩下一大片染着紫黑血迹的焦黑土地和两堆低矮凌乱的土包。

眼见日头过了中天,渐渐向西边沉了下去,粮车的前队所在的山道渐渐变得宽敞平整,两旁的丘陵也低矮了许多,并不算刺目的冬日阳光仰面照在众人的脸上,虽无太多暖意,却也让人心里多了几分宁定,连迎面吹来的山风里带着的那股血腥气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心寒。

只是当前方再次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不少人还是一个激灵抬起了头来,裴行俭和麴崇裕相视一眼,驱马迎了上去。

迎面而来马队最前方,苏南瑾看着眼前袍角都不曾沾上一丝血迹的两个人,虽是心中早有预感,脸色也不由变得僵硬无比,还是身后的卢青岩先开了口,“两位辛苦,这几日粮队可还安好?”

麴崇裕笑吟吟的点头,“自是安好,只是昨夜遇到了小股马贼侵扰,幸亏兴昔亡可汗的一支骑兵也正好护着粮队经过此处,随手便把马贼都剿灭了。粮队中只有几名车夫和部曲受了伤。只是那绥旅正,见贼人势大,竟然不顾军令,率领所部抢马脱逃,被我等就地格杀了四十多人,余者已全部拿下,此事乃张参军亲眼目睹,亲手处置,正要把这些逃卒交给大都护处置。”

卢青岩呆了一下才道,“那些马贼……”

麴崇裕漫不经心的指了指粮队最前方的那几辆大车,“都在那里!”

苏南瑾头脑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识的一踢马肚走了过去,赶车的部曲面无表情的跳下车,刷的一声拉起了车帘,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顿时迎面扑来,却见那里面的一排排的木筐里,装的并非粮米,而是密密麻麻的头颅。

苏南瑾一个哆嗦闭上双眼不敢再看,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五脏六腑似乎全拧成了一团,喉头也是又腥又苦,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怕一开口便会当场呕吐起来。耳边却传来了麴崇裕冰凉的声音,“此役,马贼无一逃脱,真真是可惜了,大好头颅,奈何做贼!”

第107章 欺人太甚 此仇此恨

时近腊月,西疆已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因此,当那一千多颗头颅被装在数十个木筐里运到龟兹的大都护府官衙大门之外时,依然是保存完好。所有的热血都已在西疆荒野的寒风中被冻成了坚冰,曾经中人欲呕的血腥味也早已变得淡不可闻。只是这一筐筐沾血蒙尘、死不瞑目的头颅衬着富丽堂皇的龟兹官衙门庭,那股狰狞凄厉的感觉却显得愈发浓烈。

大都护府正厅里的高案正是遥遥对着庭院的大门,染成大红色的厚毡门帘已然落下,严严实实的挡住了远处那令人胆寒的一幕,苏海政眸子却依然一动不动的停在了门帘上,目光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的黏住了一般。

门帘的外面,那些粗糙不堪的木筐里,装着的便是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费了无数心血,才培养出来的那支精兵。他这安西大都护,号称统领天山南北,手握西疆上万兵卒,但那些平日在家耕种,战事听命上番的府兵,又如何能用得?真正能对他惟命是从的,也不过是这千余伊州边军!而这六百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心腹里的心腹,是和能马贼们一道饮血黄沙的悍勇之师,是他纵横西疆的根本倚仗!如今,却变成了那样一堆东西……

那静静垂落的红色门帘,在他的眸子里渐渐变成了一滩刺目的鲜血,铺天盖地的染红了整个视野。

案几下方不远处,麴崇裕神色怡然的抬头看着苏海政那张早已变得僵硬的笑脸,半晌才终于抱了抱手,“启禀大都护,西州都督府此次幸不辱命,昆陵都护府亦得立奇功,全是托大都护的洪福。”

这含笑的醇厚声音仿若一根长针刺入苏海政的耳中,将那几日来一直在心口绞磨的痛楚悉数搅了上来,苏海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面无表情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他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刺眼的大红色冬袍,脸上的笑容更是说不出的轻松惬意。苏海政的手下意识的一收,紧紧握住了案几的边沿,却只能含笑点了点头,松开手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把喉中蓦然涌上的血腥气冲了下去一些,这才开口道,“世子果然胆略过人,老夫自愧不如。”

麴崇裕微微一笑,“大都护过奖了,西疆谁人不知,大都护才真真是杀伐决断,下官不过略学得一二皮毛而已,让大都护见笑了。”

苏海政的嘴里顿时又有些发腥,看着眼前这张清雅无尘的笑颜,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不该气急之下一脚把儿子踹出去——当日若是自己在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之后,猛不丁又看到那么多头颅,再对上这样一张笑脸,说不定也会一刻都呆不下去,寻个借口带马便走,更别说还能想到去追问一番俘虏的处置……可此刻,这个问题自己却已是不能不问。

他无声的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将目光转到了裴行俭身上,“裴长史,听闻这些马贼一个都不曾逃脱,莫非竟是全歼,一个未留?”

裴行俭微微欠身,“下官不敢欺瞒大都督,原本的确是有些俘虏的,只是这些马贼并非乱党,既然是兴昔亡可汗的部将所俘获,便该交由他们处置。下官原以为他们会带回本部做奴,不想那位部将却道,这西疆马贼多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便是送与人做奴,也无人肯用他们,敢用他们。因此索性便没留几个,也省得后患无穷。”

苏海政心里不由一冷,他当然也知道,能送来一千多首级,自是没留什么俘虏,但这“没留几个”却又是什么意思?

低头立在一旁的卢青岩适时的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长史,那留下的几个,不知你们又作何处置了?”

裴行俭含笑温言,“下官也不大清楚,那位突厥部将只是挑了几十个面目端正忠厚的出来,又把他们的粮车交给了下官,说是既有这番意外之获,还是要即刻回转本部才好,这些军奴与良马,也可以送些给一路来招待了他们的几个大小都督。突厥马快,想来此刻应是已在半路之上了。”

几十个、送人、半路……苏海政轻轻的点头,点了足足有数十下才突然醒过神来,抬头道,“裴长史、麴世子,两位一路辛苦了,既然东西都已送到,两位还是先下去歇息,本都护定然会,”他停了停才用力把话吐出了口,“为两位请功!”

麴崇裕欠身道,“多谢都督高谊,只是年关日近,下官们也是即刻返程才好。大都护的情谊,请容我等下次再领。”他抬头看着苏海政,轻声一笑,“为大都护效力,下官不敢言辛苦,此番能灭贼寇,倒是要多谢大都护的成全!”

案几下,苏海政双手已紧紧的握成了拳头,用力得微微发抖,好容易等到帘子落下,遮住了那两个人影,他呆了半晌,狠狠一拳捶上了案几,案上的诸多物件顿时都震起老高,放得略靠外的瓷杯和笔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屋里留下的两个主簿都唬了一大跳,还是卢青松走了一步,“大都护息怒!”

苏海政瞅着他冷笑起来,“息怒,如今你教我如何息怒?他们居然公然便把那些头颅抬到了这府门口,来向我示威,来向我请功,我竟还不得不为他们请立一个战功下来……竖子欺人太甚!”

卢青松的声音不由也低了一些,“大都护何必气恼,他们此次不过是侥幸逃出生天,便如此骄狂跋扈,如此心胸,日后大都护自有令他们追悔莫及之时。”

苏海政的笑容更冷,“侥幸?你难不成也相信阿史那弥射会派出千人的骑兵,来护送五百石的粮米?又恰恰在那日经过红山道?”

卢青岩不由一窒,他自然不会信,可若不是侥幸,难道是自己的所有安排在老早之前,便已被裴守约看破?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的妖人?他想了半日才低声道,“下官曾听闻,这裴守约精于数算之术,有些事情,原也难说……”

数算之术……苏海政心里微微一寒,没有做声,良久才摆了摆手,“如今说什么都已是无用,只是今日他说的还留了几十名战俘,又是送了许多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件事情在卢青岩心里已转了不知多少遍,却依然是没个答案,听到这一问,只能叹了口气,“裴守约此计甚毒,他若是杀降至尽,固然不必细论,若是全部留下,却也好说,大都护自能指个事务将他们都要过来。如今只留这几十个,想来多半选的还是些队正之流,为的自然是要留下他日能指证大都护的活口,至于说到要送给好几个都督,大约是为了将更多的人扯进此事,咱们既不能真去这些都督府上讨要一两个战俘,却也不能坐视他们拿着这活证据算计大都护……”

苏海政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们能做什么?”

卢青岩沉吟片刻,抬头道,“等。如今,既已不能先发制人,便只能伺机行事。西疆局势多变,有变数便会有转机!”

眼见苏海政脸色依旧难看,他忙道,“大都护也不必忧心,这支亲兵原是大都护亲手挑选的,多数都并无家眷之累,平日里也不轻易与外人照面,莫说他们对大都护原是忠心耿耿,便是有人说出自己是大都护身边的队正,却又有何证据?”

“便如那绥旅正,他只要咬定是当日是要带队迎敌,心急之下才忘了军令,大都护便不必理会旁人的议论,过几日将他从军牢中提出,打上几十军棍,冷上个一年半载,在让他立个不大不小的军功,那时重新用他又有何不可?有些事情,不但死无对证,便是活人,也无从对证!”

苏海政心里不由略平了一些,皱眉道,“只是这六百的人马,总不能凭空说不见便不见了。你说那些降兵是口说无凭,可若对上此事,岂不便成了铁证。”

卢青岩沉声道,“大都护莫忘了,再过两日,咱们便要发兵平叛,这两团人马因追杀马贼,一时赶不回来也是寻常,待到烽烟四起,乱局难辨之时,一支追赶大部的孤军便是遇上强敌或天灾,导致全军覆没,又算是什么稀奇之事?”

苏海政微微点头,脸色略缓,“如此说来,这一仗,倒是打得越大越好。”

卢青岩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苏海政这位恩主平日待自己虽还亲厚,可一旦翻脸记仇,那种奇拧又狠绝的性子,他便是有九条命也赔不起!不然他又何至于为着原本可以揭过的陈年恩怨,非要冒此奇险,好置裴行俭、麴智湛等人于死地?想了想,他诚恳的点了点头,“大都护所言甚是,这一仗倒是不能打得太小了。”

苏海政沉吟了片刻、转头看着墙上的舆图,声音变得冰冷,“还有这位兴昔亡可汗,我倒不知他是何时与麴家搅做了一堆!”

卢青岩忙道,“裴守约对突厥十姓原都施过些小恩小惠,与这位兴昔亡可汗或许关系更密切些,此次才能借来如此强兵。下官以为,那位兴昔亡可汗倒未必知晓他借兵是为何用。大都护也不必为此忧心,此次统领十姓的两位可汗都要出兵随大都护征战,大都护届时使出些手段,或拉之或打之,不难教他们知道,如今的西疆究竟是谁在做主。”

苏海政沉默不语,转身看着那血红的帘子,慢慢的咬紧了牙根,“若是有人不识好歹呢?”

厅堂里变得一片沉寂,卢青岩顺着苏海政的目光看了看静默垂下的那道帘子,想到那帘外的骇人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08章 见风使舵 居心难测

看着手上这叠大红的帖子,琉璃抚额长叹了一声。

明日便是腊八,正是家家户户备牲祭祖、沐药驱疫的大日子,又要开始为年节做些准备,要买的物件甚多,要拟的礼品单子更多,偏偏阿燕前些日子得了一女,还未出月,韩四又是个除了行医之外诸事都迷糊的,外加世子府里还有一个但凡麴崇裕不在便状况百出的云伊,今年虽然多了个麴镜娘帮衬着,琉璃到底还是不大放心,每日都要打发人去两处问上几回,因此比往年里更是忙上了十分。若是还要日日打扮济楚去应付这些西州高门女眷,她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小米瞅着那些帖子,也不屑的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道,“都是些会趁热闹的。”

琉璃笑着摇头,小米这话倒也不算错,自打苏南瑾来了西州,整整一个多月里,她这裴宅是西州城里一等一的清净之处,可十一月那五万石粮米进了西州后,各种要上门拜访的、要请她赴宴游玩的帖子便络绎不绝,只是千般言辞万种手段,说到底,也不过是“酒税”二字。她只能笑着装糊涂,实在装不过了,便推一句“这些政务什么的,我哪里能懂,长史也从不与我说”。原本这些日子已是渐渐清净了下来,结果前几日,当裴行俭与麴崇裕歼灭了西疆上千马贼、大都护要为他们请功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帖子便又雪片般飞了过来……

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真真是浪费大好时光!琉璃长长的吐了口气,把所有的帖子都往前一推,“你让管事到这些府上去道声抱歉,便说我身子不爽,不能出门,也不好见客,请她们见谅。”

小米清脆的应了一声,拿着帖子便走了出去。没过半日,便又有数拨人马上门,送上了若干贵重的药材补品。琉璃哭笑不得,只能拿来看了一遍,记下要还礼的人家和礼品分量,还未一一清点记录清楚,帘外便传来了小米含笑的声音,“云娘子来啦!”

门帘一荡,云伊一阵风般卷了进来,看见琉璃好端端的坐在案几前记账,怔了一下,拍着额头笑了起来,“姊姊当真没事!”回头便叫道,“镜娘,我输啦!”

过了数息的时间,外间才响起了小米的问好声和麴镜唐慢悠悠的声音,“你也见识过那些人的手段了,你尚如此,大娘这边定然更不得清净,是我也会推一个身子不爽,图个眼不见为净。”

琉璃笑着收拾好纸笔,站了起来,“镜娘倒是稀客。”

麴镜唐依然是一副清淡的打扮,笑容里的那点冰凉的讥讽和麴崇裕如出一辙,“谁教西州城里,就你这里还能躲个清净。”说着往案几上的长凳上一坐,对小米懒洋洋的挥了挥手,“今日你家娘子便是轰我我也不会走,有什么可吃的可玩的,都快些拿来,不许藏私!”

小米忙笑着应了声“是”,琉璃不由转头看了云伊一眼,心里好不纳闷:镜娘搬到世子府也不过两个多月的光景,难道就传染上了云伊的疲赖?

云伊忙摆手,“跟我无干!”又指着镜娘道,“姊姊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装仙女,其实性子比我还坏,最会说怪话,今日还说,那些女人只怕都是跳蚤转世,眼见冬日到了,不巴住个苦主吸血取暖如何过得去?”

琉璃绷不住笑了起来,“此话说得……”真不亏是麴崇裕的亲妹子。

麴镜唐淡淡的挑了挑眉头,“难不成我还冤枉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