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叫时来运转。平心而论,这些年皇帝对裴行俭的压制并不明显——他只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抬举着另一位吏部侍郎而已,先是给了李敬玄监修国史的文人最高荣誉,兼任太子左庶子,此后又让他升任吏部尚书;三年前更是将他提拔为号称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同时封了国公!这样的恩宠,满朝文武都找不到第二个,把这些年只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荣誉称号的裴行俭更是足以比到泥里去。

可惜的是,面对这样的待遇,裴行俭还没怎么样,李敬玄已经昏了头,一面大力提拔亲族,恨不能把中枢要职都扒拉给自家人,一面又跟在前方打仗的老相刘仁轨死掐。去年刘仁轨急了,死活拉着李敬玄上了战场。结果,因为他的临阵脱逃,唐军几乎全军覆没,他也只能留在前线戴罪立功。

李敬玄一去不复返,吏部的事自然又全压在了裴行俭的身上,这次皇帝巡幸东都,终于带上了她。而琉璃也不得不带着孩子再次踏上了前往洛阳的道路。

此时此刻,洛阳城已近在眼前,那满城烟柳和八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琉璃想祈祷一句:但愿以后的日子不会像八年前那样跌宕起伏;然而想想去年以来门房上日渐增多的请柬,想想那位越发殷勤的武三思夫人,她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刚想转身,有人已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阿娘阿娘,咱们家是在哪一块儿呢?”

琉璃听声音便知道说话的是五郎庆远,他和延休如今已是一对眉目如面的小小少年,看模样依旧难分彼此,声音却很有些不同。庆远幼时肺弱,裴行俭便教他吹笛,不想这孩子在音乐上极有天赋,没几年便把笛子琵琶琴瑟都学了个齐全,平日说起话来语调也格外轻快,此时这么随口一问,都仿佛带着某种韵律。

琉璃眯着眼睛看了看,还未辨认出方位,一旁的三郎参玄立刻胸有成竹地举起了马鞭:“你瞧见正对宫城的天街没有?从南边城墙数过去第四排、天街往东的第二坊,就是咱们家住的崇业坊。”

琉璃不由奇道:“你倒是好记性!”当年离开洛阳时庆远和延休才过了周岁,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科参玄也不到五周岁啊,他怎么记得这般明白?

庆远更是满脸崇拜:“阿兄真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

参玄只是淡然一笑。几个孩子里他的样貌最像裴行俭,只是平日太过好动,难得有沉稳的时候,此时这么含笑不语,倒是有了三四分裴行俭的神韵。

一直没做声的延休突然凉凉地道:“阿兄自然厉害,不然适才骑马骑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要上车查舆图了?原来是运筹马车之中,决胜舆图之外!”

原来他是现学现卖!琉璃河庆远一怔之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参玄脸上一红,狠狠地瞪了延休一眼。不过当小光庭也凑热闹地咯咯乱笑之后,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延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反而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坐骑边整理起了马鞍,在背过身的时候,嘴角才翘了翘。

从半山亭到洛阳城看着虽近,不过山路回环,走起来还有二十多里,一行人到达定鼎门前时,日头已开始西斜。裴行俭早已安排了管事在城外相迎。琉璃隔着帘子问了几句,这才晓得他这半个月来竟是格外忙碌,圣人召见过好几回……琉璃暗暗皱眉,随口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事么?”

管事一拍脑袋:“对了,前日有位自称姨夫人的上门来寻夫人,似乎是想请夫人回本家一趟,听说娘子不在,还是抹着眼泪走的。”

姨夫人?难道库狄家出了什么事,真珠找上门来?按说那边有继母程氏坐镇,不该出什么幺蛾子啊!就是三年前库狄延忠去世,她也是按足礼数打发管事上门报丧的,如今怎么会让真珠亲自上门?难道是程氏的身子不成了?琉璃忙问道:“门房没把人请进来好好问问么?”

管事回道:“娘子明鉴,上门的并不是小的们认得的那位姨夫人,小的自然不敢乱留。阿郎昨日已打发人去娘子本家询问了,倒也没听说有什么事。”

不是真珠,难道是安家的表姊妹?但安家只有大舅在洛阳有生意,他家做事就更有规矩谨慎了,断然没有让女儿们胡乱找来的道理……琉璃越想越是纳闷,有心待会儿就去问一问裴行俭,只是一个多时辰之后,当裴行俭真的踩着一地余晖走进内院时,她却是一阵发愣,立时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个把月不见,裴行俭整个人好像都有些不同了, 不知是庭院分外敞亮,还是晚霞太过绚烂,他身上的绯袍笼冠仿佛突然变得格外鲜亮,衬得他眸子里光华流转,眉宇间神采飞扬,看去竟是年轻了好几岁。

看见琉璃迎出,他加快了步子,温声道:“你怎么也没多歇一会儿?我原想着今日若是下衙早,可以早些见到你们,没想到又忙了一整日。”

琉璃压下心底的异样,摇了摇头:“不打紧,我这一路走得又不辛苦,倒是听说你这些天都格外忙,有时一日都歇不了两个时辰,还是要多注意些身子才好。”

裴行俭扬眉微笑:“你瞧我可像是累坏了的模样?那两天,也不过是因为圣人垂询,略查了查吐蕃那边的消息,哪里就影响到身子了!”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的面孔,的确,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倦色,反而有一种好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明朗光彩。

她笑了笑低下头来,心底却是一阵钝痛:原来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这几年里,他任劳任怨地打理着吏部的繁琐事务,淡然面对着帝王的冷落;他尽心尽力地培养着几个孩子,手把手教三郎骑射、教四郎书法、教五郎乐器,连琉璃都经常觉得他太过辛苦,可他却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从不曾流露出一丝惆怅或不满。所以她也一直觉得,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很享受,却没想到,真正满意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会焕发出如此的光彩。

是啊,他毕竟是男人,而且是胸怀壮志的男人,就算不在乎官爵名位,不屑于邀功争宠,却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帝王的信任重用,以及因此得到的施展空间……裴行俭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进门之后才低声问道:“有什么事么?你怎么不大开心?”

琉璃振作精神抬起头来:“没什么,只是到了这边之后,越来越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所以才会贪得无厌,所以才会痴心妄想,妄想着他能和自己一道就这样平凡安稳下去,而不是大展身手,去建立他的不世功勋……裴行俭挑了挑眉,笑了起来:“你也敢在我面前说老?”

琉璃也笑:“我是寻常人,不能和你比!”裴行俭气度原本就好,这些年随着年纪增长,居然愈发卓然出众,自己虽然也不是老得很不堪,但还是没法比。

裴行俭沉思片刻,居然点了点头:“的确不能比。如今我带你们几个出门,让不相识的人瞧见了,谁不羡慕我儿女双全?”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么胡说八道的么?”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总比你又胡思乱想了的好吧?嗯?”

他的眼神太过明彻,语气又太过柔和,琉璃只觉得被他这么一看,自己所有的小心思仿佛都放在了六月的大太阳底下,不但无处遁形,而且转眼间便消融殆尽,留下的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温暖,一时间竟是答不上话来。好在帘外突然传来了小光庭奶声奶气的声音:“阿爷,阿娘”。

裴行俭抬头笑道:“是六郎么?快进来让阿爷瞧瞧!”

门帘一掀,光庭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了进来,闷头扑进了裴行俭的怀里。没过多久,三个住在外院的孩子也赶了过来。裴府的上房里顿时又像往日般欢声笑语响成了一片。

一家人用过晚饭,裴行俭又考了考三个孩子的功课,便吩咐道:“你们回去之后再把以前读过的功课温习温习,过两日就去咱们在洛阳的族学里念书。”

参玄只是八年前在洛阳上过几个月的族学,延休和庆远则从来都是在府里跟着先生上课的。听说此事,参玄和庆远都兴奋了起来,延休却皱着眉问道:“难不成是咱们在长安的族学太差了?”

裴行俭摇头:“两处族学都不差,只是我日后会更忙,未必能督促你们,先生一时也请不到那么合适的,你们还是去族学更方便。那里的先生也都有真才实学,你们只要静下心跟着读上两年,自然会有长进。再者,你们如今都大了,也该去外头练一练识人断事的眼力,学一学待人接物的道理。族学里原是什么人家的子弟都有,你们正好能多交些不同的族中兄弟。你们须牢记,在学里绝不可恃强凌弱,更不能以衣冠家境取人。若是与同窗有了争执,不妨让他一步,谦逊容人,方是大家气度。”

参玄应声问道:“那若是有人欺负到咱们头上呢?”

裴行俭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教了你们这么些年,若去个族学还能被人欺负了去,也不必说是我裴家儿郎了!”

琉璃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话说得威风!也不晓得当初是谁生怕自己仕途起伏,儿子们在族学里会听到风言风语,巴巴地在自家造了个小书院出来!

裴行俭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篇道理,什么做人不可带一丝傲气,不可无三分傲骨,什么识人须带冷眼,莫看人如何待己,且看他如何待人……琉璃听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插嘴道:“你们到了学里,要记得互相照应。”这三个孩子里,参玄武力值够高,性子却有些冲动;延休心里最是有谱,可嘴上太不肯饶人;清远倒是温和开朗,偏偏身子骨是三兄弟里最弱的……裴行俭笑道:“这倒好说,去了族学之后,他们会更晓得什么是手足兄弟。”他瞧着下头的三个孩子,突然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感慨。

琉璃瞧见他的脸色,便知他多半是想起了自己幼时在族学里的坎坷经历,忙笑道:“这都过了二更了,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三兄弟齐刷刷地告了退,裴行俭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依旧有些悠远。琉璃有心扯开话题,想了想便问道:“你刚才说起吐蕃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不以为意地答道:“也没什么,前阵子吐蕃的赞普突然去世了, 权臣拥立幼主。圣人觉得咱们可以趁机出兵。我原是一直留意着那边的 动静,又特意去查了査,得到的消息都是说这位权臣极有手段也极得人心, 如今上下一心,咱们若是轻举妄动,未必能讨到好处。”

琉璃忙问那圣人怎么说?”

裴行俭微微一笑:“圣人从善如流,自然是采纳了我的这点浅见。” 就是说,他眼下还不用带兵出征,琉璃不由松了口气。

裴行俭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变得郑重起来:“琉璃,我劝圣人息兵,是眼下还不是动武的时机。不过自打十年前薛将军在大非川一败,吐蕃这些 年来愈发咄咄逼人,西突厥和北突厥也是各有打算,就算咱们按兵不动,不出两年,边境依旧会再起战事。以圣人近来对我的信重,到时……”他伸手按在琉璃的肩膀上,凝视着她的眸子,没有再往下说。

琉璃心里一涩,到时他自然会上战场,会战无不胜,成为名垂青史的儒将之雄,然后……她努力控制着眼底的酸涩,点头笑了笑:“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们。”

裴行俭轻叹一声,将她环在怀中,低声道:“你更要照顾好自己。”

琉璃闭上双眼,感受着他胸口那熟悉的温暖气息,听着那熟悉的强劲心跳,心里也说不上是酸是苦,一时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裴行俭也没有开口,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琉璃的长考。自打新婚时起,他就喜欢这样安抚她,二十多年来,琉璃的长发也不知在他手里滑动过多少回,而此时他手中那丝缎般的褐色秀发里,已悄然夹上了最初的银丝。

安静的屋子里,一时只听得见滴漏的轻响,一声声带着一去不返的清脆与空茫,仿佛岁月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裴行俭先开了口:“明日你先好好歇着,过了这两日,只怕访客会比长安更多,像那位右卫将军夫人,十有八九立马就会上门少不得要你费心费力了。”

琉璃听他提到武三思夫人,兴致顿时更低。武三思和武承嗣都是在贬黜之地长大的,娶的也是当地小户,武承嗣的夫人还好些,并不爱出门应酬。这位武三思夫人刘氏却是个殷勤活泛的,只是那活泛太过上脸,殷勤又太过直接,每回登门造访,都会让琉璃深深地领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她闷闷地答了声:“知道了,我心里有数。”转头正想招呼婢女们进来问候梳洗,裴行俭却又突然道:“对了,你家那位庶母说是身子不好,要持戒做居士,正折腾着请人观礼,说不定要来烦你。我已打发管事送了药材过去,你就不必再管了。”

琉璃愕然抬起头来,曹氏要请自己去看她的持戒仪轨?这么说来,那位找上门来的姨夫人,难不成是珊瑚?

随即她便更加愕然地发现,自己一时竟怎么都想不起来,珊瑚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第二日早间,琉璃送走裴行俭后便开始处置家务。紫芝此次照旧是提前了一个多月过来准备,这些年她的性情愈发沉稳周到,有她帮衬,琉璃不到半日就把家里的大小杂务都料理得清清爽爽。

抬头瞧着未到中天的明媚春阳,她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到底还是立定脚跟,扬声道:“准备马车,我要回趟本家! ”

库狄青林如今在兵部当差,大约是为了方便他去衙门,程氏在洛阳置办的宅院就在定鼎门街西的安业坊,从裴府坐车过去,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就到。看门的仆人通报进去,很快便有人带着婢女迎了出来,正是二十多年未见的珊瑚。

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琉璃却不由怔住了。

珊瑚的五官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丰满了一些,可不知怎地,看去却像换了个人。或许是脸上的线条太过圆润,或许是神情太过温顺,她原本艳丽的眉眼竟显得有些模糊,加上一身的素净打扮,怎么看都是位寻常人家的温良妇人,和琉璃印象里那位嚣张美艳的少女全然对不上号。

不是说她嫁的人虽然年纪大些,对她还不错么?而且她一直跟着丈夫外放,并不用应对妯娌公婆、抚养原配留下的子女,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看见琉璃,珊瑚的脚步也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才加快步伐上前行礼,脸上露出了亲热的笑容:“阿姊安好!姊姊怎么今日才来?”

她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却不算难听,只是那语气里的热情,却让琉璃差点打了个哆嗦——自己什么时辰跟她姊妹情深了?什么又叫“怎么今日才来”?

她忙侧身换了一礼:“我是昨日午后到的洛阳,晚间才晓得妹妹居然来寻过我。我也纳闷呢,妹妹难得来一次,难不成是母亲大人有什么急事要找我?”

珊瑚听到“母亲”二字,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努力扯了扯嘴角才挤出一句:“我、我也是上个月才回这边的,母亲倒也没什么急事……”

琉璃微笑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劳烦妹妹先带我去给母亲请安吧!”

珊瑚脸色更是尴尬,张嘴还要说话。琉璃皱眉瞧着她,加重了语气:“妹妹,有劳了!”她这次回来,可不是为了满足曹氏的愿望,她只是想不明白,曹氏怎么会又闹腾起来?珊瑚怎么会突然回家?程氏又怎么会让她上门来骚扰自己?眼下裴行俭无暇理会这些琐事,她却不能真的置之不理。毕竟她也姓库狄,这个家真要闹出什么来,未必不会连累到她,乃至裴行俭。

她这样一拉下脸来,珊瑚顿时不敢再多说,垂头应了声“是”,引着琉璃就往里走。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穿过库狄青林夫妇居住的院子,来到后面的上房。

上房的台阶上,帘子早已被高高地打了起来。琉璃快步走进,抬头看见继母程氏神色如常的红润脸孔,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她上前两步正要行礼,程氏已摆手笑道:“大娘快莫多礼!听说大娘是昨日下半晌才到的,辛苦了一路,怎么也不在家多歇两日?家里又没什么大事,昨日就劳你送了那么多药材过来,今日又亲自上门,若让女婿晓得,还不得怪青林多事,觉得我这做母亲的不体恤?”

原来是青林让珊瑚过去找自己的,他这么做把程氏又置于何地?不过看程氏这模样,倒不像是被拿捏住了不得不忍气吞声,她这么放手不管,不知又是什么打算?

琉璃心里转了几圈,笑着屈了屈身:“多谢母亲体谅。原是流离自己心急想着自打母亲跟青林搬到这边来,女儿还未上过门呢,整改过来请安了,正好也来瞧瞧母亲这边有什么事是琉璃能搭上手的。”

珊瑚听得呆呆的,直到琉璃说道“搭手”,才忙不跌地点头:“多谢姊姊,说来如今倒是正好又一桩……”

程氏笑吟吟地对着外头扬声道:“怎么还没把浆水点心端上来?平时不治礼也就罢了,还要让大娘看笑话么?”转头有对琉璃道:“大娘快坐下说话吧,你也太客气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只是这些婢子都是新买回来,又爱小题大做,又不听人教,至今还是半点眼力也无,倒是叫大娘见笑了。”

这回珊瑚大概终于听懂了,脸色一白,低头坐在那里再不言语。

琉璃暗暗摇头,业越发纳闷,私下看了一眼,发现库狄青林的妻子容氏并不在,忍不住问道:“怎么没瞧见弟妹?”

程氏笑了笑:“他去真珠那边了。”不等琉璃追问,又一脸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真珠如今又有了身子,她夫婿昨日亲自上门来求了我,想让我过去照顾几个月。谁知阿容却说家里如今事情太多,万万离不得我,自己非要抢着先去看看真珠,也只能让她先看顾几日再说了。”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程氏早就找好退路了!也是,真珠的公公婆婆都已亡故,夫婿对她又极好,程氏跟他们住着只会更舒心。不过她儿媳显然很清楚,程氏可以离开这个家,但这个家却根本离不得程氏,所以才要用行动来阻止和挽留。其实自己也希望程氏留下,毕竟与她在,这个家至少不会拖后腿,换成那母子三个,天晓得能惹出什么事来!

琉璃心里纠结,想了想还是点头笑道:“这可是大喜事,我那边还有一些新收的细白叠,回头就给妹妹送去。”

程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我就替她谢过了,那可是有钱业没处买的好东西!”

两人就着孩子的事说笑了几句,自有婢女端上浆水点心,琉璃这才问道:“母亲如今在忙什么?我怎么听说家里近来很有些热闹。”

程氏淡淡地笑了笑:“这不是二娘回来么?她夫君是个没成算的,手上又散漫,外放那么些年也没存下几个钱来,去年回长安养老之后更是有酒就足。那几个儿女又疑心二娘藏了钱财,奉养都不打肯出,青林瞧不过眼,便把她接回来住了。”

琉璃看了看低头不语的珊瑚,多少有些明白了她的改变有何而来。她所嫁的人对她也许并不苛刻,但尊重显然也有限,身为主妇,这些年来在外头竟然没落下什么积蓄,回来要看子女的脸色……此事她也无法置评,只能笑道:“倒是又让母亲费心了。”

程氏的语气变得有些嘲讽:“这算什么费心?二娘原是最孝顺的,只是你庶母大约是水土不服,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三天两头地病。前些日子还说自己怕事不成了,发愿要持菩萨戒,还要亲朋好友都来观礼。结果好些人都问你来不来,我记得你还没到洛阳,自然是来不了的,二娘偏不信,还亲自去请了你一回。

二娘,这下你相信我不是空口哄你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琉璃端起酪浆喝了一口才道:“庶母果然是……越发有心了。”三年前在库狄延忠的葬礼上,曹氏瞧着那般老实可怜,还是程氏主动发话让她回来住的。最近她是儿女都在身边有了底气?还是觉得珊瑚被子女逼迫自己也能有样学样?也不瞧瞧这个家里头的产业,外头的产业到底掌控在谁手里,程氏真要撒手一走,他们且有哭的时候!

珊瑚原是一直低着头,听见程氏这么问自己,脸上也涨得通红,嘴唇抖动了几下才道:“我不是这意思,这不是大伙儿听说姊姊不来,也都说不来眼见仪轨就要办了,实在不像个样,我也是急得没法子才去问一问的。”

程氏面无表情地瞧着她,似乎连话都懒得说了。

琉璃忍不住道:“妹妹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常听人说,持菩萨道是为了还愿积德,却从没听说是为了让旁人来观礼赞叹的,更没听说亲朋好友来的少了,仪轨都办不成。难不成洛阳这边风俗要特别些?”

程氏冷笑了一声:“可不是!我虽什么慧根,却也想着家里有人吃菩萨戒是件好事,特地请了名寺大德来受戒,没想到阿曹的心思竟全在清水来观礼上!我也纳闷,这吃菩萨戒非要请遍亲友,到底是哪里的规矩?二娘不妨说给我们听听?”

珊瑚脸都紫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姊姊、姊姊如今有这般的福气造化,莫说亲友们都在问,便是戒师也说,希望姊姊能过来观礼……”

珊瑚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了块浮木,忙不迭地用力点头:“自然是!尼师说早年就见过姊姊,还说姊姊心地慈悲福泽深厚,若能请姊姊前来观礼是大福气。如今尼师还没走,母亲不信去问!”

琉璃不由皱眉,库狄家的亲戚们显然要看自己对曹氏的态度这也罢了,怎么请个戒师来也是趋炎附势的?

程氏的眉头业微微皱了起来,看了看琉璃,迟疑着解释道:“大娘有所不知,这位无嗔法师年纪虽不甚大,持律精严却是极有名的,又很少出门,若不是真珠上香时偶然投了她的缘,莫说我们,便是几位相公夫人只怕也请不动她。”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大娘是不是早就认得她了?”

跟真珠投缘?说来真珠跟自己的相貌倒也有几分相似,加上库狄这姓氏……难不成这尼师真的认识自己?琉璃心头一跳,沉吟片刻才道:“我一时倒是想不起来了,若是母亲”这边方便,我想过去拜访拜访。

珊瑚明显地松了口气,程氏也点头笑道:“我这边有什么不方便的?”她转头吩咐了一声,婢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快步走了回来:“无嗔大师请大娘过去说话。”

程氏想了想起身道:“那大娘就先过去看看吧,你要吃点什么午食,我这边就去让灶房赶紧准备。”

琉璃业跟着起身:“让母亲费心了,女儿只想尝尝母亲做的汤饼。”

程氏笑道:“就知道你是个省事的!”她摆手不让琉璃相送,提裙快步走出门去,脚步又轻又快,哪有半分失意的模样?

琉璃目送程氏离开,回头瞧见珊瑚如释重负的脸孔,顿时也深深理解了程氏懒得多说的心情,当下知道了声:“那我便过去拜访尼师了。”

从上房出去,第二重院落的东边是一处小小的跨院。月亮门前,早有人合十静候,瘦瘦小小的身材,最寻常不过的僧袍,可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静气度,正是无嗔尼师。

琉璃忙凝神大量了几眼,越看越是困惑。

这位尼师约莫三四十岁年纪,面孔消瘦,五官也寻常,好在眉宇开阔,目光平和,一看便是严谨坚毅寻的修行之人,却比常苦修者又多了分宁定之感,的确很有些高僧风范——可问题是,这样一张颇具特色的面孔,她竟是半点印象也无!

无嗔的眸子却微微亮了起来,上前两步,弯腰行礼:“无嗔见过华阳夫人,夫人一向安好。”

琉璃心里越发纳闷,忙回了一礼:“不敢当。”这位尼师眼里压抑的激动喜悦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是自己若是真的跟她打过交道,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犹豫一下,她还是含笑问道:“尼师莫非认得信女?”

无嗔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诚挚之极的笑容:“终南山下,一别十载,夫人风采如旧,贫尼却如同再世为人了。”

终南山,十年之前,再世为人……琉璃脑中“咚”的一声,就如有人在她耳边重重地敲响了铜钟,一时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位风采卓然的大师,竟然是当年从法常尼寺逃出来的尼姑!

第十一章旧案难解新宠莫测

小小的静室里只点着一支两指粗的白蜡,烛光闪烁不定,将白泥墙上 的两个人影也晃得忽大忽小,时而重叠,时而分开,那原本压得低低的话语 声却在这进退之间渐渐地高了起来。

“尼师当真不必如此!”

扶着无嗔再次深深弯下的单薄身子,琉璃的语气不由便重了几分:“信 女已经说过,当日之事不过是机缘巧合,尼师还要这般多礼,岂不要折煞信 女了?”

开玩笑!十年来自己因为这件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除了被威胁,就 是被出卖、被迁怒,好容易这两年自己“忘恩负义”的事儿不大有人提了, 突然冒出个尼姑说是感谢自己救了全寺的人,傻子才会认呢!认了能感动中国么?

若不是这位无嗔大师暗示镜月给自己留了话,她连这个院门都七 会进!

无嗔显然被琉璃的语气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摇头:“贫尼不敢,贫尼不 敢! ”她抬眼瞧着琉璃,满脸都是迷惑,想了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莫要 担忧,贫尼已打发了小徒守住院外,这院子里再没旁人的。”

琉璃淡淡地点头我知道。”自家侍女也在外头守着呢,可这是有人 没人的事么?

看着无嗔愈发困惑的表情,她索性直接问道:“却不知镜月大师到底有 何指点,还望尼师直言相告。”她的确想不明白,这位既然溜之大吉了,为什 么还要把自己卖给阿霓,卖给杨氏?

无嗔忙道夫人明鉴,镜月恩师当日曾叮嘱贫尼,夫人对法常尼寺是 恩重如山,让贫尼日后一定要报答夫人,夫人若有什么差遣,便是粉身碎骨 也要听命,贫尼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或忘……”

她说的就是这些?琉璃顿时气往上冲,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不敢谈 差遣二字,信女只求尼师从此谨言慎行,莫提旧事,便是感激不尽! ”

无嗔顿时答不上话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琉璃,神色渐渐从惊讶变成 惶然’低头道:“贫尼……贫尼该死,夫人息怒。”

息怒?琉璃心头一震,突然醒悟到自己大概的确是在迁怒,镜月失信, 和无嗔又有什么干系?这些年来,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吧!今天跟她进了 院子,其实自己心里未必不想听到这声感谢,未必不想确认,当初自己并不 是滥好心了一场……她定了定神,放缓了声音:“尼师见谅,信女并非对尼师有什么不满,只 是往事惨痛,当初种种阴差阳错,信女当真不想再提,得罪了!”

无嗔神色顿时一松,合十念了声“菩萨在上”,轻声道:“夫人说得是, 原是贫尼唐突了,夫人心地慈悲,定然会有福报。”

琉璃听她不再纠缠于旧事,也松了 口气:“多谢法师吉言。”

无嗔却又行了个礼:“夫人恕罪,当日恩师还有两句话要贫尼转告给 夫人。”

“恩师说,当日荣国夫人府上有位管事娘子曾来套过她的口风,她似乎 伺候过夫人,恩师一时不查,说漏了嘴,让她猜到当日之事与夫人有关。恩 师极为懊悔,让我转告夫人,此事她罪无可恕,也不敢求夫人谅解,只望夫 人早做准备,莫要以旁人为念,当日知情的尼众恩师都已遣散,不会再连累 到夫人。”说到这里,无嗔的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这句话我原该早些带 给夫人的,只是贫尼无能,才耽误到今天,贫尼真真该死! ”

琉璃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

无嗔更是羞愧这、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恩师跟随高僧离开中原,贫尼悄悄尾随了一路,好容易寻机见了 恩师一面。恩师立时便说了这些话,叮嘱贫尼回长安后定要设法转告夫 人。贫尼原是一回长安就想找夫人,却发现贵府的门禁竟是格外森严,贫 尼又愚钝,还未想出什么法子,就听说周国公已被下狱,事情也都被揭了出 來,贫尼便没敢再惊动夫人。”

她小心地看了琉璃一眼,恳切道:“夫人,恩师出海之前,念念不忘的便 是此事,担心自己给夫人惹祸,又担心夫人误会她是恩将仇报。恩师断不 敢求夫人宽恕,贫尼在此斗胆恳请一句,恩师只是无心之失,夫人大人大量,就莫要怨恨于她了 :原来是这样!算算日子,无嗔回到长安时’裴行俭大概已当上吏部选 官,那两年裴家门禁之严,只怕比皇宫也差不离了,无嗔能见到自己才怪! 结果……琉璃的心情好不复杂。这些年里,她也曾告诉自己,做事只要问 心无愧就好,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平的。事情如果真如无嗔所说,那自 己纯粹是运气太坏,怪不得别人。她是该为此如释重负呢,还是更加无奈?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苦笑了一声:“镜月尼师多虑了,此事不过是阴差阳错,哪里谈得上恩将仇报?”再说恩将仇报,这不是自己的招牌么?

无嗔忙道:“夫人您也莫要多虑才是!所谓人言可畏,其实不过是些糊 涂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夫人的苦衷,明白人都是知道的,就连原先的周国公 夫人也从不曾怨恨过夫人!”

琉璃随意点了点头,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周国公夫人?”

无嗔的语气肯定无比:“正是!夫人有所不知,贫尼如今就在教义坊的 天女尼寺修行,和原先的荣国夫人府隔得不远。这位杨檀越常到尼寺的塔 林上香。贫尼就曾亲耳听到她在焚香祈祷时提到夫人,请老夫人不要怨恨 夫人,说夫人既然肯冒险求情,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多半是被逼得没法子 才承认旧事的。夫人您看,连杨檀越心里都明白,夫人又何必自责?”

杨氏上香的时候请求老夫人不要怨恨自己?琉璃怔怔地看着无嗔,一 时有点转不过弯来她是什么时辰说这些话的?她瞧见你了?”

无嗔赶紧摇头:“杨檀越没有瞧见贫尼。她并不认识贫尼,只是平素上 香的舍利塔离贫尼打坐之地不远,她又常常自言自语,贫尼这才多听了 几句。”

既然不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杨氏就没必要撒谎,可这事儿不是她跟 武后揭发的么?她这么说,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听 说武后并不曾为难她,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艰难,而且自己最后一次在洛 阳宫看见她时,她虽然模样憔悴,神色却十分冷静……对了,最后一次见面!琉璃的耳边突然又一次响起了杨氏那幽幽的声 音,“我原以为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痴”。当时自己也纳 闷过,她的语调怎么会那么古怪?难道说她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告密者, 所以看到自己替贺兰敏之求情后,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原来你也是个傻 的,原来你也是逼不得巳!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洞开,琉璃不由长长地透了口气,可心头 随即便涌上了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如果告发者不是杨氏,那还能是谁?

她想来想去,怎么也不得要领,正想再问问无嗔关于杨氏的事,却听门 外突然有人扬声道:“曹娘子,库狄娘子,请稍候片刻。”

琉璃不由皱眉,这是珊瑚又过来了?还带来了曹氏?

无嗔往外瞧了一眼,举手加额,向琉璃再次行了一礼:“夫人保重,贫尼 日夜为夫人祈福。”她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压 下心头翻滚的疑云,也跟着迈步走出门外。

台阶下,珊瑚扶着曹氐一步步走了过来。三年不见,曹氏倒像是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穿着件剪裁精致的素面袍子,头上戴着条珍珠抹额,把那头有些斑白的红发衬得多了好些富贵气象;眼里脸上也满是光彩—— 那是算计就要成功的兴奋与喜悦。

这种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每次曹氏的脸上露出这样的光彩,她的一颗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而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了哭笑不得——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看这模样,她显然觉得自己已成功斗倒了程氏,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权了。以程氏的心性,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无忧,可她却偏要往自取其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还奔得这么得意洋洋……看着曹氏向自己扬起的灿烂笑脸,琉璃突然觉得,自己连嘲讽的兴致都没了,迎上两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庶母安好。”

曹氏的笑容顿时更加热切:“大娘可是好久没回来啦,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越发富贵了!要不怎么说心宽是福呢,大娘这么心地宽广的人,原是该有这么大福气的。”

她走上一步,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今日得见大娘,庶母要在这里赔个不是。当年原是我太过糊涂,才叫大娘受了那么多委屈,大 娘却是宽宏大量,这些年来不但没怪罪我,还肯帮衬你兄弟,真真让我越发 没脸来见你!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这两年来一直跟我说你是如何待他的,我这心里啊,越听越惭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下才好。当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 造化的,偏偏又没什么手段,只能想到那种笨法子,见大娘没说什么,便以 为大娘也是情愿的,谁知却是一场误会。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还是得 了好前程,没让我这糊涂人耽误了去! 二十多年来,我这糊涂人也只能吃 斋念佛,就盼着能给大娘、给你们姐弟几个积点福气。

如今青林还算是争气,他上司前些日子还说,日后定会提携于他的。 我听完便念了一夜的佛,毕竟库狄家只有他这一脉男丁了,他能出息,你们 姊妹也能添个助力。这打虎还要亲兄弟呢,家族原是立足的根本,越是长长久久的富贵、干干净净的名声,就越要自家人去帮衬。大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理儿?”

琉璃静静地看着曹氏越走越近、越说越顺,那两片薄薄嘴皮上下翻飞, 从当年说到日后,从解释道歉说到荣辱利害,说到最后,曹氏几乎都要被自 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琉璃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庶母说得是。”

的确,在眼下这世道里,没有家族支撑的女人就像无根之木,就像程 氏,她之所以能进退自如,不就是她背后的程家么?而作为这一代唯一的 男丁,库狄青林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库狄家族,可惜的是……曹氏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拉琉璃的手:“我就知道大娘是最明白不 过的!”

琉璃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庶母过奖。琉璃从来都是糊涂着过的, 不敢跟庶母相比。琉璃这便告退了!”说完她向无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出 了小院。

要想长久富贵,名声无瑕’家族的确是根本,可惜的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曹氏的手依然半伸着,整个人却已在二月的春风里僵成了木雕。

库狄家的堂屋里,气氛倒是比适才松快了许多。程氏已指挥着婢女布 置好了食案,两碗雪白匀细的汤饼也已被放在托盘中端了上来,盖子一揭,那褐斑彩的欧窑青瓷碗里便蒸腾起了一阵诱人的香气。

琉璃进屋便笑道:“母亲熬的好鸡汤!”

程氏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熬了多久?只能借个香味罢了!真正要 喝好的,过几日你若能有时间去真珠那边,我亲手给你炖一钵出来!”

瞧着眼前这张毫不在意的笑脸,想想刚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琉璃刚刚好的那一篇劝慰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在食案前跪坐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胃口。

琉璃回到裴府已是午后,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了片刻,又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只觉得汤饼似乎依然堵在胃里,而且与那烫手的新难题、难解的旧疑云已然混在了一处,上不来下不去的让人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