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没等她把转圈的范围扩大到院子里,就听门外有人扬声道:“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回来了?这么早?琉璃忙迎了出去。裴行俭已走进院子,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就已扑面而来。琉璃不由奇道:“你喝酒了?” 裴行俭抬腿进了里屋,漫不经心地道:“也没喝多少,只是约着青林在天津桥边的酒楼里坐了会儿。”

库狄青林?琉璃惊讶地抬头瞧着他。

裴行俭转头瞧着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眉心:“我不是说了让你这两日多歇着点,让你不用去管这些事么?你怎么一点话也不听? 瞧你这眉头,又皱了一整日吧?才多大点事,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办不好?” 琉璃忙摇头:“我怎么会担心你办不好?我是觉得你太忙,怕你累 了!”旁人只瞧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御前应对从无迟疑,可谁又看见过 他在背后花了多少工夫?自己家里的这点小破事……裴行俭眉头一挑:“不过是一顿酒几句话的事,哪里谈得上一个 累字?”

琉璃忍不住也好奇起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裴行俭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恭喜了他几句。这不是程家大郎程务挺又在北疆立功了么?看这势头,过几年他说不定就能封侯封公。程家后继有人,势头正旺,青林在兵部自然也更能如鱼得水。另外我也跟他提了提你家早年间的事,你的身子不好,就是拜当年庶母的那番照顾所致。好 在继母宽厚大方,对子女都很是体贴,有她在,库狄家日后只会越来越 兴旺。”

这哪里是恭喜,分明是威胁!琉璃忙问:“那青林怎么说?”

裴行俭的语气更淡:“他能说什么?他说他一直都记着继母的恩情,只 是瞧着生母病重才接过来照顾几日,如今她身子也好了,过几日他就会把 她和珊瑚都送回长安,日后也再不会住在一起。”

琉璃不由怔住了,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这么简单?

裴行俭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瞧着继母倒未必有多在意 她们母女,似乎是自己心灰意冷了,不想再管这些事,宁可日后跟着真 珠过。”

裴行俭摇头揽住了她:“你怎么还是这般心实?你继母是何等要强的 性子,她若真肯依附女儿度日,压根就不用等到今天!她嫁入库狄家这些 年,你瞧她什么时辰识人不清、心慈手软过,又怎么可能连个妾室都对付不 了,叫人一步步爬到她的头上来作威作福?

她这是以退为进!青林既然惦记着生母和亲姊,这念头堵是堵不住 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她再帮上一把,把那两个都捧得高高的,等她们日 渐轻狂,等大家都晓得她受委屈了,再撒手走人,谁能说她半个不字?横竖 这个家里外都是她的,我敢打赌,她这一走,不出十日,青林在兵部就会举 步维艰,不出三个月,就得借钱度日,不出半年,他照样会如此处置掉那对 母女,再跪着求你继母回家!

这是阳谋,原是不会有半点疏漏的,如此一来,那个家才能真正安稳。

是可惜,这半年的时光,继母大人能等得起,我却不能叫你去为他们几个操心,也只有让青林早些看清楚形势,早些收了那些蠢念头了。”

竟然是这样!琉璃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说得没错。难怪她总觉得有些不对,程氏对库狄青林就算没有多深的感情,可花的心血总是不少,如果真是被他们逼走的,怎么会这么平静?在珊瑚面前还时常语带讥讽, 而对自己时,脸上连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都瞧不见。自己还以为她是太心灰意冷,却原来人家根本就是精心准备、等着收网!这个局,自己猜到了结尾,却没猜到开头,又比曹氏能高明得了多少……琉璃越想越沮丧,脑袋也渐渐地低了下来。

裴行俭的脸上笑意更浓:“怎么,我家傻琉璃终于发现自己又白忙了一回?现在总晓得该多听我ー句了吧?”

琉璃满心郁闷,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早些把话说清楚!”

裴行俭笑道:“我原是想着今日跟青林说完了,回头再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你,岂不省事?谁知你这性子是越来越像三郎了,竟是一刻也待不住!” 这叫什么话?琉璃多少有些羞恼:“我看你才越来越像四郎了,说话就没一句中听的!”

裴行俭摸了摸下巴,满脸都是诧异:“四郎这性子,不是随了你么?” 琉璃凉凉地道:“都说字如其人,也不晓得是谁说的,几个孩子里头,也就是四郎的字还有他的几分骨力!”

裴行俭“嘶”地吸了口凉气这话说得,怎么那般耳熟呢?”

琉璃说完也醒悟了过来一一自己说话这腔调,可不是跟小延休讽刺人 时的阴阳怪气像了个十成十?她压下心虚,狠狠地瞪了裴行俭一眼,可瞧着他那“我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没说”的眼神,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裴行俭过去净面更衣。琉璃的心思不禁又转 到了无嗔说的那些话上,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就算想查,也没处着手了吧? 正出神间,手上一紧,却是裴行俭巳换好家常衣裳,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在想什么呢?难不成家里还有什么难题?”

琉璃回头看着他,一时有些犹豫。裴行俭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我就算 再忙些,帮你出个主意的时间总会有的。”

大约是刚刚洗过手,他的手显得比往日凉,紧紧相握之后,才有热力慢 慢从手心里透出来。窗外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唇角的微笑和眼底的 柔和都照得清清楚楚。琉璃心里一暖,轻声道:“我的确有件事想不明 白。”她把今日遇到无嗔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你说,到底是杨氏在胡 言乱语,还是当真另有其人?”

裴行俭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道:“听起来的确有些蹊跷,我不曾见过 杨氏,也不敢说她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按理说,那首告之人,必有所 图,而且,应当已有所获。”

琉璃点头,她也这么想的,所以连阿凌和十三娘都怀疑过一遍。可如 今阿凌依旧是蒋奉御的如夫人,依旧常给贵妇们瞧瞧病;崔十三娘的地位 倒是高了不少,不过她那性子原是讨人喜欢,随着裴炎升迁而愈发有人缘 也是寻常……裴行俭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背:“日久见人心,咱们慢慢瞧着,总有真 相大白的时候。今日难得这般好天气,就别想这些烦心事了,适才我在天 津桥那边瞧着长堤上的风光着实宜人,便在酒楼定下了位子,待会儿等六 郎醒了,咱们都过去坐坐,也让孩子们尝尝那家的春盘。”

他转头看着窗外,笑容里多了几分感慨:“这样清闲的好日子,以后或 许不会太多了!”

这样的好日子……琉璃胸口突然间就如被针扎了一下,屏息片刻才笑 了出来好,那就听你的。”

他说过的,不出两年,边疆就会再起战事,或许,他们能在一起的好日 子,也不会太多了。

清闲的时光果然转瞬即逝。

库狄家那边,曹氏母女还没有离开洛阳,裴府这里便已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待到上巳节前,相邀的帖子更是在上房的案头积了一寸多厚。 琉璃却是哪家都没敢应下——武后有召,让她在三月初二,也就是上已的前一日入宫觐见。

转眼便是三月。虽然还未到上巳节的正日子,洛水边却多了好些盛装出游的丽人。天津桥畔风光更是旖旎,长堤上的垂柳正是绿叶成荫,如霞盛放的桃花却已渐次凋零,无数花瓣随波逐浪,在桥下岸边的春水里勾勒出了几道盈盈粉波。

在桥上的稀疏车流里,琉璃悄然挑起了一角车帘,瞧着柳堤后面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这八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进过宫。和皇帝对裴行俭明里暗里的冷落不同,武后对琉璃依旧是照顾有加,只要她人在长安,逢年过节召见的外命妇里从来不会少了琉璃的名字,各种赏赐往往比旁人更厚几分,加上武三思夫人的殷勤拜访,在众人眼里,琉璃依然是深受皇后宠爱的华阳夫人。

琉璃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不同了。这些年来,武后对自己的所谓恩宠,就像此刻桥下的那些落花,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装点,至于河 道里真正回旋着的水流,她却再也不曾触及。可今天,随着这道郑重其事 的宣召,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湍急的水流的声音……马车不紧不慢地过了天津桥,沿着洛阳宫的南墙往西而行,大约走了一盏多茶的工夫,上阳宫的宫墙便出现在前方。

此处原本是紧挨着洛阳宫东南角而建的离官,依山傍水,风景绝佳。 这几年里,因为宿疾缠身的李治越来越喜欢清静,时常在此起居听政,宫里 又陆续修了好些亭台楼阁,其奢华富丽之处不但冠绝洛阳,便是大明宫也 颇有不及。

琉璃的马车停在了上阳宫东边的星躔门前,早有肩舆等在门内,带着 她穿花拂柳一路往南,走了足足好几里地。穿过一道石门,就见前方远远的一道长廊仿佛凌空而出,廊庑下是大片的湖水,湖畔垂柳如幕,鲜花如 席,亭台相连,其间又点缀着真正的锦幕玉席,好些宫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 拾整理。

肩舆在湖边一停,便有宫女引着琉璃沿着麻石台阶一路往上,来到正 对湖水长廊的一处亭阁前。亭子规制方正,飞檐深长,盧额上写着“芙蓉 亭”三个大字,亭内布置得花团锦簇,被一群宫人拥簇着坐在当中的,正是 武后。她穿着件深青色金丝满地绣的襦裙,头上是赤金芙蓉冠,冠沿流苏 摇曳,将她细长的凤目遮住了大半,纵然面色平和、嘴角含笑,却也自有一 种喜怒莫测的高深。

琉璃抬头瞧见武后,心下不由便是一颤。这几年里每次参见,她都能 感觉到,这位“天后”正在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其实在军国大 事上,如今依然是李治乾纲独断,在朝廷里,武后也并没有太多的实权,李 治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着她的威望,然而几年下来,她的存在感却并没 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发地令人敬畏……碎玉流苏的后面,仿佛有锐利目光闪过,琉璃不敢再看,垂眸快走两 步,大礼参拜了下去:“臣妾库狄氏叩见天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淡淡地点头:“不必多礼。”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压力,琉璃忙谢恩起身,静静地等着武 后发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不敢透出来。

武后再次开口时,语气却是一片平和:“我若记得不错,你以前不曾来 过上阳宫,这一路行来,觉得此处风光如何?可堪设宴之用?”

这是什么意思?琉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转头看了两眼,老老实 实地回道:“殿下英明,臣妾的确是头一次来,一路上目不暇接,至于此处, 臣妾嘴拙,只能想到‘风光如画’四个字,用以设上巳之宴,自然更是应情 应景。”上巳节的宴游,讲究的就是水,这里的长廊之下便是滔滔洛水,长廊 之内又有曲流碧波,无论是玩传统的临水濯尘,还是高雅的曲水流觞,都再合适不过,看下头这些布置,可不就是准备在这里大宴群臣么?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好一双慧眼,可不就是‘风光如画’?只是欢宴易散,美景难留,因此今曰才要召你入宫,也好让你用妙笔来留它一留了。”

武后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这里画一张上巳春宴图?琉璃顿时有点傻眼。她擅长的是工笔花鸟,人物肖像和亭台楼阁也还好说,大幅的山水就有些勉强了 ,前些年进奉给武后的那几张她自己都不大满意,至于这种人物众多、场景宏大的长卷……她心里苦笑不已,惶然低头回道:“臣妾多谢天后殿下抬爱!只是妾身笔力太弱,落笔又慢,绘制不出众生情态,因此也从不曾画过宴饮游乐图卷。如此宏幅巨制,实非臣妾力所能及。还请殿下明察。”

武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纵然隔着流苏,琉璃也能感 觉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里一阵发虚,却越想越是明白:此事应承不得!莫说自己本来就不会画,就算会画,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画皇帝、太子、宰相诸人,说不定就会画出什么祸事来!然而这样一口回绝,武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画卷的只是此地风光,妾虽不才,倒还敢勉力一试。”

武后依旧静静地瞧着她,琉璃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都开始发麻了,她 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挑省力的! 二十年前你便画得一手好台阁,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只肯画些亭台山水?”

这个么……琉璃脸上发热,声音也一路低了下来:“臣妾愚钝,这些年 的确、的确没什么长进。”

武后轻轻往后一靠,细碎的流苏流水般往两边荡开,终于露出了一双 眼眸,目光却并不锐利,反而带着点笑意:“是么?依我看,你这性子这些年 也是半点都没变,轻易不肯应承什么,就怕担了责任去;不过么,若真是应下了,却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这点痴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

她的语气和缓无比,仿佛只是随口叙旧,琉璃心头却是剧震——她说 的是当初自己给贺兰敏之求情的事?这么多年了,武后终于要提这一桩 了么?

她定了定神,缓缓跪倒,涩声答道:“多谢殿下明察,臣妾生性愚笨,唯 仗殿下垂怜,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该粉身以报,臣妾却是屡次行事无 状,有负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无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绝 不敢虚言推搪,必当全力以赴。”

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她的话语声半点回音也没留下,倏忽间便消散 无踪。亭子里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剌耳。琉璃清楚地 知道,自已说出“全力以赴”四个字只怕还是太轻了,然而要她说得更肉麻 更决绝些,她却是自己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去糊弄武后了。

武后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过是幅画,你又 何必如此惶恐?说起来,这些年你帮我画的图样原是不少,那幅《万年宫 图》如今还挂在我的书案后头。便是为了那幅画,我也该多赏你几回。今 曰这画,你只要好好去作,莫要辜负眼前这片风光,也就罢了 ! ”

武后的意思是,还记得万年宫的旧情,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琉璃 顿时呆住了。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如果武后还坚持让自己画这春宴图,自 己也只能接下一她实在没胆子再拒绝!没想到武后竟然轻轻放过了,难 不成今日她宣自己进宫真的只是表达既往不咎的意思?或者说,她是另有 后手?

抬头瞧着武后仪态万方的微笑面孔,琉璃不敢再多想,压下心头所有 的疑惧,轻快地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

武后随意摆了摆手:“你且好好作画吧!需要用到什么,吩咐她们便 是。”又转头吩咐道:“婉儿,你领华阳夫人到院子里看看。”

婉儿?上官婉儿?琉璃忙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越众而出,盈盈行了一礼:“婉儿谨遵天后吩咐!”回头又笑道:“华阳夫人,请。” 声音十分清柔,却又干净利落。

琉璃不敢啰唆,拜别武后,跟着上官婉儿出了芙蓉亭。两人沿着石阶曲折往下而行,上官婉儿穿着一袭碧色长裙,步子又轻又稳,看去就如风中的柳枝,在窈窕里还带着股清劲。

琉璃瞧着这背影,心头却不由一阵怅然。当年在临海大长公主的芙蓉宴上,那个曾向自己表露善意的少女也是这样的如花年纪、如柳身姿吧? 记得那时她刚刚和上官仪的长子订婚,人人都羡慕他们男才女貌,而转眼之间她已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如今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

她有心问上官婉儿一声:你娘亲眼下可好?又觉得如此实在有些虚伪——这些年来,自己都是自顾不暇,明知郑冷娘一直在掖庭服役,却不敢惹事上身,主动过问,如今她女儿终于出人头地了,自己又套起了交情,这算什么?

眼见前头就是碧波荡漾的水池,上官婉儿脚步微缓,回身问道:“夫人是沿着芙蓉池走一走?还是找个地方再看看?”

琉璃收敛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眼:“还要有劳女史带我去那边的回廊上的一转。”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叫我婉儿就好。婉儿久仰夫人芳 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为夫人效劳,是婉儿的荣幸。”她原本便生 得秀美,一笑之下更添明艳,眼波流转间,连眉心那朵花钿仿佛都在灿然盛开。

琉璃却不由苦笑了起来,名不虚传?是瞧见自己果然一副磕头如捣蒜 的模样么?嘴里随口答道:“婉儿过奖。妾身笨拙,有负殿下期望,当真 羞愧。”

上官婉儿笑容更是灿烂:“夫人何出此言?夫人不贪功、不轻诺、进退 有度、慧珠在握,夫人若还笨拙,那婉儿就是这湖底的淤泥,只剩一团污糟了!”

这话……是在讽剌自己么?琉璃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却见她眸子清 亮,笑容明媚,哪里有半点阴阳怪气的模样?

自己果然是老了,疑心也重了!琉璃心里好生自嘲,一口气忍不住直 叹了出来哪里!我只是胆小而巳。”

上官婉儿笑得眸子都弯了夫人好生风趣。”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上官婉儿也随口转了话题,指点着沿途的 布置,一路引着琉璃来到长廊之上。

这长廊原是此处除了芙蓉亭外最高的地方,站在廊下,整个庭院尽收 眼底。琉璃细细打量着园林布局,越看越心惊。

这庭院初初看去风光秀美,宛若天成,细看之下却是处处颇具匠心。 那租湖水是三条水道汇聚而成,水流曲折,各有小桥石岸;湖边的亭台楼 榭、山石花树错落有致,布置之巧妙,几乎有了后世苏州园林的韵致。如此 一来,美则美矣,圆起来却更不容易广,光临摹庭院布局就不是一天两天能 办到的……上官婉」[极为善解人意,琉璃的目光在哪里略作停留,她便会轻言细 语地介绍上两句。此刻见琉璃皱眉,她想了想便笑道夫人若是需要什么 笔墨画绢颜色,不妨都告诉婉儿,婉儿也好先准备着。”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摇头,突然想起一物,忙问道:“笔墨颜色眼下倒还 用不上,却不知这处园子修建时可有图样留下? ”这年头建园子也是要图纸 的,不过上官婉儿却未必知道这种东西,只怕还要再寻人去问……上官婉儿却立刻伸手比划道:“夫人问的可是这么大小的,工匠们修建 院落亭台时用的图样?”

琉璃忙点头:“正是,婉儿见过图纸?”

上官婉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不知夫人要图样何用?”

琉璃解释道:“要画好亭台楼阁,原是要这种图样做参考,落笔时方位小布局才不会出错。此处庭院又颇为复杂,没有图纸,只怕不好动笔。若图样不便出宫,借我临上两日也是好的。”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伸手指向了下方:“夫人您看。”

只见数十步外的一处假山旁,一位身穿朱衣的男子正指挥着几个匠人布置附近的木石,手上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叠浆得硬挺的图纸?

琉璃心里一松,展颜笑道:“这倒是巧了 !不如咱们这便过去问一问那位内侍,他手上的图样可否借来用上几曰?”

“内侍?”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难道夫人不曾见过明大夫?”

明大夫?琉璃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大概是眼下大唐宫廷的第一红人,正谏大夫明崇俨,不由也吃了一惊:“那一位就是明大夫?”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明大夫精于占宅之术,眼下宫里各处要做修整, 都要他看过才能动土,此处庭院更是明大夫一手规划,图样都在他哪里,只是,”她为难地看了看琉璃,“明大夫性情颇为严谨,做事也是……愿意亲力亲为,此事倒是要跟他好好商量了。不如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婉儿先过去帮您问上一声。”

原来是个脾气不好、做事还总是独断专行的。想到关于明崇俨的那些 传闻,琉璃倒也不觉意外,忙道:“既然如此,还是婉儿带我过去,也好当面 跟明大夫细细分说一番,请他行个方便。”

上官婉儿大约也觉得如此更显诚意,应诺一声,带着琉璃绕出长廊,走 到了假山边上,自己上前欠身叫了声“明大夫”。

明崇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琉璃瞧见他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她早听人说过明崇俨生得俊秀,真正瞧见才晓得,他岂止是俊秀,根本就是 位少见的美男子!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五官极其英俊端正,什么目如寒 星、鼻若悬胆’仿佛就是为这副容颜而设,偏偏神色淡泊,颌下三缕长须,更 为这张面孔增添了几分飘逸。

看见上官婉儿,明崇俨并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点了点头:“不知上 官才人有何见教?”语气神情都十分平淡,却自然而然显出悠然清举,不沾 尘气。

琉璃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认识的大小神棍,从李淳风到玄 奘,论卖相,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明崇俨!裴行俭纵然气度卓然,却也 没这种一眼看去便觉不似凡人的感觉。

上官婉儿敛眉回道:“启禀明大夫,天后喜爱新宫,意欲将上阳春景落 于画卷,今日特意宣了华阳夫人入宫作画。只是此处庭院布局复杂,夫人 不敢贸然落笔,恰巧又看见了大夫。夫人想问大夫一声,大夫可否将庭院 图样借她用上两日?”

她的态度里带着种难以言述的小心,琉璃不由暗暗纳罕。对于明崇 俨,她原本很有些不以为然——身为神棍,一天到晚大放厥词,却连自己的 命数都看不透,简直是个笑话!可今日瞧见的种种情形,却几乎完全推翻 了她原先的印象。

见明崇俨转睡看了过来,琉璃也点头示意,微笑道:“还请明大夫行个 方便。”

明崇俨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转了转,脸上的淡远之色倒是收了几分:“不 敢当,夫人吩咐,原当从命,只是夫人也瞧见了,这边木石尚未布置妥当,一 时半会儿只怕还离不得图样。”

这是婉言拒绝了?琉璃不由暗暗皱眉,那边上官婉儿抬头也要开口, 明崇俨却又道:“不过夫人若是不急,在下会让人将此处庭院的几张图样重 绘一套,送到夫人府上。夫人何时用完,直接带回宫中便是。”

琉璃松了 口气,含笑还礼:“那就多谢明大夫了。”

明崇俨瞧着琉璃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夫人与崇俨也算有些同乡 之谊,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同乡之谊?琉璃惊讶地看了回去,明崇俨却不再开口,退后一步,缓缓欠身。琉璃自是不好再多说,点头告别,没走多远,就听上官婉儿低声笑道: “真是巧了,原来夫人和明大夫还有这层渊源,倒是省了好大的气力! ” 琉璃心里也正有纳闷,随口问道:“明大夫也是华阳人?”

上官婉儿看着琉璃笑道:“明大夫的郡望乃是平原。”

平原?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祖籍华阳,因此才会有华阳夫人的封号,明崇俨决计不可能搞错,那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说得那般意味深长?

上官婉儿显然也满心疑惑,脸上虽然带笑,眼里却满是好奇和试探。 琉璃忙稳了稳神,皱眉道:“这样啊,怪道他说的是‘有些’ !我也纳闷呢, 这同乡之谊,有便是有,无便是无,怎能是‘有些’?难道说明大夫曾去过华阳?又或是他的母亲是华阳人?婉儿,你跟明大夫打过交道,他平日说话便是这般高深莫测么?”

上官婉儿到底年轻,被琉璃这么一带,顿时思路也跟着她走了 : “可不是,明大夫平日里也是喜欢这么说半截留半截的,往往要过些日子才明白。”

琉璃暗暗松了 口气,幸亏自己实在太了解这种神棍作风了,一蒙就对,不过这个神棍嘛……眼瞧着上官婉儿走到了前头,她忍不住还是回眸看了一眼。明崇俨依然站在原处,竟是一直在目送着她们离去,对上琉璃的目光,微笑着又欠了欠身。

这满含深意的笑容里仿佛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意味,琉璃背上一阵发寒,突然觉得,这图纸,或许自己还是不借更好!

然而没过几天,一叠八张图纸还是整整齐齐地送到了裴府。琉璃打开包裹,一张张翻看着那些微黄的纸张,心底的寒气不由越来越浓。

这些图纸不光是如今芙蓉园里的建筑,还有几张设计稿,画得并不精细,却也能看出那湖畔的堂屋和拙政园有七分相似,那水面上的三座灯塔 似打些三潭印月的意思,而最后一张那艘停在湖边的双重石舫,分明就是颐和园石船的翻版!

一旁的裴行俭看着看着,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沉吟半晌才道:“明 崇俨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他也看出来了?琉璃抬头瞧着裴行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图纸上,眉宇间竟有几分少见的凝重:“此 人性格孤高,不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此次送图样却送得这般痛快……你 还是离他远些的好。我查过了,在贺兰敏之被贬前后,朝廷里只有一人不 但凭空被提了职位,而且从此备受宠信,就是这位明大夫! ”

明崇俨?居然是他!琉璃猛然想起,自己的确听说过,他是常去给武 夫人看病的,阿霓和杨氏应该都跟他打过交道,而且他出人宫廷也比旁人 容易,对了,他还预言过太子妃的选立时机有问题,所以……琉璃苦笑着垂 下了眼帘,自己的这位老乡,还真是,神通广大!

第十二章怒发冲冠 心腹大患

洛阳牡丹甲天下。

上阳宫正是洛阳城里牡丹最多的所在,随着三月的春风渐暖,临江的 巧蓉园里,牡丹次第盛开。直到四月暮春,那姹紫嫣红的硕大花朵依然绽 放在枝头,将池畔的绿地铺陈得繁华浓丽,加上远处重檐碧瓦的华美亭台、 近处翩然来往的丰润美人,端的是好一幅盛唐图卷。

不过,当琉璃的目光掠过牡丹花圃,看到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那个并不 陌生的修长身影’心情却不由陡然低落了下来:又来了 !

这一个多月里,琉璃又是拖又是挑的,统共才进宫了三回,却依然会跟 这位明崇俨明大夫上演这样的喜相逢。按理说,他正在主持芙蓉园的翻 修,琉璃在此作画,会遇到他并不算奇怪,以琉璃的身份,他每次都会过来彬彬有礼地跟琉璃寒暄几句也不算奇怪。然而这种偶遇、这种礼数,出现 在明崇俨这位除了帝后之外对旁人几乎不假颜色的“真人”身上,却足以引得众人侧目。

眼见明崇俨越走越近,身上的素色葛袍和颌下的三缕长须在暮春的江 风里飘飘摇摇,愈发显得飘逸无双,脸上也渐渐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淡远 笑意,琉璃只能放下手里的铅条,缓缓站了起来。

明崇俨在离琉璃画案三四步远处停下了脚步,含笑抱手:“华阳 夫人!”

琉璃点头回礼明大夫。”

明崇俨走上一步,看了看案上那刚刚起稿勾线的底稿,微微扬起了嘴 角:“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艺,这图卷还未上色,已是颇见巧思了 ! ”

琉璃也客套地微笑:“明大夫说笑了。大夫博学多识,无所不能,妾身 所长者,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明崇俨笑着摇头:“夫人风趣。”

你全家都风趣!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心头的不耐烦:“不敢与大夫相 比! ”不等明崇俨答话,她拿起早已理好的图纸,交给了一边的宫女:“这些 图纸,如今妾身已用不着了,还要有劳明大夫收回。大夫高谊,妾身在此谢 过。”说完便欠身行了一礼。

明崇俨微微一怔,目光在琉璃和图纸上来回转了转,突然又笑了起来: “夫人不必客气。”转头吩咐自己身后的内侍:“这些图样甚是要紧,你带着 她将图纸送去将作监,必要亲手交给当值的管事! ”

琉璃吃了一惊,她还图纸,自然是打算不再进宫,躲开明崇俨,没料到 他竟会如此大剌剌地把人都支开!眼瞧着两位宫人毫不犹豫领命而去,长 廊内外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她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明大夫有何见教, 不妨直言!”

明崇俨在长廊里悠闲地踱了几步,曼声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转头瞧着琉璃,他笑得意味深长:“不瞒夫人说,自打无意中瞧见了夫人的大作,崇俨便喜出望外,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将夫人请来一叙。难得他乡遇故知,夫人又何必如此见外?”

原来是那扇屏风留下的后患!原来这次自己进宫作画果然是他的谋划!琉璃心头又是懊恼又是忌惮,抬头再瞧着明崇俨笃定的笑脸,不知为 何竟是一阵腻味。

他乡遇故知,也要看是什么故知。比起自己来,明崇俨的确更像个穿越者,神通广大,无往不利,居然能哄得李治和武后对他言听计从,逼得太子李贤对他敢怒不敢言,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莫过于此!但那又如何? 自己虽然怎么都瞧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可他也别想拿自己再当一次垫 脚石!

琉璃语气不由更淡了几分:“多谢明大夫厚爱,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明大夫志向远大,手段高明,令人佩服。可惜我一向疏懒,自知既无才干, 亦无人脉,更无志向,连圣眷都没有半分,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莫过如 此。又何必自不量力,拖累了明大夫?”

明崇俨仿佛压根没听出琉璃话里的拒绝之意,反而大笑起来:“华阳夫 人太会说笑了 !谁不晓得夫人手段了得,便是大长公主们在夫人这里也讨 不到半分便宜;谁不晓得夫人身份尊贵,不但是裴氏宗妇,还是侍郎夫人, 这二十年来裴氏供养的子弟、十年来裴侍郎提拔的才俊,哪个不对夫人心 怀感念?谁又不晓得夫人圣眷深厚’纵然开罪过天后,天后居然依旧是念 念不忘。这样的本事,除了夫人,天下谁还能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瞧着琉璃,一字字轻声道:“夫人是明白 人,我明崇俨既然敢把那些图纸给夫人,就没准备再孤军奋战!局势已是 如此,我等是死是活,是前程无量,还是家破人亡,就看眼下这两年了 !夫 人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左右逢源,坐享其成?”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咬了咬牙才立住了脚跟,沉着脸道:“明大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崇俨双手往后一背,神色重新变得悠然自若起来:“说到相人之能,世人皆知,裴侍郎才是天下第一。当今太子李贤福浅命薄,绝无继承大统之运;英王李显福运虽厚,却无寿数后运;唯相王李旦福泽深厚,子孙昌盛,才是我大唐的真命天子。此事夫人自然心里有数,我么,只想让裴待郞也出来说句实话!”

琉璃吓了一跳随即便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

明崇俨仿佛并不意外,只是侧头瞧着琉璃微笑:“喔?夫人的意思是,绝不可能去让裴侍郎说这样的话,还是裴侍郎绝不会答应说这样的话?”

琉璃自知此时半步也退不得,抬头直视着他:“都不可能。”别说裴行俭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他去做这种事,下场还不定是什么样呢!想到此处,她心里忽然有线光亮一闪而过,待要抓住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明崇俨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夫人莫要断言过早,夫人和我一样清楚,太子殿下是决计没那个福分的,咱们不过是顺应天意,顺势而为,顺便让自己也能得些富贵前程罢了。这不是夫人早就做得轻车熟路的事么?”

想当年,夫人在攀上韩国夫人时是何等计谋百出、在万年宫救驾时又是何等的思虑缜密,怎么到了今日,却变得畏首畏尾了?莫不是觉得裴侍郎如今又得了圣眷,眼见着就要建功立业,夫人自然也能跟着坐享荣华富贵,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山观虎斗了?”

琉璃心里好不厌烦,明崇俨到底是哪根神经短路了,自己没招他惹他,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必须得上他的船?他那条船很保险么?她耐着性子道:“明大夫误会了,我不过是个女人,没什么雄心大志,也没兴趣看谁和谁斗,只想安稳度日。明大夫要大展宏图,我绝不敢阻拦,只望大夫高抬贵手,容我继续闲散下去。”

明崇俨轻轻摇头:“夫人何必如此不近人情?也罢,若是夫人不好说服裴侍郎,我也不敢让夫人太过为难。记得下月初五就是贵府两位公子的十岁生辰,崇俨想登门送上一份薄礼,也望夫人能礼尚往来。难得如此机缘,咱们两家原该亲近些,如此日后一旦有了什么事也好及时商议,夫人你看如何?”

两家常来常往?琉璃转念间猛然明白了他这几次屡屡找来的意思--他就是要让人觉得自己和他关系匪浅,接下来无论是借势借力,还是索性编些谣言安在裴行俭头上,自然都要容易得多。这个疯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好容易才按下怒气,缓声道:“多谢明大夫的高情厚谊,只是大夫也知道,天后交待的画卷我还未完成,这段日子自然要闭门谢客、全心作画。得罪之处,还望大夫体谅。”

明崇俨满脸遗憾地看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夫人果然是铁石心肠!夫人或许也知道,您当年在万年宫的壮举,天后至今感念在心;便是贺兰 庶人的事,也觉得不过是夫人心肠太软。你说我要是告诉天后,夫人其实身怀奇术,未卜先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却不知道天后又会如何作想了!

还有,如今宫中传言,太子乃韩国夫人所出。圣人震怒,正在查找放出谣言的罪魁祸首。崇俨是不是也该告诉圣人一声,太子之所以深信这等无稽之谈,乃是因为会话之人身份尊贵,当日曾随侍皇后左右,跟韩国夫人更是交情深厚?”

琉璃越听越是惊心,脱口喝道:“你明说什么!”心底里却是一陈发寒,她毫不迟疑,这种事明崇俨津做得出来,而且武后和李治说不定真会相信他。那样的话,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明崇俨哈哈大笑起来,良久才止住 了笑,挑眉斜睨着琉璃,眼神满满的全是恶毒与快意,就像狸猫看着脚爪中的老鼠:“夫人何必如此失态?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夫人的底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说起来,咱们原该祸福与共。今日夫人若肯助崇俨一臂之力,来日崇俨的富贵自然也少不了夫人一份。”

他低头凑近了一点,轻声道:“夫人,你还在盛年,裴侍郎却已经大了,日子只怕也不多了,只要夫人肯听我一句,我是不会让夫人吃亏的!”

琉璃原本的确是又惊又惧,手脚都有些发凉,但听他这么说到裴行俭,一股怒气顿时“腾”地冲上,发根几乎都被烧得直立起来了:他把裴行俭当什么人了,又把自己当什么人了?难道他还真想……抬头看着明崇俨,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看来我还要多谢明大夫?”

明崇俨惬意地眯了眯眼:“夫人不必客……”话没说完,一道黑光闪过,随即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却是琉璃已抄起画案上的砚台狠狠地拍在了他的头上。

足有三寸多长的方正砚台里并没有墨水,不过整块雕镂的石头却也分量十足。明崇俨被砸得后退了一步,一道鲜血从额角缓缓流了下来。他晃了晃头,伸手抹了一把,看见满手的鲜血,脸色顿时变了,指着琉璃怒道:“你……”

琉璃顺手抓起了戒尺,“啪”的一声拍开明崇俨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寒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明崇俨脸上原本满是不敢置信的怒火,手指被戒尺一抽,嘴角顿时疼得一抽,再被琉璃这么冷眼盯着,眼神也有些闪烁了。他往后又退了一步,咬牙笑道:“好!好!今日这一下,我记住了,他日必十倍奉还!”

琉璃愤怒之中,脑子原是比平日转得更快,当即冷笑了回去“十倍奉还?好,那今日我这一下,不过是八年前那笔旧帐的一点利息!明崇俨,你也是明白人,今日我既敢砸你,就不怕你还,了不起同归于尽!姓明的,你有这个胆子吗?”

明崇俨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扭曲,再也维持不住那仙风道骨的模样,听见琉璃声音越来越高,不由心虚地四下看了几眼。不远处有些宫人内侍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边指指点点。明崇俨脸色更是难看,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跟你这疯婆子一般见识,咱们走着瞧。”

琉璃也瞧见了那些人,心里一动,轻声道:“想走?晚了!”说完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东西,也不管是镇纸、笔筒、颜料罐,往明崇俨身上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缩头跳开,转身就跑。

琉璃高声喝道:“明崇俨,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反正这几次见面都是明崇俨主动找过来的,今日的宫女也是他主动打发的,再加上自己这几句,谁都会相信,是明崇俨心怀不轨,言语轻薄,才挨了顿教训。他再想传裴行俭的谣言,告自己的黑状,难度总要大多了吧!

明崇俨跑出几步,似乎也回过味来,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瞪着琉璃,想走不甘心走,想过来却又不敢过来,只能戟指怒道:“你、你这不知死活的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