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忙跟韩四说了昨夜他手上受伤的事。韩四打开包扎看了几眼,摇头道:“伤口看着还好,这脉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内伤,多半还是郁结太过之故。”

郁结太过!琉璃牙根都快咬碎了,回头看着裴行俭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紧锁的眉头,不由心如刀绞。此时她便是想以身相代,也不可得,只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自给他喂药擦身,不断地忙忙碌碌,心里才会略微好受一点。这样熬了两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

好在裴行俭的底子到底还好,韩四又守在一边不断调整用药用针,到了第三日早间,他渐渐清醒过来,也能自己喝下药了。琉璃几乎喜极而泣,亲手给他喂了半碗药下去。裴行俭瞧了她半晌,哑着嗓子笑道:“我算知道了,这做病人原是世上最省力的事,辛苦煎熬的,还是没生病的人。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忧心了。对了,我睡了多久了?”

琉璃好容易才压住嗓子里的哽咽:“你睡了两天两夜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明日就是十月初一?”

琉璃心里一紧,看着裴行俭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裴行俭只是出神片刻,眉宇便舒展开来,看着琉璃微微一笑:“你这么瞧着我作甚?难不成我这模样,还能去劫了法场?”

琉璃想笑一笑,眼眶却是一阵发热,却听他哑声道:“你也赶紧去歇一歇吧。明日还要祭祖会宴,这回我是出不了面了,你只怕还要去辛苦半日。你再忍忍,等三郎娶了媳妇,咱们就舒舒服服在家做着阿翁阿家,再不去忙这些。”

听他说得平和,琉璃原该松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是更酸。她不敢多想,只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些祭祖娶妇的闲话。没说几句,外头一阵响动,却是昨天守到半夜才歇下的几个孩子都醒了,听说裴行俭好转,忙都跑了过来。看见裴行俭的笑容,几个孩子都是如释重负,庆远和光庭更是红了眼睛又哭又笑。

裴行俭笑着叹气:“我只当自己是有四个儿子,今日才发现,怎么还养了两个小娘子?三郎,快些拿条绣花帕子给他们两个擦擦泪吧!”

琉璃看着他们父子,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转身擦了擦眼角,回头却瞧见裴行俭正微笑着看向自己,又指了指鬓角。

琉璃伸手一摸,原来自己的头发又掉下来了,她随手挽了上去,突然想起,早年间他们在一起时,他就最喜欢随手绕着这缕头发,脸颊上仿佛突然有些痒,她抬眼一看,却见裴行俭也目光柔和地看了过来,眼里全是笑意。

晨鼓声轰然响起,又慢慢停歇了。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阳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窗棂,那一抹微黄似乎是在无声地宣告:今天,又是一个深秋的大好晴日。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天,天气更加晴好,清晨起来,便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裴行俭已能起身走上两步,韩四虽然依旧木着一张脸,却也说并无大碍了。琉璃这才放心,带着参玄和小米几个赶往家庙。

十月朔的家祭和会宴原是裴氏这样的大家族才会遵守的古礼,这几年裴行俭时常不在京中,参玄代他行祭祀之事早已轻车熟路,琉璃则是带着女眷在家庙外头行礼、奉祭。一套繁复的仪式之后,时辰已是不早,男女分坐,一碗碗用今年的新米和麻豆羹拌成的黍臛被端将上来,大家吃过之后,再象征性地用上半碗野鸡汤做的热汤饼,这顿会宴便算完事。男子们起身离去,琉璃则带着女眷们扫尾。

那日献俘生变之后,中眷裴的女眷都走得极快,琉璃原以为李治封县公的制书一下,族人们只怕会离自己更远,没想到这一回主动留下来帮忙的女眷却着实不少,年轻一辈更是一个没走。几个女眷先是上来问了裴行俭的病情,随即话头一转便说起这次献俘前后的事情,皇帝如何大家自然不敢说,但话里话外对裴炎却着实没留情面。

有人便道:“婶子放心,天下明白人多着呢,九叔的事情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我家管事昨曰还跟我说,他出门去买米,那原本相熟的掌柜便问咱们家是裴相公家这边的,还是裴将军家这边的,一说是裴将军家的,连钱都不肯收了,说若是裴相公家的,他非往米里吐口唾沫不可。”

另一个人也点头:“可不是,我家小子去西市买弓箭,也被人间了是哪个裴,差不多都是这话。那卖弓箭的还说了,眼下谁给那裴相公说话,谁就是瞎眼没心的小人!可见大伙儿都明白着呢!九叔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这奸人诡计,能蒙蔽圣人一时,难道还能蒙蔽圣人一世?”

琉璃心知自己前些日子的布置已经奏效,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正要开口,隐隐听得远处有鼓声隆隆响起,却是已经到了东市开市的时辰。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哎呀,那些突厥人只怕都已人头落地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东市午时开市,刑场午时杀人,这开市的鼓声可不也是催命之声?琉璃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正中那轮依旧灿烂耀眼的太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得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世能瞒得住人的阴谋诡计,说不定连一时都未必能瞒住,苍天有眼呢!”

众人点头不迭,七嘴八舌地又说了好些同仇敌忾的话。待得家庙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琉璃才带着众人出了家庙,正要上车,却见巷子的尽头,好几辆高大的马车已将道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奇道:“这是谁家的车子?”

话音未落,就见最前面的那辆马车车帘一挑,一个身着打扮素雅的女子扶着婢女走了出来,竟是崔十三娘!

几天不见,她看去居然也清减了不少,一身雪青色的衫子,衬得脸色雪白,眉目之间隐隐带着怒意,下车后一步步走了过来,整个人居然多了种说不出的气势。在她身后,几位洗马裴女眷的人也陆续下车,跟了上来。

琉璃隐隐猜到了她的来意,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中眷裴的女眷自然也有人认得崔十三娘,便低低地“呸”了一声:“她还有脸来堵婶子!”

崔十三娘在琉璃面前停住脚步,冷冷点了点头:“库狄夫人好威风,好手段。”

琉璃笑了笑:“不敢与裴侍中相比。”

崔十三娘并不理会琉璃的言辞,只是冷笑了一声:“我这两日才明白,为何当日夫人一听说献俘之事,口口声声便说什么我和外子定然会四处造谣生事,糟蹋裴尚书的名声。妾身无知,原先还纳闷,夫人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又以为夫人是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却没料到夫人是深谙兵法,谋定后动,自己才好四处散布谣言,污糟外子的名声,也好叫世人都不晓得裴尚书揽功争利的那番作为!”

琉璃如何还不知她的打算,心头一转,挑眉奇道:“谣言?什么谣言?夫人听见什么谣言了?”

崔十三娘似乎没料到她不曾否定“散布”二字,却直接问什么谣言,怔了一下才道:“不就是说外子奸佞,嫉贤妒能,才公然诽谤裴尚书,好大权独揽!”

琉璃更加惊奇:“这不是实情么?”

崔十三娘纵然千伶百俐,也被这句话堵得有些回不过神,几个中眷裴的年轻女眷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脸上怒气一闪,脱口道:“夫人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明明是裴尚书与部下争功,又枉纵敌酋,才会有今日之事,你却能颠倒黑白,指使人四处污蔑诽谤朝廷命官,夫人如此行事,当真觉得没人能奈何你么?”

琉璃一腔怒火已憋了好几日,听到这话,朗声笑道:“裴侍中那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不怕没人奈何他,我怕什么?”

崔夫人,你说我是诽谤朝廷命官,那么敢问夫人,我家夫君何时与部下争功了?他是曾上书自表功劳,还是跟谁说过北疆之功全都在他,与部下无关?他本是定襄道大总管,统领全军,莫说麾下副将,便是一个火头军抓住了敌酋,难道不是他的功劳?他用得着去争么?到底是谁不顾兼耻,上表声称功劳都是他们的,与统帅无关?又是谁闭门不出,一言不发?敢情在夫人眼里,那上表大发厥词的人,不是争功;不声不响待在家里的,却成了争功?

对了,还有枉纵敌酋,请问夫人,我家夫君是把这些人放了还是卖了?难不成将敌酋活捉到圣人跟前,再替他们求个情,就是枉纵?那大唐开国以来,以前那么多献俘的大将军又算什么?更别说大唐天子们对以前的战俘都是慈悲宽和,莫说投降的,便是被活捉回来的,也都是给予善待,圣人们如此行事又算什么?

说一个堂堂正正带着部下凯旋的将军是争功,说一个规规矩矩按惯例为俘虏求情的总管是枉纵,夫人,你也不是愚昧无知、厚颜无耻之人,怎么说得出这样荒谬的话来?你怎么还有脸说别人是污蔑诽谤?”

崔十三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夫人果然能言善辩,不过你再是口齿伶俐,也隐瞒不了自己指使人胡言乱语之事……”

琉璃笑着打断了她:“看来夫人不但是眼瞎心盲,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再说一遍,我家夫君是堂堂正正凯旋,那些说他争功纵虏之人就是嫉贤妒能,就是污蔑诽谤。我之前跟亲朋好友是这么说的,今日跟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就算去宫里去朝廷,我也照样敢这么说!我愿让天下人都听到我这番话,我明地里宣扬还来不及,又用得上什么暗地里去诽谤?

夫人,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公道自在人心!”

崔十三娘脸色更沉,并不接话,转头吩咐道:“把那两个人带来!”

琉璃有些意外,崔十三娘能这样堵上门来,自然是有些把握的,所以她就不跟十三娘纠缠“散布”二字。没想到这位居然真的拿到了人,此事多少有些麻烦,自己虽然不怕把事情闹大,但若牵涉到安家或韩家,却不能不投鼠忌器。

却见几个粗壮的护卫从马车后面拖出了两个人,往地上一扔。那两人都是布衣麻鞋,满脸愤然,却被堵住了嘴,作声不得。

崔十三娘指着他们冷冷道:“夫人认得么?这两人都是夫人舅兄家的伙计,今日在东市法场上,就是他们用突厥语大声告诉那些俘虏,说害他们的不是裴尚书,而是我家夫君。所以那些蛮夷死前都在高呼我家夫君的名字,说他,说他会不得好死!”

仿佛听见了那一声声凄厉的诅咒,崔十三娘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在场的女眷想起那场景,也有些头皮发麻。

琉璃这才明白,以十三娘的性子,为何今日会这样鲁莽行事,直接打上门来。她心里盘算着得失利弊,低头看了看日影,又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作声。

崔十三娘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也慢慢平复了心绪,瞧见琉璃不语,她扬头逼上了一步:“库狄夫人,人我已经带到了,你敢对天发誓,此事与你无关,这些人不是你指使的吗?”

她的声音里,自有一股凄厉的控诉之意,长长的小巷仿佛都回荡着这一问。沉默之中,好些人只觉得身上阳光仿佛都黯淡了下来,西风吹在身上竟是寒意刺骨。

琉璃依旧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日影,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淡淡地道:“那么敢问夫人,这些人之前一直在喊谁会不得好死?”

崔十三娘愣了愣,还未开口,琉璃已柔声问道:“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喊 ,裴行俭不得好死,就像献俘那日一样?

难道夫人觉得,他们就该一直这么喊下去,就该一直被蒙在鼓里,一 觉得是我家夫君让他们送命,这才算是天公地道?如果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的铁口之下,知道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应该去找谁算这笔账,那可就绝对不成了,那就一定是所谓的‘污蔑诽镑’?

崔夫人,你家侍中官拜左相,权倾朝野,朝中大臣们都在替他说话,可你当真觉得,这样一来,无论你们怎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黑就能变成白,这鹿就能变成马了?别人要是胆敢不吃骗,不肯被你们骗,甚至揭穿了你们的骗,那就是天理不容的大罪!可是崔夫人,你这么想就错了,天理不在你们这边,你们骗得过圣人,骗得过同僚,却骗不了天下苍生,就算你们能骗天下苍生,也骗不了咱们头上的苍天!

苍天有眼呢,崔夫人!夫人今日既然让我发誓,好,我库狄琉璃在此对天发誓一这件事,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今日之事,是非曲直,苍天必将给出一个公道;善恶忠奸,必然会得报应!谁为了一己私利昧着良心害了别人,谁就不得好死!

崔夫人,你看,我已经发过誓了,你呢?你敢发誓吗?你敢对着头上的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发这个誓吗?”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比平日更为轻柔平静,但那自信无比的声音却自有一种难言的压力。在场的洗马裴诸人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几个胆小些的女眷更是退后了两步。崔十三娘也是睁大了眼睛,嘴唇抖了好几下,才咬牙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崔十三也对天发誓,崔十三若是故意害人,便天诛地灭……”

一言未了,突然就听远处又是一阵隆隆鼓声,那声音又响又急,还夹杂着鸣锡的声响,动静与平日大不相同。众人不由相顾愕然,中眷裴这边一个年级略大的女眷失声道:“这鼓声……只怕是日食了!”

仿佛应和着她的一声,远处有人高声叫道:“日食了!日食了!”随即各处都乱哄哄地响了起来。

琉璃松了 口气,点头笑道:“原来果真是,苍天有眼啊!”

这一声说出来,洗马裴的几位女眷已是面无人色,连那几个粗壮的护 卫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惊惶。天空多少已有些暗了下来,风仿佛更大了。洗马裴那边好几个人哆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慢慢退了几步。

琉璃瞧了地上那两人一眼,微笑道:“崔夫人,我先走一步。这两个人么,劳烦你送到万年县去好了,到了那边,咱们也正好把这里发生的事,咱们适才说的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说给更多的人听,让大伙儿知道什 叫天理昭彰! ”她抬眼瞧了瞧崔十三娘身后的人:“还有诸位,待会儿堂上见吧,也好叫长安人都认得各位的门楣不是?”

这邀请几乎带着种魔力,两个退得最远的立时掉头就走,另外几个也喃喃说了几句告辞的话,飞快地跑开了。在马车辘辘声中,深长的巷子转眼间便空旷了许多,只有崔十三娘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孔僵硬,牙关紧咬, 却依然站得笔直。

琉璃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痛快。她回头向诸位脸色各异的中眷裴女眷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转身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很快就往外驶去,小米却是一直兴高采烈地站在车上回头张望, 没多久便大声笑道:“哎呀,她还站在那里呢,不过那两个人已经被放开了。可借啊,她怎么不把人送去万年县呢,果然是个没种的! ”

琉璃默然打起窗帘,看向了大明宫的方向。其实,自己也是个没种的吧,所以只敢去毁裴炎的名声,只敢在崔十三娘身上撒气;然后,大家都一败涂地!

回到家中,她问得一声裴行检正在休息,在外头看了一眼,便去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身烟火汗水。再回卧房里,却听见小米正在绘声绘色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琉璃暗叫不好,挑帘走了进去,只见裴行俭静静地看了过来,琉璃心里一阵发虚,想解释一句,床榻旁的参玄却是高兴地一挥拳头:“阿娘来了,阿娘今日说得真好,没想到老天还真是开眼了!”

另外几个人还要说话,裴行俭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们阿娘有话说。”

几个孩子瞧着裴行俭肃然的脸色,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住了,却不敢不听,互相交换着眼色,退了出去。琉璃心里也有点发虚,一步步挪到床边, 低声道:“我也没想到她们会抓了舅兄的人,若不如此,我怕连累了舅兄。”

裴行俭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怪你,她们今日居然能当场抓住舅兄的人,绝不是偶然。我在想,我多少是看错裴子隆了,这种人脉手段……说来倒是幸亏有这场日食了,不然舅兄多半要吃亏。”

琉璃松了口气:“那倒未必,横竖我就咬定自己说的是实话,既然是实话,便没有不敢告诉人的道理。以如今的风头,我赌崔十三娘不敢跟我去对质。”

裴行俭神色有些复杂:“我都听小米说了,如今市井里的风声,也是你推动的。那现在,你的这口气,已经出了么?”

琉璃坦然道我不光是要出这口气。参玄他们才多大?我不能让他们出门之后,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侮辱耻笑。他们不该受这个!”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暗:“是我对不住他们。”

琉璃奇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道:“其实这一回,我也不是没有法子反击,只是,这几个人如此行事,说到底,不过是秉承圣意,就算我让他们名声扫地又如何?眼下这朝廷上,多几个对圣人忠心耿耿的臣子,总比少几个要好。 是我让你们受委屈了。”

琉璃心道,什么圣人,我管他去死,死远点才好呢!这话她到底不敢说出来,只能闷闷地“嗯”一声了事。

裴行俭却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眼神里满是无奈,半晌才道:“琉璃,咱们明年把参玄的婚事办了,我就告老还乡,咱们一起回河东好不好?”

琉璃睁大眼睛瞧着裴行俭,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和他一起告老还乡,陪他一起回河东……她声音都有些不稳了:“真的?”

裴行俭瞧着她,眼神柔和无比:“是真的。今日我已经告病了,以后再不会去朝廷,等参玄成完亲,咱们就走。”

琉璃慢慢笑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就像春日里的乐游原,鲜花乍放,满地阳光。

裴行俭眼神更是柔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身子,好好陪你,我还想看看,我家琉璃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琉璃闭着眼睛,鼻端是他清爽的气息,耳边是他温柔的话语,他说会和自己一道离开长安,会陪着自己慢慢老去……突然再也不敢睁开眼睛。

是啊,她只记得他在三次大胜之后,就再也没了声息,但如果是告老还乡,如果他肯放下一切就此离开,在史书上,那也是名将蒙尘,黯然离去的悲凉结局吧。但对她来说,这却比她最美好的梦还要美好,好得让她只怕睁开眼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绪才渐渐平复了下来,心底却依然一阵一阵晃悠悠的落不到实处,想了半日忍不住道:“守约,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欠我三件事?”

裴行俭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诧异:“嗯?”

琉璃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第二件事我想好了,就是,你刚才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到。守约,你是守约,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裴行俭深深地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琉璃,这一辈子,一直都是你在陪我,以后,就是我来陪你了,我不会失约。”

琉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头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用尽一切力气抱紧了他。

好一会儿,她听见裴行俭咳了两声,苦笑道:“不过,你若是再抱得这么用力,只怕我就算想守约,也不成啦!”

琉璃怔了一下,赶紧松手,窗户外头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她忙转头看去,就听一声低低的“快跑! ”随即便是一阵脚步乱响,还夹杂着光庭稚气的声音“阿兄,阿兄,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呀!”

琉璃和裴行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时笑出了声。

院子外头也传来了孩子们的嬉笑打趣的声音。在少年人爽朗的笑声里,阳光仿佛都灿烂了许多,那些急促的钟鼓声不知何时已停息了下来,太阳依旧静静地挂在碧蓝的天幕上,圆满得仿佛从来不曾被任何阴影遮挡过。

第二十二章 疑影再现 真相大白

“阿家。”

琉璃看着三尺开外那张因为带着羞涩红晕而显得格外明艳的芙蓉秀 脸,只觉得心里一阵恍惚。

更近一点的席子上,是一个带提梁的剔红漆盒,春日清晨的阳光照在盒沿那细密繁复的石榴纹上,光泽闪动间,仿佛真的有无数花朵正在徐徐盛开,连盒子里那对肉脯都被衬得红艳艳得几欲透明。

她正出神,突然感到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却是坐在另一面台阶上的裴行俭笑微微地看向了她,对上她的眸子,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眼里多了几分促狭。

琉璃脸上一热——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在新妇子见姑舅的时候居然能走神!她忙伸手拿起漆盒,笑着将盒子高高举了起来。

一旁的赞者大声吟唱了一句,双手捧起一爵酒送到新妇手里。新妇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抬头看见琉璃的笑脸,神色一松,脸上虽然没敢笑出来,眼睛却是弯了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琉璃心里顿时一软,早些年她一直以生出裴光庭为人生目标,每一次自然都期待着是男孩,这几年却越来越遗憾,自己怎么就没个女儿呢?那种会娇娇软软、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小女儿。也许,这个叫弦歌的女孩子会弥补自己的遗憾吧?至少,她生出一双有月牙眼的孙女来,几率会比较大一点。不过他们俩年纪到底还是小了点,十七岁,在大唐虽已是标准婚龄,但实际上……突然间,她听见裴行俭轻轻地咳了一声,抬头才发现,仪礼不知何时已经走完,大家都在瞧着她一自己又走神了!

琉璃脸红耳热地站了起来。好在接下来的仪式倒是一切顺利,她和裴行俭各吃了几口新妇亲手做的烤乳猪,又出去招待了女方亲戚一番,就算完礼。

王家的人来得并不多,他们虽是大族,王方翼这一支却与被废的王皇后关系太近,几番清洗之后,留在长安的已没几家。弦歌又是独女,这一嫁过来,娘家除了万里之外的父亲,竟是连至亲都再没一个。

琉璃怜惜弦歌身世,弦歌又聪慧,没过几日,两人便已相处得十分轻松。只是当琉璃想教自己儿媳打理家中杂务时,却挫败地发现——弦歌虽是极力隐藏锋芒,但很明显,她处理这些事务十分拿手,至少比自己要拿手得多!

这一日,琉璃试着放手让弦歌自行处置家务,发现她在紫芝的帮助下简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失落,晚上便跟裴行俭叹道:“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原来笨得可以。十七岁时想来更笨得不成,你是怎么忍了我这些年的?”

裴行俭忍俊不禁:“人各有长,你主持中馈又不算差,只是心思兴致都不在这上头而巳。大约就像让我去画画,只要认真去学,自然能画得四平八稳的,但就算苦练一辈子,也决计不能像你一样轻松写意。”

琉璃奇道:“我画画容易,那是因为天生就喜欢,可打理家务,难不成还有人天生喜欢干这个的?”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愉快地笑了起来:“琉璃啊琉璃,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走运得很呢!”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这半年里,他称病不出,当真把日子过成了退休的节奏,不过又爱上了著书立说,似乎已经写了好几十卷,身子也慢慢养好了,只是到底还是没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经常会咳嗽,帕子用得飞快,脸色也依旧有些苍白,倒是此时这么开怀大笑着, 脸上还多了几分血色。

裴行俭解释道:“其实世上的女子,天生便喜欢主持中馈的只怕是多数,就如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喜欢做官一样。图的么,大概还是那种一切在握、居于人上的感觉,喜欢制人而不是制于人,这原是人之常情。”

他的意思是,男人喜欢做官,女人喜欢管家,其实喜欢的都是权力和掌控?琉璃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自己大概是太懒了,不喜欢被人掌控,也懒得去掌控别人……她瞧了裴行俭一眼,不禁问道:“那你喜欢么?”

裴行俭笑道:“自然也喜欢过,后来才发觉,若是太过喜欢,反而是被它所制,那就实在有些无趣了。何况我运气又好,身边一直有你,就算有时会迷了心思,回头瞧瞧你,自惭形秽之下,还有什么醒不了的?”

他笑吟吟地低下了头,瞧着她的眼睛道:“琉璃,你这样最好,你可千万莫拿自己跟别人比,千万不要变,我就喜欢你这样!”

琉璃心里高兴,却皱眉道:“越说越没正形了,我才不跟你胡说八道!”

裴行俭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嘴角。琉璃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口不对心,便回送了他一记白眼。自己琢磨了半日,却又兴致勃勃起来:“我看弦娘这样能干,就算我们不在长安,她也一定撑得起来。圣人不准你告老,没说不准你回乡啊。要不,咱们先请了田假再说?”

裴行俭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笑成什么样了?难不成咱们娶个儿媳进门,是骗个人进来顶缸,咱们好撒手游山玩水去的?”

琉璃奇道:“咦,不是你说娶了儿媳,咱们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么?眼见这谋算就要得逞了,你又来装什么好人?也罢也罢,只要你肯点头,我就坏人做到底,就是我火急火燎想走,你原是一腔爱子之心,生生被我逼着才要回河东的,如何?你快点头,点头!”

裴行俭满眼满脸都是无奈,终于点了点头:“我这就上表,且说回乡迁坟吧。”

琉璃不由眉开眼笑,这主意好!眼下朝廷里依然暗潮汹涌,边疆更是冲突不断,偏偏李治不知道是被日食吓着了还是脑子又抽了,这几个月居然时不时会派个御医来给裴行俭看病赐药。都说夜长梦多,她现在每天上醒来,都有种恨不能拔腿就走的急迫感。只要能离开长安就好,大不了 他在家乡再“病”一“病”,谁还能捉他回来当官?

第二日,她便跟几个孩子透了这消息。参玄听说只有自己留守长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琉璃跟他解释道:“长安这边还有好些事要处置,你和弦娘先留下收尾,等到没什么事了,你想去洛阳游玩也好,想回河东看看也好,谁还能拦着你不成?”全家跑路,动静太大,分批撤退,才能不引人注目啊。

过了几天,李治的批复也下来了,准了裴行俭半年的假,裴府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随即朝廷里又传出消息,因关中饥荒,四月初三,圣人将移驾东都。琉璃愈发松了口气,盘算了一下行程又查了査历书,定了四月初九离开长安。

这一日已是初八,正是佛诞节。日头刚刚升起,一柄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便带着两骑骏马出了裴府角门,一路往西,直奔城外而去。走了没多久,马车的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一支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却是不知哪个寺庙的僧人信徒在抬着佛像游行庆祝。

琉璃掀开车帘,往外瞧了几眼,只觉得这行像的队伍似乎不如往年来得盛大,连鼓乐的声音听上去都少了些精神——皇帝早已带着官员侍卫们直奔洛阳,满城的官宦人家甚至商贾大户也在陆续离开,饥荒威胁下的长安已失去了往曰的繁华活力,这行像又怎能保持以前的规模?

一旁的小米却笑道:“娘子真真是有孝心,挑了今日去拜祭老夫人果然是对的, 一路能沾多少佛气啊!”

琉璃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其实拜祭这件事,她,压根就忘了。这些天她忙得头昏眼花,昨天在裴氏家庙辞行时才想起,自己居然没去库狄家的墓园告拜!别人不知道,裴行俭却晓得他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这种疏忽实在交代不过去!幸亏安氏信佛,自己在一头冷汗中总算想到了佛诞的借口,阿弥陀佛……马车出了城外,路上变得空荡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琉璃下得车来,只觉得四野开阔,风声呼啸,放眼望去,除了前面不太远处有一辆马车两个人影,四下就只能瞧见野草荒丘,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长安城外。^她带着护卫和小米一道往库狄家的墓园走,却见前头那两个人影似乎也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心里不由纳闷:这日子居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来上坟?^那两人看去都是身量瘦小的女子,头上戴着极其老派的长帷帽,身形看去却还年轻。琉璃随意看了几眼,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眼熟,恍惚间想起,似乎好几年前自己来这边上坟,也曾见到过这么两个人。

她好奇心一起,脚下自然走得更快,好容易离那两个女子近些了,那两人却在前头路口一转,走向另一条小道艮见就要走到山坡后面,一阵大风吹过,将其中一个女子帷帽上的长纱吹得飘了起来,露出了整个后背。

琉璃脚步一顿,愕然的认出了这个背影-----是阿凌!阿凌打扮成这样来这里做是什么?自己若没记错,她走的那个方向并没什么墓园,多是荒坟野冢,再往前两三里,就该是乱葬岗了。眼下正是饥民遍地的时候,自己在城里出门都要带上护卫,她居然带了个婢女就跑到这儿上坟来了?

她越想越纳闷,转头吩咐小米:“你带个护卫,悄悄跟上去看看,莫让她们发现了。”

小米眼睛立时一亮,招手叫来护卫就跟了上去。琉璃瞧着她那蹑手蹑脚的专业做贼姿势,摇了摇头,自己带着另一个护卫进了库狄家墓园,在安氏墓前焚香祷告了一遍,又在库狄延忠墓前烧了两张纸,踩灭火头,走了出来。

回到跟小米分开的路口,等了没多久,就见小米一路串将出来,瞧见琉璃变呼哧带踹道:“娘子,娘子,那人是、是凌夫人!她带着的是阿依!”

琉璃忙问:“你瞧见什么了?”

小米一脸求表扬:“凌夫人到了那边之后便开始东张西望,亏我躲得快才没叫她们发现,我瞧见她们在一个坟头前摘下帽子,立刻就认出她们了!”

琉璃问:“然后呢?”

小米理直气壮道:“然后我就赶紧回来告诉夫人您啦!”

琉璃无语望天----自己果然不能指望她嫁人生孩子之后就能变得更靠谱点。

小米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没完成任务,摸着耳朵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凌夫人拜的那个坟头,是没有墓碑的!”

没有墓碑?那就是说,这个人的身份不能让旁人知道?可阿凌的家人,不是都被武后赦免了么?琉璃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这时跟着小米过去的护卫也从那条路上赶了过来:“夫人,那两人已经往回走,马上就要转过那片山坡,您看咱们……”

琉璃转目一看,这一片都没遮没拦的,实在不好躲,想了想索性道:“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果然没走几步,那边阿凌就带着阿依已转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远,琉璃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荒野里遇到生人般向她点了点头。阿凌却像雷劈了般定在了那里。琉璃脚下也是一顿:这是什么情况?

琉璃这一停步,阿凌身子更是一晃,走在她后面的阿依忙扶住了她,锐声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抬头突然看见琉璃几个,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华、华阳夫人?”

琉璃暗暗扶额,只能换上了一副惊奇的神色,上前几步,挑眉笑道:“这不是阿依么?凌夫人?今日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阿凌依然呆呆地抬头看着她。琉璃隔着纱巾瞧不清阿凌脸上的表情,自己又刚派人盯过她的梢,不由一阵心虚,面上干笑了一声:“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阿凌身子一震,突然扑上一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急促道:“娘子,阿凌错了,娘子大人大量,就饶了阿凌这一回吧,阿凌不是故意要对不住娘子的!”说着就要往下跪。

琉璃吓得差点往后跳了一步,听完这话却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脸色微微一沉,一把托住阿凌,转头对护卫和两个婢女道:“你们都退开,我有话要问凌夫人。”心里却是急转:阿凌什么时候对不起自己了?是献俘她早知会有变故却没有告诉自己?不对,那天刘氏明显都是不知情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内幕?而且这事也不足以让她心虚成这样,那么……她猛然想起一事,见护卫和婢女都已经走远,便淡淡的道:“当年在法常尼寺……”

阿凌本已抬起头,听到这四个字,身子立刻又往下溜:“娘子,娘子你相信阿凌,阿凌从未想过要去告密。可是那日原是崔夫人救了我,后来周国……贺兰庶人到处胡言乱语,眼见事情包不住了,崔夫人边说,我若不跟她一道去天后那里主动坦白,待到娘子去时,只怕会没有活路。我一时害怕,就跟她一道去了。崔夫人的好些言辞,我当时听着也有些不妥,却不敢反驳。但阿凌当真没跟天后说过您一句不是!娘子一直待阿凌不薄,阿凌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法常尼寺,居然是崔十三娘去武后那里告的密!琉璃心头万马奔腾,面上却愈发冷笑:“十三娘救了你?那天她不是真的生病了?”

阿凌忙道:“不是的,自然不是。此事说来的确是有些神异,我那日一去,便发现她似乎并无病症,她却坚持要我留下陪她。当时阿媛还在寺外,我怕她淋了雨会受寒气,不肯留下。崔夫人便跟我说,阿媛会出事,她头天做了个梦,梦见贺兰庶人把阿媛给玷污了!”

琉璃脑中里“轰”的一声响,十三娘说她做了个梦!她说自己梦见贺兰敏之奸污了杨媛娘,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一片混乱,却听见自己冷冷地问:“然后呢?”

阿凌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自然不肯信。她却交了个婢子进来,问她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子说,她一直在鼓楼上望风,先瞧见韩国夫人去了东院,然后娘子您也去了东边,最后贺兰庶人也去了,不过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好像很生气,在林子里踢树。阿媛后来也进了那片林子,然后就跟他出了后门。雨停之后,娘子和韩国夫人、镜月尼师一道回了这边,娘子在外头跟尼师不知说了什么,尼师就跑着回东边大殿敲了钟,全寺尼众都回了主殿,尼师带着十几个人出了后门,主殿却再没人出来。

崔夫人便说,看来娘子一定是发现什么了。我当时还觉得她的话太离奇。恰好有人又回报说,远远瞧见尼师回来了,我怎么也忍不住,要出去看看。结果正赶上尼师带着少夫人往外走,我瞧见尼师跟少夫人说了两句话,少夫人居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我过去时,她的脸色还像死人一样,又不肯让我跟她去接阿媛。我这才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我想了半日,只能回去求崔夫人救命,正好我手头有种秘药,吃了后能让人烧起来,崔夫人便说,我们都是没用的人,只能互相帮着躲过这一劫,旁人就算要保,也只会保那些用得上的。不瞒娘子说,当时我心理是有些怨气的,娘子居然想着跟尼师通气,却也不来救我一救!”

琉璃怔了怔,心里突然有些发虚。阿凌说得也不算错,那时她听说阿凌守了十三娘一夜,是松了一口气,可如果没有这事?自己敢冒险提醒她们吗?不好说。此时她也无法辩白,只能涩声道:“所以后来你就跟十三娘去天后那里坦白了?”

阿凌的头垂了下去:“是阿凌想岔了,想着是崔夫人救了我的命,总不能让她在这件事里被搭进去……”

琉璃轻轻点头:“那十三娘在天后跟前,也是说她做了一个梦?”

阿凌身子僵了片刻才道:“不是。她说她只跟我说过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天后。恰好她跟明大夫是旧识,所以在天后跟前,她说,是明大夫给她看过相,说她这几日有劫,因此她特意跟着大家去了寺庙,还派了婢女观察动静。当时只觉得不对头,是我出去看见杨夫人的模样,才猜出阿媛是出事了,但那时也不敢胡乱猜测,直到贺兰庶人漏出了话风,才想明白整件事情。”

这就对了!明崇俨是她的旧识,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傀儡,所以他当日对着自己,才会有那股莫名其妙的恨意……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自己的这位“老乡”居然是崔十三娘,她果然是深谋远虑、神通广大!

琉璃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咧了咧嘴,只觉得满脸发酸。阿凌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更低:“阿凌虽然糊涂,这么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心里也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却不敢细想。那一日,我听到娘子说,看一个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看事情到了最后,是不是便宜都给他占了,我才猛地醒悟过来。

崔夫人一直说您狠心,不肯救没用的人。可在这件事上,娘子除了救了那些没用的出家人,又得了什么好处?您明明没有告密,可是后天后记恨的是您,大家鄙视的也是您。崔夫人呢,从此却不声不响地成了天后心腹,她的夫君还从起居舍人一直做到了侍中,满朝廷里,圣人和天后都愿意用的,就数他了!我怎么会相信,您是藏奸要谋好处,她只是好心想救人? 她骗得过我,却骗不过老天。 就像娘子说的,苍天有眼,善恶有报,也就是我这样的傻子才会信了她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