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苦笑了一下,其实十三娘才是合格的穿越女吧,便宜占尽,还永远无辜,不过……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脱口道:“裴炎是天后的人?”

阿凌毫不犹豫道:“自然是! 大家都瞧着裴侍中是从天子侍臣一路上来的,都说他对圣人忠心耿耿,可夫人您不是说过么,看人要看他做了什么。上次废太子就是裴侍中拍板定案的;至于弹劾裴尚书,只怕也是天后的意思。玉柳姊姊曾跟我感叹过,说娘子什么都好,就不该跟了裴尚书,天后最不喜的人就是他了。”

琉璃突然觉得脑子更乱了,裴炎是武后的人? 他不是因为反对武则天称帝才被杀的吗? 不,十三娘这么厉害,她既然嫁给了裴炎,就一定不会让他落到那个结局! 所以,其实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历史居然是可以改变的?

她越想越糊涂,面前的阿凌却又一次拜了下去:“娘子,娘子我真的知错了,也后悔了,我不该听信崔夫人的话,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害您,您就饶了我这回吧!”

琉璃此时已经猜出,阿凌拜祭的定然是极犯忌讳的人物,她以为自己一直在跟踪她,大概又被日食的事给吓坏了,才会如此惊惶。

她想了想,缓声道:“阿凌,你起来吧,其实你也不用如此,今日你既然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也不会再怪你,以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其实你也是重情谊的人,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年年来看他,这份心原是难得的,我只是不大明白,他怎么会葬在这里?”

阿凌肩头先是一松,听到“年年来看他”,又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娘子也知道,他是明正典刑的,那是我刚刚出宫,也没什么本事,一直等到他的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了,才找人悄悄瘦了,又不敢运远,就在这里胡乱埋了。”

明正典刑,死的时候她刚出宫……难道是,王伏胜?琉璃又是惊讶,又是感叹,半晌才道:“有你这样记着他,他也算是有运气的了。”

阿凌揺了揺头:“没有阿胜,我早就死了! 娘子你不知道,你出宫后,天后就让我去伺候柳才人了,后来王庶人和萧庶人进了冷宫,柳才人便掌管了那边。有一次我碰见阿胜从那边出来,脸色很难看,瞧见了我之后,就让我赶紧想办法离了冷宫,别白白丢了性命。我信了他的话,想法子生了个病,从病坊出来才知道,柳才人记恨旧事,生生折磨死了王庶人和萧庶人,天后到圣人跟前请罪,说自己御下不当。圣人当即赐死了柳才人,那些跟着她的,除了主动出首的阿余,也都没命了。

我又惊又怕,后来悄悄去谢了阿胜,他却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娘子你也知道的,他和柳才人原是旧识,这回却没能劝得动她。大概因此他就恨上了天后,后来还到圣人面前告了天后的状,却是让自己白白丢了性命。”

“娘子,我对阿胜没有私情,我只是总也忘不了他提起柳才人时的神情。我这辈子再没有瞧见过有谁为别人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后来为了给她报仇又是连命都可以不要。阿胜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在宫里明里暗里帮过那么多人,他不该死在乱葬岗里,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如今我活着,还能每年偷偷给他烧些衣服纸钱,等我死了,他就什么都没了……说到后来,她已是哽咽难言。

琉璃心里也是一阵酸涩,阿胜的确是个好人,是个痴情种,而阿凌却实在是个傻姑娘……她弯腰扶起了阿凌,轻声道:“你也说了,阿胜做过那么些善事,佛祖有知,自然早让他重入轮回了,而且他一定会投身富贵人家,再也不用忍受身体残缺、骨肉分离之苦,你又何必如此伤怀?”

阿凌胡乱用面纱擦了把眼泪,点头道:“还是娘子有见识! 是阿凌想岔了。多谢娘子开恩,阿凌明日就动身去东都,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阿凌再给您磕个头吧。”

琉璃哪里肯让她拜,一把扶住了她:“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已经出宫,咱们如今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都是在这个巨大囚笼里挣扎求存的人!

瞧着阿凌踉跄离去的背影,琉璃默然站了良久。这半个时辰里,她听到的消息有点太多,多得让她几乎难以消化。可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吧, 不管历史会不会改变,不管裴炎和崔十三娘会不会以武后心腹的身份继续位高权重下去,她和裴行俭都要离了。 有日食的威慑,有民间的风声,他们应该巴不得大家早点忘记裴行俭,而不是翻出旧账自揭伤疤吧?

小米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瞧着琉璃,虽没开口,眼里的好奇却几乎要跳出来。 琉璃想了想索性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还记得法常尼寺的事吧,是崔十三娘到天后那里告密的,还拉上了凌夫人作证。凌夫人家有人犯了死罪,她偷偷祭拜,以为被我们发现了,所以就吓得什么都说了。”

小米嘴巴顿时张得老大:“那件事是崔夫人告密的?”随即便咬牙切齿:“他们夫妇俩果然都是一样的下作东西!”

琉璃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小米却是唠唠叨叨地从城外一直喃咕到了家门口 。 琉璃瞧了瞧了天色,吩咐道:“你去西市的何家铺子一趟,把崔十三娘的事告诉那边掌柜,让他们帮着留心裴侍中家的动静。若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要烦労他们送封信到河东来。”

小米领命而去,琉璃正要让车直接进角门,突然发现有些不对——门口怎么突然多了好几个生面孔,看打扮正是宫中侍卫!

她这一惊简直是魂飞魄散,跳下车往正门就走。裴家的几个门子也被自家主母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人忙迎了上来。琉璃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子赔笑道:“恭喜娘子,是皇太子亲自上门宣旨了呢°琉璃更是惊惶:“宣什么旨?”

门子笑道:“小的听管事说,仿佛是西突厥那边又有人反了'圣人命阿郎做了金牙道行军大总管。”

抬头瞧着琉璃,他满脸都是欢喜:“阿郎已经领命了!”

琉璃的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也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胡乱走了多久,等醒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书房的窗前 。小院依然空旷而幽静,只是空气里多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正是皇家喜欢用的龙涎香。那味道原是清雅之极,可此刻却让琉璃胸口突然一阵剧烈地翻滚,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

刚刚吐了两声,房门“吱呀”一声,裴行俭几步到了她的身边' 一把扶住了她:“琉璃!你……”

琉璃什么都吐不出来,可胸口却难受至极,眼泪不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裴行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对不住,琉璃,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 琉璃起身瞧着他,轻轻笑了笑:“可是,你还是不能不去,对不对? ”

裴行俭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是,我不能不去。”他的声音里有沉痛,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斩钉截铁、一往无回的决绝。

琉璃突然间只觉得疲惫到了极点,从头到脚都没有了一分力气,连指责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琉璃降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依然躺在卧室的床上,牛角铜灯把床头的一小片地方照得雪亮,裴行俭就坐在亮光里,手里拿着一卷书。

这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情形——裴行俭睡眠少,又珍情光阴,睡不着时便会起身看书,这盏铜灯还是她为此亲手设计的,琉璃怔了一会儿,看着裴行俭那沉静的面孔、那熟悉无比的轮廓,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行俭听见动静,把书一放,俯下身来:“琉璃? ”

琉璃展眉笑道:“守约,你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真是吓死我了!幸好只是梦,这是什么时辰了?可不能睡过头,还有好些事没做,咱们明日就要出发了呢!”

裴行俭身子一僵,定定地看着琉璃,眼神深沉复杂得难以言表。

琉璃的身子不由也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仿佛连血液带思绪一时间都已无法流转,好半晌才鼓足勇气轻声问道:“是真的?你是真的,要去当那个大总管?”

裴行俭握着她的一只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喃喃道:“琉璃,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琉璃用力闭上了双眼,屏息片刻,再睁开眼时,才失望地发现,果然不是做梦。原来能跟他回乡,跟他安安静静一起变老,才是一场梦,而现在,她最好的梦,终于要醒了。

她只觉得一颗心已灰到了极处,一句话也不想,一根手指也不想动,恨不能整个身子都在这一刻化为灰烬青烟,再被狂风吹得干干净净,才能摆脱这无边无际的灰暗和失望。

裴行俭起身倒了杯水,给琉璃喂了半杯,又问她想不想吃些东西,琉璃闭着眼,一声也不吭。

裴行俭伸手理着她的鬓发,声音里满是无奈:“琉璃,你再生我的气,也不要这样好不好?韩四说,你是累得太狠又气急了才会昏倒。你要怎样才能消气?你若是这样病倒了,家里该怎么办?六郎他们又该怎么办,今天他们已经吓坏了……”

仿佛从灰贤里突然崩出了无数细小的火花,琉璃一阵怒气上涌,睁眼直视着他:“是,我就该养好身子,这样才能照顾好家照顾好孩子,这样你才能后顾无忧,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建功立业,再也不用把家里这些事放在心里,横竖,你也没真正放在心里过!”

裴行俭闭目叹了口气:“琉璃,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

琉璃心头的愤怒终于“腾”地燃了起来:“到现在了,你还想骗我!”

裴行俭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幽然深邃,若不见底:“好,琉璃,我不骗你了。那你听我说,有件事,我的确一直没敢告诉你。琉璃,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不过是个懦夫!”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东西,琉璃不由怔住了。

沉默片刻,裴行俭才重新开口:“琉璃,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前年冬天 我从西疆回来的时候,圣人曾对我说,他没有给我封相,不是因为小气,而是盼着我再立新功,回来之后就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出将入相,重振朝纲。 他还说,太子的属官都不得力,只有我这样文武全才的国之栋梁,方能辅佐东宫,让他成为明君;他说他会把真正的旷世恩典留给太子来赏我,也好成就一段君臣间的千古佳话。

而我,没有推辞。”

琉璃脑中原是有些昏乱,想了片刻才明白的意思,心里不由一沉:“我明白了,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我没想到……”难怪李治会这么恨他!在李治看来,他这是明面上答应辅佐太子,暗地里却早就跟武家结了亲,根本就是欺君、是背叛、是在阳奉阴违。尤其是,在李治那样抬举他的情况下……裴行俭摇了摇头:“不,是我害了你,害了六郎。

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去辅佐太子,不光是因为我答应过你,更因为我胆怯了。明崇俨虽然为人卑劣,断人面相却是没错的。废太子的确没有帝王之相,甚至难得善终……我思来想去,怎么也不想做这个东宫属官。”

琉璃想起一事,微微点头:“所以你说过,你要在北疆多驻守一段日子。”

裴行俭依然摇头,声音里满是自嘲的凉意:“所以我明知道天后会赐婚六郎,却一个字都没有跟你说。”

琉璃惊讶地直起了身子。裴行俭瞧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琉璃,你怎么就没有怀疑过我呢?我明知道天后早就有联姻两家的意思,明知道武三思的夫人经常上门,知道他女儿和六郎年纪相当,也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天后要破陛下的布置,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赐婚,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说。琉璃,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会连这么简单的谋算都防范不到么?”

琉璃茫然地看着他,是啊,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确不应该如此粗心大意。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嘲意更浓:“因为你太相信我,所以不敢去想是不是?其实我也一样。我也不敢去想,不敢相信。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可能想不到,防不住?我根本就是不让自己去想,所以才能理直气壮地不去设防。说到底,其实是因为我自己也暗暗指望着,用这桩婚事来彻底离开东宫那个漩涡,甚至是,用这桩婚事,来给裴家、给六郎,留一条后路!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天后居然早就布下了先手,她把赐婚变成了订婚,又把时间提前到了头年八月,于是圣人从此便彻底厌弃了我。”

他轻轻呼出了口气,眉宇之间反而舒展少许:“琉璃,这份厌弃,是我应当应受的。因为我贪得无厌,既舍不得圣人给我的荣耀和机会,又不愿以身家性命去报答这份隆恩。我眼睁睁看着太子陷入那样简单的阴谋里,却已是无能为力,追悔莫及。我这样的人,的确是首鼠两端,其心可诛。

还有你,琉璃,你这么信我,从不曾对我有过半点疑心,你为这桩婚事那么懊恼悔恨,可我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敢对你说。我一直骗自己说,我是准备出征,太忙太乱,一时考虑不周;我也骗你说,这些都是命数,命中注定如此。可是天地无私,报应不爽,我能骗自己多久?上天又能容我自欺欺人多久?”

琉璃从震惊之中優慢恢复过来,瞧见他脸上那苍凉的笑意,心里一阵刺疼,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守约,你怎么这么说自己?趋吉避凶,原是人的本性,你不过是为了让咱们家避开祸事,一时退却了而已,这又有什么错?你比朝廷上、比天底下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你又不是圣入,有点私心又怎么了?就是那位号称圣人的,你以为他能比你无私多少?他但凡有一点点无私,他自己选的女人,自己动手收拾好了,凭什么要臣子们为他家那一堆乱账去填命!”

裴行俭听着前头的话还只是苦笑,待琉璃说完,却愣了足足一息的时间才道:“琉璃,你怎能这么说话?君臣父子,乃是天地大义,我怎么能跟圣人去比?”

琉璃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当然不能跟你比!他除了会投胎,又拿什么来跟你比?君臣父子,也不是什么天地大义。孟子还说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呢。孔子还周游列国呢。他们怎么就不去效忠天子了?可见所请君臣父子,以前没这回事,以后也不会有,不过是现在正好是家国天下,所以上头的人编了这么套道理出来,好骗着大家给皇帝卖命而……”

裴行俭沉声喝道:“琉璃!”

他这一声大槭有点急,刚想说话,转头就咳了起来。琉璃最怕他咳,犹豫了一下,探身要给他拍背。裴行俭却起身走开了两步,用帕子抹挣嘴角,停了片刻才走回床边坐下,瞧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以后千万不要说了。莫说让旁人听见,就是让几个孩子听见了,也是莫测的祸事。你难道希望他们也像你一样无法无天、胡言乱语?”

琉璃本待反唇相讥这是自欺欺人,听他提到孩子们,想了片刻,还是闷声道:“不说就不说!”

裴行俭无奈地又叹了一声:“琉璃,我知道你的想法跟世人都不同。好,那咱们不说大义,就说人心。我裴行俭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无父无家、没名没分的遗腹子,是先皇帮我报了杀父灭族的血海深仇,让我入读弘文、人仕为官,是当今圣上对我赏识提拔,让我名扬天下,这些难道不算恩情?

恩师说过,大丈夫不问福祸,只求无愧。在废太子的事上,我又怎么能无愧?莫说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就算我只想趋吉避凶,也该坦然承认。可我呢?我贪心不足,舍不得那份荣耀恩宠,更舍不得眼前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才会落人天后的算计,才会让圣人大失所望,也使你和六郎陷入了难堪境地!圣人为什么会开杀俘的先例?说到底,还不是他不能不赏我,又不敢再用我,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我又怎么能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是问心无愧的?

琉璃,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我德行有亏,才会有如此报应。所以这一次我接了旨,不光因为我是大唐臣民,合该保家卫国;更是因为如今处境艰难,他亲自来请我,我若推诿不应,朝臣们又会如何看他?相反,我这样告病之臣,因太子而出山,因太子而立功,本身就是为东宫增势!

这是我弥补过错的唯一机会,只有如此,我才敢说,我裴行俭无愧天地,没有辜负恩师的心血,也没有辜负你和孩子们的信任。”

所以,他是下定决定要帮李显登上皇位、掌握大权了?琉璃茫然地看着他,烛光之中,他的神色依然显得平静从容,仿佛说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最容易的决定,只是眼里的诚恳、眉梢的坚毅,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就像寒刃出鞘,明月破云,干净明亮得让人自惭形秽。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这才是真正的他!也许自己应该为看见这样的他而高兴,可现在他要保的,是李显啊!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死路,自己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她忍不住道:“好,你不欺心,那你告诉我,如今的太子面相难道就很好了,他就不会……”

裴行俭打断了她:“当今太子面相高贵,必为帝王。”

琉璃被哽了一下,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裴行俭温声道:“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我们若不去做,它就不会来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命数?命数若可改,那预见便是谬误;命数若不可改,预见又有何益?李公曾对我说,预见命数,是为了问心无愧,我也自以为懂了他的意思。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所谓命数,就是本心,命数不可改,是因为本心不可移。所以越是命中注定,越是要奋力前行,这才是预见的用处!”

琉璃心中震动,他说得没错,就像自己,自己虽然提前知道了一些事,但哪一件不是为之努力之后,才能让那“注定”变成现实的?可他眼下要做的这件事不一样,因为一分机会也不会有!而且因为裴炎的变数,只会让事情更加无可挽回。既然如此,今天就算被他看成怪物,自己也不能再瞒着他了——或许自己早就应该告诉他的,这样的话,他也会少受一些磨难。

她咬了咬牙,缓声问道:“那我若是告诉你,我能预见,当今太子必将会帝位不保,天下江山必将改姓呢?”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的并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明悟,瞧着琉璃的目光更是温柔:“琉璃,你不用如此,早在十三年前,李公就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了。若事情真是这般,那是大唐的劫数,是天下的劫数,却不是我逃避的缘由。琉璃,这一生,我再不会逃避任何责任,再不会仗着预见就去投机取巧,我再不会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梦回、羞愧欲死的事!”

琉璃所有准备好的话顿时都说不下去了,胸口被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半晌才低声问道:“那我怎么办?三郎他们又怎么办?把我们这些人都放到一边,不管不顾,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能问心无愧了么?”

裴行俭轻轻摇头:“怎么会?我怎么会对你们不管不顾?你放心,我要做的事,绝不会连累到你们头上,只会让你们日后过得更好。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妥当了,你们一定都能平平安安的,不会受到半分牵连。”

怎么可能不受牵连!他已经站在李显这边了,武后,那可从来都是秋后算账、斩草除根的好手!琉璃摇头只是不信。

裴行俭却道:“我说过我不骗你了,就绝不会骗你。你到时听我的安排就好。”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之极,神色里却自有一分坚定。

琉璃依然无法置信,只是瞧着裴行俭的脸色,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他,改变不了他了。可是,第四次出征,他怎么可能会有第四次出征?难道一切真的已经都改变了,自己再也猜不到结局?

她越想越是茫然,不由轻声问道:“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一定会走?”

裴行俭缓缓地点了点头。

琉璃呆了片刻,又问:“命数不可改,是因为本心不可移,那是不是本心移了,命数就可以改?在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改的?”

裴行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命数到底可不可改,我也不能断定。至于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事不可改的?来日不可知,往日不可追,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事,自然再也无法改变。”

往日不可追,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就不会来临……琉璃脑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仿佛在一片迷雾中终于抓到了一点东西,那是她在二十多年前、在万年宫的雨夜里就寻找过的答案,在此时此刻,终于慢慢地浮现出来——原来如此!

裴行俭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迷惑:“琉璃,你……”

琉璃抬头看着他,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面孔勾出了一道淡淡的光晕,在昏暗的屋子里,看去是如此温暖,也许自己来这个世间一趟,就是为了守住这份温暖吧,还有守住这个家,这几个孩子……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守约,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行俭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等着她的下文。

琉璃认真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在出征之前,除了做那些准备,别的事都不许做。你一定要好好静养,好好吃药,要把身子调理好。不然,我不放心。”

裴行俭的眸子蓦然一亮,伸手握住了琉璃的肩头:“琉璃,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

琉璃牵了牵嘴角,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回道:是的,我明白,可你,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

第二十三章 至亲至疏 英雄末路

四月的天气热得最快,仿佛没过几日,所有的人便都换上了夏装。只是这样的炎热,对于饥荒阴影下的长安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到了四月下旬,粟米的价格已超过三百钱一斗,是往年的十几倍;能开张的米铺寥寥无几,而义坊却人满为患,不时有漆成白色的灵车从里头拉出芦席卷着的尸首。

在这样的年景里,依然留在长安的大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闭,裴府也不例外。已被任命为金牙道大总管的裴行俭除了去兵部处置出征事宜,便是闭门调养,医师随身伺候,上房里日日药香不断,访客们则都被谢绝在门外。

眼见夜幕四合,裴府里一片沉寂,唯有上房、外书房等几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外书房的院门口,书童正打着哈欠,突然看见远处灯影晃动,有人提着铜灯渐行渐近,忙揉了揉脸,迎上了几步:“小的见过娘子,阿郎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一直在写东西呢。小的中间进去送过一次汤水,一次点心,都是看着阿郎用下才走的。阿郎今日咳得好些了,大概一个时辰五六次光景。”

琉璃点了点头:“好,你用心了,先下去歇着吧。”

书童束手退下,琉璃这才进了院子,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提篮,挑帘进了书房。裴行俭头也不抬地道:“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琉璃静静地瞧着他,书房里点着的五六个烛台把整间屋子照得通亮,也把他眼底的青痕、鬓角的白发照得越发醒目。此刻他穿着半旧的家常青抱端坐案后,提笔挥毫,那份优雅淡远,却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年更显高华。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食盒的提梁。

裴行俭写完最后一个字,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着琉璃,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在发什么愣呢?”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把食盒放在了书案上:“好久没有瞧见你写字的样子了。”

裴行俭怔了一下,瞧着琉璃的眼神愈发温柔缱绻,似乎带着深深的不舍和入骨的怜惜,开口时却只是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琉璃回道:“ 二更三刻了。”她打开食盒,端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塞满了白叠,白叠中间是一个光洁如玉的素面白瓷盅。

裴行俭顿时被逗笑了:“这都什么天气了,用得着如此么?”

琉璃板着脸把瓷盅端了出来,推到裴行俭跟前:“是谁答应我好好静养调理的?你不知道这些药都要趁热用、按时用么?你算算看,还有几天?”

裴行俭立刻认错:“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不过这些书卷今日我都写完了,明日再不会如此。”

琉璃“喔” 了一声:“都写完了?”

裴行俭微微点头,转头看了看书案边的竹箱:“我生平所学,都在这里了。”

琉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竹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卷卷手稿,只怕有七八十卷,不由吃了一惊。她知道裴行俭在写东西,却没想到在半年的时间里,他居然写了这么多!她皱眉道:“你着急写这些作甚?我还以为你这两日是在准备出征的舆图物件呢,你却居然在做这样的费心费力的事,你也……”

裴行俭笑着摆手:“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吃药,明日后日都不出门,也不写东西了,好不好?”说完他揭开药盅,端起就喝了一口,却立刻放下药盅,皱眉道:“韩四的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

琉璃一张脸板得铁紧:“因为有人越来越不爱惜身子了!”

裴行俭认命地苦笑了一声,低头喝了两口,刚要开口,琉璃却道:“守约,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才好。”

裴行俭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

琉璃沉吟道:“初八那日我去拜祭爷娘,不想却遇到了阿凌,原来当年王伏胜被斩,是她悄悄收的尸,她以为被我发现了,惊恐之下才告诉我一件事……”

她抬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他已慢慢放下了药盅,忙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裴行俭闭目一口饮尽,这药大约实在太苦,饶是他也皱眉按了按胸口,才把药顺下去。

琉璃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喂进他嘴里,这才道:“阿凌跟我说,当年在法常尼寺的时候,崔十三娘其实并没有生病,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正好她家婢子在寺里的钟鼓楼又瞧见我跟尼师说过话之后,尼师便把全寺的尼僧都拘进了大殿,自己带人出去了,她便说事情不对。

阿凌先还不信,等她从那里出来遇到了杨夫人,发现杨夫人脸色惨白,举止失常,又不肯让阿凌去接阿媛,这才知道果然是出事了。阿凌思来想去,回了十三娘那里,给她吃了一味会发热的秘药,用这借口一夜没回去, 第二日一早更是坐车就走了……”

裴行俭立时反应过来后来:“贺兰庶人倒行逆施,她们便到天后那里告了密?”

琉璃点头道:“正是,而且听阿凌的意思,十三娘还在天后跟前暗示过, 我那样做,是在收买人心。从那之后,天后便视她为心腹。裴炎之所以青云直上,也有这个原因。他之所以定了废太子谋反的罪名,甚至在献俘礼上出面弹劾你,其实都是秉承了天后的旨意。”

裴行俭断然摇头:“不,不可能,子隆绝不是这种人。”

琉璃好不意外:“怎么不可能?圣人虽然厌憎你,天后却更忌惮你,而且此事如此决绝狠辣,分明是天后的作风! ”

裴行俭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此事或有天后筹划,但子隆多半另有想法。他这个人,固执自负,心胸也的确不算宽广,不过就算他的夫人是天后心腹,就算他们夫妻情深,也不会因此做出有负大义的事。就像咱们, 你觉得我会因为你而效忠天后么?”

琉璃奇道:“他定了太子谋逆,又这样诬陷你,还不叫效忠天后?”

裴行俭叹道:“太子的确有谋逆之嫌。他太看重那个叫赵道生的男宠,天后抓了赵道生,他就彻底乱了方寸。埋甲马厩,说是想救人也罢,说是想自保也罢,可的确是有了逼宫之心。子隆性格方正,对废太子纵情田猎、偏爱男宠早就看不过眼了,他一心一意要致君尧舜、留名青史,又怎么肯让废太子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登基为帝?自然不会为他徇情枉法。

至于我么,在他看来,他这样做根本不算诬陷,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一个 首鼠两端之徒窃居高位,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子隆对我大约一直有些芥蒂。在他眼里,我太会投机取巧,在吏部居然能压制顶头上司,如今还跟武家结了亲。像我这样精于权术的小人,若是跻身宰相之列,于国于民,自然是祸事一桩。”

琉璃愕然不知所对,在裴炎眼里,裴行俭居然是精于权术、首鼠两端的人?她问道:“那他平日怎么还对你……”

裴行俭更是感慨:“以子隆的为人,我若是一直不得志,甚至遇上什么祸事,能冒险援手的人里,一定有他;可惜我却是风头太盛,尤其是眼下,他高居相位,终于能俯视于我了,又怎肯让我再压他一头?只是这种心思,他自己大概都不曾发现,就算发现,也绝不会承认,就像我当日也骗过自己一样。”

琉璃仔细看了看裴行俭,却没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不屑,更是惊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一句都没提过? 一点都不打算,不打算……”

裴行俭:“道打算什么?打算揭穿他?这世上之人,靠着自欺欺人度日的,只怕占了多数,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揭得过来么?”

他瞧着琉璃,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再说了,我运气好,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帮我出气了。以后就算裴子隆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这个嫉贤妒能的‘奸相’名头只怕是跑不掉的。他这么个一心留名青史的人,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自己留下的或是个‘奸相’名头,只怕也是愤恨欲死,还用得着我来做什么?”

琉璃不禁哑然失笑,裴行俭却突然间又皱了皱眉,转头咳了起来。琉璃心里发紧,忙起身给他顺背。

裴行俭苦笑了一声:“韩四熬药的工夫果然了得。”手里的帕子转瞬间便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此事上原是有些怪癖,接过痰的帕子都嫌脏不肯再用,统统烧掉。琉璃忙给他倒了杯温水,一面便问:“如今四郎和五郞也都十三岁了,你这一去边关立功,你说,会不会有人再给他们赐婚?”

裴行俭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放心,不会再有这种事!”

他想了想又道:“看四郎和五郎的面相,其实都不宜早婚,不妨弱冠之后再谈姻缘。四郎天资是高,可惜性子偏激,他和三郎一样,成亲之后谋个外放也就是了;五郎是不用咱们担心的;只有六郎,六郎他的确有入主中枢、权衡天下的命数,我的这些书,都留给他吧。”

琉璃心里一阵不舒服,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裴行俭一脸坦然:“刀枪无眼,沙场无情,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琉璃还要再说,裴行俭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实在有些羡慕我家恩师。我怎么就没运气找一个像他的弟子那么可心的传人呢?”

琉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自夸自赞的么?”

裴行俭正色道:“我说的句句是实,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自夸自赞? 光庭天资也算好的,却远不如我。”

琉璃笑着点头:“是是是,您文武全才,聪颖绝伦,阴险狡诈,天下无双, 谁能跟你比?”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咳。琉璃忙起身过来帮他拍背。裴行俭咳完之后,停了片刻才道:“今日这药,实在有些烧心。”

琉璃也皱眉:“你先躺下歇一会儿。”

这书房里原有一张便榻,裴行俭脸色已是十分不好,依言躺下,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头微皱。

琉 璃瞧着他的面色,低声叹了 口气:“守约,其实在崔十三娘的那件事里,我最吃惊的,还不是她跟天后告了密、告了状,而是她当时跟阿凌说,她梦见贺兰敏之玷污了杨媛娘。”

裴行俭抬眼看着她,眼神迷惑:“你是说……”

琉 璃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的手依然温暖,却比平日显得绵软。琉璃心中微定,低声道:“守约,崔十三娘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只不过,我比她要幸运,我遇到的是你,而她遇到的,是裴炎;我也比她愚笨,我不知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她却一直就知道我。所以这些年以来,她做的事,比我要多得多。你还记得明崇俨吧?其实明崇俨不过是她的傀儡,他知道的东西不过是拾她牙慧。正因如此,明崇俨才会对我敌意极深。当时我也察觉到他并无神异,想查他身后的人,没想到十三娘下手会那么快……我知道,她是想改变命数,但是守约,你说过的,命数不可改,往日不可追,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改变?”

裴行检眉头深锁:“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觉 中愈发无力,此时声音都变得有些低哑。

琉璃转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告诉你,守约,你是盖世的英雄,是无敌的名将,可是,你不会有第四次出征。”

裴行俭脸色一变,身子一挣想坐起来,却只起来了一半,就倒了回去。 他愕然瞧着琉璃,眼神渐渐变得漠然。

琉璃心头一寒,差点后退了一步。她曾无数次看见过旁人在裴行俭的逼视下惊惶失色,自己却是第一次真正对上他这样的眼神一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彻底的穿透与俯视,这已经不像是血肉之躯能有的目光,那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压力,也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琉璃原本准备好的话语顿时全噎在了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仿佛过了很久,裴行俭的蛑子才动了动,低声道:“琉璃,生死大事,你怎可如此儿戏,如此……狂悖!你快收手,这种欺世、欺君的把戏,会把咱们全家都搭上!”

他目光里的怒火是如此明显,琉璃却蓦然透出一口气来,随即便是一阵难过,忍不住反问:“如果我让你出征,让你给东宫效力,咱们家就不会被搭上了吗?只怕那样才真正是万劫不复!守约,你不知道天后的手段,用不了几年,这天下胆敢跟她作对的人,都会身败名裂,抄家灭族。你忠君报国,难道一定要让咱们全家给朝廷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