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美玉脸色惨白,咬了咬唇,道:“我与殷四郎在凉风阁说了一会儿话。”

此话一出,冉闻额上青筋顿时暴起,碍于堂内还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便发怒,只狠狠瞪着冉美玉。

在唐朝,私下约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私订终身也是被唐律承认的合法婚姻,但问题是,那殷四郎并非嫡出,也不是贵妾所出,更不是殷氏嫡系,他的父亲是殷闻书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本就是庶出,没有什么名声,而母亲则是一个侍婢!因生了他,才给了个妾的身份。这样的身份,让冉闻怎么淡定!

婚姻自由说是一回事,可真正执行起来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尤其是像冉氏这样的大族。

冉美玉偷眼瞥见冉闻的沉沉怒气,脸色更是灰白。

冉闻糟心的何止这一件事,在场这么多人,他的女儿被问出这种事情,让他的颜面往哪里放?

“既然如此,本官这就差人去问殷四郎,诸位且到偏厅里侯一侯。”刘品让起身,令人吧冉美玉带回厢房看守,领着众人出去。

前面全都是男人,冉颜走在后头,正不知何去何从,忽有一个身着浅绿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低声道:“冉娘子,刺史另有吩咐,请随我来。”

冉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垂眸随他往偏门走。

“在下余博昊,掌管本州刑狱。”余博昊身材干瘦矮小,五官生得倒还端正,肤白,有一种浓厚的文人气息,说话很是和气,全然看不出是掌管一州刑狱的判司。

冉颜脚步一顿,微微欠身道:“原来是余判司,失礼了。”

余博昊也不由多看了冉颜两眼,从始至终这个小娘子都是同样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澜,既无恐惧,也无傲慢,一双眼眸看向人的时候泛着淡淡的冷意,他有些惊奇,这样的容色,这样的气度,为何一直默默无闻?

“请。”余博昊继续引领冉颜往府衙后面走,到了一个清静的偏院,进了院内才道:“冉娘子稍候,刺史一会儿便到。”

冉颜心中疑惑,刘刺史这么神神秘秘地把她单独请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自己虽然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些探案的才能,但那不过是最普通的分析而已,但凡心思稍微缜密一些,也都不难想到,她不觉得刘刺史会找自己探讨案情。

余博昊一直在暗暗观察冉颜的神色,见她一直垂眸盯着脚尖,表情比方才更加沉静冷然,四周点着几盏灯笼,灯火摇曳,忽明忽暗地落在她脸上,美是极美,也颇有几分死气沉沉的意味。

余博昊掌管刑狱,常常与仵作打交道,也经常要亲自在现场看仵作验尸,那些仵作在面对尸体时大约都是冉颜现在这种表情,严肃、冷然。而封三旬那种仵作老人,手上验过许多尸体,也才隐隐形成这种“死人脸”。

余博昊怀疑冉颜从前做过仵作的行当,而且经验丰富,但这又说不通,眼前的少女明明才十五六岁,而且是冉氏的嫡女…

正想着,刘品让疾步走了进来,看见冉颜,老脸绽开一抹笑,“十七娘啊!快跟我进来。”

刘品让也省去了寒暄,急忙进了一间屋内。

余博昊也请冉颜进去,他很好奇,刘刺史找这样一个小娘子,真的能成事吗?不会看见尸体就吓得腿软了吧!他面上没有丝毫表露,心里却持怀疑态度。

冉颜进了屋内,便感觉到一股冷风袭面,仔细一看,屋内四角摆放了许多冰盆,而正中央放了一块木板,板子上用一块素布罩住,中央隆起一个人形,明显是一具尸体。

略略估算,那尸体身长八尺,体格魁梧。冉颜忽然想起了上次深夜验的那具尸体——杨判司。刘刺史似乎对杨判司的死因十分在意,仿佛县丞之子身亡、世家死了侍婢、贵女成为疑犯,一切都没有杨判司之死来的重要。

“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刘刺史亲自从墙角拎过来一只小巧的木箱,打开之后,从中取出一副手套,一个口罩,还有皂角、苍术、各种大小的刀具,“这是我上次看见你箱子里的东西,命人特地打造的,快来帮老夫验一验这具尸体。”

冉颜眉梢一抖,“解剖?”

“对。”刘品让把手套塞进冉颜手中,脸上的笑容微微敛了敛,道:“我还你的人情可还满意?你和秦四郎的婚事很快就有了着落…”

刘品让的潜台词是:帮我忙是不会吃亏的!

不提这一茬还好,提起这个,冉颜脸色一黑,麻利地把手套和口罩戴上,声音平平地道:“多谢刘刺史,您这个人情还得大了,这一回解剖算是奉赠的,十七无所求。”

冉颜还真是不敢再让刘品让再回报点什么了,到时候还不知能惹出多少她兜不住的事,但也不能不帮,万一这老头记恨,更是不得了!所以干脆二话不说的验尸。

刘品让干咳了两声,心里觉得占了点便宜,便没有计较冉颜的态度。其实若不是要掩人耳目,他也无需煞费苦心弄出这个迷魂阵,直接找封三旬解剖便是,他一来见识过冉颜的技术,二来冉颜的身份不会让人注意。

第44章 大唐首次解剖

冉颜揭开素布,看见杨判司的尸体,不由微微叹息一声,前日看上去还能辨出几分英姿的人,今天已经肿胀不堪,面目全非。

夏季炎热,尤其是江南气候又湿润,尸体能够保存成这样,已经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冉颜取出皂角和苍术点燃,用酽醋淋在尸体之上,却并没有立刻开始解剖,而是静候片刻。

余博昊惊异地看着冉颜专注的神情,仿佛放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具可怖的尸体,而是什么吸引人的物品。这世间能有几个娘子被尸体吸引?余博昊目光转向杨判司的尸体,胃中一阵剧烈翻腾,险些吐出来,从这一堆腐肉上,完完全全想象不到这曾经是一个威严又英姿飒爽的汉子。

冉颜听见余博昊作呕的声音,抬头道:“余判司确定要继续看下去?”

余博昊眉头一皱,哪里肯被一个小娘子小看了去,立刻肃容道:“自然。”转而又问,“怎么还不开始?”

“不是已经开始了吗?”冉颜整理好手套,开始翻看尸体颈部,“尸体不同时间表现出的伤痕是不同的,也许一开始不曾暴露的伤口,经过尸变就会显现,就比如这个淤痕。”

余博昊和刘品让忍着胃中不适,朝冉颜所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有一个淡淡的痕迹,若是不仔细观察,定然会混作尸斑。

冉颜取出一把小型解剖刀,这把刀刃短刀柄长,柄足够成年人握住还有余,而刀头只有两寸,打造的薄而锋利,比她找人做的那些好上数倍,心中不由佩服刘品让那双不大却贼亮的眼,那天也并没有发现他特别观察,居然就能够命人做出一套解剖刀!

冉颜摒除杂念,一刀切开了颈部的皮肤,露出皮肤下面的组织,剖开的颈部皮下组织并没有发现出血的现象。

一般如果死者被人扼死,即使颈部不会留下瘀痕,那么颈部皮下的肌肉也会诚实地反映出来,就是灶状的出血现象。

冉颜握着解剖刀一步一步地向颈部的浅肌群深入到颈部的深肌群纵深解剖。

暴露的血肉,让余博昊胃部的翻腾都已经顶上了喉咙,但他硬生生地憋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同时为了缓解,把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冉颜身上。眼前那一张秀丽的面上,带着肃然的神情,黑眸沉沉,映着周围油灯的火光,似乎微微跳跃,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见那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兴奋。

解剖刀已经几乎抵达舌骨,依旧未曾发现肌肉和肌间的出血。

冉颜微微一顿,难道刚才颈部的瘀痕确实是尸斑?怀疑之际,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手术刀顺着瘀痕的部分不停向下切,直至剥离颈部深层的舌骨,才露出一丝端倪。

“把灯靠近些。”冉颜道。

余博昊连忙将附近的油灯端近,这里的油灯是唐朝典型的铜架落地灯,呈树状,每架等上有十几到二十个灯盘不等,甚为明亮。

“舌骨束状肌上有少量出血,不过并未出现舌骨断裂的情况,判断凶手施力的程度应当不至于将他扼死。”冉颜心中微微一动,在颈部侧面有瘀痕,并不能表示凶手就是从正面扼死杨判司,还有可能是从后面拿住颈椎,就像,她前世死的那样…

想到这里,冉颜手术刀飞快的剥离肌肉,将白森森的颈骨暴露出来,但是情况让冉颜有些不解,颈骨并未断裂,甚至连周围的肌肉群都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

现在的情况只能证明死者生前被人拿住颈部,仅仅是拿住而已,并非致死原因。

冉颜沉默,记得上次验尸发现杨判司是被人袭击过下体,凶手从正面快且力度恰好地踢中男人的要害部位,使杨判司瞬间失去反抗能力,甚至没有办法呼救。而后凶手拿住他的颈部,从身体的某个地方一击毙命,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杨判司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所以这个过程应当发生在三十秒之内。

三十秒,瞬间击杀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可见凶手是个职业杀手,最少也是惯犯。

“不是致死原因,那他拿住死者颈部做什么?”冉颜沉自言自语。

随之,她伸手摸上尸体的头部,将手中地解剖刀换了个大号的,手法利落地把头顶中心的头发削落一块。

没有了头发的阻挡,那一块人体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眼前,一个绿豆大小的血点清晰可见,冉颜心中一喜,用刀尖挑开凝结的血块,切开一小片附着在头盖骨上的皮肤,终于发现了金属的痕迹。

“刘刺史请看,这就是死因。”冉颜用解剖刀拨开周围的阻碍物,将那隐隐露出的金属呈现在两人面前。

刘品让强忍不适,垂眸看了一眼,迅速别过头去,“你仔细说说。”

“据死者身上伤痕判断,他是被人从正面踢中下体,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当时他极为疼痛,人体的潜意识反应便是蜷缩起来,低下头部,他应该是被人拿住后颈,强迫抬起头来,用一根银针刺入百会穴。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五息左右。”冉颜顿了一下,继续道:“而杨判司并没有当场死亡,他至少还活了小半个时辰,因为头顶溢出的一小滴血已经结痂,而死人的血液没有凝结能力。施针之人力气很大,而且速度极快,这根银针深深没入脑部,若是想取出,恐怕要开颅。”

“开…开颅?”余博昊颤声道,看向冉颜的目光有些畏惧,他为了转移注意力,一直在观察她。看死尸让人作呕,但看着冉颜沉冷的目光,却令人脚底板发寒,现在又说要开颅,他真想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还能做出什么更恐怖的事情来。

“不必了。”刘品让此时的心思都被别的事情占据,倒是少了几分惧意。于他来说,只要断定杨判司是被他人所杀就可以了,其余事情,他会在暗地里查。

只要弄清楚杨判司是京中谁的人,那么凶手也就明了,刘品让也自认没有本事去问这个凶手的罪,但揣测上意,弄清暗涌,也好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避过这些暗斗,在关键时候明哲保身。

冉颜看了刘品让一眼,也不再言语,她明白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于是把被剖开的肌肉一一归位,从箱子中取出针线,然后将刀柄反过来,按住被剖开的皮肤,用镊子夹住针头熟练地将伤口缝合起来,最后冉颜脱下手套将附近的血迹擦拭掉。

不出片刻,原本惨不忍睹地解剖部位已经恢复原样,只有密密的针脚。

余博昊和刘品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意识到,整个解剖过程,并没有出现他们想像中那种血流成河、血肉模糊的情形,反而看似随意的下刀,却井井有条,剖开的地方能清晰地看见肉,流血也极少。

死人的血液已经不再流动,只要避开大动脉,所溢出的血液远比想象的要少,这是作为一个合格法医,必须要做到的事情,而冉颜恰就是个中高手。

冉颜将素布盖上,起身道:“插入头部的针,依我判断,就是针灸用的普通银针,凶手应当深谙医理,下手的力度控制得极好…”

讲到此处,冉颜脑海中闪过一双幽暗的眼眸,她顿了一下,道:“我能提供的就这么多,希望会有帮助。”

“有劳,老夫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刘品让还撇下了冉、殷两家一屋子权贵,得赶快过去才行。

“刘刺史请便。”冉颜道。

他转向余博昊道:“你代我招呼十七娘。”

刘品让疾步离开,冉颜整了整衣物,随着余博昊出了屋子。

“十七娘以前行过仵作行当?”余博昊心里清楚,这样询问一个世家出身的贵女是很失礼的行为,但他实在忍不住。

冉颜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的表现引起了这个刑狱判司的怀疑,但她也不想找什么借口,便道:“没有,只是懂些医术。”

“那你剖尸的手法…”那么熟练,速度飞快,下刀精准,短短一刻余,从解剖到恢复尸体,若不是经验丰富,怎么能做到这些?

冉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了半晌,淡淡吐出五个字,“大概是天赋。”

余博昊嘴角一抖,他听说过有人天生神力,有人天生智慧,有人天生记忆超群,还真没有听闻过哪个人天生就会解剖尸体的!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别地解释,他也只能将信将疑。

“你是如何判断伤口在头上呢?只凭着颈部那一点点瘀痕?”余博昊继续追问,不管是出于刑狱断案的心理,还是怀疑,他都忍不住想刨根问底。

冉颜对他这种态度并没有多少抵触,以前有多少人即便法医结论断定,还依旧不信,死缠烂打地要求解释结果,余博昊这种还算好的。

“这个就需要想像力了,如果一个人拿住死者的颈部,却不是为了杀死他,那么是为什么呢?”冉颜解下口罩,秀丽的容颜显露出来,却并未给人多少惊艳的感觉,她此时的神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若不说话,直如一个完美的石膏雕塑。

“为了控制他的行动。”余博昊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杨府仆婢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根据当时情况判断,可能是为了方便下手。”

冉颜接着道:“控制他的行动自然是为了杀他,据说杨判司平时习武,如果我是凶手,会选择一击毙命,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在这短短时间,除了关乎杀害的步骤,完全没有必要强迫抬起他的头部。”

根据尸体上的伤痕,判断出当时死者受伤害的体位以及过程,这是法医的必修课。而现在的仵作,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所以余博昊也不得不相信,这是一种天赋。

“刘刺史还需要问话吗?若是没有什么事,我是否可以先回去?”冉颜问道。

余博昊道:“且侯一侯,相信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冉颜点点头,冉美玉从一开始入殷府便是与众位娘子在一处,然后一起去玉兰居,之后若真是与殷四郎私会去了,就没有作案时间,留下那半片断甲的就另有其人。刘品让傍晚才查到冉美玉,说明在这之前他已经查问过其他贵女和可疑之人,如果都没有,那欲杀晚绿的人是谁?谁又与秦慕生有仇,费尽周折地嫁祸给他?

希望晚绿能赶快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吧!冉颜心中轻叹。

第45章 十郎云生

余博昊带冉颜去了偏厅附近的茶室,冉颜觉得外面空气很好,所以并未进去。

在廊下静立一会儿,余博昊忽然问道:“你曾说杨判司中了针之后还活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可能留下一些证据?”

冉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脑部遭到致命伤害,基本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说他活着,只是身体还活着而已,这段时间是生命无可挽回地渐渐流逝。”

冉颜仰头看着大唐的夜空,想到自己的穿越,不禁又补充了一句,“但凡是都有例外,余判司可以去案发现场查一下。”

余博昊点点头,“我还有些公事,十七娘若是有事,遣衙役唤我即可。”

“您请便。”冉颜微微颌首,而后继续欣赏夜空。

繁星闪烁,能清晰地看见一条如带的银河横贯当空,冉颜好久不曾抬头看过星空了,她的世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人体血肉,无影灯白炽的光线,不眠不休的工作,除了验尸还是验尸,她想借此来消磨自己心中的恐惧和仇恨,但每每噩梦,依旧能看见好友死前的挣扎。

她是法医,尸体上的每一个伤痕都在向她诉说当时的惨烈情形,她能推想好友当时的每一个反抗动作,以及那些禽兽施加在其身上的侵犯和暴力,梦里一次次上演,宛若真实,她却无能为力。

静静站了许久,偏厅内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十八娘面容苍白地跟在冉闻身后,显然已经是无罪释放了。

冉闻看见冉颜的身影,折道向这边走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冉美玉和另外两个华服男子。

“阿颜。”冉闻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冉颜走下廊,朝他微微欠身,“阿耶。”

“你真是十七娘?”旁边一个中年男子面色惊讶,“两年前还瘦弱不堪,辨不出容貌的小丫头,竟生得一副好皮囊!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然不假!”

冉颜看了那人一眼,一袭华丽无比的团纹暗褐色华服,头戴幞头,腰坠玉佩,是个温文尔雅的胖子,眉宇之间与冉闻有三四分相像,应当是哪个叔父,但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哈哈,阿颜不认识三叔了?也是,三叔两年前还是与你父一样玉树临风,不过近年来有些发福。”胖子笑道。

三叔?冉颜立刻找到了对应之人,冉闻的庶弟,冉平裕。

冉平裕是个极为有生意头脑的人,苏州首富,但久居长安,因着包揽了冉氏所有的花销,所以在族中才有一定的地位。在冉颜的记忆里,他算是冉氏唯一真心关怀她的人了。

“三叔。”冉颜声音稍微热情了一点。

冉平裕上前仔细打量冉颜几遍,笑呵呵地道:“我常年在外,刚一回来便听说你被送去庄子上养病,还道是有什么内情,眼下看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冉平裕是个人精,如果他真觉得没有什么内情,断然不会胡乱说出这句话惹兄长不快。他别有所指的话,让冉闻脸色沉了下来。

冉颜敛目,到这种地步,真不知是高氏手段高明,还是原来的冉颜太弱!看着冉平裕慈爱的笑容,心中叹息,原来的那个冉颜早已香消玉殒了啊。

冉闻对这个庶弟没有任何好感,不就是出了几个钱吗?族里长老居然对他另眼相看!长安的商贾不也是商贾?一样的低贱!一样的市侩!若不是当年阿耶掏空家产就为了娶一个荥阳郑氏庶女,哪里轮得到他来献殷勤!

压下一腔沉怒,冉闻淡淡道:“走吧。”

当年的冉氏已经没落,徒有钱财而已,老家主好不容易才借着关系与荥阳郑氏攀上这门亲事,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但是氏族名声一旦没落,再想挽回可就困难百倍!然而这个道理,目光短浅的冉闻永远不能理解。

几人默不作声地出了府衙,与冉平裕一起的一个华服少年凑近冉颜小声道:“阿颜,还认识十哥吗?”

冉十郎,是冉平裕的嫡子,名唤云生。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春花晓月芙蓉面,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容华慑人。

冉颜微微一怔,方才他不言不语,微微垂着头,她却不曾发觉还有个如此绝色的男子在侧。

“自是记得,小时候十哥常常给我带好玩的东西呢。”冉颜低下头,轻声道。

冉云生乍然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明艳不可方物,引来周围殷氏子弟的窥视。

冉云生快走几步,对冉闻道:“大伯,我两年不见阿颜,甚念,不如让我送她回庄子吧。”

人们对美的事物都有一种宽容,纵然冉闻不待见庶弟,对冉云生偏女气又过于艳丽的长相甚为不喜,但依旧抵不过他微微一笑间。

冉闻被冉云生笑容晃得眼前一花,微一垂眼道:“去吧,路上小心。”

冉美玉恶狠狠地瞪着冉颜,恨不能将她拆骨剥皮,女爱郎俏,即便冉云生是她们的兄长,也不妨碍那种独占欲,只是眼下冉闻心情不快,她也不敢放肆。

冉云生又与冉平裕说了几句话,领冉颜另一辆马车。等衙役唤来邵明,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

“阿颜累了吧。”冉云生看着冉颜眉宇间淡淡的疲惫,微微有些心疼,他一直待在长安,两三年才回来一趟,在长安时全然没有听说冉颜有什么病,回来才知道,她竟然被送到庄子上养病了,这其中有什么猫腻,阿耶知道,他也能猜出一二。

冉颜对这个温和又美貌的兄长印象不错,而且回忆里他对她也极好,便漾起一丝笑,“还好。”

冉云生见她笑了,才稍稍放下心来,“你回信总寥寥几句,也不说自己的境况,我还道你是怨我去年年关时不曾回来看你。”

“信?”冉颜怔了一下,“我这两年没有收到过一封信。”

“什么?”冉云生绝美的面上满是惊愕,旋即转为愤怒,“高氏真是欺人太甚!”

看着他因为怒气而涨红的脸颊,明若云霞,美丽不可方物,冉颜终于知道什么才叫做美人,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不同美景,都令人移不开眼去,这才是美人。

“十哥,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美得让人想犯罪?”冉颜道。如果不加一句“十哥”,这可就是赤裸裸的调戏。

冉云生正在气头上,忽听她这么一笑,不禁大笑,这么一句类似玩笑的话,冉颜却问得无比认真严肃,喜剧效果更胜一筹。但天地良心,冉颜当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她真心觉得,不论男女长成这样都是件危险的事。

笑罢,冉云生显得有些无奈,“我知道这个长相不好,多少人背地里说些难听的话,不过我都不在意,阿颜,你不会也嫌弃我这个模样吧?”

谁能真的嫌弃?冉颜虽然不大偏好这种长相,但也不得不承认,一干搔首弄姿的花美男到他面前均为粪土,而冉云生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俊美,反而因此有些自卑。

“我听人说,男生女相,是极有福气的,观世音菩萨不就是男生女相吗?”冉颜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会用神佛去安慰别人。

冉云生笑靥妍妍,犹如暗夜破月,清辉乍泄,很有感染力,连冉颜这种死人脸都不禁破冰,显得生动了几分。

一路上,冉云生给冉颜讲了许多长安趣事,大唐包罗万象的气势才向冉颜掀开冰山一角,她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中国历史上辉煌盛世的开端,孕育出数不清人杰的盛世大唐。

胡姬如花,鲜衣怒马,冉颜真想去见识见识了。

冉云生送冉颜到庄子上,说是明日过来寻她一起出去玩,便留下马车,带着几个府兵策马回城。

走到院门口,冉颜一眼便瞧见满院子的人,吴修和正半躺在廊下,眯着眼睛,桑辰则是在院门口转来转去,邢娘坐在晚绿屋前就着灯笼缝衣服,一个侍婢在熬药,其余的全都在院子里杵着。

冉颜忽而想起来,高氏今天给送了七个仆婢过来。

“娘子!”桑辰第一个瞧见冉颜,立刻冲了过来,“娘子没事吧?”

虽然问得有些多余,但关心不是作假,便不与他计较,“没事,你的伤势如何?”

“多亏吴神医,现在已经好多了。”桑辰俊逸的面上带着腼腆羞涩的笑,余光瞥见邢娘一脸不善走了过来,立刻转移话题道:“在下是给娘子送陶瓷来的,听说娘子去了衙门,有些忧心,所以等候娘子归来。”

“多谢关心,陶瓷一共花费多少,回头让邢娘结算给你。”冉颜琢磨着这么精致的陶瓷,必然价值不菲,她占用桑辰的劳力算是交易,但其中花费总不能让他出。

桑辰眨了眨眼睛,满脸迷茫道:“我在城中识得一个私窑老板,他没收钱。”顿了一下,虚心求教道:“娘子可知道,借用一间上等窑炉,要交多少钱?”

邢娘睨了他一眼,接口道:“一丈长宽的上等窑炉,约莫一日就须得二十两银子。”

桑辰脸色一滞,讷讷道:“在下多写几分讼状…”

一份讼状十钱,一两银子等于一千钱,要写多少才能够给上这二十两呢?还要刨去做人情白送的,比如王氏那份讼状就只收了半筐萝卜。

“既然娘子无事,在下先行回去了。”桑辰心里默默算着,缓缓地与冉颜说了一句,便幽魂一般地往院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