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只是苏伏从来不懂得自己的心,而冉颜目标明确罢了。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在长安。”冉颜眼眶微酸,面上却冲苏伏微微一笑,这是朋友之间的承诺和约定。

苏伏听得懂,心中一半空,一半满。

出了萧府,苏伏第一次散步一般的速度缓缓向城郊走去,他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吃冉颜亲手做的一顿饭,可是他不敢,怕留恋,怕惦念。

这轻轻的一个拥抱,和那句话,是冉颜能够给他最多的东西了。他忽然想起来时在林间听见刘青松所吟的那首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生别离,你我啊,便如那参行与商星,一东一西,此出彼没,不能相见。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今日一别,又将被山高水远所隔,世事茫茫,未来不知能如何。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纵使山高水远,永不相逢,可是阿颜,有你那句话,我心安矣!

苏伏上了马,缓缓出城。

回望一眼长安高大的城楼,面上绽开一抹璀璨的笑容,策马飘然而去!

番外二桑辰篇(1)

萧颂带着三个儿女坐在廊上,拧着眉头,周身弥漫着酸溜溜的气息。

方才说不来偷看吧,几个孩子非要拉他过来,这下好了,看过之后该食不下咽了!

好吧,其实冉颜来见苏伏是他宽容大度允许了的,可是居然还抱了一下,他可从来没有同意可以拥抱!还是自己妻子主动去抱人家的,还有什么烤肉…他们以前还一起烤肉了。

“阿耶,你戴绿帽子了。”萧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同情地盯着萧颂。

萧颂本是怒上心头,乍一听见自己只有五六岁的儿子说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愣了一下,旋即压住满腔的怒火,以稍微平和的语气问道:“谁告诉你绿帽子这东西?”

虽然不用问萧颂也知道,除了刘青松没有别人,但他判人死刑一向讲求证据确凿。

“是轻松叔。”萧老二马上招认。

萧颂霍地起身,穿了屐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晚绿正准备让人摆饭,看见萧颂,连忙欠身问道:“郎君去哪里,马上用午膳了。”

“不吃!气都气饱了!”萧颂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小道上。

晚绿狐疑地走进院内,看见三个小家伙托腮蹲坐在廊上,便走了过去,问道:“郎君怎么生气了?是不是大郎君不乖?”

萧老二虽然最调皮,又好动,但还真没那个本事把萧颂气到暴走。

弱弱可怜巴巴地望着晚绿道:“绿绿,耶耶戴绿帽子了。”

“啊?”晚绿长大嘴巴,这个消息太有冲击性了,尤其是从一个乖顺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旋即晚绿回过神来,不满地嘟囔道:“刘医丞也真是,孩子这个年纪最记东西,居然教这些…”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廊上,转而很有兴致地小声问道:“夫人和苏郎君做了什么?”

“抱抱了。”弱弱天真烂漫地道。

“抱…抱了?”晚绿满脸震惊。

萧老二还在纠结,阿耶为什么生气呢?

晚绿连忙嘱咐三个孩子道:“这个事情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千万不能同祖母和祖父说,不然你们就见不到母亲了。”

弱弱点头如小鸡啄米,泫然欲泣。

“乖。”晚绿轻轻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小脑袋,以示褒赞。

“晚绿,看见郎君了吗?”冉颜从厨房刚出来。虽然家里仆从很多,但她依旧习惯亲自下厨给夫君和孩子们做饭。

晚绿还未曾答话,萧老大便道:“阿耶去寻那个美郎君打架去了。”

“什么?”冉颜怔了一下,立刻吩咐道:“晚绿,你好好照顾孩子,我出去一下。”

说罢匆匆离开。

晚绿声音卡在喉咙里,连忙问萧老大,“郎君当真找苏郎君打架去了?”

萧老大看着晚绿激动紧张的模样,无辜地摇摇头,“轻松叔说,戴绿帽子就会打架。”

晚绿长叹一声,心觉得刘医丞这次真是惨了。

冉颜问了门房萧颂离开的方向,便带了两个护卫骑马追上去。

一路隐约能看见萧颂的身影,但因秋季出游的人甚多,冉颜不想制造什么类似于“萧侍郎无情奔走,献梁夫人策马追夫”的八卦。

直到慈恩寺附近,竟然跟丢了。冉颜正着急,却见刘青松骑着马晃悠悠地过来,“九嫂?你也来秋游?”

“嗯。”冉颜敷衍地答了一声,看了一眼他来的方向,道:“你约了太医署的人在此喝酒,现在才来?”

“不是,我早上遇见苏大侠送晋阳公主回来,我便帮他把公主送进宫内去了。”刘青松下马,“我回来瞧瞧大家散了没有,嘿嘿,顺便蹭随远一顿饭。”

冉颜皱眉,“他还须蹭饭,你来蹭他?”

“我家夫人教导有方,能省则省。”刘青松苦着脸无奈道。

提到桑辰,冉颜的目光一边四处找寻萧颂的踪迹,一边随口问道:“他还没有从了杜家娘子?”

刘青松听冉颜的话,立刻扫去满脸苦涩,哈哈一笑道:“九嫂,你这个‘从’字用得极好,李氏与杜氏退了亲后,杜氏娘子就有些疯癫了,不过你觉不觉得那位娘子也是穿来的?”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离奇的事情吗?”冉颜不信。

刘青松道:“这还算离奇?大唐是多么炙手可热的时代,天空早已经是一片筛子,多少都不奇怪,不过这位娘子行为作风,实在不像是我辈豪放派。”

“非桑辰不嫁,这件事情还不算豪放?”冉颜觉得这个要还不算豪放,那什么才算豪放?

“你可知道她为何非桑辰不嫁?”刘青松道。

冉颜摇头。

刘青松把马缰,“我跟你说,那姑娘说,因为桑辰看了她的脸。我琢磨着,要么就是被退婚之事打击疯了,要么就是穿的。我用逻辑来分析,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逻辑?”冉颜睨了他一眼,不是冉颜看不起他,是他从来都没从逻辑上想过事情。

“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分析分析。”刘青松笑眯眯地道。

“没兴趣。”冉颜知道就算自己说实话,刘青松还是会憋不住。

果然,她话音一落,便听刘青松继续道:“那位杜娘子,原来泼辣得很,被退亲只可能干出两件事,不是提刀去砍德謇就是提刀去砍德謇,所以说,她要是能被打击疯了,我刘青松一世英名往哪里放,真相只有一个——”

刘青松声音卡猛地卡住,看着三丈远处,萧颂正斜倚在树干上,唇边带着危险地笑。

“九嫂,我忽然想起来,我家夫人让我去接生。”刘青松利落地翻身上马,正准备逃跑,身后传来萧颂慢悠悠的声音,“逃得了今天,逃得过明天吗?”

冉颜心道,不是找苏伏打架了吗?怎么看样子是在找刘青松算账?

刘青松慢吞吞地下了马背,“九郎,我上有岳父岳母,下有孩儿尚未出生,留我一条命让我见见未来儿子吧。”

萧颂皱起眉,冷声道:“你都教我儿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青松想也未想地道:“你说的是哪天?”说完见萧颂面色更黑,立刻道:“哪天我也未曾教他们乱七八糟的东西。”

“嗯,我决定不整治你了。”萧颂面上忽而笑容温和。

刘青松看得浑身发毛,半点没有解脱的欣喜。

萧颂接着道:“我还是对整治你即将出生的孩子更感兴趣些。”

番外二桑辰篇(2)

以刘青松对萧颂的了解,这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夫人,回府。”萧颂道。

冉颜见萧颂脸色不太好,略一想,便明白他定然是偷听了她与苏伏的对话。心道,苏伏肯定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走得那么急。

她与苏伏之间即使坦坦荡荡,她却不能因此理直气壮,毕竟以萧颂的性子,能忍让到这等地步,已经实属难得。

“夫君。”冉颜追上萧颂,握住他的手,“吃醋了?”

萧颂感受手心的柔软,不由自主地回握住,“阿颜,倘若有下辈子,你也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这辈子尚未过完,你便想到下辈子了。”冉颜道。

“我怕你心里把自己的下辈子许给了别人。”萧颂看向她。

叶落纷纷。

刘青松看着那两人,苦着一张脸。

一刻之后,慈恩寺内。

刘青松痛哭流涕,“可怜我家松子,还未出生便注定遭难,九郎这个人性泯灭的家伙,做事从来不择手段,对小婴儿都如此残忍,我诅咒他,让冉颜没几天便跟苏伏私奔了!”

坐在他对面的桑辰,拢着袖子一脸纠结地看着他。

刘青松兀自哭了半晌,既没有得到安慰,也没有人同仇敌忾,觉得十分没有意思,不由摸了一把脸,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在下…觉得自己心思龌龊,正在向佛祖告罪。”桑辰道。

“你说说,我帮你评断评断,说不定不算龌龊呢?”刘青松最爱听龌龊的事了。

桑辰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下,道:“在下方才在想,倘若你诅咒的话,能不能改让冉娘子随在下私奔…”

刘青松抽了抽发酸的鼻子,“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新鲜,我说你能否正常点,关注关注我儿子?我在向你诉苦啊!”

关注他的儿子?桑辰想了半晌,道:“为何叫松子?松鼠吃松子,不是更厉害么?”

刘青松愣了一下,旋即往前凑了凑,“你这想法妙啊!不过松子并非名字,乃是‘刘青松之子’的简称。你说说,除了松鼠之外还有何有意思的名字?”

“我…我只是突发奇想。”桑辰窘迫道。

刘青松正欲继续追问,外面有个胖胖的和尚唱了声佛号,“师叔,杜家娘子来了。”

桑辰一慌,立刻起身,“轻松,你,你就说我…说我…”

“说你不在?”刘青松问道。

“对对对。”桑辰连连点头,转身便从另一边奔逃而去,佛经散落一地。

刘青松伸手将佛经捡起来放在几上,一抬头,便看见门外一袭浅琥珀色交领襦裙的女子婷婷立于门前。

她戴着面纱,刘青松未看清全貌,但以他多年经验,这女子定然生得不错。

女子看见他,急急退避到一侧,轻声问道:“桑先生可在?”

刘青松道:“他刚刚走了。”

“奴知道先生会躲,因此写了封信,可否托您转交给先生。”杜娘子道。

这种事情,刘青松最喜欢做了,立刻便答应道:“能为杜娘子效劳,在下深感荣幸。”

杜娘子从门缝里推了一封信进来。

“杜娘子可还有话交代?”刘青松很好奇,四年前杜娘子便已经十六岁了,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龄剩女,基本上算是寻不到好夫家了,她对桑辰的心可真是够坚决。

杜娘子声音黯淡,“无,有劳您了。”

刘青松看见那个纤细的影子起身,便问道:“杜娘子可想知道随远为何不愿娶你?”

杜娘子的脚步顿下,又在原地跪坐下来,“请先生不吝指教。”

“其实半年前我便知道他对你有别样的心思了,只是他这个人固执,从前他心中恋慕一个女子,后来那女子已经嫁了别人,他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他认定自己对那女子矢志不渝,所以即便对你动了心,也不会承认。”刘青松算是把桑辰的性子摸透了。

杜娘子沉默片刻,道:“先生可有办法?”

“有。”刘青松笑吟吟地道,却并不将法子直接说出。

“先生想要奴做什么?”杜娘子问道。

刘青松心中暗赞,这姑娘倒是挺上道的,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杜娘子喃喃自语,“我不是杜家女儿吗…”

“杜娘子可以考虑一下。”刘青松道。

“不,无需考虑。”杜娘子立刻道。

她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道来。

“我记得自己是杜家女儿,我父是提刑官姓杜名晖,夫家姓桑,夫君乃是戍边的将军,我嫁过去便不曾见过他。三年后,却闻他战死沙场,连尸骨都不曾见,只得了一身残破甲衣入殓…我不甘心,便带了仆从去战场捡他尸骨,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一切便都变了。我父变成了杜相,我不认识身边所有人,可他们都告诉我,我不过是做了梦。您也不信吧?”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信。”刘青松觉得终于找到一个知己。别人都把穿越当家常便饭,实际也还真就是家常便饭,但只有他如庄周梦蝶一般,许多年分不清虚实。

除了宋朝,刘青松暂时还未想到哪个朝代还有提刑官一职。他不禁问道:“那个…你不应该为夫君守节吗?”

杜娘子道:“我家郎君已过世,我为何不可改嫁?再者,如今的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世事变化皆有定数,许是上天怜我,让我到前生与郎君相会。”

记得宋朝是称呼丈夫为“郎君”,刘青松一时有些混乱,抓了抓头发,道:“罢了罢了,我头疼,我跟你说…”

刘青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通,便由着杜娘子自己想,自己甩袖回家去了。

他以前觉得,宋朝女子都是被关在家里裹小脚,为了贞节牌坊连命都不要的,可与杜娘子聊过之后,觉得自己想法实在太肤浅了。

不过,宋朝男女大防倒是有。依刘青松看,杜娘子这性子一看就是礼教压不住内心的奔放…

番外二桑辰篇(3)

桑辰窝在藏经阁,直到天色擦黑,小沙弥唤他去吃晚饭,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些。

晚饭过后,桑辰回竹舍取衣物去沐浴。他一个人住在寺院后面的一个荒芜角落,住持给他分了一块地,用来种些蔬菜。平时他会帮寺中抄经书,不给钱财,但是管一日三餐。

唯一和他朝夕相伴的,是当初做太学博士时的坐骑——一头驴。

全大唐的读书人都痛心疾首,一个才绝惊艳的桑随远便这样湮没于经文之间,从不应任何邀请,不写文章,不吟诗,只偶尔打发时间时作画、记录想出来的棋谱,但从不会买卖或者送人。一时之间,桑随远的字画、手稿都价格飞涨,尤其是他亲手做的兰花澄泥砚,底下刻有诗词的已经近喊价万贯,变成贵族案头最奢侈的物品。但也都是有价无市,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自然不会拿出去卖钱。

然而对于这一切,桑辰都浑然不知。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茹素、念经,一身轻松。偶尔还会想起冉颜的面容,但也已经不能动他心绪,偶然相见时,不过是唱一声佛号,行一个佛礼。

可是,桑辰不信自己对她的心已经归于平淡,他原以为,会是一生一世的。

朦胧光线中,桑辰脱离屐鞋,摸黑进了屋。

正准备去屏风上摸衣裳,腰上忽然多一双手,紧接着背后贴上一个柔软的身子,“桑先生。”

是杜家娘子!桑辰一声惊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急道:“已经夜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总想,再等等你就会回来,没想到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杜娘子对桑辰的性子简直太了解,这样的鬼话,旁人不见得会信,可他一定会信。

“你先松开我。”黑暗中,桑辰脸色涨得通红,感觉背上的柔软身体像是烙铁一样,烫得他浑身发热。

“这处太荒凉了,我一个人害怕,你答应我不跑,我便放开你。”杜娘子声音哽咽。

“嗯。”桑辰应了。

桑辰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便是一诺千金。杜娘子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怀疑,欢喜地松手,心觉得刘青松的法子果然很管用,于是她对接下来的事情更有信心了。

桑辰摸到火折子,将油灯点亮。

昏黄的光线照亮狭小的屋子,他不敢转过身去,想了片刻,道:“杜娘子,天色已晚,坊门怕都关了,但倘若你住在这里,怕于名声有碍,我送你去清音庵暂住一晚吧。”

“…”

桑辰半晌没有得到回答,不由转过身来。

温暖的光下,女子一袭琥珀色的交领襦裙茕茕孑立,面上覆纱,看不见全貌,然而似乎从骨子里散发一种孤寂,孤寂中透着温婉,宛如一块遗世美玉。

杜娘子微微垂头,“清音庵太远了。”

桑辰回过神来,拘谨道:“不远,不远,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

到的时候也已经天亮了吧?刘青松教她霸王硬上弓,桑辰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不管是不是她主动,他都会负起责任。

她自从见到桑辰的第一眼,便无法将他的身影从心中抹去,在这四年里,家中给她说了几次亲,她宁愿装疯卖傻也绝不肯嫁,如今已经是这般年纪,起初真想就不顾廉耻,按照刘青松的法子来办,可看着他清澈如泓的眼,只能叹了口气,微微欠身,“有劳桑先生了。”

桑辰面上绽开一抹笑,从屋内找来一件披风,“夜深露重,娘子先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