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江离透过缝隙看着对面那如雕像一般的男人,目光游移到那位着铜甲的将领身上时,不由睁大眼睛。

桑先生…

杜江离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将军,我们怎么办?”其中一人忽然出声问道:“圣上连下十二道圣旨召岳将军回朝,怕是凶多吉少。”

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

将军目光冷峻,眉头紧锁,许久才道:“雨停再议。”

“桑随远。”杜江离声音哽咽。

那将军怔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目光越过十几名家仆,只见一名绝色女子,满身狼狈地噙泪望着他。

他看杜江离梳着妇人髻,便道:“夫人识得某?”

家仆们见他认了身份,纷纷面露喜色,为首的管事连忙道:“真是将军,我们是桑府的啊,这位是老夫人三年前给您新娶的夫人。”

什么时候娶的夫人?竟然没有同他商量?桑辰想问,但目光与杜江离相对,却是未曾说出口。

他将面上的白绢拉下,露出俊朗的面容。

杜江离拨开家仆的阻挡,微微踉跄地跑过去,不由分说地伸手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呜呜,奴家听说郎君战死,便来捡尸骨,未曾想竟是捡着活的。”

此刻忽然涌来的幸福,让她不知所措,有些胡言乱语。

被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突然抱住,桑辰略有些尴尬,但想到这是他的夫人,心中不由一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丝生疏的温柔。

众人怔怔地看了片刻,才想起来避嫌,连忙背过身去。

外面大雨愈大,天色阴沉,哗哗的雨声以及抱着的冰冷铠甲,都让杜江离觉得这是场美梦,可她希望,时光永远停在这一点。

瞬间,也是天长地久。

杜江离哭的脑袋发晕,渐渐失去意识。

不知沉睡了多久。

耳边听见一个略显冷漠的女声,“桑随远,拿出你挡箭时的那种魄力,接受一个人那么难吗!”

那声音缓了缓,道:“你能够对我淡下心思,对杜娘子产生情愫,我真心替你高兴,你固执地认为自己对我的感情是一生一世,只有伤人伤己而已,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倘若那样,我非但不会觉得内疚,我还看不起你!”

“在下…”桑辰声音怯怯。

冉颜恨得牙痒痒,看见他这副受惊兔子的模样,她就脑袋发胀,“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喜不喜欢她,要不要娶她!”

番外二桑辰篇(7)

杜江离睁开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帐,最先看见的并不是桑辰,而是那一袭紫衣。

只有一张侧脸,却令她觉得熟悉莫名。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莫名地有一种想拨开纱帐的冲动。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冉颜说罢,便拨开帘子进来。

四目相对。

杜江离睁大眼睛,满眼震惊——那张面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居然…是她自己!

冉颜亦有些发怔,在山顶找到杜江离的时候,她只觉得是陌生人,而此刻却是觉得分外亲切。

还是冉颜先反应过来,问道:“杜娘子感觉如何?”

杜江离抚平思绪,道:“没有大碍。夫人是…”

“我叫冉颜,我夫君是襄武侯萧颂。”冉颜在榻前跪坐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倒无大碍了。一个桑随远,何至于轻生?杜娘子大好的年华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莫负青春。”

原来是桑辰倾慕的那个女子。

原本杜江离心里有些难受,可是看着冉颜的样貌,却吃不起醋来。

她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照镜子,有一瞬间,她都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容貌了,觉得桑辰恋慕冉颜,其实与恋慕自己并没有多少分别。

杜江离收回神思,叹息道:“我原也不是想跳崖,只是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恍恍惚惚,梦与现实都那么真实,有些辨不大清楚。”

杜江离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冉颜制止。

她便老老实实地躺着,笑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圆满了,现实也圆满了,忽然之间什么事情都能放下,可…我如今这光景,还能做什么呢?”

“桑辰把事情都说了,既然你情我愿,他便应该娶你才是。”冉颜虽然并不是那么保守的人,但杜江离这个情形,与桑辰成亲是走出窘境的最好办法。

“在下即刻便去杜府提亲。”桑辰好不容插上话。

说完,正准备转身,便听杜江离和冉颜异口同声地道:“站住!”

冉颜看了杜江离一眼,闭口不言。杜江离道:“我早已将事情交代好,此次离家出走与你并无干系,你现在去提亲,岂不是不打自招?我…我回府去求母亲向你提亲。”

“那不是一样?”桑辰是二,但不笨。

“我给她留过书信,说是出家云游。回府之后我求她纵容最后一回,便说,倘若你不同意,我日后便由她做主配人家,但若不给我这次机会,我直接去剃度。”杜江离不得不逼赵夫人一次。

赵夫人虽然性子刚硬,但对自己的儿女极好,甚至有些溺爱的嫌疑。而且,倘若杜江离真能嫁给桑辰,对杜氏有利无弊,她只需掩人耳目偷偷探问一下桑辰的意思,也不至于丢脸。

赵夫人虽然被夺了命妇等级,却也不是一般人胆敢嘲笑的,更何况,杜如晦虽已去世多年,但他为大唐殚精竭虑,一世清名尚且能庇荫杜氏。

“母亲。”一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跑了进来,扑进冉颜怀里。

冉颜摸了摸她脑袋,“做什么去了?怎的浑身是汗?”

“不是汗,小哥抓青蛙放在盆子里,把水弄洒了,耶耶正揍他呢。”弱弱奶声奶气的,口齿却很清晰,“母亲,你去救救小哥吧。”

冉颜皱眉,“又是你怂恿他去抓青蛙了?”

弱弱歪着脑袋,怯怯地问道:“母亲,什么是怂恿?”

“问你阿耶去。”冉颜扶额,向杜江离介绍道:“这是我女儿。”

“令爱真是伶俐,招人喜欢。”杜江离微笑着看向弱弱。

“你病了吗?”弱弱从冉颜怀里爬出来,到杜江离面前,在无人反应过来之前,抱着她的脸便亲了一口,“痛痛跑掉。”

冉颜和杜江离都被她的动作弄的一怔。

少顷,冉颜才朝杜江离微微一笑道:“我先出去一下。”

杜江离道:“夫人请便。”

冉颜抱起弱弱,走出房间,心中奇怪,弱弱很少见生人,有些胆小,唯一一次大胆是对苏伏,这本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冉颜心里对杜江离的感觉很妙,不禁问:“弱弱,告诉母亲,为何会亲亲那位娘子?”

弱弱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孩子做事,大都凭得感觉,哪里会有什么理由,或许是与杜江离有缘吧。

出了一道拱门,冉颜加快了脚步。弱弱身体一直没有寻常孩子好,杜江离是感冒发烧,说不定便会传染给她,冉颜不想女儿受那份罪,便先在药房里取了一粒预防感冒的药丸给弱弱服下,立刻写了方子,让晚绿去熬药。

那边,房内只剩下桑辰和杜江离。

桑辰在帐外,有些局促,不知道是该走该留。

“先生先回去吧,待我稍好一些便回府。”杜江离神思恍惚,方才…似乎说到要与桑辰成亲了。

桑辰犹豫了半晌,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走出门外,却迟迟未曾离开。他一直怯弱,却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在面对这段感情,他觉得左右都不是,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应该会变心,一方面又觉得对杜江离的感情,与当初对冉颜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不怕杜江离。

仿佛只是将这份情,转移到了杜江离身上。

呆站了半晌,桑辰才告辞,不知不觉走去了刘青松的府邸。

刘青松今日轮休,正躺在吊床上翘着二郎腿享受美婢的按摩伺候,有人通报桑辰来了,才起来穿了屐鞋迎出去,“稀客呀!得道高僧终于出山了?”

桑辰脸一红,施了一礼。

两人坐定之后,桑辰吞吞吐吐地将与杜江离的事情说了出来,一脸迷茫地问刘青松道:“在下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你得对人家负责啊!”刘青松插了一块水果塞进嘴里,道:“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冉颜分明对你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三个孩子都满地跑了,说不定肚子里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你犯得着给她守身如玉吗?活着累不累啊你?”

刘青松见他垂着脑袋,咽下嘴里的东西,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显然佛家讲求的是守心,你连心都没守住,守身有什么意思?非得让人鄙视你。”

“在下正是鄙视自己没守住心。”桑辰闷闷地道。

这才是症结所在,比起那些心还没叛变,身就已经出轨的男人,桑辰恰恰相反。他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那个喜爱的女子和别人一生一世去了,他严厉地要求自己对男女之情死心,即便动了情,也要求自己绝不背叛曾经的那份感情。

“有些情如流星一闪而过,有些情像聚沙成塔,有些情是一眼万年…谁能预料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感情?谁有能保证一辈子始终如一?”刘青松以四十五度仰角的明媚忧伤缓缓说罢,猛然一拍几,啧道:“你觉不觉得,我真是太有才华了?”

桑辰抿唇沉默半晌,才道:“献梁夫人说的有道理,在下该拿出些魄力来,做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说罢便爬起来匆匆告辞。

刘青松这厢刚起身,便有侍婢跑进来道:“郎君,夫人要生了!”

“不是在睡觉吗!”刘青松急急忙忙往后院窜,边跑便吼道:“叫稳婆,烧热水,准备饭食、参汤!”

这厢兵荒马乱,桑辰下定决心之后,便跑去东市买澄泥,准备烧砚台。

半个月后,等杜江离要出家这件事情稍稍淡下来一些,赵夫人便借着去拜佛之机,果然私下找桑辰探问了此事,桑辰一口应下,并言过几日去府上提亲。

于是,贞观十九年秋末的某日早晨,更鼓刚刚响过。

黑蒙蒙之中,便见一广袖宽袍的青年背着大包袱去敲了杜府的门。

大门一开,青年满头大汗地道:“在下是来提亲的。”

门房吃了一惊,“先生莫要胡说,我家娘子早就定了亲,婚期都定了。”

桑辰如遭雷劈,头脑嗡嗡。

门房见他一表人才,又似乎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禁心生同情,“先生还是快走吧,莫等天亮被人瞧见。”

桑辰愣半晌才想起来问道:“此处可是杜如晦杜相的旧宅?”

那门房恍然大悟,热心道:“先生走错地方了,杜相的旧宅在东边,出了巷子向左拐,到了个丁字路口向右拐,往前走十余丈,再左拐,第一个门便是。”

桑辰听的头脑发晕,还是道了谢,嘀咕道:“左右左,左右左…”

他念念叨叨地走了半天,才想起来,哪儿是东啊?

“就知道你会迷路。”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桑辰松了口气,转身看见杜江离戴着幂篱,身后跟着一个家仆,一个侍婢,连忙凑了过去,“娘子。”

“你带了什么?”杜江离看着他身后的大包袱,不禁好奇道。

“在下做了几十方澄泥砚…还有在下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来聘娶娘子。”桑辰道。

“听说你当初也是背着澄泥砚去冉氏求亲,你包袱里的有没有比上次多?”

“一样多…”桑辰羞愧道。

杜江离道:“砚底下有字?”

桑辰诧异,“娘子如何知道?”

杜江离沉吟道:“我以前有一方…嗯,我做梦梦到的,以后你要都做没有字的,我来写字。”

“娘子要写什么?”桑辰问。

“…”

“娘子?”

“嗯?”

“刻什么?”

“…”

“娘子。”

“不告诉你。”

“在下不是想问那个,在下是想问,娘子真是狐狸吗?”

“你才是狐狸!”

东方破晓,金色晨光笼罩整个长安城,将两人迎着阳光往东走,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番外三萧九篇——萧颂自白

我,是萧氏的嫡子,在族中排行第九。

从我记事起,便随着我那睿智的祖母,冷眼旁观内宅中那些精彩绝伦的“表演”,那些或因贪欲,或为生存,人心的丑恶暴露无遗。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所见所闻便是如此丑陋肮脏,我想挣脱,想逃离,所以少年时期极尽叛逆。

也许正是因为看多了女人可怕的一面,我从内心深处便隐隐排斥与女人有过甚的接触。

记得,有一次我发现父亲的妾室与一名管事关系暧昧。刘青松与我打赌,他说倘若给这两人一个隐秘的接触空间,这小妾定然守不住身。我不信,毕竟我萧氏族规家法严厉,且我父亲也是极具威严之人,那小妾即便再倾心他人,也应不敢红杏出墙。

然而,当我设了一个局,这两人不知不觉跳进去之后,居然真如刘青松所说,我亲眼看一场活春宫。

后来父亲发现此事,怒火冲天地鸩杀了那名小妾,将我拖至祠堂动了家法。

我恨他,竟因为一个贱婢对自己的嫡亲儿子动手!

但是越疼,我的头脑便越是清醒,所以我嘲笑他:你自己没本事看住自己女人的心,做了王八,所以恼羞成怒拿我撒气?以为这样就可以找回颜面吗!

他气得险些背过气,手下越发不留情。

他一生耿直,但在这件事情上,我瞧不起他。

因为此事,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闹到僵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

那段时间也是少年心性,既记恨他因个妾而对我动手,又看不起他用这种办法掩饰自己的羞恼,所以还带伤卧榻,便屡屡将他气得七窍生烟。

终于,他暴怒了,我伤还未痊愈,便将我扔到了战场上做兵卒。

我知道他就是那样的冲动又暴躁的脾气,这么做更多是一时之气,但依旧无法原谅,也不想自己的一生被这样的一个人安排,所以我在军营里拼了命的努力。

随着在战场上杀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越发静了。

我知道祖母和母亲都派人暗中对我照拂,但毕竟山高水远,我作为一名兵卒还是吃了许多苦头,我一步步向上,官至六品昭武校尉,前路光明。

这时家里逼我成亲,婚事是早就定下的。

我厌恶那些在内宅争斗中浸大的女人,然而出身注定不能容我按照意愿选择,况且把人家耽误到十八岁,也该负责任。

谁想这一回长安,便没能再返回边关。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新娘竟在迎亲回来的路上死了。此事惊动了大理寺,然而查来查去也未曾有什么结果。

我与杜娘子从未见过面,亦未曾拜堂,更谈不上什么情分,但好歹也算我半个妻子了,岂能容忍她在我眼皮底下枉死?

于是我留在长安,求了刑部的官职。我虽不欲依靠家族力量,但也明白,自从我出生那天起,身上便已经被烙上了标记,官途注定要比庶身要平坦许多倍,所以不想做自欺欺人的事。

一方面因为家族原因,一方面也因为我在戍边时立下的累累军功,我被顺利地分到了刑部,一开始便是正六品官员。

未曾想,我确是有些破案的天赋。可遗憾的是,刚开始确实破案经验不足,加上凶手作案干净利索,我花费了两三年都不曾找到蛛丝马迹。

可因为破了不少案子,我的官位越来越高,也因此见识的官场丑陋越多。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不过是从一个火堆跳到了炼狱。抽身?自从我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身上便背起了家族的荣耀,我们萧氏,从没有这么怂的男儿。

兰陵的族学中挂了萧氏历代高官的画像,他们无不是权倾朝野,我知道,百年之后,能在萧氏挂起画像,对每一个萧氏子孙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亦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是,我无法如父亲那样刚直,倘若有件事情,我明明知道有许多更好的办法,我为何时时刻刻要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硬碰?

官场之上,父子狭路相逢,我与他依旧是水火不容。

某天,我亲眼看着他在大殿上同魏征扭打起来,那时候我心头涌现的不是嘲讽,也不是鄙夷,竟然是动容,是心疼。

父亲被贬官离开长安,我亲自去送行了。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很讲究颜面的人,我不想他觉得在自己儿子面前失去尊严,因此只在城楼上目送。

自那次以后,我的官途莫名的更加顺当,不可否认,我能够年纪轻轻便坐上刑部侍郎,与我父亲被贬官有这莫大的关系,那位九五至尊对父亲愧疚,也依旧尊敬。

圣上更曾经评价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为官如此,父亲无疑是成功的,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认同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