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冠》作者:雁舞流年【完结】

楔子 楔子

四周一片黑暗。触手可及墙壁。冰冷的指尖轻颤不止,这颤抖自指尖一直传入心底。

一声低不可闻的“吱呀”声后,一抹光亮映亮眼眸。那是摇曳的烛光,朦胧的一团。半人高的烛台,儿臂粗的蜡烛即将燃尽。

烛光摇影里,映在椒泥墙壁上的所有影像都显得狰狞而鬼魅。空旷的宫殿里,冷若冰窟。飞扬的纱幔后,人影幢幢,拉长的身影映在墙上伸展着恐怖的四肢,仿若来自地狱的鬼影…

她藏在狭窄的柜子里,把身体蜷成一团,不敢发出一丝声息。可从纱幔后传出的悉索之声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连牙齿都在打战发出轻响。

脚步声渐近,近在咫尺的咒骂声让她恐惧地捂住嘴巴把头垂进膝盖间。

人影晃动,遮住了唯一的光亮…

“可恶,又是叫咱们兄弟做这些腌臜事!”一个尖细的声音抱怨着。“吧嗒”一声把手中卷成一捆的蔺席掼在地上。

和他一起抬着蔺席的人没有料到他的举动,来不及阻止,席子一端已经掉落在地。一高一低,便有一只手臂破开捆好的蔺席跌了出来碰在地上…

捂着嘴,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垂落在地的手臂。目光凝作一点,她眼神发直地看着那只手臂上滑落至腕的金臂钏上。目光微瞬,眼泪便无声的滑落脸颊…

“阿母…”无声地哽咽,她捏紧了指尖,扣在掌心的金锁片刺破了掌心,却觉不出疼痛。

“啊,瞧瞧,他们没把东西收全了啊…”尖声说话的人蹲下身来。烛光里,映入眼眸的是一张洋洋自得的面庞。面白无须,身着赭褐色窄袍,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这,是宫中地位最低贱的宦官。可此时此刻,在无人的宫殿中,却流露出最丑恶的嘴脸,毫无敬意地拨弄着掌下那具已经渐渐冷去的尸身。哪怕,就在半日前她还是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主子。

“算了,不过是一只金钏。”低声催促着,另一个宦官明显带有几分怯意:“动作快一些,小心被人瞧见…”

“你怕什么?今夜之后,还有人能再找到她们吗?”半扯半拽脱下那只金钏,丢开那条被他拉扯间弄伤的手臂,那宦官径直撩起袍子擦拭着粘在金钏上的血迹。毫不在意同伴带有惧意的神情,甚至还有要就此坐下休息一会儿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一声清叱,自幔帐后绕出一个身着绛色袒领襦裙的女子。眉目清秀,却有惶惑之色。目光扫过落在地上的蔺席,更显怒意。眼看着女子就要发怒,胆小的宦官立刻怕了,拿着金钏的却是嘻嘻一笑,凑上前笑道:“团儿姐姐莫要恼,瞧瞧这是什么?”

“不要胡闹了!不过一只金钏,你们自收起便是.”那被唤作团儿的女子挑起眉来,冷哼道:“若是耽误了郡王的大事,你们一个两个可是吃罪不起的!”骂完,她垂眉瞥了一眼还横在地上的尸身,不觉眉心一跳,颇有几分怯色。“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做事!”

她急急骂完,抬脚便走。却不想脚下一绊,竟差点跌倒。唬了一跳,她稳住身形,低头去看,却是一怔。拎起脚下那只小得还未满一个巴掌的红鞋,她用手指摩挲着那鞋面上用金线绣的牡丹。寒声道:“这只鞋是怎么回事?”

两个宦官面面相觑,讷讷不能成言。胆小的那个甚至还莫名所以地往那蔺席看去。

团儿更怒,大声道:“这鞋是东宫那位小县主的!她来过这嘉豫殿…还不快去找!”厉喝着,她转身提着裙裾往殿后奔去:“来人啊!”

两个宦官对看一眼,胆大的便一声冷哼:“别理她,先做咱们自己的事儿要紧…”

应声上前和他抬起蔺席,胆小宦官忍不住问道:“要是找到那位小县主又如何?”

胆大的宦官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只横了手掌在脖子轻轻一划。胆小的宦官一缩脖子,“不会吧!到底也是武皇的亲孙女…”

“亲孙女又怎么了?咱们抬的这还不是武皇的新妇吗?再说了,故太子那还是武皇的亲儿子呢!”胆大的宦官尖声笑了两声:“死在这宫里的,除了咱们这些贱命的,哪个不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呢?”

说着话,他又抱怨出声:“你倒是使足了气力啊!是没吃饱还是吓得脚软?”

二人说话间,纱幔后却有数人掠出,直穿过他们往外跑去…

捂着嘴,听到外面声息渐远。她咽了下唾沫,小心翼翼地伸展开双腿。虽然已经很小心,可因蜷起的时间太长,有些麻木,到底还是撞在柜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她吓得屏住呼吸,不敢动。

天还未黑,她跑进嘉豫殿来,却被一脸惊慌的阿母塞进柜中,再三叮嘱不要发出声响。她被阿母发青的脸色骇到,蜷在柜中不敢乱动。

不知为什么阿母和母妃要跪在冰冷的地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在柜子里。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吗?早上在这殿中看到的那位皇祖母会不会也同她们一起玩?没看过她笑呢!她好想三郎哥和姐姐…

迷迷糊糊里,她听到哭声。那是母妃,那个成器哥哥的阿母,那个曾抱过她的人…她在半梦半醒间惊醒,听到最恐怖的声音,看到——三郎哥讲的故事里的地狱。

外面,安静如坟墓。她吸着鼻子推开柜门,跳了出去。身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痛得几乎哭了出来。她抬起眼,看到柜子四脚上雕刻着的狰狞兽面,更觉害怕。

“阿母…”声若细蚊,她彷徨四顾,小心地走到纱幔处往里望去。

空旷的宫殿,几后明烛将熄,玉石地面上散落着一条极长的白绫。几点腥红似梅花在地上绽开…

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音。猛地转身奔出大殿。赤裸着的那只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缩了下脚指,缓缓抬起头来。

沉寂的宫城,重重飞檐,屋脊上的神兽张牙舞爪,仿佛要在暗沉的夜色里扑将下来。玉阶之下,殿前空荡的广场黑沉沉的一片。

北风狂吹,身后“砰”地一声,一扇敞开的殿门重重关上,殿中的烛光“扑”地一下灭去,四周便也陷入黑暗之中。

她又惊又怕,快步跑下玉阶。远处隐隐有灯火,似乎有什么人正在大声喝斥着。她不敢再停留半刻。拔脚便跑进沉沉的夜色之中。

恐惧、不安、饥寒交迫、绝望伤心…她象只被猎人追捕的小兽狂奔在沉睡于黑夜中的宫城,直至力竭倒地。

“阿母…”昏沉中,一滴清冷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低声唤着,睁开眼,看着自天空飘飘扬扬落下的雪片,眼神有些茫然。

黑暗的夜,一抹新月挂在某座宫殿的上方闪着刀锋一样的冷光。飞扬的雪花无声地覆下,大朵大朵的,一团一团的。可是奇怪的,扑在脸上却不觉得冷。

漫天飞舞的雪中,她仿佛看到一张美丽的笑脸正在缓缓向她俯下…

勾起嘴角,她低低唤着:“阿母…”探出手去想要拉住阿母温暖的手…

这一年,是公元693年。大周长寿二年。正月。东都洛阳的雪下得格外大,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还有很多人记得那一年的雪…

第一章红衣

公元701年,大周长安元年。

八月,夏末秋初。

长安城,隆庆坊,五王宅。

薛崇简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和迎出来的临淄郡王李隆基击掌而笑。

不过几日不见,他却还是有些想念。要说诸多李氏表兄弟中,他与李隆基最是投契。虽然很多人都笑李隆基这个临淄郡王是个只会斗鸡跑狗的无赖之辈,可他却觉得这位性情豪爽的表哥是不俗之人。

可这会儿李隆基的目光却不是放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他刚刚骑来的红鬃马上。那匹赤驹,颜色鲜艳如浴鲜血,识家一看便知是大宛赤血宝马的血脉。

见了李隆基的神色,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表哥可喜欢?”笑问一句,他又回头冲牵着马的马夫叫道:“还不快牵到府中马厩去!”

李隆基双目一亮,脸上却似有一抹赧色:“君子不夺人之美。”虽是婉拒,可目光却未移开。

薛崇简扬眉一笑:“表兄与我客气什么?这本来就是要送与你的礼物。若不以此宝马相送,我怎好意思空手来贺寿呢?”

听他如此说法,李隆基也是大笑,不再客气。在马夫牵马而入时,他忍不住抬手抚上赤驹光亮的毛皮。虽没说什么,可脸上的欣喜之色却是毫不掩饰。

薛崇简见了更觉开心,“表兄得了宝马,再上球场更可大杀四方了。”

李隆基笑笑,揩了他的手便往里走:“你来得迟了!也罢,看在这匹马的份上,大哥他们若是罚你,我替你挡上几杯便是。”

薛崇简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他们几个喝酒,一派斯文,我岂会怕了?”声音一顿,他又问:“其他人都到了吗?”适才,他并未在门前看到车马。

李隆基转目看他,淡淡笑道:“不过是小小生辰,年年皆有,只咱们自家兄弟聚聚便是,何必兴师动众呢?”

薛崇简闻言,便不再说什么。人情冷暖不外如是,无论百姓亦或皇亲,困苦之时都是一样的。别说旁的人不敢靠前,就是自己也不会去大肆铺张…

进了五王宅,转入内宅,就先听得一阵琵琶声。

弦拔如雨,声疾若风,那乐声激昂澎湃,且透出一种凌厉之意。却不知是什么曲子?让人听在耳中,仿若见凄风苦雨,大浪潮涌,竟是连一颗心都随之提了起来。可就在他为之心震神撼之时,琵琶声却突然戛然而止。仿佛是一只纸鸢刚被带上半空,风就突然散了,竟是一颗心都没了着落,不舒服之极。

皱起眉,薛崇简报怨道:“这是请的哪位乐师?恁地没水准,待我去骂他…”

李隆基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腔。薛崇简也没去看他的神色,只快步向前,一心要教训那弹琵琶的乐师。

隆庆坊中,却有一湖。原是一口泉眼,因水渐涨,最后竟汇成一泓湖水。五王宅便将这隆庆池圈入府中。

在湖边,有亭台水榭,因是夏末秋初,湖中荷花正艳,田田荷叶,似碧玉般铺开…

今日寿宴,便设于这湖边的玉台之上。

近了湖边,薛崇简也不理迎上前来侍候的宦官,拾阶而上,人还未走上玉台,便大声喝问:“刚才是哪个弹的琵琶?搅得人心神不宁?!”

说着话,人已走上玉台。只是还未看清座上都是何人,已有一个清冷而略带稚气的声音恼道:“你若是不喜,捂住耳朵便是。哪个求着你听了不成?!”

闻言一愕,薛崇简举目望去。却见临水之滨,玉栏之前,成片碧色中,一袭红衣飞扬似火…

被那艳色夺了心神。他怔了怔才看清那胡坐在几后怀抱琵琶的女——童。

红衣如血,粉面若霜,这穿着一袭宽大红袍的竟是个看来只有七八岁且面色苍白,略显嬴弱的女童。虽然也算是眉目清秀,可因着轻扬入鬓的眉锋却别有一抹煞气,再衬着那如血似火的红衣,便有说不出的凌厉而又有一种鬼魅的艳丽。

薛崇简怔怔地看了半晌,这才喃喃道:“这莫不是元元?”

他才出声,那女童便忽地一下跳起身来,恼道:“谁准你叫我名字的?不许你叫不许叫…”

薛崇简吓了一跳,笑得有几分尴尬。好在这时,一个身着粉色袒领襦裙的少女笑盈盈地插嘴道:“二郎表哥莫要恼,元元不是有意的…”

认得这亭亭玉立的少女是李隆基的八妹西城县主李仪。因是惯常见的,比较熟,薛崇简便笑着摇了摇头以示并不介怀。

偷眼看看那对他怒目相视的红衣女童,他忍不住又嘀咕道:“没想到人儿小小,脾气却是这么大…”

他虽然说得极轻,可那女童却听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声冷笑,嘲笑道:“还好意思说我人儿小小,难道不知自己生得多高吗?恐怕连马都只能骑小牡马呢!”

薛崇简大窘,一张脸也涨得通红。他今年已有十五岁,自认已经不算小,可身量却较几个差不多年龄的同伴要矮上少许。心中郁郁,自然视此事为不可说的禁忌。岂料这李元竟这样不留情面地叫破,怎不叫他心恨。

目光一转,便看到这台上四舅父家的其他几位表兄弟也在,只是却都笑吟吟地看着,并无上前解围之意。

心里一想歪,便觉得他们都是在笑他。薛崇简立刻恼了:“你浑说什么?疯言疯语谁要听?”

他不过是随口喝出,却不想李元竟是眼圈一红,突然把手中的琵琶掼在地上。“疯言疯语又怎样?谁不知我本就是个疯子!被烧坏了脑子的疯子…”说着,掩面痛哭失声。

没想到李元竟说哭就哭,薛崇简看得呆住。原本还站在他这边的李仪也用不满的眼神瞪他。而原本走在薛崇简身后的李隆基已快步上前,一声轻唤,抱住李元。李元也不睁开眼睛,就那样揪着李隆基的衣袖哭道:“三郎哥,他欺负我…”

薛崇简呆立着,看着李隆基拥着妹妹轻声细语地哄着,又承诺“一会教训那贼厮”。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懊恼。

李元这一哭,他倒想了起来这位他不常见,甚至已经有些忘记的表妹之事。

这个李元,倒是和李隆基、李仪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他还记得那一年冬天,宫中传出太子妃刘氏和窦德氏两人无故在宫失踪的事情。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四舅父李旦满城搜寻,只说二妃不知所踪。可私底下,大家都心里有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隐约的,听说过四舅父家的小女儿染了风寒,数月不起,竟烧坏了脑袋…可那时候他到底年幼,根本不曾放在心上。就是现在,他虽然和三郎表哥交好,可对他那个同父同母的妹子却是全不上心。

只是这会看着痛哭失声的李元,他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的生父薛绍。那个他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的父亲,也是被外祖母赐死的呢!

隐隐作痛,他不禁在心中叹息:生于富贵,长于忧患,谁说金枝玉叶便会得享安乐?

正觉心中不安,突然有人轻拍他的肩头。他回过头去,却是表哥李守礼。

这位表哥是二舅父、故太子贤的儿子,只是现在却是个没爵位的庶人。在今天几位表兄弟中,年岁是最大的。如今已至而立之年,蓄了一把美髯,平日极是爱惜。只是虽然年纪大,这位表哥的性子却最是跳脱,常常做出些破格的荒唐事。用他的话来说:人生数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不趁此时欢娱,更待何时?

见薛崇简回头,脸上仍有郁郁之色,李守礼就笑着劝道:“不用放在心上,元元那小儿最是性情无常,说不定一会便会大笑不止了。”

“堂兄怎么不再说大声些?元元听到,过来揪你的胡子才是我想看的好戏。”一旁的李隆范笑着挑起眉毛,冲着薛崇简直眨眼睛。

薛崇简虽是心中仍有懊恼之意,可看到这个表弟又做这样怪模样,也不禁笑了。

听李隆范这样一说,李守礼忙抬手捂住胡子,“四郎,你休要戏弄为兄。若再胡闹,我便叫元元撕了你那副大欧的《卜商贴》。”

李隆范嘻嘻一笑:“元元才不会那样暴殄天物。她比我更爱大欧的字。”

两人抬杠,薛崇简正自失笑,已有人笑劝:“四郎莫要胡闹了!堂兄,几位弟弟都在这里…”

转目看去,话话之人却是四舅父的长子李成器,因为曾经被封过太子,所以虽然李成器比李守礼年轻几岁,可在众兄弟中却很受尊重。

被李成器一劝,李守礼也不好再闹,便把头一扭,大叫道:“燕乐何在?如此良辰,美酒已备,怎地竟不见美人?!”说着话,却是拉了下薛崇简,“二郎,可要为兄带你去平康坊作耍?那里可比‘五王宅’好玩得多了。”

薛崇简虽未去过,却也知平康坊中最多教坊,乃是长安城中第一风流地。听到李守礼这样一问,他立刻双眼一亮。只是未及应声,李成器已经一声轻咳:“燕乐已起,堂兄还是上座欣赏歌舞吧!”

李守礼闻言,轻笑一声便回到座上。薛崇简还想叫他却到底不好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回席上。李成器等几兄弟也一同坐回席中欣赏燕乐。

琵琶声起,舞伎翩翩,却是一曲《白纻》。白衣胜雪,袖舒如云,五名着白衣的舞伎脚步轻盈,款款而动。长袖或舞或垂,或掩或拂,摇曳生姿,如直白雪飘盈。乐声渐疾,脚步渐快,穿梭摇摆,满场尽是绰约舞影…

隔着翩翩飞舞的舞伎,薛崇简看着对面偎在李隆基怀中的李元,心底泛上一丝怜惜之意。“元元也有十岁了吧?怎么看起来竟那么小?”

“元元自幼体弱多病,我们几个做兄长的便格外偏疼几分。娇惯得脾气大了,二郎莫要恼她。”李成器偏过头低语,又笑道:“其实你不惹恼她时,元元是极乖巧的。”

他话才说完,另一席上的李隆范已一声低笑:“只可惜,你永远都猜不出什么时候就会惹恼了她。”

被长兄怒视,他忙又改口道:“你只要顺着她便是。不是我这做兄长的夸口,我们元元天资聪慧,悟性非凡,乃是我李氏第一才女…”

“四郎!”李成器不满地咳了一声,望着薛崇简笑道:“元元于文学才艺上是有些悟性,可说到聪明伶俐却不及安乐万分之一。二郎莫要听四郎夸耀。”

李成器所说的安乐,乃是现太子李显的第七女李裹儿,生得美艳,又机敏伶俐,很得武皇喜欢。只是那位表姐刁蛮任性,又仗着武皇宠爱在诸亲中很是霸道,薛崇简向来不喜。

这会儿听得李成器提及李裹儿,薛崇简便扬起嘴角淡淡一笑。心中暗自嘲讽:果然这几位表兄弟都是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大家都是亲戚,却还诸多顾忌,远不及三郎表哥来得爽快。

心中不悦,眼见曲终,那几个容貌秀美的舞伎笑盈盈地分散开来入席敬酒。他也不推辞,就着那舞伎的手饮下一盏“石冻春”。

此时乐声一换,鼓乐激昂,正是一曲《胡旋》。场中舞伎也已换作金发碧眼的康国舞娘,衣着香艳,彩带飘飞,飞旋中,珠光宝气,金银光耀。再加那生得艳丽的舞娘媚眼乱飞,更显十足魅惑。

看得兴起,薛崇简忽然朗声一笑,长身而起,竟跃入场中与那舞娘共舞起来…

胡旋舞本就属“健舞”,节奏轻快,男子跳起来更显热情奔放。舞得兴起,他一声欢呼,竟是击掌大喝。目光转处,却对上李元一瞬不瞬的目光。那清冷的眸子此刻亮得似秋夜中的星子,隐隐透出欣赏沉迷之色。

心中一动,他不知为什么竟就这样舞了过去。笑着伸出手去拉李元的手。

见李元往后一缩,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薛崇简不禁放柔了声音:“不用怕,你看,跳舞有多开心!”他放声笑着,就在李元面前飞快地旋转了几圈。然后又一次伸出手。

目光忽闪着,李元咬着唇,回过头望着李隆基。看到兄长脸上的笑容时才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中。

薛崇简欢呼一声,拉着李元舞入场中。拍着手围绕着她飞旋舞蹈。那康国舞娘见状,也嘻笑着围了过来,就在李元身边舞动着腰肢,飞旋出妖娆媚惑之姿。

李元却只是默默地看着,身体发僵一动不动。薛崇简正在挠头,却见李隆基长身而起,竟走到一旁的乐师处,自鼓手手中夺过鼓击打起来。看着李隆基,李氏兄弟相视而笑,竟纷纷起身接过乐师手中的乐器奏起《胡旋》。就连李仪也笑着大声叫好,全无平日的端庄之态。

薛崇简见了,也是双眼发亮,呼呼着再次舞近李元。见她抿紧唇,抬起手来,脚尖轻点,在乐声又起一遍之时,忽然旋动而起。不禁拍手叫好。

身体向外转开,薛崇简定定地望着李元,望着那宽大的红色衣裾飞舞而起,直如一片绛云,一张苍白的脸更是渐渐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他不由得也随之微笑。忍不住叫好道:“元元,跳得好…”

这一次,李元并没有再喝斥他。目光只在他脸上轻柔扫过,便转了开去。一刻不停地尽情地舞蹈着,直到脚步有些发乱。

看她脚步一乱,薛崇简便笑着上前,在李元脚步一绊时及时抱住了她。眯着眼,李元怔怔望着他,突然开口道:“我准你叫我元元…”

薛崇简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不过是称呼上的小小改变,却让他觉得很开心…

注:某郎:唐人以“排行+郎”称呼男子,如李三郎。

燕舞:宴会歌舞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二章策马长街

鼓声渐息,晨曦微光里,能听见坊门大开时“吱呀”的声响。还有围墙外面悉索的人声。

趴在榻上,李元倚在窗前,望着窗外隆庆池上渺渺烟波。眸光清冷,脸上也是平静如水,与昨夜那娇狂的女童相比,判若两人。

李仪还未走近,便已怨道:“怎地一早起来就坐在窗前,仔细病了又要吃药了。”说着话,人已经跳上榻来,伸手拉过李元的手,便皱眉道:“看你,手又冷得象冰一样。”回过头去,她大声喝着:“娇奴、香奴,还不快拿手炉过来。”

喊完又道:“绿云、飞雨两个呢?不是我这做阿姐的要抱怨,你就是为了我和三郎哥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说着话,人已哽咽出声。

李元见状,忙低头认错,再三保证再也不这样,才换来李仪璨然一笑。自阿母不在后,她和元元全靠三郎哥照看,只是三郎哥到底是个男人,不可能总是陪在她们身边。所以她这个姐姐自然更要好好照看这个妹子。

用手揉搓着李元泛着寒意的小手,她皱起鼻尖恼道:“你怎地还不换衣裳?薛家表哥不是说了要带咱们去西市看昆仑奴吗?”偏着头,她又轻叹道:“你不知我有多想要一个昆仑奴,只可惜没有钱买。”

李元看着她,淡淡道:“昨晚上三郎哥哥他们一直闹到三更才散,你道那薛崇简还能起这么早带你去西市看昆仑奴吗?”

“怎么这样无礼?你该唤一声表哥才是!”李仪娇嗔了一句,不知为什么脸色有些许绯红。

李元看着姐姐的娇羞之态,恍惚记起再过两年姐姐便是及笄之年,而明年,便可以订下亲事许作他人妇了。心中泛起一丝怅然,她在心底低道:我便不要嫁人!说什么夫妻一体,白首偕老?可就是大人那样好的男子还不一样薄幸…

想到这儿,她不禁低叹出声。李仪听见便嗔道:“都说你不要一人独处了,只要一个人呆着,总是喜欢想东想西的伤神。”说着,又伸手拉李元起身。“快点去换了衣裳,薛表哥既然应了我,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的。他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