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一挑,李元有些嘲弄地偏头笑道:“我昨晚那样吼他,他都没有生气,倒的确象三郎哥哥说的是个可交之人。可就是再好人,他这会儿也未必能起得了床吧?”

想想昨夜她们离开时的情形,李仪也不禁变了脸色,低声嘀咕道:“薛表哥是好人,堂哥可莫要带坏了他…”却是把自家几位哥哥排除在外,单只抱怨李守礼一个。

李元看着她皱眉苦恼,但笑不语。转头看到走进来的绿云、飞雨两个有些惶恐的神色,她也只淡淡地吩咐了帮她去取衣裳便是。

绿云、飞雨连同留在相王府的紫烟、朝光都是宫里赐的宫人,虽然都精明能干,善解人意,她却是不喜,从来都是对她们不冷不热的。她不相信她们,一个都不信。甚至怀疑她们都是武皇派来监视她的,随时都会把她的事向宫中汇报。虽然她也知道这样的猜疑有些过了,就算要监视,武皇也会监视她的父王以及几位郡王哥哥,而不是她这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县主。只是,哪怕明白这样的道理,她仍无法摆脱那样的怀疑。

有时候,她很羡慕长她三岁的姐姐,在同样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仍能对每一个人都温和可亲,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阳光一样温暖着人心,而不象她。如同隐在阴暗角落滋生漫延的青苔,她的心又湿又冷。

李元刚换了外出的衣裳,李仪的婢女香奴便来报:“薛公子到了。”

香奴二八年华,正是春怀荡漾时,说起薛崇简时,粉面含春,双眼放光。昨夜李元还听到她怂恿李仪说什么订不订亲的话。这会儿看到这香奴又是如此情状,心中暗恼。冷眼看去,脸色便沉了下来。

那香奴是个乖觉之人,瞥见李元的脸色,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元,却也立刻低眉顺目,敛起笑容。

李元抬眼看了看仍穿着袒领襦裙,露出胸口一片雪白的李仪。淡淡道:“若那西市胡街真如薛崇简说的那样有趣,去的人一定很多,可能还会遇到认识的也说不定。”

她的话虽然说得含糊,李仪却脸色突变。低头看看她并不显丰满的胸部,立刻大声叫道:“娇奴,快帮我换衣服。”

李元抿嘴一笑,转目看着香奴,虽未说话,脸色却是暗沉。径直从她身边穿了过去。

飞雨忙抬脚跟了上去。香奴便低声与留下来的绿云抱怨:“这位贵主还真是吓死人,总是这么阴阳怪气,喜怒不定。可是有你们受的了…”

绿云皱起眉,瞥了眼香奴,平声道:“姐姐要小心了,非议主人,是要受杖责的。”说着话,便捧了刚折好的衣裳往里走去。

香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怨道:“这主婢二人还真是一个样…”嘴上抱怨,可想了想,却又忍不住四下张望,生怕真怕人听了去。

虽然她们侍候的是不得宠的县主,可再怎样也是贵主,不是她们这些小小奴婢能得罪得起的。

走出门去,便看到立于阶下的薛崇简。看他身上的衣裳颇为眼熟,想是早上未曾回公主府,随便穿了三郎哥哥的衣裳。

晨光里,少年脸上映着金色的阳光,剑眉飞扬,笑容和煦,一如这温暖的晨光,也难怪香奴要春心大动了。

回首看到李元,薛崇简便笑着迎上前来。上下揸着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襕衫,腰束玉带的,头戴白角巾,竟扮作男装的李元。不禁大笑:“这么一穿,还真是让人不知是哪家俊秀的小郎君了!看来我得好好看着元元你,可莫让哪家贵妇抢了去!”

他原是随口说笑,可看到李元皱起眉来,便心中一动,暗悔自己说话鲁莽。这些话,若是换个人便罢了,怎么竟这样嘴快,偏偏在元元面前说了?

他这边正自懊恼,水榭中,李仪已经换了衣裳走出来。仍是一袭粉色襦裙,却不再是袒领,而是鸡心领,将胸口尽掩,只露出一截粉颈,头上梳着双丫鬟,配上甜美的笑容,更显可爱。和李元并肩而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丽。

薛崇简正笑着招呼,李元却突然出声问道:“三郎哥哥呢?”这一声问得突兀,薛崇简抿起唇,正要答时,李元已经道:“三郎哥哥若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薛崇简闻言,便有些不悦。暗道这位小表妹委实太不给他这个表哥面子,“表哥还在练武场,说了在门外会合的。”目光忽闪,他忍不住又道:“两位表妹放心,就是三郎表哥不去,我也能护你们周全的。”

李仪芳心大慰,抿唇笑应。李元却是漠然瞥了薛崇简一眼,便往外走去。

走到门前,车马已备。李仪自是坐着轻罗小车,李元却是一匹身量不高的小牝马。薛崇简见了忍不住便笑道:“怪不得昨夜有人说什么小牝马,却原来是有人只能骑小牝马!”

李元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马前。因身形瘦小,就是那小牝马,看来也不是李元能轻易骑乘的。薛崇简见了便有些担忧,可想想自己要是反对,怕这个性子别扭的表妹更要逞强了。无奈只得转目冲着李仪使眼色,可不知李仪是没看懂还是故意无视,竟是半分不理会。

他正在苦恼,便听得一声马嘶,一抹红影自院中直掠而出。定睛看,却是李隆基骑着赤驹。李元看着那匹赤驹,眼睛一亮,跑过去上下打量着,又伸手爱抚着那周身枣红的皮毛,大赞是匹好马。

薛崇简在旁听着,便觉这是在赞他一般,挺起胸笑道:“自然是好马,若不是好马我怎么敢送给表哥呢?”

李元瞥他一眼,却是不搭他的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李隆基道:“三郎哥哥,要是大郎哥画了这匹马,你可不准和我抢!”

李成器喜画,最擅长的就是画马。出自他手的马画若是运气好有时甚至能卖到十贯以上,李隆基之前却是没少从大哥手中淘宝。这会儿被小妹一提,却也不尴尬,只大笑着翻身下马。

允诺决不与这爱收藏珍宝书画的妹子争先后,李隆基竟是一把抱起李元,不顾她的抗议,直接把她抱到那匹小牡马上。18岁的李隆基虽还未行冠礼,可身形体魄却与成人无异。薛崇简看看李隆基,再看看自己,不禁有些气苦。

一行人,虽只有一辆马车,可算上骑乘,再加上随行的从人,也算是人数众多。驶出坊门时,武侯铺里的士兵远远便认出是五王府的马车,遂肃穆以立,目送车马缓缓驶出隆庆坊。

虽然都知道现在李氏皇孙不受宠,可毕竟身份悬殊,一般百姓还是恭敬如仪。

长安城中,有两大市集。隆庆坊离东市颇近,可若是要往西市便要直穿第五横街。这条长街东起春明门,西至金光门,乃是横分皇城与外城的一条东西大街。因是一条主街,修得极为宽敞。南北宽度足有百步之遥,两旁又遍植榆槐,时值八月,虽偶有黄叶,却也枝叶扶苏,斑驳的晨光投映而下,周身都觉得暖洋洋的。

缓行长街,树木后隔着明沟或暗沟尽是粉墙黛瓦。因这条长街与皇城相连,依次要过安上门、朱雀门、含光门,门后便是太庙与行政重地,所以纵是胆大如薛崇简,也不敢于这条东西长街上策马狂奔。

待过了含光门,众人才稍觉放松,薛崇简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便大笑李元骑术不过尔尔,能牵好缰绳不掉下马来就不错了。惹得李元发火,不顾车内李仪的劝阻,与薛崇简当街纵马,赌看谁最先到达西市。

因与西市不过两坊之遥,便是真个赛马也跑不起来。李隆基在旁看着也未阻止,却是长声笑道:“元元却是吃亏在马上了。”

薛崇简闻言涨红了脸,恼道:“我便让你一柱香时间又如何?”

此言一出,连趴在窗后往外张望的李仪都笑了起来:“看来元元是赢定了。”

被李氏三兄妹笑睨着,薛崇简也来了脾气。竟真个勒住缰绳,让李元先行。李元抿唇偷笑,也不谦让,双腿一夹,驱使坐下牝马飞奔而去。

眼看着那匹黄鬃马一声长嘶,竟似箭一般飞驶而去。薛崇简不禁有些愣神。

一旁的李隆基催马上前,拍着他的肩笑道:“你这次可是要上当了!你别看元元骑的马身量小便以为是未成年的。我告诉你,她那匹虽是牝马,却是云贵马,已足五岁,正当壮年。只怕你这次是要输了。”

薛崇简虽知这次吃了亏大概要输,可却仍是嘴硬道:“就是成年马又如何?我这西域宝马照样能赢!”说着话,扬起手中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一声“驾”,人已经冲了出去。

李隆基摇头一笑,也不着急,靠近马车,不急不缓地随在二人身后。

策马长街,风掠过面颊,带起碎发轻扬,仿佛所有的阴郁都随风而散。

眼见前面西市坊门在即,李元不禁露出一抹笑容。虽然听到身后蹄声急促,她却不曾回头,只催马疾驶。却不想就在此时,突然自右首驶出一队车马,速度又快,恰好挡住李元前路。若不是李元反应快,及时拉住缰绳,怕早一头撞上。饶是如此,那匹牡马仍是长立而起,险些把李元甩下马背去。

追在后面的薛崇简远远看到,骇得心口乱跳。还未近前,便大声喝道:“哪家的?恁地莽撞!”

话一喊完,他扫过车辕上衣着华丽,神情傲慢的御者,突然心中一动。还未再开口,那车窗却突然撩开。

一只涂着丹蔻的素手横出窗来,还未现出窗后的面容,那女子便是一声冷笑:“薛家二郎,好大的威风啊!”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章 西市

听到车中女子娇声轻叱,薛崇简不禁皱起眉来。而一旁的李元也是垂下眼帘,原本明亮的眸子也似乎黯淡了下来。

薛崇简转目间瞥见李元紧抿着嘴角,脸上再无一丝刚才的飞扬之色。不禁大怒,寒声恼道:“安乐,你可知刚才险些害元元落马?要是摔伤了她我可不饶你!”

车内安坐的安乐郡主李裹儿一声冷哼,撩起车窗现出一张明艳动人,令人目眩的面容。喝道:“薛二郎,你好大的口气啊?还说什么不饶我?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个不饶我?”说着,又转过头看着一旁的李元,轻蔑地道:“这是哪家的小郎,生得这般文弱,便不要骑马,有个三长两短反倒要连累别人…”

李元面色微变,却仍是抓住气极要出声喝斥的薛崇简。平声道:“姐姐说得是,是我鲁莽了。”

李裹儿挑起两道柳叶眉,却是掩嘴轻笑:“这一声姐姐叫得甚是亲热,只我怎么却想不起这是哪家小郎?薛二郎,你这是拉了哪家的孩子出来游玩?他家大人可是知晓?”话说得平常,可李裹儿说话时的那个腔调还有那打量着薛崇简的眼神却颇为暧昧。

虽然薛崇简未及弱冠之年,不曾娶亲又是个童男子,也不禁脸色通红。就是不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他也知道有些达官贵人好养娈童之事。这样被李裹儿故意胡搅蛮缠乱说一通,就是他不气恨,李元也…

扭了头,瞥见李元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红霞,薛崇简更怒。正待开口,身后却已响起马蹄声。却是李隆基远远看到,便催马而来。

一眼瞥见李裹儿,李隆基面色微变,却仍是笑道:“原来是裹儿,今日还是一般艳光四射。”说着,又扭头去看李元,淡淡道:“元元,可给堂姐见礼了?”

李元闻言,也不多说别的,在马上拱手为礼,轻声唤了一声:“堂姐好。”

李裹儿面色微沉,旋即便笑了出来:“原来竟是小妹李元,这样穿着一身男装,我竟是没看出来。”虽然是在笑,可她的目光却并没有在看李元,而是落在李隆基脸上。

她自被封为郡主,因为受到武皇的宠爱,一向骄纵惯了。可对李隆基却高看一眼。一来因为李隆基从不曾和她正面冲突过,二来则是在众堂兄弟中,这李三郎也是号人物。至少在她看来,比她那个温吞吞的兄长有男人气慨多了。

因李隆基突然出现,原来还显火爆的场面为之一静。达达的马蹄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却是一辆马车自坊街徐徐而出,恰好比自远处而来的李仪之车更早一步赶到这个被堵了道路的十字街口。

薛崇简半眯了眼看着那辆比起李裹儿车驾显得极朴素的马车,却是抿嘴浅笑。而李裹儿原本还带着嘲弄的灿烂笑意也是敛去,竟是和李隆基一起看向那辆马车。就是李元,虽未说话,可神情却似有些放松。赶过来的李仪更是撩帘大声叫道:“仙蕙姐姐!”

她这一声大叫,李裹儿便瞪了过来,又不着痕迹地转开目光。被她注视着的马车中却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可是仪妹妹?”

随着声音,便有人撩帘望出,却是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容。未语先笑,温婉动人。“原来三郎哥哥和二郎也在?”目光一转,她眼中现出几分惊讶之色:“元元也来了?正好,一会便同姐姐在一起可好?早就想带你一起作耍。”眼角扫过李裹儿横在道上的马车,她又嗔道:“裹儿,还不快令人移开!”

李裹儿嘴角一撇,却奇怪地未曾辩驳,那御者也是乖觉,自家主人未曾说话,他已识趣调开马头,让开路口。

薛崇简瞄着李裹儿的脸色,肚里暗乐。李裹儿虽然受宠,可在这位以温婉柔静得宠于父母的同母姐姐永泰郡主李仙蕙面前,还是要退让三分的。

虽然李仙蕙再三谦让,可李、薛几人却还是笑着侯在一旁,让李仙蕙的马车先行驶进西市。李裹儿抿起嘴角,看到自家御者扬鞭欲行,便要甩了帘子坐回车中,却不想她还未缩回头。薛崇简已经长笑一声,竟是纵马挤在她的马车前面抢先入了西市坊门。

李裹儿大怒,就是随她坐在车中的侍女杨花也惊叱道:“这薛二郎好生无礼,怎么竟敢冲撞郡主车驾。”

同车的另一婢女柳絮瞥着李裹儿的面色,悄悄去拉杨花的衣袖,淡淡道:“郢国公少年心性,咱家贵主大量,岂会真个同他计较。”

杨花未曾会意,只当柳絮又是在与她唱反调,便撇嘴哼道:“不过是仗了太平公主的势…”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李裹儿便猛地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寒声喝道:“小小奴婢,哪个给你如此大的胆子,竟敢非议贵主!?”

杨花吃痛,又惊又怕,忙俯首哀告连连,可心里却不免奇怪。她所说所做还不都是照着她家郡主喜好?怎么好端端的今日却被责打。

李裹儿也不看她,只是双手垂在膝上,紧紧地捏在一起,体质着沉默。柳絮忙扯了下杨花,以目示意。杨花止了哀求,眼珠乱转却仍是伏首不起。一时间,车厢里便陷入沉寂。

马车一停,杨花便立刻起身跳下车去,也不去取脚踏,直接便伏在车下。因穿着袒领襦裙,胸前一片雪白闪得几个正回头望过来的穿着袷衣、士子模样的青年男子双目放光。只是待车上那踩在那俏丽侍女背上缓缓下了车的丽人一现身,便再没有人去看这伏在车下现出大半酥胸的侍婢。

这些士子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可饶是如此,看到面前这丽人,犹自赞叹不已。但见她云鬓如鸦,眉若远山,目如寒星,唇似春樱,再加上丰满妖娆的体态,亭亭玉立,一身锦绣,望若仙子…

凡是读过几本书,自恃熟读《诗经》的,大多风流成性。如今见了这样的美女,自然免不了大发酸词,又有人悄声道:“这般妖娆体态,怕是刚刚生产过的妇人…”

声音虽低,却到底是被人听到。被身后一声低笑惊到,那几个士子回过头去,看着那咧嘴大笑的少年,不禁一声轻咳。虽然文人多风流,可对着陌生人,尤其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时总要矜持少许。

那少年一挑浓眉,笑道:“几位士子可敢当面去赞那妇人?我想她必会高兴,说不定还…”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暧昧地低笑数声。却是让那些士子立刻动了心,竟真地遥望着那美妇你推我攘,想要近前。

“莫要胡闹了!”一声低叱,让几个人猛然回头。见是一个牵着一小童的俊郎青年,虽未着冠,可神情间却颇为成熟。只是一眼,几个人却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只是一静之后,他们便有些醒过神来。恼道:“干卿何事,要来喝斥于吾等?”

那青年扬起眉,还未说话。一旁随在他身后的一个清丽少女已经出声喝骂道:“不知好歹的蠢人!看不出我三郎哥哥是在救你们性命吗?敢去招惹安乐,不把你们扒成皮都算你们命大!”

乍闻此言,几个士子脸色一变,如闻蛇信之声,慌忙后退。倒是其中有一个,虽随同伴后退,却仍不忘回首深施一礼。

李仪见状,不禁恼道:“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居然只有一个才有那么点良心。”

李隆基听在耳中,却只是淡淡一笑。又扭头去看薛崇简,虽未有责备之意,薛崇简却还是有些尴尬。还好此刻前面有人过来施礼招呼,他便立刻转过身去大声说笑。

看在眼中,李元只是抿唇轻笑,拉了下一直牵着她手的李隆基,笑道:“三郎哥哥,他甚惧你。”

李隆基一笑,摸摸她的手,笑而不语。

却说那几个士子,穿过巷道,转到另一片区后才停下脚步,轻嘘出声:“还好还好,若刚才真是上前调笑了那位郡主,怕是这会儿咱们兄弟便不能这样轻松了。”

“万幸万幸,适才见那气派,我便知不是普通富家娘子。只是却没想到居然会是安乐郡主!”感叹完,他突又失笑:“也算幸运,能见到我大周第一美人!咦,只不知那几个人又是何人,难道竟也是皇室宗亲?”

说着话,眼神却是往刚才那给李隆基等人施礼的少年望去,“哥奴可是识得?”

那被唤作哥奴的少年目光微闪,只淡淡笑道:“既被唤作三郎,可能便是相王家的三子临淄郡王李隆基吧!”

原本还凝神细听的几人一听李隆基之名,不禁笑起来:“却原来是他!那个惯会跑马斗鸡的李三郎。可惜了,若是邵王殿下就好了…”说着话,几人已转头聚在一起大谈那位皇太孙。却无一人注意到那哥奴却是一直遥望着他们跑过来的巷道,目光灼灼…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五章 少年奴隶

在角落里,也有一群供人挑捡,等待买卖的奴隶。可同舞蹈的西域舞娘或是展示健美身形的壮汉们相比,这一小撮人极不显眼,就是那大声吆喝的胡商也没有多做介绍。只因那几个盘坐在地,脚戴脚镣的不是老就是小,再不,就是没有姿色,大概就是那胡商也知道就算卖也卖不出高价,是以,才不令他们表演。

李元一眼看去,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弱的男子。因为那男子抱膝而坐,头埋进膝盖间,便只能看到那弯卷的黑发和黝黑的皮肤。虽然也是赤着上身,可身上却是瘦得可怜,几乎没什么肉,看起来竟象是还未长成的童子。

一眼扫过,李元原本并未在意,可就在她要转过目光时,那男子却突然抬起头来。那略带茫然的目光恰与李元对上,有那么一刹那,李元有一阵恍惚,竟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那昆仑奴果然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虽然肤色黝黑,面容方正,可五官却颇为清秀,甚至还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惶惑。

顿下脚步,李元定定地看着那孩子,直到他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身体,她才垂下眼帘涩涩地笑了下。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只因她也曾在镜中见过这样的惶惑与茫然,带着十分的不安,却又隐隐有一丝企盼…

正自想着,却突听身后一个张扬的女声高声问道:“这昆仑小奴隶要多少钱?”

李元回过头去,便看到一直跟在李裹儿身边的那个侍女。此刻正仰高着头,十足的神气。心中一动,她转目望去,只见几步远的李裹儿淡淡笑着却似未曾注意这一边一样。

心知必是李裹儿示意手下婢女过来问价的,李元抿了抿唇,就要抽身离去。恰在此时,那胡商赶过来笑道:“这位小娘子,若要买昆仑奴,何不过来一观?那边的几人,都是身强力壮,能攀崖下海,本领高超,胜过这小奴百倍。”

杨花一声轻啐:“汝哪来那么多话?就是这小奴没得本领,吾家贵主买回来看得不顺眼了自行打杀便是,用你在那里多嘴?”

原本要离开的李元脚步一顿,转目看去,只见那昆仑少年瑟缩了下却猛地抬头瞪着杨花,一双明亮的大眼竟似要喷要火来。杨花眼角一扫,立刻勃然大怒:“好个昆仑小奴,吾家贵主看得起你才问问价,竟敢这般无礼!厮那胡商,你是怎么调教人的?”

大胡子胡商闻言,忙陪笑致歉,手中长鞭一挥,狠狠抽在那少年背上。少年抱着头,缩成一团,可一双满是怨怒之色的眼眸却始终不离杨花。

李元心中一动,突然出声道:“那丈人,问你这少年何价?你还未说。不妨先放下鞭子说来听听。”

那胡商闻言一怔,手中的动作一缓,不禁扭头看向李元。虽然胡商豪富天下,可在唐人中的地位却并不甚高。所遇贵人中,鲜少有象眼前这小…装男装的小娘子一样说话这样客气。

胡商素来眼毒,虽然杨花说话毫不客气,可他一看便知不过是个侍女。但李元就不同了,虽然衣着无华,可这料子却是极好,一看既知非富则贵。便放下手中鞭子,笑着对李元抱拳施礼道:“某阿伏于氏见过小郎君。”虽然认出面前这小郎君实是个小娘子,可他却识趣地只字不提。只笑道:“小郎君若是有意,这小奴,只卖十万钱。”

李元闻言,不禁皱眉。这十万钱就是百贯,折合银子百两,就是突厥马也能买上五、六匹。买普通稻米的话都能堆满一个谷仓。虽然知道昆仑奴颇贵,可李元却也没料到竟贵到这么离谱。若是那些已经成年又有技艺在身的倒也就罢了,可这样一个又瘦又小的,就实在…

李元正在踌躇,一旁急得直绞手的杨花已经笑着道:“小贵主,您这是何苦呢?这小奴本是我家贵主看中的人,还请您高抬贵手,让一让奴婢吧!”

那胡商眨巴着眼睛,看看杨花再看看李元,心里暗自盘算。虽然今天来唱卖会的非富则贵,可要真是贵主,可就又是不同。只不知来的是哪几位贵主,想来不会是那位最受宠的太平公主。

李元皱起眉,却是有几分退意。可是眼角转处瞥见那少年似带着嘲弄的眼眸,却又改变了主意。“裹儿姐姐怎么会看中这小奴呢?象他这样瘦弱的,买回去不是只会浪费姐姐家的粮食?!若不是他看起来同我差不多大,我也是不要买的。”眨着眼,她笑着可爱,“你过去同裹儿姐姐说了,她必是不会与我争的。”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是清楚李裹儿是必然会争的,也不理苦起脸的杨花,她只看着那胡商阿伏于氏笑道:“丈人,这昆仑小奴我买了。”

阿伏于氏眨眼一笑,却不急回答。一旁把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李裹儿却是移步上前,笑道:“元元初来,却不知道规矩了。这唱卖会上可不是这样买卖的,便是你中意了,却还是要价高者得才行的。”

看着李元绷紧的小脸,李裹儿脸上的笑容更是快意。其实这样一个昆仑奴她又岂放在眼里,就是让杨花过来问价也不过是要气气李元罢了。

把李裹儿的话听得明白,杨花也不再有所顾忌,径直笑道:“那胡老儿,一百一十贯,这小奴我要了!”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让李元不禁皱起眉来。扭头看了看笑吟吟地看热闹的李裹儿,低声道:“一百二十贯。”

其实便只是一百贯,她也觉贵了。而且也并不想和李裹儿正面冲突。可偏偏她打小的执拗脾气,若是有一样东西中意了,便必定要弄到手的。

阿伏于氏听到两人叫价,眼睛便越发亮了起来。竟是转身去敲响了场中挂着的小锣,高声叫道:“昆仑小奴,敏捷伶俐,现叫价一百二十贯,可还有出价者?”

他这一大叫,原本并未注意这边的人便纷纷转头来看。李仪瞧见抿着唇把脸板起来的李元,暗叫一声不好。忙带了几个婢女挤过来,又嗔怪飞雨不曾看住李元。稍远的李仙蕙也是微微皱眉。心里暗恼李裹儿不听劝,竟和一个小孩子质什么气呢!

挤到李元身后,李仪伸手一拉,低声嗔道:“你做什么呢!元元,好好地又招惹她做什么?”

李元抿紧唇,只是不说话。却在那头杨花又出声叫价时,冲着站在她身边的飞雨使了个眼色。

飞雨无奈,只得顶着李仪的冷眼大声抬价道:“一百三十一贯!”

她这一叫价,围过来看热闹的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敢进唱卖会的人自然都是有身家的,谁叫价会是一贯一贯的呢?可偏生这生得俏丽的侍女竟是理所当然,一本正经的模样。

杨花气得脸色发白,好不容易压下了怒意,咬牙道:“飞雨妹妹,这叫价可没你这么叫的。”

飞雨扬起眉来,娇声笑道:“杨花姐姐多体谅下,飞雨从前没来过这唱卖会,不知道规矩。怎么?竟不是价高者得吗?”

被她一句话噎得没了话,杨花只得忍下了气,继续抬价。无奈她如何叫价,飞雨总是只加那么一贯,硬生生高了她那么一点,却憋得她把一张都涨得通红。

跟在李仪身后的娇奴掩嘴偷笑:“亏得飞雨还知道些分寸,没有一文一文的加价,要不然还不知把杨花气成什么样儿呢!”

李仪虽也觉得好笑,却还是扭头嗔怪地瞥了一眼娇奴:“飞雨恁地胡闹!你就莫要再添乱了。”又劝李元:“元元,算了。”压低声音,她悄声道:“姐姐身上可没带那么多钱。”其实这句话说得已经极是委婉。虽然两姐妹贵为县主,可因为未成年,并为分府而居。原本每月的例钱就不是很多。李元还好,所有的钱都买了金石书画等珍宝,倒也是保值。可李仪的钱却都是花在打扮、吃食上,别说身上,就是相王府的小院里能运用的银钱也是有限的。

李元也知比起李裹儿来,她算是清贫了。可却偏偏象是根本没听到李仪的话一样,只是抿着嘴角不说话。李仪一看,也只得一声低叹,知道自己是劝不住这个妹子了。便扭头悄声吩咐娇奴:“快去请郡王过来。”

娇奴低应一声,挤出人群去便不见了踪影。李仪转过目光,看着板起脸的李元,也不再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妹子的手。

李元抬头,望着不言语的李仪,虽然没有说话,却是璨然一笑,把姐姐的手握得更紧。

站在她们斜对面的李裹儿把她们的笑容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却立刻被怨愤之色掩去。竟是迈前一步,沉声喝道:“三百贯!这个昆仑小奴我要定了。”

这个价一出,周围的人便立刻都看向李裹儿。刚才两个侍女你来我往,已经把那昆仑奴的价格抬高到了快两百贯。别说一个不起眼的昆仑奴,就是美艳过人的西域舞娘都买得了。可众人却也并不觉得多稀奇,但突然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一下子加价百贯,便引起众人注目。

自有认识的悄声把李裹儿的身份说了,原本还有议论的声音便渐渐低下去。就是飞雨也不禁短了志气,扭过头去看着李元,不知自己是不是还要再行加价。

“元元,”李仪低唤了声,可瞥见李元的脸色,却突然转了话锋道:“放心,姐姐就是卖了那些头面也会帮你。”

李元目光一闪,转头看着李仪,竟是一时无语,过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慢慢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