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闭门不出的李持盈,也能每一天听到来自不同灵魂的声音,那些华美的诗篇,哪怕李持盈早不再接受拜谒,也一样通过各种渠道传入玉真观。

时常,她与王维一起赏鉴这些诗歌。虽然王维平日似温文君子,可于诗歌一道上却自有傲气,凡有不通之作便将对方贬成一文不值。若有佳作,则又恨不得立刻与对方相会,诗酒论交。

就因为王维,已闭了一冬的玉真观便又大开观门,沉寂了多月的欢宴又成长安城中一大盛事。

二月底,随着皇榜的张贴,春试终于落下帷幕。听到喜报,知道王维果真中了状元,李持盈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只是淡淡吩咐秋眉为王维准备长街“夸官”的衣物,自己却是起身回去换了另一身常服。

虽然同样是常服,可与李持盈平日所穿又又有不同,绛红的绸衫,以金线绣着缠枝牡丹。这是一件袒领襦裙,李持盈穿上,**半露,又梳了高髻,簪金佩玉,一枝金步摇垂自颊畔,迎着阳光闪闪生辉。盈盈而立,显得华贵异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畏怯的尊贵之气。

从没有象现在这一刻,深切地明白面前这个女人是大唐尊贵的公主。王维痴痴望着李持盈,只觉心中升起难以压抑的热情…

“贵主,难道是要入宫?”朝光低问,被秋眉一瞪,便又收声,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又嘀咕:“贵主从前就是入宫,也从不穿得这么正式的。”

李持盈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可唇边却掠过一抹涩涩的笑。从前?仿佛是前世的事情一般。

就在李持盈装扮一新全不久,宫中果然又传出旨意,传她往南内见驾。

这一次,李持盈没有再发出嘲弄的笑声,反倒恭谨地接下圣旨,那样的态度反倒让前来传旨的小宦官吓了一跳。

王维也觉有些不妥,想要劝阻却又无从说起。李持盈望着他温然一笑,只道:“你放心…”

过了许久之后,王维总能回味起她那一日的笑容。便是许多年后,那一抹微笑仍如烙印般清晰地印在他心里…或许,那个时候,她是真的爱着他吧?

大同殿中,李隆基望着面前一身华丽的李持盈,眸光深沉,却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滋味。

“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见我这个哥哥了呢”他低声一叹,突然又道:“看来你对这个王八郎倒也是用了心的,若不然,怕是现在也不肯入宫见我了…”

“陛下垂爱,臣妹感恩戴德。不过,王维确是一个人才,今日陛下亲点他为状元,他日他也定不会有负于陛下深恩厚望。”

李隆基挑起眉,终于忍不住怒道:“元元,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说话?我是你嫡亲的哥哥…我是你三郎哥哥,你从小就喜欢跟在身后转的三郎哥哥…”似乎是强压着怒火,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果是别人,朕…”

“如果是别人,皇帝你早就叫人拖他下去砍首了是吧?”李持盈冷笑一声,竟是硬绑绑地顶了一句李隆基。

李隆基气得脸色阴沉,用手点着李持盈,喝道:“放肆”

李持盈挑起眉,迎着李隆基的目光,冷哼道:“是啊是放肆我今天还就要放肆到底了陛下,你刚才还说兄妹之情,那就容我抛开君臣之礼,只同您说兄妹之情了…”

人受伤之后,总喜欢把伤口掩起,哪管它在纱布下仍在流脓。如果她此刻顺着三郎哥哥的意思对之前的纷争绝口不提,大概他们之间就象是看起来已经好的伤口,伤口下仍有不知何时就会流出的脓水吧?与其那样,倒不如撕开伤口,露出血淋淋的一片呢直着脖子,哪管外面侍候的宦官会不会听到,李持盈不管不顾地嚷起来:“从前的三郎哥哥可不会这样对我什么非诏勿入?什么嫌我管得多了?什么觉得我欺负他的妃子了?三郎哥哥,你拍着胸口问自己,近来,对我到底好不好?”

被她问得一愣,李隆基有些愕然,可望着怒目圆睁的李持盈半晌,他突然便失笑出声。没有回答李持盈的话,他只是低语道:“那一年之前,都是好好的…”

虽然他的声音很低,可李持盈却是听清了。仰了仰头,她眨去睫毛上的湿意,深吸了一口气。

何尝不知李隆基说的是哪一年呢?是啊其实她与三郎哥哥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今年才有的。一切还得从那一年说起,从她亲自劝姑母自终南山下下来的那一天说起…

“三郎哥哥可是觉得我怨你了?”或许,是怨的,如果心底一点怨都没有,她大概也不会那样决然地离开长安城…

垂下头去,李隆基许久没有说话。他要怎样说?他最怕的不是这个最亲近的妹子怨他,他怕的是她也同阿仪一般远离长安,再也不回到他的身边。这个世界上,与他血脉相连的人虽然很多,可最亲近的却只是这两个妹子。如果连元元也不再理他,那他真的是…

“元元,你便是怨我,我也不怪你…只是,你知道的,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他似乎是想要解释,可却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发涩。

合了下眼,深吸一口气。李持盈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他:“是,我曾怨过你。三郎哥哥,姑母的事,我怨过你…可是,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哥哥,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是我抛开所有一切选择支持的那个真命天子”

“三郎哥哥,我回到长安,是因为想家,想你…我从来都没想过成为你的敌人不管是谁同你说过什么,我都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李隆基心头一震,望着李持盈郑重的神情,忽然间觉得心里压着的石头放松下来。

将他的神情放在眼中,李持盈便又沉声道:“即便我同情嫂嫂,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三郎哥哥,她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三郎哥哥,我本不该再说这样的话,可是,你要知道,嫂嫂的父兄都曾有过拥立之功,曾是你的心腹之臣,你若突然废后,他们会如何想?朝中百官又作如何想?三郎哥哥,你切不可因一个女子便误了大业啊…”

虽然李持盈的话是陈词滥调,可因着她哀切的神情,李隆基不由得动容。沉默许久后,虽然没有答话,却是一声低叹。

望着他的神情,李持盈心中不觉一松,原本缩在袖中捏紧的手也不由得松开。

若三郎哥哥将她的话听进去,或许,这宫中,与她自己都尚有些好时光度过吧?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十一章 梨园

那一日,圣人与李持盈究竟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哪怕武贞儿千方百计地打探,也没有打探出来。只是在这之后,李持盈便又如从前般自由出入禁宫,似乎兄妹俩之前的隔膜竟如雪消融一般,全无痕迹。

甚至,圣人善待李持盈更胜从前。就连她那个面首,刚中了状元的王某,也被委以八品的太乐丞,掌管宫中内教坊。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大大的近臣。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可武贞儿在心里早就认定了王慧君能够逃过今次废后之劫,全因李持盈。新仇旧恨,把李持盈恨之入骨,只是再恨,却不敢在李隆基面前稍露半分。

虽然她如今宠冠六宫,其他嫔妃,哪怕是名人比她高的赵丽妃等人,她也不惧,可终究还是不敢冒险。

说到底,李持盈都是三郎最宠爱的妹子,从前长安城中便人尽皆知。若她真与李持盈撕破脸,三郎会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呢?每每想到此处,她都觉心烦如麻。宫中的女子,是福是祸皆凭君心,可这帝王之心双如何真能掌控呢?

心中厌烦,偏又添了烦心事。当她听到那杨氏又有了身孕时,一怒之下把手中菱花镜也砸破两半。她与王慧君明争暗斗,却让那个杨氏平白得了好处,实在不甘心。

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因为李持盈…

看出她的心事,武贞儿的心腹女官岳氏便隐晦地暗示:“娘娘,玉真公主,您动不得,可旁人,您又有何顾忌呢?”见武贞儿沉吟不语,她索性便道:“奴婢在梨园宜春北院中有姐妹,若是娘娘允了,我便…”

武贞儿回眸望她,似有不悦:“莫要再说这些,我与玉真不只有姑嫂之义,更有表姐妹之情,我岂会与她真的质气,更何况是那样算计她亲近之人…以后,你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样的事”

虽然她的语气甚是严厉,可岳氏却没有半分害怕之意。笑着低声应诺,转了身却慢悠悠地往梨园而去。

跟在她身后的小宫人胆小怕事,生恐此举触怒武氏,她却只是笑着嗔道:“真是没眼色的东西,教你个乖,在宫中行事,不能只是听主子的话,看主子的脸色,还要懂得主子的心…”

小宫人懵懂,却不好反驳,便乖乖地跟在岳氏身后入了梨园。

梨园,乃是开元二年设定,几年间已有无数技艺高超的乐师、舞伎超首于此。尤其是眼看圣人的千秋节也快近了,梨园中便更加热闹…

才走近,便已听得各色乐器之声,又有清越的歌声飘袅而来。这名唤桃儿的小宫人却是初来梨园,心中好奇,才进得门,便四处乱张望。但见宽阔的庭院中,舞影翩翩,乐者云集,却是分了许多小群体各自排练。瞧了这边又看那头,听了这头的歌声,便错过了那头的乐声,一时间,她只觉得眼睛耳朵都不够使,看得眼花缭乱,五内俱迷。

猛然间,她便看见自廊下徐徐走过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青年。虽然只是一个侧面,可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却让她心中一跳,竟是忍不住冲前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丑人多作怪”岳氏低声喝着,瞥她一眼,却也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正与同僚边走边谈的青年。“是生得俊秀,难怪玉真公主竟把这人这样放在心中了。”

低声嘀咕着,岳氏目光微瞬,便抽身往园中另一角走去。正是在王维走近之前避开。只是桃儿仍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隐约的,只听到那玉般男子正在笑道:“此次圣人千秋,咱们内教坊总要有些新节目才是。”

“王兄说得极是,”同王维一起的青衣男子陪着笑,可眼神却有些冷淡。只是,王维却并没有留意到,仍然有些兴奋地说道:“圣人素来爱马,此次千秋节,我想为圣人训练百匹舞马,于花萼楼前为圣人贺寿,沈兄以为如何?”

皱了下眉,沈姓太乐令终于还是不得道:“王兄,为贺圣人千秋,早有大型舞曲《千秋乐》,若此时还要训什么舞马,一来时间赶不及,二来,若是…怕是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沈兄太过谨慎了,若都如你这般谨慎,又怎么可能有新节目问世呢?”王维此时意气风发,全不把别人的意见放在心上:“圣人为什么又要增设外教坊,将这梨园全数拨给教坊,不就是为了能让咱们推陈出新吗?若是你我就此固步不前,岂不是辜负了圣人厚望?”

被他噎得胸口发闷,沈乐令勉强笑了下,也不再提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别了王维,便气得破口大骂:“不过是一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毛头小子,居然还敢与我说什么推陈出新?”

他不过是愤而抱怨,却不想话才出口,便有人接道:“沈乐令言之有理。”

骇了一跳,沈乐令慌忙回身,在看清隐在檐下的妇人时,不禁一怔:“可是阿岳?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维不是迟钝之人,虽然年少气盛,却也知道那沈乐令必是不赞同他的作法。又知道他虽然中了状元,可同僚中却有不少人认定了他是依靠裙带关系才得了这个状元的。虽然他亦不否认。可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不听歧王之言求到玉真公主门上,也未必便不能中这魁首。

这样想,他便更觉得委屈。所以回到玉真观时,面色仍有不豫。原本还想与李持盈说今日之事,可还未走进房中,他便闻到一股药味。心中奇怪,他随口唤住正端着放了空碗的托盘走过的小丫头,“这是什么药?公主可是病了?”

那小丫头突然被他叫住,显得有些慌张,还未答话,秋眉已走出来在廊下笑着施礼。“王公子回来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下去”

心中生疑,却不好多问,王维走进房中便关切问道:“九娘,你身子不舒服?”

李持盈抬起头,淡淡一笑:“不是不舒服,不过是喝些补药罢了。”

王维心中稍宽,可抬眼看着秋眉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到底有些狐疑。与李持盈闲话几句,他便借口出去,绕到后面耳房的小厨房。细细查看倒掉的药渣。原本他不过是有些奇怪,可查看过药渣后,却觉得他还不如根本就不曾动这好奇之心了。

失魂落魄地返回房中,他望着轻唤他的李持盈,茫然至极。无数个夜晚,他曾凝望着面前这张秀美的面容,倾诉缠绵情话,可为什么此刻,他却觉得这样陌生?

“为什么?”他哑着声音问,在李持盈奇怪地扬起眉时,他突然大叫出声:“为什么?你不敢下嫁于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喝那避孕的汤药?”摇着头,他退后一步,离近前一步的李持盈更近了些,望着李持盈涩声问:“九娘,难道我就这么不堪?让你不愿下嫁也不想为我生个一子半女吗?还是,你真的象那些人说的一样,只把我当作玩物一般?我以为,你不只把我看作是面首而已的…”

“八郎,”李持盈唤了一声,沉声道:“你且听我解释。”

“解释?好啊你解释给我听,说你是真心待我,愿嫁与我为妻,愿为我生儿育女…”怔怔地望着李持盈,看着她合上双目,静默许久后再睁开眼望着他。王维突然间就慌起来,“不,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什么都不想听…”

深吸一口气,李持盈上前拉住王维的手,扳着他的脸转向自己:“八郎,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吗?”

“很好?”挣开她,王维突然就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始终是有别人的可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好好对你,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打动,愿意嫁我,可是原来…”

“我的心,早已被你打动。”李持盈沉声说着,可到底却不象王维所盼望的一样:“只是,我已经过了想要嫁为**的年纪。八郎,我长你十载,有些事,早就看淡了…”

“不,不是你看淡了,而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王维嘶声叫着,头也不回地冲出房去。

李持盈追上一步,却到底仍然顿住脚步。

“贵主,可要我去追王公子?”秋眉低声问着,可脚步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持盈一声低叹,摇了摇头,并未置可否。“他气消了,总会回来了。”

李持盈只道王维是一时气愤,气消了便会回来。可是却不想一连半月,王维都没有回过玉真观。她也曾想过去梨园寻他,却又怕他仍就嫁与不嫁的事情纠缠不清。

对于她来说,惯于自由,便不想再被拘束。虽然哪怕是嫁了,她贵为公主,也没什么人可以真的来管束她,却到底不如这样逍遥…披着这件道袍太久了,她都不知道要怎样遵守世俗的那些规矩了…

时近一个月,她终于还是决定让秋眉去请王维回来,好好谈一谈。可是,那一天,她在观中等了许久,秋眉才回来。

远远地站了,却不近前,只是默然地望着她。秋眉的眼神,她甚是熟悉,那样的怜惜之色…在她这一生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每天都会见到。

“贵主,王公子…他今日成亲。”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持盈静默许久,突然间就笑了起来:“原来,竟是他的大喜之日…真是巧啊怎么,竟没有人来告诉我呢?”

原来,她竟是命中注定要看着喜欢的男人去娶他人为妇吗?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十二章 因我累你?

没有任何反应,虽然听到王维成亲,迎娶其青梅竹马的表妹消息,可是李持盈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玉真观的门还是每日常开,大迎前来赴宴的各路才子。虽然身为主人的玉真公主时常不在,可对于那些所谓的才子来说,那不过是小小的遗憾,不足以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王维没有再登过玉真观的门,倒是李范一连几日在玉真观中软磨硬泡,把自己损到贬低成李持盈脚下的泥:“好元元,你倒是说句话啊就算你要打我,都成。别就这么笑…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怎么竟找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呢那该死的王八郎,说什么我也该好好收拾他那一拳都算轻的了…”

李持盈闻言浅笑,转过头去定定地望着李范,却不说话。晶亮的眸子,让李范越发不安。

“四郎哥哥,你回吧我什么事都没有…”

因她的不温不躁,李范更加自责。还要再说话,朝光却是突然冷哼一声:“歧王,我家贵主什么话都不说,那便由我这小小奴婢说上一句。我只替我家贵主问一句:那王维可不能是一天之间就突然结了婚的,他准备婚礼,等待新娘的那一个月里,歧王您在做什么啊?”

李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又是难堪又是后悔,可到底不好当着李持盈的面发火,只是指着朝光,哭笑不得地骂道:“你个臭丫头”又转头望向李持盈:“元元,你听为兄说…”

“四郎哥哥,我都明白。”正因为对所有的事情都心知肚明,她才放纵朝光这样放肆。

不要以为她什么都不说,就真地什么都不知道。一记老拳,算得什么。不还是照样觉得那人才华横溢,是可出入府邸的良友吗?

心头泛上酸楚,她合上眼,不想再说。其实,她明白王维为什么这样做。对一个男人来说,为家族传宗接代确是大事。可四郎哥哥…到底不是与她可感同身受的姐妹,男人还是偏向着男人呢她在心底低叹,因着李范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便淡淡道:“四郎哥哥,我以后不会再见王维,你且放心。”

她一句话说完,李范反倒要在肚里叫苦连天了。有心说话,可想想又咽了回去。他要是真对妹子说什么“从前崔湜那小子也是有娘子”的话,怕是连皇兄都不会放过他了看看神情冷淡的李持盈,他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起身告辞。出了玉真观,也不回王府,直接去了位于永乐坊的王宅。

也不与王维多说别的,拱手一句“望八郎你日后不会后悔吧”便转身离开。

王维在书房中沉默许久,才一声长叹。或许,现在便已经后悔,可是,就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夫君,”温柔的低唤传入耳中,王维抬起头,满是温柔笑意的面容,怔仲片刻,便也随之而笑。

“娘子,辛苦了。”他柔声低语,走出房来:“阿母如何了?”

“姨娘、不,大家她这会儿正在小憩。夫君不必担忧,不过是长途跋涉,太过疲累,不碍事的。”

王维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新婚妻子的低喃细语,可目光却不自觉地飘过院墙边上的那几杆翠竹。

租凭的这座小院,最数这几杆竹子有情趣。只是到底比不得玉真观中那一片竹林…

他的心一跳,忽然便突兀地道:“明日找人把这几杆竹子砍去吧连根也挖去…”

王妻刘氏一愕,转目望着已经成为丈夫的表哥,却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既然夫君不喜,那我明日便叫匠人过来。”

王维一笑,便不再说话。两人正说话间,却突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似有人策马入坊,直接在墙外大声呼喝。

那道单薄的木门,重重的被拍打着,仿佛在下一刻便会被拍碎。吃了一惊,顾不得招唤老家人,王维快步走到门前,才抽起门栓,就被猛地洞开的大门撞在身上。

吃痛之下,王维惊怒喝道:“大胆”一声喝出,他才看清门外站着的竟是身着羽林军服的兵士,身后更跟着一个小黄门。

王维怔住,原本还要更严厉的喝斥自然是更没办法出口了。可就是他低头作出谦卑之色,那小黄门也照样拉着脸。抬脚踹开门的羽林军更是冷笑着喝道:“王乐丞,你的事犯了”

王维心头一震,有些不明所以。那小黄门瞥着他,便冷笑道:“王乐丞,你一向掌管教坊中伶人,可莫要说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着话,已经抖开手中卷轴,沉声念书道:“今有外教坊太乐丞王摩诘…”

王维心中惶或,耳中轰鸣,却仍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坊中伶人私自于坊中舞黄狮子为戏,被人一状告到了御前。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虽说黄狮子从来只有御前表演时才可用,但要说是在排演也能搪塞得过去。可是,听这小黄门所喧读的赦旨,这事分明就是要往大了闹的…

咽了下口水,他惶然大叫:“这位寺人,下官虽掌管一众伶人,可是这些日子来一直筹划舞马节目以备圣人的千秋节,实在是不知道这件事啊此事实在冤枉…”

那小黄门挑眉冷笑,“冤不冤枉,乐丞自去与大理寺的官员说去。某可没兴趣…”收了赦旨,他转过身去冲着那几个兵士使了个眼色。也不理王维和刘氏的大叫,便往外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冷笑出声:“不识抬举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还敢…”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连声音也显得飘忽,可王维却突然停止了挣扎。抬头望着几个扭着他的兵士,他静默半晌,突然仰头大笑:“怪不得竟然是圣人直接下了的赦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氏又惊又怕,伸手去拉王维,却被王维猛地甩开。刘氏吃痛,跌倒在地,惊惶地望着从来都是文质彬彬的夫君。王维收住笑声,怔怔地回眸,眼神却很是茫然,过了好一会,才上前扶起刘氏,温言道:“娘子,还劳你看照阿母…”转过头,望向已经传出人声的后宅,他低声一叹:“不用管我,你带着阿母回老家吧”

一句话说完,便长身而走,大步而出。刘氏急忙爬起身追出,却只能看到王维被人押着远去的身影…

李持盈得到消息时,已经是黄昏。如果不是无意中听到一个在湖边弹琵琶的乐伎与人低语,她甚至还要一直被蒙在鼓中。

知道身边的人故意瞒着她,她并不恼。坐在湖边发了好一会呆,才一声低叹。

“贵主,早些歇着吧”秋眉在后低劝。李持盈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只是人才站起身,就听到远处传来喧闹之声。

“那贱人还不走我就出去劈了她怎么就那么不要脸呢…”朝光大声喝骂着。

然后是阿勒的低劝:“那刘氏也是一片深情,你何必骂得这么难听呢?再说了,她要跪就跪她的,左右贵主又看不到…”

“呸,你说的是人话吗?贵主是看不到,可外面那些人哪个看不到?让她这么跪着,还不是要让整个长安城都臊咱们贵主的脸吗?”

秋眉听得皱眉,一声咳嗽,沉声道:“闹什么呢?贵主在这儿呢?”

被吓了一跳,朝光和阿勒两个都静了下来。过得片刻,便已绕过丛丛花木走近。

李持盈抬眼看去,见两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又有惶恐之色。便笑起来:“可是王维的娘子?随她去吧,阿勒也说,又没跪在我跟前儿,怕什么呢?”

朝光嘟起嘴:“那也不能让她这么跪着啊,不明显着是臊着公主嘛”

“臊着我?”李持盈忽然笑出声来:“你当我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也不怕这一桩。由着她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回到房中的李持盈却是很久无法平静。哪怕是持着书卷,低垂着目光,可那卷书过了半个时辰都没有翻过一页。

一声惊雷滚过天边。李持盈抬起头望着外面阴沉下来的天色,低喃道:“要下雨了。”

知道她的心思,秋眉便淡淡道:“我叫人去给那刘氏送把伞好了。”

李持盈抬眼望她,静默片刻后却笑道:“算了,我不屑去做好人。叫人告诉她若要跪,明个儿雨停了再来吧”

秋眉一笑,知道李持盈是有些口不对心。转身出去,却没有找传话的小丫头,而是特特去找了朝光去做这件事。

朝光是什么样的性子,明明一句好好的话也会说得凶狠无比。何况是对着原本就已经恨得牙痒的人。

出得玉真观,恰有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朝光抬头看看越来越沉的天色,再看看刘氏发白的脸,冷笑道:“那女人,你便是想被雷劈也回自家门口去,跑到这儿做的什么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