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是不是没有看懂他的眼色,李持盈只是冷冷淡淡地扫过玉阶之上。便跪倒在玉阶之下,竟是行了郑重的朝礼。

便是一众官员在这样的朝会上也绝不会行如此郑重之礼。一时间,众官员也不禁挺直了背脊,定定望住李持盈。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是很明显,今日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李持盈垂首,将手中奏章捧过头顶,交于高力士,可李隆基接过后,却连看都不看,只是面色阴沉地望着李持盈,放在椅背上的手不自觉地蜷起。“既是有事奏,便说吧”

李持盈便抬起头来,因李隆基根本没有唤她起身,便仍是这样跪在玉阶之下。可哪怕如此,她却仍然沉声道:“先帝许臣出家为冠,舍身道舍。可时至今日,臣仍身负公主之名,享公主之食邑,受百姓众臣之尊…臣身微力薄,从无为国为民之举,此等尊荣,臣实受之有愧。今,乞陛下去臣公主之号,罢千户食邑,以令臣潜心修道…臣此后必为我大唐、为陛下日日祈福,愿国运昌隆,万载绵延…”

这一番话,说得平静、淡然,仿佛是早已在心中想过千百遍。此番说出,不带半分激荡之色。可李隆基听她淡淡说完这一番话,脸色却越发难看。

“好,好…如此为国为民为朕着想,真不愧是我大唐的公主…皇妹,朕知你用心良苦,可你乃朕之亲妹,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区区千户食邑,公主之名原是你应得的。皇妹不必为此烦忧,此事,便就此作罢…”

说着话,他长身而起,便要拂袖而去。

就在他站起身来的瞬间,李持盈也猛然起身,沉声道:“陛下既知臣妹用心良苦,还请陛下将臣妹之言听完可好?”

没有回身,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说——”

李持盈目光微闪,缓缓近前一步。平声道:“臣乃是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您的亲妹。此等身份,尊贵血脉,岂是一个公主之名便能道尽的?便是我身无公主之名,没有食邑,可天下之人,又怎会不知我与陛下乃是骨血至亲?如此,有没公主之名,与臣有何分别?”

静了片刻,她又婉言道:“陛下,您乃臣兄,臣乃陛下之妹,这样的关系终此一世,都不会改变。只是,臣去意已决,还请陛下念在你我兄妹之情上,全臣切切之心…”

垂在身边的袖口轻轻抖动,李隆基过得片刻,才缓缓回过头来,默默望着李持盈平静的面容。轻声问道:“你真是去意已决?便是朕不允,你也要去公主之名?取食邑之封?”

目光微瞬,李持盈沉声答:“是臣愿效鲲鹏鸟,翱翔天地,忘忧于苍海…陛下,求陛下成全…”她仰起头来,热切地望着李隆基。

殷殷目光,让李隆基不禁低声一叹。带着些许失望与伤心,李隆基沉声道:“既然皇妹如此决绝,朕便允了…自今日起,去公主之号,取食邑之封…你…赐金千两,原一应道观别院,仍由你管辖便是…”

话一说完,他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退朝而去。

望着他快步而去的背影,李持盈也觉心中一痛,可是痛过之后却又觉心头豁然开朗。

终于,不再是大唐的公主,不再是被困在这座宫城中的一只雀鸟。从此以后,天高任她飞,海阔任她游,再无所牵绊,没有挂牵…

“原来,自由的滋味,是这个样子…”低声呢喃,李持盈缓缓走出麟德殿。站在基石上,远远望着三三两两散朝而去的渐远人影,她忽然笑了起来。摘下头顶的貂蝉冠,她甩开如水黑发,又扯掉那件朱红的大礼服,露出内里那件月白的道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仰起头来。

仰着头,她望着头顶那方被圈起的天空,一直望出宫城。那片蔚蓝的天空,与眼前这一片天空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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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离京

“真要离开长安?”王维低声问着,声音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回眸望他一眼,李持盈便笑着转过头遥望着远处碧水清波。“长安虽好,可外面的世界也同样多姿多彩。我还记得,北疆的大漠孤烟,南海的明月初升,还有川南的竹林,江南的夜雨…诘摩,你仍要留在长安吗?”

王维默然,没有立刻答她。李持盈不由得有些失望。可旋即便笑了起来:“你留在长安也好,等我游过天下,回来时再对你细述那些大好风光啊”

王维一笑,垂下眼帘去,眼中闪过一抹难言的怆然。在李持盈低声的呢喃声里,想起昨日在南内向大家请辞时的情形。

多年来大家一直对他这名位不高的朝臣诸多优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那样毫不掩饰的怒容。

“请辞?欲归于田园?赶情,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早就商量好的…王卿,你也是要同我那皇妹离开长安,逍遥天下是吗?”

那样明显带有怒意的声音,让王维不敢坦然,只能平声道:“臣近年来潜心佛法,越发觉得唯有回归田园才能保持天性自然,故而请辞。”

“只因这个原因?”李隆基冷笑:“元元没有邀你与她一起同行?”

“没有,公主未与臣说及此事。”王维默然片刻,才道:“陛下也知近年来,臣并不住在玉真观中。”虽然情淡,不似年少些那般狂热。可,不必持盈相邀,他亦已在心中决定与她相偕离开长安。只是,这样的话却不能当着李隆基的面说出来罢了。

神情稍缓,李隆基淡淡道:“罢了,朕也不对你与皇妹之事多加追问。只是,朝中如今正是用人之时,王卿之请,朕不予应允。你且安心留在朝中,好生为朝廷做事吧”

因皇帝的厉色,请辞只能作罢。第二日,便有诏令,却是将王维的官位又提了一级。自多年前,王维便已官至四品,只是未曾领了实职,职位是在凉州河西,人却是居于长安。而此刻,就更不能离开长安了。

在心里,王维多少猜到皇帝的用心。可是他如今还能够去做那根牵住公主的线吗?

走出玉真观,他回过头去望着缓缓关上的门,不由得一声低叹:公主,若你要远走高飞,便莫要再多作牵挂,不只是维,还有其他…

在坊道间避过身去,他默默望着那在玉真观前骤然勒停的马,不由得低声一叹。他自然不会去强求李持盈留下,可那由李持盈亲眼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呢?若李持盈却不过这份亲情,怕短时间内是难以离开长安了。

正象王维猜测一般,当李亨冲入玉真观中,哭跪在李持盈面前,求道:“姑母如今弃我而去,谁人还能相护”之时,李持盈确实心软。

“亨儿,你如今也是年过而立之龄,怎敢效这样孩童之态?”嘴上虽然嗔怪,可李持盈眉眼间却尽是温柔。

她一生无所出,在众多子侄中,最疼的就是李亨。也是上天安排的缘法,才让她救下李亨的性命。因着这一点,她格外偏疼他,而李亨也对她恭敬有加。

被李亨这样挽留,李持盈一时无法下定决心,便只得又多留月余。不想不过月余时间,竟又突生惊变。

事情发生之后,她都尚未明白过来怎么突然之间就有人告太子与其舅兄欲行谋逆之事呢?而她一直宠爱着的侄儿在危险面前竟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亨儿,你真要与韦氏和离?”惊问出声,李持盈望着神情木然的李亨,一时无法醒过神来。

“姑母,非是侄儿寡情,您也知道如今韦氏兄弟皆被判为谋逆,若我留她在身边,岂非自惹事端。今次如果不是侄儿见机快,于父皇面前申辩,只怕此刻连自保都不能够了。”

“好、好一个为求自保…”低笑着,李持盈说不清心里那股闷气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何尝不知这样的做法是明智之举。可是,这弃妻自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最宠爱的侄儿,她一直以为这孩子是最仁义的。可到头来,却还是为了保全自己而丢弃多年来情爱甚笃的结发妻子…

“既然你心意已决,便这样做吧”虽然没有反对,可从内心里,李持盈只觉心灰意冷。

李氏的血脉里,果然天生就流着这样寡情的血液。情爱,女人,于他们而言都敌不过权势…

李亨也知道姑母对他的行为甚为失望,可最终还是为求自保上书,求与太子妃韦氏和离。而李隆基连劝都未曾劝过半句便允了和离之事。又因身份不同,韦氏和离后自然不能再嫁他人,便那样悄悄被送到了城外感业寺剃发为尼。

那一日,李持盈特别赶到了感业寺中。这座曾出过大唐唯一女帝的庵堂,仍一如从前冷清。相较于女冠们的逍遥,女尼的日子可说是是一种煎熬了。青灯苦佛,无数从宫廷出来的女子便把大好青春耗费在这座看起来阴森的庵堂中…

冷眼望着韦氏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李持盈从心底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凄然。这样的表情,她在许多张熟悉的面容上见过,那样了无生机,完全放弃了一切的神情…

“姑母…”李亨低唤一声,在李持盈回眸相看时,却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垂眉不语。

李持盈也不同他说话,只冷然拂袖而去。她不知道那时候李亨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可是,不过数日,她便得知李亨长子广平郡王李豫将迎娶韩国夫人之女崔氏为妻。

乍闻这样的消息,李持盈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才使朝光往东宫与李亨言说“太子如今已大了,不再需旁人扶持”之言。自己却开始收拾行装。

朝光回到观中,忍不住嘀咕:“奴婢还记得之前说过那李静忠只能做马夫,怎么太子竟让他随侍左右…”

李持盈闻言,不禁怔忡,想起那个生得丑陋,却心机颇重的年青宦官,不禁一叹。“果然,亨儿身边是有人献策的。”

黯然低叹,她也不再多说其他。甚至不理一直相求的朝光,只带了秋眉一人便悄然离开长安。甚至连向王维告辞都没有。恰是她出京之时,巧遇杨府中人也至明德门前迎客。那样的排场,那样的气势,说是迎国宾也不为过。

可细究之下,却不过是打四川来了杨家的一个远亲罢了。“杨钊?此人到京,这五杨,大概就要变成六杨了长安城,如今已成杨氏天下啊…”低声轻叹,却又摇头。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还要去惦念那些事作甚?

轻车小驾,悄然离开长安,她一路而行,先往东都洛阳,拜祭亡姐。在洛阳不过逗留数日,却是又得了一首好诗。

乍得这《饮中八仙歌》,李持盈说不出的喜爱。于字里行间,仿佛又见长安城中盛景。“天子呼来不上船…这样的诗句,若不识李太白,定是写不出的…”

笑吟吟地丢开那诗,李持盈暗觉好笑。虽然她并非为着李太白而弃爵离京,却不想有意无意竟又脚前脚后来到了洛阳。

“这名唤杜甫之人倒与李太白一样,也是个狂人…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痛饮狂歌的大概不只是李太白一人吧?”

低笑出声,对这个近来声名雀起的年青诗人,她倒生出几分好感。“杜审言之孙,倒是家学渊源,便是这狂意也效其祖。”

虽然对两个才华横溢的诗人的交往颇为好奇,可李持盈却也只是一笑至之。并未多加探究。

在洛阳稍作整修便又沿路北上,不过半月,便到了大梁。听闻大梁中的梁园乃是知名盛景,常有文人骚客于此流连赋诗,她便慕名而往。

这梁园,却是始于汉时,乃是西汉梁孝王所建园林,虽此时看已有些破败之相,也不及京中御苑富丽堂皇,可内中却另有古朴雅致之趣。

漫游园中,却突闻琴声。虽然她一向爱琵琶胜于古琴,可听那如泣如诉的琴音,还是忍不住驻足倾听。“此人琴艺着实了得,这般动听,单只听到这琴声,便不虚此行了。”

笑着同秋眉言说,李持盈还待走近细听,却突听得前面一阵纷扰。隐隐有人笑着起哄:“厮那醉汉,你若真要把这面墙涂黑了,岂不是要被管梁园的僧人叱骂”

听到叫声,李持盈不禁大为好奇。信步上前,便见得许多人簇拥着几个人,围在一粉墙之前。

心想大概是哪个文人突然诗兴大发,要在这墙上题诗了。这样的故事,在大唐也不算稀奇。可是李持盈倒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更走近几分。

“叱喝?若那僧人见了我的诗,不以碧纱笼罩之,我李十二的名字便倒着写…”狂言醉语,连声音都显得含糊不清。

可李持盈一听,却不禁笑了起来:“可是巧了,居然在这里碰到这醉鬼…”

第三十七章 三杰之会

听到李白豪情万丈,李持盈不禁低笑。

如果李白直接说他自己便是名闻天下的李太白,怕是周围的人立刻要围上大赞不已了。哪怕他写得不过是些胡话,都要被当成金科玉、律了。只可惜,他这会只是自称“李十二”,怕是过后这墙上的字真要被人刷去了。

正在思忖,却听得有人朗声笑道:“李兄,既已起了豪情,还与这些俗人多言什么?快快写来,才不负这精妙琴音…”说着话,那人已笑着将毫笔送上。

李持盈凝目望去,见那人骨骼清奇,虽衣着朴拙,却自有轩昂之态,不禁便留意起来。再转目望向与他并肩而立,面目清雅的男子,不由浅笑。虽未见过,可看这面目清雅的男子,依稀却有几分当年杜相的风采。想来,应该就是那正与李白揩手同游的杜甫杜子美才是。

只不知,另一人是何人。

秋眉见她扬眉,早已乖巧,走开来向有识得的人打听。回来附在李持盈耳边悄声道:“贵主,那人姓高名适字达夫,乃是河北人。”

“高适?”此名,倒也曾听过。虽不如李白名扬四海,却也是个颇有名望的才子。只是看他衣着,怕也是潦倒之辈。只是观他言行,虽有狂意,却又与李白不同。

正在心中思忖之时,李白已经举起笔来,就着那片白壁,沉腕而书。

不同于之前李白惯用的笔法,李白这一次却是写的狂草,大开大合,笔意间竟真颇有张旭的味道,看来这饮中八仙倒也不曾白白交往一场。

她默默旁观,却有旁人大声将李白所写的这首诗大声念出:“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刚念得两句,已先大声叫好,而之后每出一句,旁观者都更是大声叫好。

更有好事者将杜甫与高适二人方才所作的诗歌低低念出。一首《古大梁行》一首《遣怀》俱是大气,李持盈听来,果觉首首皆是佳作。

再看李白书于白壁之上的这一首《梁园吟》,不禁暗暗抚掌。

“东代凄凉不可问,往来唯有水东流。”“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

“也是我的福运,竟能一睹如此盛况。也算不虚此行了。”她低低自语。便闻被人群簇拥着的李白发出一声长笑,把手中笔随手掷出,竟是仰头大笑。

杜甫与高适见状,便笑着过去架住李白,三人竟是大笑着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一拥而上,细细看着白壁上的诗。不禁大惊:“咦,这里有落款——李太白!真是没想到,竟是谪仙人当面…”众人感叹,可对于闻讯而来的管护梁园的僧人来说,什么李太白之类的却都与他无关。

愤然抱怨,那僧人举着扫帚大骂:“一群臭穷酸,好好的墙壁也叫你们弄得这般脏,还要我来粉刷。”说着话,已招呼同伴去拿石灰来。

李持盈皱了下眉,正待出声。却突听一个女子急叫道:“且慢!”

李持盈转目看去,却是一个穿着粉色袒领襦裙的年轻娘子款款而来。身后尚随着几个丫头。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之家的娘子。只看她的衣着,在宋州这样的小地方,却仍着袒领儒裙,款式又不算过时,也应是官宦之家。

见那小娘子急步走到白壁之前,细细看着那壁上诗歌,脸上惊喜之色便越发浓重,到最后更是直接抚掌叫好。待看到诗后面的落款,更是叹息:“不想我竟来晚了。”

李持盈的目光扫过她身后丫头捧在怀中的古琴,不由心中一动。

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阵古琴声,不觉笑了起来。

那僧人站了半天,见那小娘子只是赞叹,不禁苦起脸来:“宗家娘子,还请行个方便,这面墙若再不刷过,怕我师傅回来要骂的。”

那宗娘子转目看他,想了想,忽然道:“李太白能在梁园壁上题诗,实在是梁园之幸,日后必成一景。不过,我也不为难你。

既然你怕师父骂,那我便将这片墙壁买下来。你看可好?”

“买墙壁?”那僧人大觉奇怪,还要不允,宗娘子已经回头吩咐:“回府去,取千金与这僧人.这样的名篇,岂可被一俗僧毁去…”

她回眸端详着壁上诗文,目中尽是温柔。而那被她斥作俗僧的僧人哪还管她说些什么,一门心思都在她许诺的千金之上。

李持盈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道:“实在有趣,若是那醉鬼听到自己竟有这样的知音人,大概在梦里也要笑醒了。”说着,便拉了秋眉,低语数句。

秋眉忍着笑,果然追上前去。待回来后只说李太白醉得太厉害,不过这“千金买壁”的故事,她却已说与另两人知道。

李持盈只觉有趣,特意使人盯着那宗娘子,知道这位宗娘子乃是宗楚容的孙女便更觉有趣。“原来竟也是有些亲戚,不想那位的孙女竟生得这般端雅…若真成就此佳话,便当是我帮着小表妹一把好了…”

第二日,盯着宗府的人便来回报,说李白三人联偕拜访,与那宗娘子相谈甚欢。只可惜,虽然如此,李白竟未曾继续留居宋州,而是同杜、高二人又往他处游玩。

暗自扼腕,李持盈便也悻悻而去。一路畅游,却在半月后巧逢李白于江畔。

不知为何,杜甫竟未与二人在一起。而在李白身旁却另有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o远远听着李白二人于江畔放歌,李持盈忍不住在船上出言相邀。

李白乍见到李持盈,明显怔住。愣了许久,才深施一礼:“数日前才听到公主弃爵之事,白惭愧。”

见他脸上颇有郁郁之色,李持盈不禁失声笑出:“果然是李太白,这般狂妄!这自弃爵离京,干你何事?”

听她这样说,李白静默片刻,便也笑了起来:“是李白失言。”见李持盈目光落在身旁女子面上,他原本微笑的脸上便闪过一丝夹杂着不安与懊恼,又有些自傲的神情。

迟疑片刻才道:“此,是白的未婚妻室。”

李持盈听得一惊,想起梁园中的宗氏,不由得有些怅然若失。便低喃道:“可惜了…”

李白目光一闪,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只是望着李持盈的目光却始终有些异样。

李持盈自己没有留意,可一旁的秋眉却是忍不住从鼻中一声冷哼。

听出秋眉的不悦,李持盈回眸望她一眼,便又把注意力放在高适身上。

显然已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李持盈的身份,高适上前见礼。神情间颇有拘束之色,又有压不下的激动之情。

这样的神情,在那些诗酒之宴中见过无数,李持盈坦然受礼。自知这高适也是个想要晋身朝廷的文人。只是,看他神情,应该不是象李白一样半点不肯受屈之人。想来,或许可在朝中有所作为。

她心中既生了这样的念头,便相邀三人同船。不待她相询,高适便已有赋诗相赞之意。

一首《玉真公主歌》既大赞李持盈,又不忘稍提了下李白,竟是一首诗同时讨好了两个人。

象这样的赞词,李持盈早就听惯了的,这时听来也不觉有什么,只是更深觉自己刚才的感觉没错,这高适是个能伸能屈肯折腰的人。算得上人才,可离惊才绝艳却又有些距离。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转目望向李白,“十二郎,你我相识也有二十余载,你却不曾为我做过一字半句诗词。莫不是我当不得你的诗句?”

李白目光微凝,忽然就笑起来:“我还记得那年宿于公主别院之中,公主却为人一首诗弃白而去。却原来,公主还是希望看到我的诗句的…”

温然浅笑,李持盈并不解释,只笑道:“我还记得那年你赠诗与张校尉,说: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怀…今日有酒有友,岂可无诗?”李白沉吟片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吟道:“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这一首五律,比起刚才高适所作的七律,却更显神采飞扬,仙气十足。且不似那一首形与外的献媚之意。

李持盈听得,不禁大声叫好。细细回味,不禁笑生双颊,不曾留意到高适神情间颇有难堪之色。

李白素来豪放惯了,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桩小事,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却不知因着这偶然而起的对比,便令高适自此郁结在心。

许多年后,却是在引燃导火索后翻脸无情,断了如今相交同游之情。这,自然是后话。

于此明月之夜,诗酒当欢,李持盈虽未许下承诺,却也坦然会向朝廷举荐高适。一时间,宾主倒也欢畅。

“不知公主将往何处?”分别之时,李白揖身相问。

李持盈一笑,看着那目光一直落在李白身上的女子脸上,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果李白真与宗氏有缘,他日总会重逢,她如今多话,却是逾越了。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呢?十二郎,若有缘,他日或许仍有相见之日。或许,到那时,我真已成仙,去赴王母宴也说不定了呢?”

说着话,她已返身登上小船。听得岸上李白放歌,却不曾回头相望,只是默默望着江上流水徐徐…

“时光便如这流水,虽看似缓慢,可其实一忽就过了的…”

第三十八章 人生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