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夜陆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几乎未眠,也已经将王甯安本人带到县衙,连夜审讯。

早上又亲自来回袁恕己,谁知正赶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于是只得于偏厅苦等。

袁恕己叫人带他进门,便听端详。

原来这王先生并非桐县本地人士,只是因极有才学之故,便在桐县逗留久居,于几个大户人家教授子弟读书,他会做几句诗,年少时候又曾在长安厮混,最是口灿莲花,能言会道,是以于当地很吃得开。

只是也有一宗“文人”最爱的毛病,就是风流。

这千红楼,正是王甯安最爱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谈吐并不似寻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颇得行院里姐儿们的欢喜,这千红楼从上到下,几乎都跟王先生有过露水之欢。

袁恕己粗略听了这些,嘴角不为人知地轻轻一扯,心中暗想:“人说风流才子,然而这人如此风流,极近下流而已。”

因县衙距离府衙不过三条街,陆芳早早地就将人带了过来,以防备于袁恕己亲自审问。

袁恕己果然吩咐让把王甯安带上,不多时,差人将王姓男子带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见是个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许髭须,深目勾鼻,其貌不扬。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气质,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鸨母等所说,此人常年混迹于千红楼里,纵然陆芳等再说他“饱学”、有名望等等,又会是什么高贵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连翘以“下作老淫棍”称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着袁恕己行了个礼,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参见袁将军。”

袁恕己正翻看陆芳审讯的笔录,也未理会。王甯安却神色自若,打量着袁恕己,含笑又说道:“当年我在长安游历,有幸同令尊袁参军大人在佛诞会上见过一面,彼此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如今不想更有缘相见将军,便知道袁家必将雏凤清于老凤声也。”

袁恕己听他竟认得自己的父亲袁异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这王甯安在桐县如此游刃有余,连陆芳都有意偏向于他,果然倒是个长袖善舞,很能察言观色的人物。

袁恕己淡声道:“原来王先生跟家父曾有过一面之缘,幸会,只是如今先生涉于命案,本官身为代刺史,只怕难以跟先生叙旧了。”

王甯安含笑道:“这是当然。昨夜陆捕头已经将相关之事询问过在下了,大人若还有相问,在下仍是知无不言的。”

袁恕己点点头。之前他早把陆芳审讯的笔录匆匆翻看了一遍,原来关于那“血衣”一事,王甯安竟供认不讳,承认是他所带之物。

王甯安又道:“这个并没什么可隐瞒的,千红楼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丽花的交情也向来极好。她是个甚是纯真痴情的女子,每次我去,临走她都会准备些东西,有时候是吃食,有时候是衣物,我虽然百般推辞,她却说是因为敬慕我的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见她殷勤恳切,不忍辜负其心,就也只得收了。”

不过是去嫖罢了,被他说得竟这般别具一格,令人叹为观止。

王甯安叹了口气:“这次也是一样,我只当她仍是送了些点心衣物之类的给我,又怎么知道会变作那血衣?再者说,若我是凶手,自然该把那血衣快些销毁,又怎会留在酒馆内呢?府衙将我拿来询问,是常理合规,在下亦很愿意配合,但只是怕真凶逍遥法外,无法为小丽花报仇,着实让人心中……”摇了摇头,面上露出痛惜之情,倒并不似伪装的。

袁恕己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千红楼里的人说,小丽花死前曾跟你发生过争执,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女子性情从来是最温顺的,但是女子皆都善妒,当日小丽花的确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却是因为千红楼的连翘姑娘而起。因小丽花发现我送了一样珠宝给连翘,所以跟我吵了两句……待我走的时候,她已经回心转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她的小丫头交给我的,我还当她果然懂事,所以送东西给我赔礼。”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么给连翘?”

王甯安道:“是一枚攒翠珠花,连翘跟我求了月余。但是小丽花不同,她从没有跟我要过任何东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闹,我想不过是使小性儿罢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儿连翘曾指认你杀了小丽花?”

王甯安面露苦色,道:“这可真真是无妄之灾了,因连翘是个见钱眼开的凉薄性情,我便跟她有些疏远,想必她因此迁怒我跟小丽花,小丽花无端身死,连翘正好发作,顺水推舟将罪名推在我身上……唉,但是如今见了大人,我心里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找出真凶,给小丽花报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女子谢过大人了。”

袁恕己见此人言谈诚恳,对答如流,毫无纰漏破绽,若说他是在演戏,那可真是个顶尖儿的斯文败类。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说,是小丽花的丫头将那包着血衣的包裹给了他……这供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差人将王甯安带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红楼的连翘带来问话。”

吩咐过后,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头问:“是了,那个……十八子呢?”

陆芳见王甯安无惊无险过关,暗中松了口气,又听说带连翘,才要领命,闻言止步道:“这会儿应该是在县衙里。大人莫非是想传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转念,却又道:“你叫他来,本官有些事要当面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书记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啊,历史上也是前途无量哒~但还是不剧透了,都知道就不好玩了

 

第6章 天生

陆芳离开府衙,步行往回,将到县衙之时,恰看到对面街上是十八子跟衙差高建并肩走来。

高建不知正低低说着什么,十八子瞪了他一眼,高建便讪讪地笑。

陆芳竖起耳朵,隐约听见高建说:“……方才你不是没听见,说的那样邪,偏我昨晚上没在场,县衙里那起子混贼,就故意瞒我,一个个不肯说实话。阿弦你好歹是去过的,你说的我必定信,小丽花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不是被先奸后杀的?”

原来因千红楼死了个妓女,今日一早消息便在桐县传开,青楼,妓女,三教九流,飞短流长,瞬间诞生出好些各种各样的流言,却无一例外地匪夷所思,扑朔离奇。

今日高建同十八子两人去巡街,便缠了她一路,起初十八子并不理会,谁知这路上更饱听了些街头的闲言碎语,比如有传言说是个嫖客,因吃白食不认账,同小丽花拉扯起来,一怒之下铤而走险,诸如此类……更加让高建心痒难耐。

十八子道:“多积些口德是正经,只是寻常命案而已,如今府衙来了新刺史大人,正严查此案,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高建知见她脸色肃然,也知她向来的性情,遂叹了声,死了打听的心。

只一拍脑门说:“是了,给这个搅闹的我几乎忘了正经事,临县曹财主家的那个大买卖,你要不要去?”

十八子摇头,高建道:“曹财主是个手阔的人,你若真的做成了,只怕辞了这差使一年不做,也依旧宽绰逍遥。”

十八子仍是不语。高建着急:“上次松子岭的那老头子穷的那样,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你还肯帮忙呢,怎么遇上富贵差使,就犯了傻呢?”

正说到这里,就听得重重一声咳嗽。两人抬头,却见是陆芳不知何时立在县衙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儿,脸色不阴不阳地打量着他们。

高建见状,如老鼠见猫,陆芳却意不在他,挥手叫他快去。高建如蒙大赦,忙忙地窜入县衙去了,临去还狗胆回头,对十八子使了个眼色。

十八子亦甚是精灵:“捕头找我有事?”

陆芳便把袁恕己召见一节说了,又道:“他叫你去,多半是要问昨晚上的事了……你要如何回答?”

十八子却看出他并不是真心想知,而是有话要说罢了,当即问:“捕头有何吩咐?”

陆芳皱皱眉,见左右无人,便走前一步,几度踟蹰,终于说:“我也不管你怎么无缘无故提起王先生来的,便先跟你透个信儿,方才袁将军将王先生审了一番,已经洗脱他的嫌疑,我待会儿还要拿连翘去府衙呢……你好生应付说话,不要跟连翘一般信口开河,弄得一身腥,吉凶难测。”

说了这几句,又冷哼道:“那婊子向来也是个机灵会事的,今次不知撞了什么邪,浑然忘了忌讳。”

这大概便是敲山震虎了。十八子点头道:“捕头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怕迟了袁大人不喜,我便先去了。”她行了个礼,转身往府衙方向而行。

陆芳忽地又喊住她:“方才高建撺掇你什么?”

十八子挠了挠头,陆芳道:“我隐约听见说曹廉年,他虽财大气粗,但听说他暗中曾跟高丽人有些牵连,如今新刺史性情难定的,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

十八子拱手道:“是。”

十八子来至府衙,里头通报,一路领着入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府衙,却见虽然砖石陈旧,但地方颇大,建筑雄伟非凡,比县衙不可同一而语,很显威仪气象。

袁恕己正在书房办公,底下人领至,通传后,十八子又在门口等了半日,里头袁恕己才放下一卷公文,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道:“昨夜你为何不告而别?”

十八子袖手垂头,恭敬道:“昨儿我以为事情都完了,加上又要帮着伯伯收摊,便先走了。请大人恕罪。”

袁恕己哼了声,道:“你在县衙当差,却赶着去收摊,那不如就放你一直守着摊子如何?”

十八子讪讪道:“我知错了,求大人轻罚。”

袁恕己将她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昨夜相遇,到她离开,这人似自带迷雾,让他总是无法辨认清楚,如今日影当空,看的分明。

如今见她服软求饶,袁恕己心里恼散大半:“你过来。”

十八子迟疑片刻,终于依言往前。

袁恕己道:“你抬起头来。”

十八子哭笑不得,只得微微抬头。

却见她下颌尖尖地,透着一股灵秀气,那露在外头的左眼,像是被太阳光照射的溪流,格外清澈,又透出几分疑惑。

这一刻,袁恕己忽然好奇摘下眼罩的她,会是什么相貌,他凭空想象了一刻,却无法想象得出来。

这感觉让他略觉懊恼。袁恕己道:“本官也听说了些有关你的传闻。”

他故意停了停,看十八子的反应,却见她仍是平静地立在跟前儿,浑然不惊。

袁恕己沉沉道:“坊间有些传闻,说是你……能通鬼神?”吐出这句,他似松了口气,不疾不徐道:“可是真的?”

“嗤,”却是十八子笑了出声,道:“怎么大人也听这些无稽之谈,先前我在巡街,听他们说起昨夜千红楼的命案,当真是说什么的也有,还说小丽花是给先奸后杀,更有说是小丽花太过淫乱,引得野狐恶鬼索命之类,大人觉着这些可信么?”

袁恕己道:“我如今说的只是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十八子道:“这不过是一个理罢了。大人不觉得么?”

袁恕己道:“好,既然你说到千红楼的命案,那么昨晚上你在小丽花房中,为什么说王甯安是此案的凶手?本官看你明明未曾仔细查验,难道是凭空得来?”

话音未落,他终于如愿以偿——十八子的脸上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怔楞,那只明澈的眼睛里的光逐渐隐没,仿佛溪流转作深湖,幽暗不可测。

袁恕己道:“如何不说了,本官等你回答。”

沉默,十八子道:“这个其实最简单不过。”

袁恕己缓缓起身:“哦?”

十八子低着头:“其实昨晚上我在进入小丽花房间的时候,曾在她身侧的地毯上看到一个字。确切地说,是个不完整的字。”

这回答大大出乎袁恕己的预料,他喝道:“胡说,昨夜我也进内查看过,并不曾见什么字。”

十八子微微一笑:“那地毯本是红的,血字在上头并不明显,何况……”

袁恕己焦躁:“快说!”

十八子道:“何况,我觉着小丽花留字的时候,没想到的是,从伤处流出的血,蔓延开来,会把那个字也都淹没了,我看的时候尚且残缺,大人看的时候大概那血已经……”

袁恕己倒吸一口冷气。

十八子道:“不过,大人若是有心查看,再去现场仔细瞧一瞧,若是底下人并未随意打扫,或许仍可见一二端倪。”

袁恕己没了主意。一上午他先后提了王甯安跟这少年,谁知竟没一个好对付的,都是巧舌如簧的奸猾狡黠之辈。

不过若十八子所说是真,那么却是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并未查验尸首,就能未卜先知凶嫌姓王……

忽然袁恕己又问:“但是王甯安拒不认罪,所供也合乎情理,可见你的说法不对,你作何解释?”

十八子不慌不忙道:“昨夜小人只是说姓王的客人跟此相关,却并未说他就是真凶啊,大人明鉴。”

刚说完,耳畔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哭泣,道:“十八子,别插手……”

十八子心头一紧,陡然闭嘴。

这会儿袁恕己却紧紧盯着少女,心底响起一声意料之中的笑。

方才他已经转出桌后,来到少女的身旁,他是行伍出身,生得高大挺拔,十八子俨然只到他的胸前而已。

袁恕己定了定神:“你多大了?”

十八子咳嗽了声,仿佛不解他前一刻还咄咄逼人地说案子,忽然这么快又转了话锋。

她抬头看袁恕己。

目光咫尺相对,袁恕己道:“文书上说,你十六岁了?”

十八子咳嗽了声:“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却又道:“我看未必罢。”

虽然身着公服,又几乎遮了半边脸,但这少年面孔稚嫩,再加上这般身量……先前因征高丽,从国内各地调兵,也有些年纪很轻的娃娃兵,袁恕己见得多了。

十八子正错愕中,袁恕己又道:“你当初是怎么混入公门的?”

十八子抬手揉了揉鼻子:“这个么……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袁恕虽然才接手府衙众事,却于百忙中特意留心了一下县衙的情形。袁恕己乃是官宦子弟,又在军中厮混多年,对官场情形自然极为清楚,虽然是偏僻地方的小小衙门,却也跟长安富贵地没什么两样,若要得一官半职,除了自身极有能为外,其他的,多多少少跟出身相关。

但据他所知,十八子家中只有一个伯伯相伴,据说还是外地人,并不是桐城本地土著,可谓无根无基,没有任何背景靠山。

若此人是个轩昂青年倒也罢了,偏又体质纤弱,且又年幼,看似不堪胜任,简直是个异数。

袁恕己目光炯炯:“不要搪塞。你总该知道,本官并不是那糊涂好糊弄的。”

十八子苦笑:“不敢。”她掂量了顷刻,又说:“其实是那会儿,有个很照顾我的邻家哥哥,他见我年纪小,又不会别的本事,我伯伯且年迈,所以带挈我入了公门,好歹每天有口饭吃。”

袁恕己问道:“哦,那人是谁?”

十八子道:“他叫做陈基,原先也是桐县县衙的公差,是个最有能耐人缘也最好的,如今虽然不在了,但桐县里可谓无人不知。”

说起“陈基”,十八子的语气变得缓和,嘴角甚至轻微上扬。

袁恕己冷笑:“你说的他好似是个能人,但是如此徇私,也必然不是个好人。”

十八子敛了笑,左眼眨了眨:“当初虽然是陈哥哥有意周全,可自从我入了公门,所作所为,也并没辜负了他一片好心。大人总该清楚。”

袁恕己笑笑。

他因好奇十八子为人,便派吴成暗中打听,果然搜罗了不少真假难辨的消息,近来最轰动的,莫过于松子岭的那件奇事了。

其中的主角,自然正是在他面前的十八子。

袁恕己掂掇了会儿,却并没说别的,只道:“十八子,十八子,到底谁给你起的外号,为何这样古怪?莫非也是陈基?”

十八子却也习惯了他毫无预兆地问询方式,答道:“这其实是乳名,只因我小时候多病灾,是个老方丈说要起个小名挡一挡,便得了这个。”

袁恕己道:“原来如此,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倒是好的。”

说了这许久,气氛逐渐缓和,袁恕己兴致上来,索性又问:“你这眼睛是怎么了?是天生的不好,还是受了什么伤?难道不能医治?”

十八子深深垂首:“劳大人挂问,是天生的。”

无端端,袁恕己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深重地无奈跟叹息。

他负手而立,定睛又看了十八子半晌,心里的疑惑好像都问过了,但却仍是意犹未足,想来想去,道:“你说的那个陈……”

还未说完,门外有公差来到,禀告说:“县衙的陆捕头押了千红楼的连翘来见。”

袁恕己挑眉:“请进来。”

十八子见要审案,正欲告退,却听袁恕己低低笑了声,道:“是了,昨儿你走的快,大概没见过这个——”他回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包袱,放在桌上。

十八子狐疑不动,袁恕己使了个眼色,她只得上前,将那包袱皮打开,底下一袭血污了的男子衣裳赫然在目。

刹那间,十八子睁大眼睛,此刻她虽然人在府衙堂中,耳畔却响起一片旖旎荒唐的调笑声,鼻端亦嗅到浓郁的脂粉香气。

同时,粗重急促的喘息声陡然响起,自她眼前,有一双白腻如玉的手猛地探出来,十指纤纤,蔻丹如血,细看时,却真的是沾着淋漓鲜血。

这双雪白的手颤抖着,如同急雨中的玉兰花,把一袭男子的血衣胡乱卷包起来,匆忙塞在这包袱里,食指上一枚价值不菲的猫儿眼宝石戒指,中间一道亮纹,似诡异碧绿的魔性之眼,幽然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

十八子撒手后退,眼前所见幻象也在瞬间消失。

而在她身后门口,是陆芳押了连翘前来,千红楼的头牌姑娘,今日着一袭胭脂色玫瑰织锦缎的毛大氅,红唇似火,依旧美艳绝伦。

进门之后,她盈盈举手,风情万种地将风帽往后推开。

临空的十指纤如削葱,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猫儿眼戒子,猫眼幽碧,伸缩闪烁。

第7章 污渍

——有些污渍,就算清理的再干净,甚至光洁如新,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但那印记却始终存在,尤其是含恨带怨的血泪。

区别在于,有的人独具天赋,一眼便能看见。

其他的大多数,不过是“有眼不能视,有耳不能听”,可这却未必是件坏事。

至少对十八子而言,她恨不得就是这“大多数”的其中之一。

且说十八子死死盯着刚进门的连翘,眼里掩不住骇然。

袁恕己正也打量连翘,被她无处不在的骚情震了震,就算是在风流人物倍出的都城,连翘也必不负其名,定会是个行院中的翘楚。

如今只屈尊在桐县这偏僻地方,委实惜才。

是以他并未发现十八子瞬间的失态。

连翘敛手俯身,向着袁恕己行礼:“奴家拜见大人。”行动间也似弱柳扶风,娇滴滴地惹人怜惜,盈盈下拜之时,附送一个妩媚的眼神。

袁恕己忽地想到小丽花身死那夜,在千红楼里所见的连翘,当时她怒而失控的脸,这会儿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孰真?孰假?

袁恕己重回桌后坐了:“连翘,大概你也听说了,本官已经命人将王甯安带至县府审讯,据他供称,他跟小丽花极为亲密,反倒是你,看失了恩客,心怀嫉恨,故意借机陷害,不知你还有什么话说?”

连翘媚笑了笑,道:“昨晚奴家因看见小丽花无缘无故竟惨死,物伤其类,一时说了些胡话,自己都记不清了,幸而大人明察秋毫,未曾铸成大错,还请大人宽恕奴家无知莽撞,下次再不敢了。”

袁恕己皱皱眉:“你没有别的话说?”

连翘道:“有是有的,但跟案子无关,方才大人说什么心怀嫉妒,敢问可是说我嫉妒王先生跟小丽花亲密?”

袁恕己道:“难道不是?”

连翘轻轻一笑:“这可是无稽之谈了,大人这话在此说说就罢了,万别传出去,不然奴家就活不了了。”

袁恕己诧异:“为何?”

连翘道:“大人既然侦讯过,如何竟不知道?千红楼里,小丽花是什么身份,奴家又是什么身份?我会跟她争风?至于王甯安,当初他初来桐县,前往寻欢,我虽听过他的名头,实则是看不上那种为人的……貌似诚实而内怀奸诈,巧舌如簧而心如蛇蝎……”

她又轻淡哼了声:“我本不欲让他做入幕之宾,只是他舔着脸屡次前往恳求,又把白花花的银子捧着奉上,妈妈劝我不要跟财帛做对,我才勉强应酬了一次而已。”

袁恕己听她娓娓道来,更跟昨夜的激愤判若两人,心中越发啧啧称奇:“你既然是为了财帛,后来他去跟小丽花相好,你岂不吃亏?”

连翘掩口笑道:“大人看着就不是惯常去寻欢作乐的,所以不知这其中的那些事,我的恩客们数不胜数,是以我接客也是可以随意挑拣的。我不是小丽花,她那种低……没得选,总之她才是来者不拒。且又便宜,所以王甯安也喜欢跟她厮混,毕竟不必大出血。”

连翘面上浮现一丝轻蔑嫌恶,复说道:“所以我说大人万不可将我跟小丽花争风的话在外头说,奴家身为千红楼的头牌,还要跟她抢生意的话,那可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大人尽管去打听,千红楼里我的客人跟小丽花的客人们可有任何交集?我伺候的都是非富即贵者,可她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往……”她掩口一笑,戛然止住。

袁恕己横她一眼:“这么说,你不再指认王甯安了?”

连翘道:“王先生‘德高望重’,哪里是我这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能惹得起的?就连大人都奈何不得,奴家更加不敢撩虎须了。”

袁恕己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血衣,道:“听你说来,这王甯安似乎甚是吝啬,此后他并未再送金银给你?”

连翘道:“方才说了,他舍不得,才跟小丽花那种混的火热呢。”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你可认得此物?”

他反手,将一件物事放在桌上,连翘定睛看去,起初还寻常,渐渐地似想起什么来一样,脸色微变,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旁边,十八子沉默垂手,看袁恕己忽然拿出一物,她也仔细看去,却见是一枚攒翠珠花,瞧着不是十分名贵。

她看看珠花,又看向连翘,见后者有些花容色变。

但就在这一刹那,于十八子的眼前,却是在一间香房之中,两具酮体交叠纠缠,一具干瘦者在上奋力而动,丑态百出。

底下的那个,却似笑非笑,手中擎着的,正是攒翠的珠花,她神情淡定地打量,浑然不理行事之人。

这两个人正是王甯安跟连翘,忽然王甯安粗喘,竭力大动,嘶声如沸,继而无力伏压连翘身上。

连翘没好气地将他推开,径直披衣下床。

身后王甯安转头笑说:“你也太薄情了。”

十八子身不由己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幕,呆若木鸡。

耳畔却听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小弦子?小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