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翔瞪大双眼,惊喜交加:“你说什么?”忙环顾周遭,却见松林寂寂,并无半点人踪。

“何鹿松就在这里。”阿弦轻声说,目光下移:“他就在你脚下站着的地方。”

第23章 避不过

雷翔起初还惊喜交加, 听了阿弦这句话, 惊喜尽变作惊恐。

他下意识地低头,呆呆看着双脚所踏之处, 头顶发麻,透心冰凉。

在他脚下, 只有铁硬冰冷的泥土地。

何鹿松如何会在这儿?

终于明白了阿弦是什么意思,雷翔猛地后退, 几乎跌倒。

他有些语无伦次:“小何在这里?你是说小何他已经……”

阿弦缓缓蹲了下去,望着冰冷坚实的地面,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又清晰——暗夜里陡然出现的刀光,那个叫做何鹿松的男子仰面跌落坑中,双眼兀自瞪得大大地,却已经无力反抗。

阿弦拂去杂草乱枝, 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地。

她深吸了口气,很小的手掌轻轻按落:“是, 他在这里。”

豳州大营。

苏柄临因动了怒, 胸口旧伤又发作起来,军医正在里头给他探治。正劝他要按捺脾气不要大动肝火,却听得外头一阵鼓噪。

苏柄临顿时怒道:“什么人!”

顷刻,外头一名小校匆匆跑了进来, 脸上带着惊恐迷惑之色:“将、将军……出事了……”

苏柄临喝道:“是什么事?”

小校道:“雷副将命人带了铁铲等,往黑松林去了,大家都在猜,说是、是……”

苏柄临的双眼立了起来, 雷翔先前就在这里求他,要他答应让那个什么桐县来的十八子在营地里找一找何鹿松,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本以为雷翔已经听令,不料转身他就叫人带铲锹往黑松林去……自然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这个混账!”苏柄临霍然起身。

黑松林中。

今天日影极好。

冬日的松林在阳光下依旧透着一种深沉的青黑之色,松干蜿蜒粗壮,犹如巨龙盘舞而上,经年累月,地上松针枝干等堆积极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地小松枝断裂的脆响。

许多将校围在四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呆若木鸡,都看着前方不远处。

先前的司功参军跟两名同僚站在雷翔身侧,众位似有些不明所以:“雷副将这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看出端倪:“雷副将,可不要胡闹,苏将军正气头上呢,何必去惹他老人家的火。”

雷翔紧皱浓眉,双手交握,时不时地在下颌上擦一把,双眼却始终不离开那被掘之地。

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叫道:“将军来了!”

人群分开,苏柄临大步走了出来,看看雷翔及其他人,目光转动又看见雷翔身后的阿弦,当即气的失笑。

雷翔生恐苏柄临迁怒,立刻抱拳跪地:“将军且请息怒,我怀疑小何……小何他并非叛逃,请将军再给我点时间,很快就知道真相了。”

苏柄临怒极反笑:“是你怀疑,还是他说的?”

阿弦见这位名声赫赫的老将军须发皆白,虽然年迈,然身上杀气凛然,气质不怒自威,果然名不虚传。见苏柄临语气不善,便行礼道:“回老将军,是我说的,何副将也的确是被人杀害后埋在这里。”

惊呼声四起。

苏柄临又惊又怒,含怒未发之时,旁侧的司仓参军道:“这话从何说起?之前在何副将房中也搜出了往南的路线图,也有同僚看见他秘密离开营中,且还有一次他失口泄露说了要回南边……”

还未说完,苏柄临已道:“够了!”

他望着雷翔,目光沉沉道:“你,是觉着老夫的脸丢的还不够么?”向来以治军严明著称,如今竟出了一个逃兵,且是他钟爱的青年将官。

本来苏柄临也是不信的,但派出去的缉拿先行,不止一人秘密回报说在往南边的路上曾撞见“何鹿松”,待要捉拿却又给他逃了,这难道还会有假?

所以苏柄临呕了一口气在心里,无处开解。

因为苏柄临的出现,那些刚才还在掘地的士兵们都停手不敢再动。

雷翔慑于苏老将军威严,一时竟也不敢插嘴。

苏柄临又看阿弦:“县衙的人插手军中事务,可是大忌,你来之前,袁恕己难道没跟你说明?”

他却不等阿弦回答,便厉声道:“你可知,老夫现在纵然斩了你,也不过如捏死一只蝼蚁?”

雷翔不得不双膝跪地:“将军,请勿责怪十八子。”

阿弦看看苏柄临,又看看身后:“老将军要杀我自然可以,但为什么不让雷副将此事做完?假如真的找不到什么,我甘愿受罚。”

苏柄临眯起双眼。

阿弦对上老将军杀气凛然的目光,回头看着土堆隆起处:“何鹿松就在这里,我以性命担保。”

苏柄临沉沉道:“你的命值几何?敢以此来戏耍老夫?”

阿弦顿了顿:“我的命当然不值什么,但我知道,对一名军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战死疆场,而是背负污名,何鹿松明明没有当逃兵,为什么要背负这莫须有的污名,此刻若不查明真相,这污名跟耻辱他就要背负一辈子,难道老将军觉着这个不值得我以性命担保?”

苏柄临皱眉,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瘦弱矮小的少年,竟丝毫不为他的气势所慑。

甚至……恰恰相反。

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将军。”

苏柄临看向雷翔,却见这素来从无违背的将官挺起胸膛,昂首朗声道:“末将觉着值得!”

太阳光下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却不容人细看,只猛然转身从一名士兵手中将铁锨夺过,俯身开始铲土。

苏柄临睁大双眸,几乎不敢相信。

现场只有嚓嚓地铲土声响,孤单而坚定。

雷翔身后的几名同僚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跪在地上:“将军!”

苏柄临看看这些属下,又看向阿弦,他微微仰头,单指点向阿弦:“如果找不到,我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便听得雷翔叫道:“这、这是……”

声音颤抖,无以为继。雷翔将手中铁铲抛开,双膝跪地,竟探身用手刨了起来。

周围的将官也都反应过来,齐齐围靠过去,很快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从苏柄临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坑中的情形,只看见雷翔跟许多将官围在那土堆旁边,已经有人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声低语。

苏柄临仿佛预感到什么,却又不能相信,他一步一步重新往回走,随着越来越靠近那坑洞,眼前所见也一寸寸地露了出来。

映入苏柄临眼中的,先是那被血染透已经变作黑色的沾着泥土的军服,再往上,是何鹿松有些色变的脸。

兀自双眸圆睁,死不瞑目。

苏柄临身子一晃,两侧军校想要扶住他,却又被他用力甩开。

老将军伤怒交加,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昔日爱将。

沉埋在冰冷之地,神鬼不觉,若不是十八子,将几十乃至百年不为人知。

他将背负污名,蒙累家族。

而他苏柄临将犯下一个何其可悲难以弥补的错误。

豳州大营,议事厅。

苏将军喝了两口水,胡子上沾着水珠,很快却又颤抖滚落。

他盯着面前的阿弦,定了定心神:“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跟何鹿松的死有关?”

雷翔想要为阿弦说话,却又忌惮不言。

阿弦道:“小人是桐县的公差,跟何副将之死毫无关系,将军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桐县查问,何副将失踪那几日小人的行踪。”

苏柄临道:“若真的毫无关系,营中千人都找不到的尸首,怎么你第一次来,就能立刻发现?”

阿弦道:“小人也是误打误撞地看见了。”

雷翔听了这句,心中暗叫不好,但苏柄临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片刻,苏柄临道:“雷翔出去。”

雷翔满心莫名,只得领命。

厅内再无旁人,苏柄临道:“现在,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跟老夫说明详细。”

阿弦也不再隐瞒,将梦中所感一一交代。

苏柄临并不觉如何惊疑:“雷翔其实不是个急躁冲动的人,他既然请了你来,自然是有些凭据的。莫非你常常如此?”

阿弦摇头。

苏柄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深沉锐利:“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阿弦又摇头:“我所见的已经跟将军都说明了。”

苏柄临直直看着她,仿佛在端详她说的是真话假话。

不知为什么,对阿弦来说,此时沉默冷静的苏柄临,却比先前那个暴怒之下的老将军更可怕百倍似的。

他坐在长案之后,不言不动,静的仿佛一把横扫千军的利刃,浑身散发冷冽的寒气。

这让阿弦觉得难受极了。

半晌,苏柄临终于发话:“如此甚好,老夫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任何喜忧哀怒。

阿弦垂手静听。

果然苏柄临沉声又道:“是袁恕己派你过来的,你果然也不负所望,很好,这份情老夫承了。如今老夫已知道实情,军中的事,得军中来料理,就不必县衙的人继续插手了。”

他说到这里,便立刻唤了雷翔入内,吩咐叫安排马匹,送十八子速去。

雷翔虽然意外,不敢违背,火速亲自送了阿弦出辕门。

虽然已经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洗脱他逃兵的罪名,但因涉及军中凶杀,事情自然更加棘手了,且不知苏柄临将如何处置。

所以雷翔心里仍是沉甸甸地,略说几句,又对阿弦道:“不知何故,将军不许我派人相送,只能为难小兄弟你自己……你可认得路?不然我……”

阿弦道:“副将放心,我自认得路。军中还有要事,副将自去忙罢,不必相送。”

雷翔见她如此心思宽和善解人意,不禁动容。

先前雷翔故意不告诉阿弦是为了何鹿松而来,便是怕走漏了消息,唯恐阿弦是个名不副实之人,若她知道机密,偷偷暗中向别人打听有关何鹿松之事,将些没有用的话来弄虚作假,岂非白忙一场?所以他瞒而不提。

昨夜,他却命手下领着阿弦住了何鹿松的房间,便是想试探她到底有多少斤两。

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是如此结果。

这样快就找到欲找,却又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局面。

送别后,阿弦翻身上马,沿路往桐县方向而行。

虽然离开军屯,但阿弦心中仍是惦记着何鹿松之事,只知道他惨死人手,却不知凶手乃是何人,虽然苏柄临已经接手,以那老将军的姜桂心性,只怕一定会追查到底,但……

总觉着最后苏柄临命她离开,有些强行逐客的意思,这让阿弦心中一抹异样,挥之不去。

且行且思虑此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忽然觉着风有些凉了起来,小刀子般刮过脸颊。

举手抚了抚手臂,无意中抬头一看天色,阿弦惊住了。

原本的艳阳高照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天际阴云密布,仿佛黄昏提前来临。

阿弦不禁咽了口唾沫。

这会儿马儿得得往前,拐过路口,眼前树木林立,宛若剑戟冲天。

这天说变就变,顷刻间阴的越发厉害了,林道尽头有些光影沉沉,路上偏无一个行人,平添几分阴冷可怖气息。

阿弦正忐忑,忽觉脸颊上湿浸浸地,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片片白羽从天而降,如同春日的飞絮般,飘飘扬扬,很快在地上落了薄薄地一层,随风滚来滚去。

是雪。

虽然还并未出现跟梦中一模一样的情形,但阴天雪落,却仿佛一个预兆。

阿弦的心跳的越来越急。

她开始琢磨不如返回军屯,然而苏柄临忽然态度坚决下令果断,看老将军的意思,竟是要她不做逗留即刻离开军屯。

思来想去,又何必回去面对那可怕的老头子呢。

这初春的雪来的突然,下的更急,不过一刻多钟,地上已经有了颇厚的一层,白茫茫仿佛多添了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阿弦硬着头皮前行,左顾右盼,不祥之感越来越浓。

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平地一阵狂风卷起,将雪都吹向路边儿一侧,有些扬起,飘入旁边的深壑之中。

阿弦再无迟疑,正想翻身下马,电光火石间,路边突然有一只枯瘦修长的手探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脚腕。

连挣扎也来不及,马儿已经受惊跃起。

阿弦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形往下流星飞矢般跌落,头顶的官帽被大风掀翻,连带着眼罩也被风卷走,不知飘零到哪个角落去了。

一切,如同昨日重现,不差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我打~~

某只手的主人:淡定地挥挥~如今求个出场真艰难啊。大家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24章 护身符

假如你一觉醒来, 睁眼看见身边围着无数人,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会是何种感觉?

更假如你一觉醒来, 睁眼看见身边围着无数“非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 又会是何种感觉?

对阿弦来说,这种感觉很不陌生。

直到她戴上眼罩之前, 常常会被那股透入骨髓的寒意惊醒,醒来后又被吓晕。

但是偏偏天不凑巧,今日大概是煞星高照,她不但不幸坠了深壑,而且眼罩也不知飞向何方。

当然,其实从那样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居然并未受伤, 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堪称奇迹了。

阿弦躺在地上, 同面前那些形形色色的鬼魂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十分缓慢, 口中的气息呵出,寸寸缕缕化作醒目的白雾。

若是此刻阿弦死在此处,后人发现后,只会当她是在雪中寒风内被冻饿而死, 却无人知晓,她真正搪不住的,是那股来自于魂灵的透骨阴冷。

一年三百六十日,那股森寒之气无处不在地围绕着她, 所以纵然是大暑天里,阿弦都会穿的厚若圆球。

众人只以为十八子身子弱不耐寒而已。

阿弦竭力抬起已有些僵硬木讷的手,先是摸了摸右眼。

不出意外地发现眼罩不见了,她挣扎着又摸摸手脚,尚有直觉,可见并没有死,也没怎么伤重。

但是现在的这种境地,简直就是同死亡相差一线了。

头顶苍穹是无情的冷灰色,矗立的高坡裸露出黝黑地泥色,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囚壁。

杂草枯枝竭力疯长,从阿弦的角度看去,如一支支无助的手,以古怪森然的姿势探向天际。

被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魂灵围观,所见又是如此恰如其分的环境,让人怀疑这会儿所处的并非人间,而是地狱黄泉。

如果这会儿有黑白无常拖着铁链举着招魂幡徐徐走出,也绝不会叫她惊讶半分。

看见阿弦醒过来,鬼魂们有些躁动。

阿弦爬起身来,慌不择路,却也无处有路。

放眼四看,触目惊心。

她的眼前几乎被无穷尽的魂灵塞满,除此之外,因暮色四合,又坠入深壑,故而一眼看去,浑然无路。

像是坠入了一个庞大而黑暗的罐子。

阿弦摇摇呆立,满心冰凉绝望,那些游荡的鬼魂却像是饿了几百年的野兽看到食物,纷纷攘攘地扑上来。

寒冰之气加倍,裹着雪片扑面袭来。

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呵出的气息很快从白雾转作缕缕冰碎。

她趔趄回身欲逃,却发现身后也影影绰绰地浮着许多乱魂。

只得本能地举手捂住双耳,闭上双眼。

但隔着手掌,仍能听见那入脑的惨厉之声。

昔年种种惨痛记忆同时泛起,阿弦跌跌撞撞跑了两步,不出意外地被绊倒在地。

透过眼角一丝余光,她看见绊倒自己的,是一根长长地半截埋在泥土里的白骨。

周遭长啸声不绝:“十八子……”宛若招魂,排山倒海。

层层叠叠地影像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眼中难以忍受的酸涩。

阿弦恐惧已极,胡乱在地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到眼罩。

手掌抚过冰凉的雪,坚硬的石头,断裂的枝桠,沉重的白骨,她皆不在乎。

耳畔的尖叫呼啸声越来越高,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钻到她的身体里,吵嚷着塞满了她的脑中。

头颅承受不住那些越来越多不请而来的声音跟影像,濒临炸裂似的,嗵嗵地疼,右眼里的红早已经浓至墨色,细看就如一滴鲜血凝聚,泫然欲滴。

阿弦曾遇到过很多次糟糕的情形,但毫无疑问这一次是最糟糕的绝境。

毕竟不幸坠入这似乱葬岗般的地方,还属首次。

阿弦想尽快逃离这种境地,却只能本能地用手在地上胡乱探摸,想要上天垂怜,找到丢失的眼罩,如今对她而言,那个小小地东西,就如同唯一救命的护身符一样。

仓皇里,手指被横斜的枝桠,碎骨乱石等划破,阿弦却不觉着疼。

直到手底碰到一物,有些湿嗒嗒的,略带温软。

在这种临近黄泉最近的地方,这种手感,又能是什么东西?

阿弦心悸,本想缩手,但就在这刹那,她的耳畔忽然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静”。

这种静默出现的太过突然,一瞬间阿弦以为自己是被那些声音吵得终于聋了。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是真的“静”,原本围绕不去的那些吵闹声音忽然神奇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