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股围困萦绕她多年而无法消散的阴冷,竟也随之陡然消失!

往昔,就算她站在太阳底下,脊背处都是凉浸浸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阿弦茫然懵懂地睁开双眼。

她仍然还是在谷底,依旧是苍灰的天穹,冰冷矗立的坡壁,向空中延伸的枯枝乱草,纷纷坠落的碎雪……

但是,最重要的是,没有那前仆后继奔她而来的鬼灵。

之前以为自己聋了,现在不由又怀疑是瞎了。

阿弦呆呆地揉了揉眼,仍是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又试着摸了摸脸,身上,臂上传来的痛感,让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最后,阿弦转过头去。

她看见自己的手正落在一张沾泥带雪,额头还有一抹鲜红,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有那么一霎时,阿弦以为摸到了一个鬼。

或者是一具尸首。

但是手底下的皮肤并没僵硬冰冷,反有一丝温软。

并且在那乱发底下的额头上,正缓缓渗出新鲜的血液。仿佛在提醒着她,这的确是个人。

后知后觉,阿弦探手在那“人”鼻端试了试,又缓缓缩手。

并无任何鼻息,这人像是死了。

她呆了会儿,不死心地复把住他的手腕,如此仔细听了半晌,才终于察觉那脉象里还有一线极微弱的跳动。

阿弦微微松了口气,五味杂陈,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前一刻还围绕不退的狂鬼乱魂,竟神奇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且始终压在她身上那股阴煞之气竟也消失不见,就像是背负的重担被突然卸下。

阿弦吐一口气,摇摇晃晃起身。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双手,目光扫过地面,又小心翼翼地逐渐看向远方——目光所及处,什么也没有!

只有看似可怖的现世场景:泥石,白骨,杂草,斜坡,飞雪。

却没有那些她本就该看不见的魂灵们。

十多年积压在身上的苦难酸涩,都在这时侯荡然无存,阿弦还未反应过来,眼泪便流了下来。

这是喜极而泣。

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在这一刻,阿弦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跟轻松,虽然如今仍站在阴霾不散,飞雪飘零的谷底,于她来说,却似立在阳光普照,春风和煦之中。

她自觉如一个簇新的初生儿般,扬首向天,雪花温柔地落在脸上,那种冷是清爽痛快的冷,阿弦长吁一口气,呵出的气息在空中化作白雾,又轻快地消散。

她睁开双眼,完完整整,仔仔细细,毫无畏惧地打量这个世界,泪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斜入鬓中。

在顿感轻松愉悦之余,又有种无所适从不明所以的惘然。

阿弦回头看着地上那人,他仍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上下打量着这“人”,却见他身着一袭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烂长袍,身量颇为长大,只是极瘦,如同一杆修竹笔直地横在地上。

头发散乱,双眸紧闭,嘴角至下颌都生着凌乱的胡须,看着仿佛是年纪不轻了。

惊疑不定,目光逡巡,最后落在男子的手上。

这是一只十分修长好看的手,虽然枯瘦,也沾着泥尘残雪,却仍能见秀美的形姿,骨节匀称,手指颀长。

从这只手而言,却也并不像是个老人家所有的。

阿弦看看这人的脸容,又看看这只手,总觉着其中有一样东西长错了地方。

可忽然间,她发现自己不能被这只手的样子迷惑,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只手看来十分眼熟。

阿弦盯着那只看着很眼熟的手。

想起来了,这只手对她而言,何止眼熟,简直“神交”良久。

她第一次看见这只手的时候,是在雷翔派人去接她、在自家门口所见的幻相里头。

第二次,则是方才在坡顶路上,她坠马之前,就是这只罪魁祸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下了马儿。

“原来是你?”阿弦看着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连续两次看见那只手,在阿弦觉着,那应该是属于鬼魂一类,谁知道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

虽然如今这人的情形,也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人。

但是他的额头有新鲜的划伤,腿也折了,想必是方才跌落的时候所致。

阿弦重回到他的身边,在腰间的搭兜里翻了翻,找出一块汗巾跟一瓶伤药。

因她当这个差,老朱头不由分说,在她的搭兜里塞了无数的东西,简直如一个百宝囊,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有备无患。

阿弦看着那瓶伤药,又看看重伤的男子,不由笑笑。

身上的阴冷消失无踪,这前所未有的轻快清爽感觉让她心中的欢喜忍也忍不住,看待伤者的目光也很不同起来。

他额头上的伤痕略深,几乎见骨,这让阿弦倒吸一口冷气,只好竭力放轻了手脚,最后敷好了药粉后,身上居然出了些热汗。

在给这人料理伤处的时候,阿弦飞快地理出了一点头绪。

这位既然是个人,那么……他大概是从坡底想要爬上大路,可惜的是,他选错了法子,非但没能成功,反而把她也拽了下来。

现在回想,往下坠落的时候,似乎感觉身边有什么东西,当时她还以为是又见了鬼,直到这会儿才了悟,必然是这人在她底下,所以阿弦才没有伤重,他反而伤的较重一些。

可是掉落的这处实在不是地方。

因为先前战乱荒年,村镇里或灾或病死了许多人,有些得以入土为安,有的则随意在无人处抛落。

所以先前她才会看见那么多的鬼魂,因为这的确是临近黄泉最近的地方。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终于“正常”了,她终于看不见那些无处不在窜动的家伙们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祸兮福之所倚”?

一念至此,阿弦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将帕子用旁边干净的雪搓了搓,举手轻轻地将伤者脸上的泥雪血渍略擦了擦。

污渍逐渐除去,阿弦面上的喜欢之色也转作了诧异。

她看见一双如修如画、斜飞入鬓的长眉。

虽然双眸紧闭,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而且……最怪的是……他看着很脏,可气息却异常地干净。

因为体质异于常人,阿弦看人也是自有所感。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所以身上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气息,酸,甜,苦,辣……不一而足。

但此人身上,却只有一股淡淡清冽的气息,如高山清雪,明月松泉。

干净的太过诡异。

阿弦呆了呆,迟疑着想把他脸上其他地方也擦一擦,眼前忽地一花。

下一刻,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不偏不倚地掐在她的颈间。

方才还生死不明的家伙,仍是躺着未动,也不曾睁眼,手上的力道却如铁钳一般,只要他再多一寸力道,阿弦的脖子就会被轻易拗断。

阿弦无法呼吸,手松开,沾血的帕子跌在那人脸颊旁边。

挣扎无效,阿弦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却发现自己的力气跟这人相比,简直如蚍蜉撼大树。

她涨红着脸,竭尽全力道:“是我、我救了你……你不要、害我!”

阿弦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用,但是在她沙哑着嗓子哽咽着气息说完之后,那只正在收紧的手陡然松开。

阿弦往下跌落,正压在这人身上,却又很快地爬起来往后退了出去。

她满脸惊恐地看着仍静默未动、甚至双眼自始至终都没睁开的这人,原先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脖子被掐住的瞬间,心里满是恐惧跟憎恶,完全抵消了先前仿佛重获“自由”似的欢喜。

阿弦震惊且愤怒,摸了摸仍旧疼痛的脖子,牙咬的咯咯响。

目光横来转去,又落在那只好看的手上。

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这只手跟她可着实缘分不浅,第一次,他将她从坡上拽落谷底,第二次,他竟想要自己的性命!

如此恩将仇报,何其可恨!

阿弦本要倒退,却又上前,用力在那手上踢了一脚。

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老朱头跟她讲过很多次“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的故事,她怎么竟都忘了?实在可恨。

但就在阿弦满怀愤怒往前狂奔的时候,眼前影子闪烁。

那股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令她戛然止步,定睛看去。

果然,方才神奇消失不见的那些鬼影,就在她前方不远,重新一一出现,那呼啸嚎叫的声响,也隐隐又响起来。

阿弦咽了口唾沫,呆呆地后退数步。

鬼魂们迫不及待地欲向前,却又好像在忌惮什么似的,摇摆着不再靠近。

古怪的僵持中,阿弦忽地听见一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昏睡中的某人:我宣布,我跟那只手的所做所为毫无关系

那只很好看的手:主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第25章 迷离夜

许多声音悄悄窃窃:“那是……什么?”

“那是……”

阿弦回头, 看向群鬼的畏惧之源。

雪安静地从天际飘落。

一根枯骨插在地上, 顶端嗤嗤地燃烧着,发出蓝汪汪地光芒。

幽诡的火光跳动闪烁, 映出阿弦眉心皱起的脸。

她跌坐地上,喘的很急, 时不时斜睨身旁仍旧直直躺着的那位仁兄。

对方闭着双眸,安静昏睡着, 对眼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这谷底不是什么环境绝佳的好地方,且又隐秘,若是呆在这里不动,只怕到死也不会有人发现。

为今之计,只有自救。

可难上加难的是,还有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

虽下了决心要带他一起, 但已领受过他的手段,阿弦万不敢再冒着性命之虞贸然靠近。

绕着转了一圈, 才鼓足勇气, 远远地捉住他的双脚腕。

不动手还好,一动手才发现,瞧着明明枯瘦若修竹般的人,居然有这样沉重, 阿弦拖拽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在拖一个人,而是一座山。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如蚂蚁拖动大象, 才勉强将他拖了十几步远。

饶是如此,却已累得手酸脚软,浑身发热,头顶也好像要冒热气。

阿弦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地望着那浑然不觉的昏迷者,正要俯身再接再厉,肚子忽然发出“咕噜”一声。

阿弦才记起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从早上开始,被领着匆匆地去见苏将军,便没有吃饭,中午又被不由分说赶了出来,她居然到现在才觉着饿,大概是先前被吓得什么都忘了。

幸而阿弦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吃食,这当然也是老朱头的功劳。

不管阿弦去哪里,他都会给她准备些炒米炒面,干食常备,他常常语重心长地说:“吃的东西是最要紧的,不管再苦再累,有一口吃食下肚,身上有力气了,就能再有劲儿翻身。”

他自己缝了个搭绊让阿弦随身背着,里头放着他给阿弦准备的几样吃食跟羊皮水囊,并些常用的伤药等。

陈基在的时候就曾半开玩笑地说:桐县最细心的女人都比不上老朱头。

阿弦从兜子里掏了掏,果然摸出一包炒米,并两个干饼。

她嚼着炒米,又喝了水,抬头看看天空,雪仍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风虽然不算太大,但如果在这谷底呆上一夜,只怕明日就要多两具冻僵的尸体。

匆匆地把炒米吞下,正要把剩下的干粮先放起来,目光转动,忽地看见男子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阿弦皱眉盯了会儿,低头看看手中的水囊,叹气:“费了这么大力气,可不能让你就白白地死了呀。”

她蹑手蹑脚绕到男子身旁,却更是隔着一步之遥,一边戒备,一边儿探臂举起水囊,慢慢地向着男子的嘴边倒下。

阿弦离的远,男子的嘴唇紧闭,水便未曾入喉,只顺着没入泥地之中。

阿弦啧了两声,想到这位之前那毫不留情出手的可怕,终究不敢狗胆去捏他的下颌,可看他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模样,毕竟又怕他真就这样死了。

左右为难,阿弦盯着那张看似平静的脸:“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听着,这儿只有我跟你,也只有我能救你,可是你若还敢掐我脖子……”

她本想说几句狠话,可是看着他面色惨然额头带伤的模样,心头一软便说不下去。

用颤抖的手捏开下颌,把一小口炒面倒入他的口中,又赶忙喂了水,一气呵成做完这些,阿弦忙不迭后退出去,简单的喂食水,却像是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儿。

还好这人并未再行发难。

阿弦略觉欣慰,望着他身上单薄且破烂的衣袍,恻隐微动,索性脱下自己的公服,当空一抖,给他盖在身上。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大概是先前用力过度的缘故,现在她竟觉着身上微微发热,并没有之前那股与生俱来的森冷感。

所以身上虽然疲累,心里却是难得地轻快。

偷偷往前方张望了一下,仍是没有看见任何鬼灵,竟是有生以来眼前最清净的一次,阿弦不禁又喜欢起来,提一口气,又抓住男子的脚踝,用力往前拖了起来。

正宛若蜗牛学步,吭哧吭哧地埋头苦行,随风忽地送来一声耳熟的声音。

阿弦脚下一停,歪头上看。

起初她以为是幻听,但是很快,清晰的“汪汪”之声连续传来。阿弦睁大双眼,看见从陡坡上,一道影子如黑色的闪电,嗖地直窜而下。

“玄影?”阿弦先是惊疑,继而大喜过望,一时放声叫道:“玄影!”

黑狗听了主人的召唤,也更加欢快,呜呜叫着飞速奔下斜坡,因为跑得太急,下坡之时爪子抓空,往下滚了几个跟头才停下,看的阿弦惊心动魄。

幸而它又很快跳起来,也不顾抖抖身上的泥雪,利箭破空似的往阿弦身边奔来。

阿弦万万想不到玄影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准确地找到了她。

玄影虽然从来能干,每次她迟归它也会跑出来找寻,但那都是在桐县之内,没想到头一次在城外,又是这样危急关头,它居然也会精准地寻来。

阿弦抱着狗儿,不敢置信。

她以为还有人跟着玄影,可很快就发觉,只有玄影。

玄影拼命地舔她的手,嘴里发出“呜呜”地低鸣,甚是亲热。

从桐县跑出城再到这里,至少有七八数里路,实在是难为它。阿弦揉着它毛茸茸地头,不停地夸赞。

枯骨上的光已经逐渐微弱,阿弦醒悟过来,这会儿不是高兴的时候,她想了想,郑重对狗儿道:“玄影!你不能在这儿,快回去找伯伯,叫人来救我们!”

阿弦掏出一块儿饼子喂给玄影,等它吃完,便轻轻推了它一把,又举手指指坡顶跟桐县的方向,却不知玄影是不是真的能领会。

黑狗晶亮的眼睛盯了阿弦片刻,便“汪”地叫了声,狗子低头在阿弦的袍摆蹭了蹭,才转身往坡上奔去。

阿弦难掩激动,握拳目送玄影爬坡,忽然它歪了一下,拱到旁边的枯枝里去,不多时终于又钻出来,嘴里叼着什么,顺利地上坡去了。

桐县,入夜,守城的士兵们看看时辰到了,开始关闭城门。

正在城门将要合拢的瞬间,小兵听见异样的响动从城外传来。

两个人停手,探头往外看的当儿,就见一道黑影直窜进来。

小兵们大吃一惊,回头看时,那黑影已经迅若闪电般冲入巷口,快的让人分不清是狼是狐。

府衙,书房。

袁恕己冷笑道:“让他们只管闹,说我贪赃枉法?可知我现在后悔的很。”

吴成在侧问道:“大人后悔什么?”

袁恕己道:“后悔我一时心软,还给他们这几家人留了些活命的本钱,应该把这秦张王几家的家产尽数罚没才是,那会儿可看他们还怎么闹?我修善堂的钱也都足够了。”

吴成跟左永溟相视而笑,两个府衙的公吏在旁,想笑又不敢。

其中一个老成些的主簿起身道:“大人有心要修善堂,却是大好事,先前罚没的秦张王几家的财产,若是俭省些用,倒也还能够,大人不必为此过分苦恼。”

袁恕己道:“嗯,除此之外,要找个可靠之人负责善堂的修缮,账目等要一应分明,决不许弄虚作假等情出现。”

几个人忙道:“都是不敢的。”

——他一来就杀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几位士绅,如今桐县之内,谁还敢小觑这位看似面嫩的刺史大人半分?

袁恕己见此事完了,挥手让这几个人退下。正要再看两份公文,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吴成:“一天一夜了,小弦子回来了没有?”

吴成道:“下午的时候打听得不曾回来。”

袁恕己道:“军屯有消息回来么?”

吴成跟左永溟皆摇头。左永溟迟疑片刻,问道:“大人,为什么送一封书信,竟要遣十八子前去?”

毕竟“逃兵”乃是丑闻,所以雷翔只私下里跟袁恕己说过。袁恕己也知道关乎统帅苏大人的颜面,是以连这两个心腹也不曾告诉。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头有呼喝之声传来。

袁恕己道:“是谁在吵嚷?”

说话间,又有人道:“拦下它!”

左吴两人对视一眼,下意识以为是有刺客,才要拿兵器,就见一道影子从门口跳了进来,把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

袁恕己定睛看了会儿,自然认得是向来跟随阿弦的那只狗儿玄影。本来以为这玄影是不见了主人故而过来府衙找寻,才要失笑,那笑却又僵在嘴角。

原来袁恕己已经看清,玄影口中还叼着一样东西,此刻便放在地上。

玄色弁帽,垂两个蹼角儿,正是县衙捕快们戴的公帽。

吴成跟左永溟也看的分明:“这狗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又问:“怎么还叼着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