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只觉这话夸张,也并非十足放在心上,只由他去罢了。

这山参虽对病弱气虚及元神虚脱等大症候有神异奇效,但因为集山林之精华日月天地之灵气,药力非凡,不能一次服用,否则反而虚不胜补,必当七窍流血而亡,得慢慢地服用补养才是最佳。

老朱头把这东西当作心肝儿一样,方才嗅到那气息,把他的魂儿也都吓散了,故而竟忘了这件,此刻反应过来,便忙抓住阿弦道:“剩下的呢?在哪里?剩了多少?”

又道:“你这傻丫头,亏得你没给他都吃了,不然的话,那可真是人财两空千古奇冤了。”

阿弦道:“我也知道那个东西珍贵,所以是仔细问过谢大夫的,剩下的在屋里呢。”

老朱头一个箭步窜进堂屋,脚步伶俐身法矫健宛若武林高手。

玄影转过狗头,见老朱头已经掀开帘子进了房中。

阿弦更是张口结舌,忙道:“伯伯,是在您的房中。”

老朱头急抽身回来,跑回自己房内,果然见桌子上还放着那锦匣,他伸手去打开,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打开看时,入目却见仍是那支山参,兀自好端端地!

老朱头一怔之下,乐不可支:“唉吆喂!我的宝贝心肝!”

那颗心总算又放平了,舒坦了,可疑惑着仔细看时,才发现原来底下少了两根参须。

“少就少吧,其他的都还在那就行。”老朱头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山参,“这次我可一定要把你看牢了,一点儿闪失也不能有。”

忽地听身后有动静传来,原来是阿弦跟着走了进来,老朱头瞥她一眼,乐颠颠道:“好丫头,你还不算是太糊涂。”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听声气儿不对,敛了笑容回过身来。

却见阿弦站在面前:“伯伯,你回来之前,大夫才走,说是他吃了参汤后,气脉好了很多,只要……”

老朱头已经明白,立即拒绝:“丫头,你想也不用想了,你挖我的心给他吃我都能答应,就是这山参不能给我再动。”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一愣,铁了心不看她含泪的眼睛:“行了,你今儿就算把眼睛哭瞎了,我也不会再让他吃一根须子。”

话虽如此,心里却有些不受用,便道:“人都说女生外向,我还不当回事儿,怎么你如今也犯糊涂?你救些小猫小狗儿,去菩萨庙救济那些乞丐,都也没什么,但把身家性命都扑在一个连根底儿都不知道的男人身上又算怎么回事儿?”

阿弦道:“我就想救他。”

老朱头道:“我看你不是想救他,还想留下他,长长久久地,是不是?”

阿弦犹豫了一下:“是!”

这一个字,却像是箭头一样,射在老朱头胸口,他直直看着阿弦,嘴角轻轻地抽了下:“好丫头,你才认得他多久?就想跟他长长久久了?那是不是可以连伯伯也不要了?”

阿弦道:“不是。”

老朱头道:“你都想跟他长长久久了,还要我这个老碍眼做什么?”

不知为何,很快地身心都有些冰凉,老朱头的眼睛飞快地连眨了数下,却又转开头去。

他盯着旁边的墙壁,墙上映着他的影子,这样伛偻,佝偻,就算是影子也透出无尽的苍老卑微,旁边却是阿弦,纤弱的影子照在墙上,好像永远陪伴,又好像分离在即。

顷刻,老朱头吸了吸鼻子:“好,这参其实原本是你挣回来的,我把着也不像回事儿,你想要就拿去,要给谁吃给谁吃,我管不着。”

口吻很淡的几句,却又像是很决绝。

老朱头说完,也不再看阿弦,迈步出门去了。

阿弦叫道:“伯伯!”举手去拉老朱头,他却一甩袖子,掀开帘子走了。

老朱头出门,见玄影立在檐下,他身不由己往前走到大门口,抬手想去拉门栓,却忽地又停下。

他面对大门站着,并未回头,但双耳所听,身后并无任何动静。

手指抬起碰到门栓,抽了一小节又止住,如此试了几回,终于攥成拳垂了下来。

柴房里只剩下那床他原本拿来的旧被褥,老朱头看着,喃喃自语:“我这可是自作自受,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俯身将被褥抖了抖,稍微铺理了一下,身后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响,是脚步声。

老朱头也不答话,就听阿弦道:“我把人参替你藏起来了,伯伯不要生气,回去睡吧。”

老朱头本打定主意不理她,忽然听了这句,便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你……不要那参了?”

阿弦垂着头:“我本就不该惹您生气,以后也不会再动人参了,等明日,我立刻就将他送到善堂,交给袁大人替他找寻亲人。”

老朱头大惊:“你……可是……”这惊喜突如其来,让他无法相信。

阿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低道:“我……原先并不想要这人参,也不信那什么能起死回生的话。当初只是因为想着,伯伯年纪大了,倘若有一日身上不大好,好歹也有个准备。”

双眼里透出诧异震惊的神色,老朱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弦,他张了张口,却无法说一个字。

阿弦吸了吸鼻头道:“我从小跟伯伯相依为命,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一样。所以想伯伯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地陪着阿弦,毕竟您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想不到也不敢想,如果没有伯伯,我会是怎么样。”

阿弦的眼中闪闪烁烁,像是暗夜星光。

柴房内并无灯火,老朱头觉着自己立在原地,就像是一根木桩子,但是心里先前那股悲冷却早就化作了暖伤,但却并不是难过,而是太高兴了,几乎……喜出望外,喜极而泣。

——这孩子并没有见异思迁,仍是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

但他……何德何能。

老朱头暗中攮了一下鼻子,眼睛早已模糊。

他不敢在这会儿走出这柴房,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在孩子面前丢脸:“那你……你刚才怎么说要跟他长长久久的?”

阿弦道:“因为……因为我之前跟伯伯说过的,只要在他身边,我就看不见那些东西。”

老朱头诧异,呆呆问道:“是因为这个?你说的是真的?等等……可验证过?我是说除了从雪谷回来的那次……”

“验证过,”阿弦点点头,举手将眼角的泪揉去,笑笑:“我以前从不知道像是个寻常人一样是什么滋味,所以……有些忘乎所有,其实我知道不该这样,他虽然忘了自己是谁,可是始终会有想起来的一天,难道我要强要他留下么?所以我会把他交给袁大人,袁大人毕竟是刺史,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把人照料的更好。”

老朱头原本还猜疑她想送人走的话是赌气或者权宜之计,如今听说到这个地步,疑心早就飞到爪哇国。

反复几回深深呼吸,老朱头走到阿弦跟前,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他并未说一个字一句话,只默默地出门,进堂屋自回了房。

这一夜,老朱头并未再露面。

阿弦也并未去打扰他,只在自己房中守着那男子。

因服了药又吃了参汤,双重滋补调养,男子的气色略见好转,呼吸也匀称了许多。

谢大夫也说他得了这参的滋养,大有好转,只要以后调理得当,身体痊愈指日可待。

阿弦眼见果然如此,心中宽慰,这样的话,明日移交到府衙……她再求一求袁恕己,应该不至于再有性命之虞了。

她半趴在炕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张胡子飞乱遮住半张脸的人,从未想到,可以有这样一个人让她如此贪恋地凝视。

但是却又并无半点男女之私。

是一种自然而然地愉悦,就像是花木向阳,四季轮换,如此而已。

但是不属于她的,迟早会离开。

而她要做的就是放手。

已经对老朱头这样说了,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目光移到那只放在被子外的修长枯瘦的手上,阿弦探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给他掖在被子里。

她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疏忽夜半。

睡意涌上来,阿弦便猛地摇一摇头,重又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

这个梦她很快就要醒了,她私心想多呆会儿。

阿弦并未关门,门口处是玄影趴着,时不时地也被主人惊醒,抬头看一眼。

狗儿知道阿弦有心事,却无能为力,只也耷拉着耳朵,惆怅地将长嘴放在爪上,时不时地转头瞅一瞅阿弦。

诗云: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窗纸上泛出暗蓝的晨曦色,阿弦从梦中惊醒过来,却见自己不知何时正紧紧地抓着这人的手。

她慌忙放开,看看天色,老朱头很快也要起了,若给他看见自己一夜如此,只怕又要生气。

阿弦将要起身,双腿却早已经酸麻了,挣扎了半晌才爬了起来。

打了水进屋,冰冷的水浇在脸上,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阿弦举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要出门之时,忽地看见炕上那人。

蓬发飞须,看着就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流浪者,如果这样送去府衙,袁恕己见了只怕不喜。

阿弦站着,怔怔地想了会儿,终于走到墙角的柜子边儿上,梳子是现成的,但她还需要一样东西……这个物件儿,她这里却没有。

清晨。

当阿弦从梦中惊醒,而桐县大部分人还在沉睡中的时候,袁恕己却已经在花园内练完了一趟拳。

这一夜,袁大人也并未好睡。

昨儿苏柄临的突然到访,老将军倾怀相告的那些话,就如无形的利剑,逼近袁恕己跟前,寒意凛然。

从苏柄临将话题引到武皇后身上,袁恕己多半缄口听思而已,可这位老将军所说的未免有些过于详尽。

袁恕己隐约猜到苏柄临似乎另有目的。

果然,在将武皇后跟崔玄暐的关系说完之后,苏柄临道:“所以,你想问十八子的梦境是真是幻,老夫可以告诉你,分毫不差。”

袁恕己口干舌燥,虽然他也隐约觉着阿弦的梦十有八九是真,但亲耳听苏柄临承认,一个“分毫不差”,仍叫他的心也跳漏一刻。

苏柄临叹道:“这天下卧虎藏龙者甚多,想不到区区桐县,也有如此能够识破天机的少年。”

袁恕己不知如何作答。

苏柄临却又笑笑:“袁大人,你恨不恨老夫?”

袁恕己怔然:“我为何要恨老将军?”

苏柄临道:“若非我御下不严识人不明,又怎会让机密军情泄露,只因如此,才害得钦差一行白白丧命,你的上峰李璟也因此惨死。”

袁恕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将军统帅整个豳州大营,下辖数千人众,自然不是每个都知心。”

苏柄临道:“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只怕也在大骂我是个瞎了眼的老糊涂。”

袁恕己忙行礼:“实在不敢。”

苏柄临淡淡看他:“你大概也不解,为什么老夫不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袁恕己略一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是我多心,既然这位崔大人在朝中举重若轻,若是给有心之人知道了是老将军的手下造成了战事失利,因此大做文章的话,只怕对老将军身上不利还是其次,更会危及边关安定。”

苏柄临眼中透出些许笑意,却道:“这只是其一。”

袁恕己摇头:“请恕我驽钝,再也想不到了。”

苏柄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真的认为,钦差一行全军覆灭,是吐蕃所为?”

于无声处听惊雷,袁恕己浑身森然:“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柄临道:“便是你听见的意思。”

袁恕己同他对视片刻,负手握拳走到桌边儿,他慢慢端过一杯冷了的茶,吃了一口。

苏柄临的声音忽地苍老了几分:“自从太宗龙驭归天,当今圣上继位,所作所为,虽然不失为一代明君,但毕竟人无完人。先是一般老臣如星云散逝,或杀或逐,武皇后势力却渐渐坐大。你可知……暗中许多人秘传,说当初安定思公主之死,并非如圣上疑心的那般跟废后王皇后有关,而是……被那武皇后自己亲手给……”

袁恕己一颤,手中的杯子坠地,碎片四溅。

强自镇定,袁恕己道:“将军,这不可乱说!”

苏柄临道:“最毒妇人心……何况,就是因为小公主忽然身死,圣上才彻底厌弃了王皇后,武皇后才得以顺利继位,若说最初无人疑心母弑其女,但是从此后武皇后的所做所为,种种不让须眉的果敢手段……她若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又何足为奇。”

袁恕己如热锅上的蚰蜒,想要不听,又无法,苏柄临的话如一根根针刺入耳朵。

背后的双手握的死紧,袁恕己道:“可是……老将军为何无端端提起此事,这个又跟钦差之死有何关系?”

苏柄临道:“你当然不知道,索性一并告诉你——被武皇后所害的长孙无忌跟褚遂良的昔日亲随们,一直都在调查此事,他们甚至怀疑……小公主并没有死,他们一直想要寻找机会扳倒武皇后,为主上报仇!”

袁恕己终于明白:“所以,难道老将军是怀疑,因为崔玄暐身后是博陵崔家,若崔玄暐也倒向武皇后,皇后越发如虎添翼,所以有人暗中破坏崔玄暐出使羁縻州,才设了这一场局……”

袁恕己越说越冷,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他看着苏柄临深邃的双眼:“老将军既然知道如此,还故意杀了靳参军,莫非就是怕牵扯出背后的人,那么,老将军……”

白须白发,长眉斑白,眼前人肃穆凝重,虎威犹在。

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有部属为报仇奔走,但是苏柄临……这位可是从高祖开始就随着打天下的老臣,算来乃是三朝重臣,长孙无忌跟褚遂良那一干被武皇后斗倒的朝臣,算来,可都曾经是……苏柄临的同僚。

袁恕己噤若寒蝉。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都在关心阿弦跟老朱头的共同财产啊,不要担心,不是有那么一句歌词吗: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迟早有一日,这位大人是会连本带利还的~~

第37章 一夜无眠

袁恕己起初猜测, 苏柄临上门是跟何鹿松之死有关, 毕竟破这凶案的关键之人阿弦是他派去的。

当苏柄临果然提起此事之时,袁恕己以为自己猜中了, 可谁知峰回路转,又因此事引出了崔家那位了不得的人物, 以及那场几乎左右袁恕己命运的失利之战。

苏柄临说不会非议当朝皇后,但到最后袁恕己隐隐嗅到:苏柄临的确并不是非议武皇后, 因为他根本不屑非议,苏柄临跟许多被武皇后拉下马去的老臣一样,只怕心里存着难以化解的怨怼以及仇恨。

袁恕己发现自己毕竟太年轻了,苏柄临用一个案子当引子,一步步把原本心怀谨慎的他引入了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也最危险的人物跟事情面前。

按照常理推测,这样的做法无非是两条路可选。

第一, 苏柄临既然肯坦诚相告,就不怕事情泄露, 他可能已经将袁恕己视作自己的同派。第二, 袁恕己既然知道了这许多隐秘,若不能成为他们一派之人,留下势必会是个威胁。

袁恕己暗中毛骨悚然:苏将军到底想干什么?

看出了他的警惕,苏柄临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 起先雷翔请了十八子前往,我还因此勃然大怒,恨他胡闹。谁知道那少年果然有非常之能,转眼便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我虽老迈, 对军中众部属却从来了若指掌……”

起初苏柄临是被何鹿松逃走之事气迷心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等知道他是被害后,以苏柄临的老辣睿智,立即便认定了凶手。

苏柄临道:“我虽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但天地生人,自有禀赋出众、不为人知者。也是何鹿松冤屈可洗,才得这少年前来军屯。我也由此知道雷翔所说有关十八子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但正因这般,我不想十八子留在军中,而是叫雷翔紧急打发她离开。”

苏柄临老谋深算,推断凶手是靳参军后,知道背后牵扯的厉害,若十八子果然有通神知鬼之能,若是从中又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那却绝非苏柄临所愿。

只是苏柄临想不到,他私下处决司仓参军的那一幕,仍是给阿弦看得一毫不差。

袁恕己沉默:“苏将军是怕十八子留在军中,更会知道使者全军覆灭,靳司仓通敌背国……甚至司仓参军背后的人,还有……”

苏柄临见他已经知晓,便道:“你说的不错。”

靳参军被拿下后,知道死到临头,惧怕之下一再申明他并不是将机密给了吐蕃,而是一个唐人。

他甚至拿出证据,说是在那唐人身上曾看见过一个只有长安显贵才能佩戴的紫鱼。

那种紫鱼乃是鱼符,在高祖李渊跟太宗李世民期间,只有显贵官宦之人才能佩戴鱼符,以彰显尊贵身份。

而在高宗之时,鱼符不再为朝廷通用,因此极少有人再戴这“过时”之物。

只有那些沉缠于武德跟贞观年代的“老人”们,才会恋恋不舍得此物,佩以念旧。

苏柄临是知情之人,一听这个,便想到跟长孙无忌等的旧部脱不了关系。

桌上的茶已经冷透。

辽东之地并不产茶,这是从陕西而来的紫阳陈茶,虽然是旧茶,价格却也不菲。

袁恕己本就不是好茶之人,只是为了待客,显敬重之意而已。

话至此,方才喝下的茶水在心里头浮浮沉沉,苦味儿酝酿,几乎游遍了五脏六腑。

苏柄临道:“我怕留十八子在军中,若灵感通天,再看见鱼符等,告诉了你就不好了。以袁大人的心思,只怕也会猜中。”

袁恕己讪笑而腹诽:“可你仍告诉了我,故意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我,难道是忽然想通了……多拉一个人下水不会那么容易沉底儿吗?”

面上却不露声色,咂了咂嘴,袁恕己转开话题道:“小弦子这般的人物,我活到现在也只看见过一个,实不相瞒,在昨日之前,我一直也当他是个会弄虚头蛊惑人心的小骗子。”

苏柄临也笑了笑,道:“听雷翔说你跟那少年关系匪浅?”

袁恕己道:“没什么,只因才来就出了案子,他又是县衙差役,不免碰头撞脚,倒也是个颇有趣的孩子。”

白眉之下,苏柄临双眸有些暗沉:“是,如此天赋异禀的孩子,若是总在这小小地桐县,未免屈才。”

一提起阿弦,气氛有些缓和,袁恕己听苏柄临似有赞赏之意,才要笑,忽然觉着不对。

他抬眸看向苏柄临:“老将军……呵呵,他在此地土生土长,县衙里当差也算是如鱼得水,倒也算不上屈才,何况就算是有那种奇异的小小本事,涉及鬼怪,总是叫人半信半疑的,却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聪明人说话,就算不涉真心想说的事情一个字,对方却能明白通透。

苏柄临哈哈笑道:“你的话,老夫却有些不能苟同,方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十八子并不是在这僻远的豳州,而是长安……”

袁恕己的笑已经有些勉强:“他如何能跟大泽起义的陈胜吴广相提并论,再者说,这可是杀头的话。”

苏柄临笑意消散:“如何袁大人还不明白,真正可怕的杀伐,往往并不是刀兵之争。”

袁恕己不语,苏柄临道:“十八子既有这般能为,若是让他前往长安,入了宫中……你觉着他会不会查明当年安定思公主的惨死内情?一解这不解之谜?”

终于来了!

袁恕己浓眉敛起:“老将军,你当真动了这个念头?”

苏柄临道:“多少争名逐利想要出人头地的,都奋力往长安而去,袁大人心里也是想着在这豳州大干一场,得了功绩可以调任而归吧?老夫也是为了十八子着想。”

袁恕己笑:“方才老将军说,那日着急赶走十八子,是担心我也由此知道靳参军通敌之内情?”

苏柄临道:“是。”

袁恕己道:“可是,若钦差遇袭之事跟老臣旧部有关,那靳参军所做也算是合了老将军心意,为何老将军将要将他残忍处死?”

苏柄临正色道:“你错了。”

袁恕己凝神,苏柄临道:“老夫只说,知道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的旧部所作所为,但老夫并没有说是他们同党一派,更加并非彻底赞同他们所行的方法。”

袁恕己悄然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苏柄临又道:“何况不管如何,崔玄暐及一行人惨死是真,吐蕃顺利东扩是真,为了一己私仇而挑动三方之争,让许多将士跟崔玄暐这般的名士无辜卷入身死其中,老夫非但不能苟同,反而厌憎痛恨之极!”

袁恕己想到惨死的李璟跟众手足,心头也随之一沉。

苏柄临道:“老夫少年带兵,直到如今七十有二,本该已是随心所欲的年纪,却终究不能,不错,我的确对武皇后看不顺眼,也替一些老臣叫屈,但……我自小带兵,更加知道兵士的可贵,知道和平之不易,若有人敢残杀兵士,恶意挑起杀伐涂炭百姓,那他就是我的敌人!”

袁恕己原本因之前的谈话,对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还颇有微词,但现在听了这几句,那点儿微妙之感却也似风卷残云彻底消散。

袁恕己肃然道:“将军能有此心,国民幸甚,在下钦佩之极。”

苏柄临道:“你也不必如此,我虽恨极这些糊涂蠢毒行径,却也自有私心。”

就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一样,苏柄临也因这身份而备受敌视,只因他远离长安在外带兵,故而那些暗中虎视眈眈的目光仍只是盯着,未干动手,可明里暗里,仍有掣肘之行径。

这一次派兵前往护送崔玄暐又出了差错,若非薛仁贵将罪责揽去,只怕苏柄临也要波及。

所以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豳州的司仓参军通敌之事揭发,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这场动荡不仅是有关苏柄临,而是整个地形险要关键的豳州!

从一个朝臣的身份而言,苏柄临是想向朝廷坦承所有的,但若是从一个带兵将军而言,苏柄临不愿意自证其罪,更不愿将兵权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