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所换之人并非草包,那也万不及苏柄临对这辽东之地的了若指掌,所以如今苏柄临选择的,是“稳住”,那就必须他亲自坐镇。

袁恕己听罢,道:“这并非私心,而是从大局考量,若是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苏柄临笑道:“可知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脾气很类似我年轻的时候。”

袁恕己道:“老将军纵然年老,却仍是烈性不改,只不知我将来年纪大了,又会如何。”

苏柄临深深看他,半晌道:“我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还以为是浮躁骄横空有虚名的世家子而已,可你来到桐县,杀劣绅,修善堂,大刀阔斧,极有手段心胸,老夫断言,将来于朝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袁恕己心头一阵潮涌,难以自禁。

苏柄临道:“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方才老夫最初跟你提过的,如今朝堂的局势。皇后巾帼不让须眉,的确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此刻虽仍忍而不发,未曾大张旗鼓,但老夫断言,将来这朝堂上的局势必将泾渭分明,你若置身其中,一定会面对一个问题,究竟是靠近皇后,还是……”

袁恕己脊背上寒意森然:“将军是何意?说皇后会干涉朝政?”

“她已经干涉了!”苏柄临道:“而且,如果我说,皇后的心比这个还大呢?”

袁恕己已经悚惧无言。

苏柄临继续道:“你们大概只隐约听过皇后的有关传闻,却不似老夫一样知道的仔细,毕竟老夫是曾追随过高祖跟太宗的人,也曾在太宗身边儿,见过这位‘武才人’,只要你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野心……会超出你的想象。”

袁恕己的心如分成两片,一片觉着苏柄临在夸大其词荒谬绝伦,另一片却悚惧战栗,似知道他说的会在不久的将来噩梦成真。

苏柄临看出他的犹豫忌惮:“所以老夫给你出一个主意。”

并未给袁恕己询问的机会,苏柄临缓缓说道:“让十八子去长安。”

清晨,朱家小院。

东厢房的炕沿边上,阿弦握着一把桃木梳,身侧放着一盆清水,将梳子浸在水中沾了沾,又艰难地去梳理左手中握着的一绺长发。

方才她悄悄打了水来,先给他把脸抹了抹,本来想给他梳头剃须,恢复本来面目,只是她没有剃须之物,又不敢乱下手,于是决定先做一半儿。

这会儿,男子的发都被打散,一半儿已经梳理的丝丝分明,半是湿润油亮地散在旁侧。

阿弦知道老朱头快起了,不由后悔自己竟睡了过去不曾早些下手,忙加快动作,却无意中扯乱了一缕头发。

炕上的人手指弹了一下儿,阿弦却因手忙脚乱并未发现,只喃喃道:“对不住啦,是不是很疼?我从没给别人梳过头,不免笨手笨脚……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阿弦非但并未伺候过别人,连自个儿的头发也是胡乱往发顶心一拢,然后梳子横七竖八撩几下,就用一根钗子别住而已,当然也美观整齐不到哪里去。

其实在她八岁之前,还都是老朱头给她梳头,老朱头的手艺却非同一般,每次都给她整理的一丝不乱,比那些最手巧的梳头娘子还见功力。

有一次,老朱头握着手心那把厚实润亮缎子似的好头发,也曾失言惋惜:“可惜你不能扮作女孩儿,如果能,我每天都给你梳一发发式,还不带重样儿的呢。”

所以这是阿弦第一次给人动手,也是最后一次。

因要赶时间,又加生疏,最后隐约透出些手忙脚乱的意思来,连连扯落了好几根头发。

阿弦心想:得亏男子仍在昏睡,但凡是有知觉,一定要跳起来大怒。

最后虽然好歹挽了一个发髻,又拿了一根自己的桃木钗子别住,但那发髻却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孩儿之手。

原本他散发的时候有些疯癫之意,如今梳好了,因发型蹩脚,又无端透出几分呆傻之气。

阿弦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至少……比方才乱作一团要强些。”

她倒是很擅长安慰自己,可说完之后,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吐了吐舌头,端起水转身出门。

才一搭帘子,阿弦看到堂屋的桌子对面儿,静默无声地坐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盏大叶苦茶,正在定定地看着屋门发呆。

居然正是老朱头。

阿弦一惊之下,几乎将那盆水泼了。

虽然并没做什么太过逾矩的事儿,但这次第,却有些被抓了现行的尴尬,阿弦结结巴巴,还想解释:“伯……”

尚未唤出,老朱头转头淡淡相看:“先不忙别的,坐了说话儿。”

阿弦心中忐忑,只好依言将水盆先放下。

老朱头又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才轻声说道:“丫头,你一夜没睡吧?”

阿弦点头,忙又摇头:“我睡过!”

老朱头一笑:“我又不是怪你,只是想说,我也是一夜没合眼。”

阿弦呆怔。

老朱头道:“你虽然为了伯伯好,把山参还了回来,要打发他走……但是伯伯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大概怪我自私冷血对么?”

阿弦腾地站起来:“没有!”

老朱头转头仰视她:“干什么?你吓了我一跳,好好坐着说话!”

阿弦只得又乖乖坐下。老朱头道:“你昨儿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听着……”他握紧了杯子,话锋一转:“其实伯伯不是生气你把山参给了别人,伯伯只是又怕又恨,怕你把别人的命……看的比自己的还要紧。”

阿弦有些不大明白:“我并没有呢。”

老朱头道:“ 你好生听我说。这山参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当初黎大一送来我就看上了,但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贪图。幸而是你的仍是你的,你还是收下了。”

老朱头把杯子放在桌上,举手从身旁拿出那锦匣,双眸仍带爱意地盯着,道:“但是你这孩子,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贪图想要这东西,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但你不一样,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偏生你天生就七灾八难,又有别人不知的那症候,所以我当初第一眼看见这参,就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这参就会救你的命,我看着这参,就像是看着你的命。”

阿弦睁大双眼,几乎窒息。老朱头眼中涌出一抹泪光,他却笑了笑,道:“所以我得好好地藏着,生怕被别人不小心觊觎偷了去。这下儿你懂了么?伯伯的确是铁公鸡,的确是守财奴,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当铁公鸡守财奴,而是为了你。”

眼中的泪像是春日的急雨,劈里啪啦乱落下来,阿弦起身,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伯伯,我错了。”

老朱头一颤,急忙将匣子放下把阿弦拉了起来:“干什么!是要我折寿么?不是说不许你跪我!”

阿弦只顾哭,不知为什么心里甚是难过,但明明并没有格外值得难过的事。

也许是因为欣慰或者高兴,她一心想为了老朱头才留那参,可是老朱头,却是替她看着那参。

或许,这就是家人了。

老朱头掏出一方手帕,给阿弦把脸上的泪擦去,道:“别哭了,事情说开就好了。方才我说昨儿一夜没合眼,其实就在想这件事,原先我是怕你把别人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如今知道你为什么留人,我也想开了,如果这人对你真的有用,那么他……不是就也像这老山参一样,也是能救命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如今让这人参来救他,岂非也是一样?”

阿弦难以相信:“伯伯!”

阿弦才要拒绝,老朱头道:“且你之前说的那什么阴骘的话,也有道理,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如今咱们救了他,老天爷或许就看在眼里,或许就给咱们积了阴骘,让我跟弦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呢?”

高建跟县衙里那班弟兄常说,朱家这一老一小相处的有些奇异,阿弦十分敬畏老朱头,两人之间,往往是老朱头最终拿主意,不管阿弦是如何不愿意。

但是另一方面,老朱头对阿弦,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不是如长辈般,反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奴仆照料小主子。

为了阿弦着想,老朱头虽然心软愿意贡献老山参,却仍肉疼,只好说几句狠话过瘾:“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嚼吧嚼吧把它吃了了事。”

雨散云收,一大早儿,天便泛出湛蓝如水洗的清透之色。

阿弦自去打水洗漱,又趴在桌上吃早饭,把昨儿晚上缺了的那顿一并也补上了。

眼前一碟子小菜将吃上时,才发现这正是昨晚上她烧焦了的那些茄子干,被老朱头妙手调治,不知为什么竟变得松软可口,配着热腾腾的粟米粥吃,格外对味儿。

阿弦夹起一粒茄丁儿,从那粗拙的刀工认定是自己的手艺,不由扬声问道:“伯伯,你的茄子丁儿是怎么做的?”

因先前阿弦要给人家打理发须,老朱头看见男子的头发被梳成那个模样,感觉双眼微瞎,无法忍受。

于是叫阿弦吃饭,他趁机收拾了些用物,自己去给人重新整理。

阿弦问罢,忽听房中传来老朱头一声惊叫。

阿弦慌忙丢了碗筷,起身跳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伯伯怎么了?”

目光仓皇乱晃,却见老朱头站在炕边儿上,手中握着一把刃牙有些泛白看似锋利的小刀,正盯着面前的人。

阿弦见老朱头好好地,心先放下:“您怎么了,我还以为……”

松了口气,目光转动,看向炕上的人。

但就在看见那人无比清晰容颜之时,阿弦愣住:“他、他……”

只有老朱头幽幽地叹息在耳畔响起:“我现在,忽然很后悔又答应留下他。”

第38章 清雅端正

阿弦的双眼睁到最大, 更显得黑圆溜溜, 满面震惊不信。

顷刻,她指着炕上的人:“伯伯, 这个……”

如果不是那种感觉仍在,阿弦几乎怀疑, 就在自己吃了顿饭的功夫,老朱头已经偷偷把人换了。

可是细看, 其实并未如何大变,眉目仍是阿弦昨儿看了一夜的眉目。

头发也已梳理的丝丝分明,发髻整齐端正地挽在顶心。

最要命的是,没了须发遮挡后,这张“新”的脸。

原先因须发蓬乱,遮得面容模糊, 叫人无处下眼,但是现在, 那一部胡须已经被老朱头修理的干干净净, 露出了清晰鲜明的口鼻跟下颌,整个脸型跟五官顿时一览无余。

只是未免有些……太过好看,也太年青了些。

起初以为是叔伯般的年纪,如今看来, 却似跟陈基差不多。

阿弦呆望着面前这张脸,因为病饿身体虚瘦,自然也比正常要显得清瘦枯槁,然而奇怪的是, 在这个人的脸上,挑不出什么突兀不妥之处。

肤色略显苍白,长眉,修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因太瘦而棱棱的下颌形状……

他合眸躺在那里,萧肃清举,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峨似玉山之将倾。

连那枚发钗阿弦自用的旧发钗,此刻也突然显出古朴雅致之意,甚至隐隐透露几分贵不可言,果然是人贵物亦高。

阿弦呆看面前的这个人,心底无端端冒出一个词:清雅端正。

老朱头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单看这张脸,就知道这不是个寻常之人,而且很会“招灾惹祸”。

耳畔老朱头道:“看呆了?是不是跟先前判若两人?”

一语提醒了阿弦,她跑到炕边儿,索性低头仔细打量,道:“伯伯,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

老朱头低低笑了声:“这是当然了,怪不得先前我一看见他就觉着有些碍眼呢,原来……”

阿弦回头,老朱头对上她惊奇的双眸,便咳嗽了声:“你伯伯的眼光多毒,是骡子是马,都瞒不过我这双眼去。”

阿弦笑道:“那您之前还骂他三分像是野人,七分却像是鬼?”

老朱头啐道:“也不看看是谁给他整理的,如果是经你的手,只怕仍是先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哼。”

阿弦挠了挠头,俯身又打量这人。老朱头道:“行了,那眼珠子都快黏在他的脸上了。”

正说到这里,便听门外有人道:“人呢?”

老朱头听出声音:“是陈三娘子又来了。”迈步将出门之时,又叮嘱阿弦:“赶紧收拾收拾,好去衙门里了。我虽然答应你要留下他,也不过是暂时的,别忘了先前你跟我的约定,那一百两银子是不是就这样算了?”

阿弦忙道:“我记得牢着呢,一定给您挣回来。”

老朱头没好气儿地瞥了一眼炕上的那人,道:“给我?哼,还不知道给谁呢。”

外头又在催叫,老朱头道:“来了来了。”撩开帘子迎了出去,隔着窗户,阿弦只听他说:“稀罕,三娘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串门了?”

这陈三娘住在南边,跟朱家只隔着两户人家,算来是陈基的婶娘,只是为人有些刻薄,陈基自小父母双亡,陈三家就算是收留他,也能养得起,可却任由陈基在外流落,东一家西一家的讨饭,多亏他自己懂事机灵,又有老朱头看他可怜,叮嘱他讨不到饭就来食摊……如此,陈基才没有小小年纪就被冻饿而死。

后来陈基长大,又在县衙当差,他为人能干,性子又豪爽,那些兄弟都很是敬重他,甚至有人说若他再做两年,便会升任捕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三娘好像忘了昔日的刻薄寡恩,开始对陈基热络起来,这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阿弦打小儿看着陈基的惨状,未免为他不平,在陈三娘叫陈基过去吃饭的时候,每每拦着他,陈基却总是笑着说她孩子气等等,仍旧去陈三家里做客,每次去还都不空手,必要带些礼品。

阿弦背地跟老朱头抱怨:“三娘子真是无耻,用不着陈大哥的时候,就不认得他是谁一样,等要求他做什么事了,就厚颜无耻地凑上来。怎么陈大哥居然还对他们家那样好。”

老朱头见她义愤填膺,便道:“这才是陈基的厉害之处呢。你呀,还嫩的很。”阿弦不懂这话,老朱头笑道:“放心吧,那小子不是个会吃亏的人。”

自从陈基去后,阿弦也极少跟陈三娘子照面,今儿见她忽然登门,虽不知来意,也不愿知道。

趁着老朱头跟她说话的当儿,阿弦收拾妥当东西,摸了摸玄影的头,叮嘱他好生看着人,看玄影乖乖地趴在炕下,阿弦才闪身出门。

迅雷不及掩耳,阿弦敏捷地跳出院门,听见背后陈三娘子叫了声:“那不是阿弦么……这孩子怎么走的这样快?”

老朱头道:“她昨儿睡得晚已经迟了,赶着去衙门呢。”

阿弦在门外冲着墙内扮了个鬼脸,陈基虽然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却心地狭窄着呢,三娘子对陈基的种种不好,她心里都替他记得分明。

得了老朱头一句允诺,阿弦走起路来都倍觉轻快,除了过小巷的时候,又看见昨儿那个死相可怖的鬼影,瞠目伶仃而立。

阿弦斜睨他一眼,到底不敢多看,握拳往县衙狂奔而去。

冲到县衙门口之时,正巧里头出来一人,两个几乎撞在一起,那人忙止步,却是高建:“我正要去找你呢!”

阿弦见高建满面惊慌:“我可并没迟到,着急找我做什么?”

高建跺脚道:“不大好,方才捕头跟我说,府衙里下了调令,要你去府衙当差了。”

阿弦大感意外:“你说什么?”

高建道:“详细的话陆捕头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刺史大人亲自下的调令,也不知道叫你去是做什么……阿弦,这个袁大人实在厉害,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

阿弦有些茫然:“有什么?”

高建看着她懵懂不解的模样,因摘去眼罩,这张脸就藏不住了,最初看的时候就觉着有些太过秀气了,如今仔细再看,那股令人无端心跳的感觉变本加厉。

高建忙扭开头去,方才在里头听见的那班兄弟的调笑言语在耳畔乱糟糟地响起来:

“刺史大人是军中出身,又是长安的世家子弟,听说他们那些人,最喜欢年纪小长相清秀的孩子……”

“说来也是怪的很,怎么刺史一来,十八弟就摘了眼罩?更加想不到,这眼罩一摘,也像是换了个人,如何竟比个女孩子都好看。”

“刺史无缘无故要把十八弟调到身边儿去,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意思……”

说的高建的心噗噗乱跳,这才坐不住了,想出来找阿弦询问一下,看她是否事先知情。

如今看来,却果然是一无所知。

高建不由地替她担心起来,可是那些人乱七八糟的话,当然不能说给她听。

阿弦因想不通,便一摆手道:“不说这个,你有没有给我找到差事?”

高建一愣,哭笑不得:“这会儿了,你还想着赚钱?”

阿弦道:“我答应了伯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高建长叹道:“你们两个可也真是古怪的很,说实话,差事是找到了,但就怕你没空儿去办。”

若真的调去府衙,跟在袁大人身边儿,哪里还能如现在一样,任意来去,便宜自如?

阿弦道:“你不要先愁眉苦脸起来,等我去探听探听,这位新刺史人虽然有些怪,但并非坏人,你放心就是了……那差事是什么?快告诉我。”

高建非但不能放心,反更悬心了,见阿弦催的急,正要告知,里头有衙役出来,道:“捕头让我看看十八弟来了没有,你怎么拦在这里说话?快些进去。”

两人进了县衙,陆芳果然同她说了刺史大人亲下调令的事儿,又道:“阿弦,那次军屯的雷副将去府衙,后来怎么又叫了你同去军屯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阿弦道:“并没什么,是袁大人有一封亲笔信让我捎带,送了信我就回来了。”

“哦,”陆芳道:“只是送信就罢了,你可知昨儿军屯的苏老将军亲自来到桐县,去府衙见了刺史,我还以为刺史立刻调你过去,是跟此事有关呢。”

阿弦想到昨儿跟苏柄临惊鸿一瞥,心头一动。

陆芳又叹道:“其实那夜你出了意外,刺史大人亲自带兵出城找寻,我就觉得他对待你很是不同,如今更要调你去府衙,可见他对你真的是青眼有加。不管如何,这是一件大好事。”

阿弦道:“是。”

陆芳感慨道:“当初是陈基带着你进县衙的,如今陈基去了长安……虽无音信,但以他的能耐,只怕已经出人头地了,现在你又要去府衙,你们俩兄弟可算都‘青云直上’,算来是我们县衙里最出色的。阿弦,以后若出息了,不要忘记县衙里的兄弟们才好。”

阿弦仍是恭敬答应了。陆芳瞥她两眼:“府衙这调令下的急,毕竟不知刺史大人是个什么意思,陈基临走之前,特意跟我提过……他别的没说,只叮嘱让我照料你跟老朱头,尤其是你,如今他虽然不在,这心意我却仍是要尽。我就亲自送你去府衙罢了。”

当即陆芳领着阿弦出门,过前堂的时候,几个衙役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高建抱臂站在旁边,噘嘴发闷。

见了他们两人,众人方噤声,忙行礼招呼。

陆芳同阿弦出了县衙们,往府衙而去,走到半路,陆芳道:“阿弦,我好歹也看了你两年,有一句话私下提醒你。”

阿弦忙道:“捕头要说什么?”

陆芳道:“虽然从县衙调去府衙,看着十分风光。但……这刺史大人到底是行伍出身,你瞧他在咱们这里的雷霆手段,就知道是个不凡之人,你好生应对着,如果能应答妥当,当然是好,但如果遇到难为的地方……你忍不得就不用再忍,不当差也未必不能活,以后我会再替你想法儿。”

阿弦听出他的提醒关切之意,便道:“是,我都记住了,多谢捕头。”

陆芳叹了口气,将转身的时候忽地问道:“对了,有一件事儿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怎么忽然摘了眼罩了?“

阿弦道:“那天我掉下雪谷的时候跌了一下,这只眼睛忽然就好了,所以就没有再戴那个。”

陆芳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也是合着缘分。”

两人且说且行,不多时来到府衙,门上入内相报,又等了一刻钟,才传了入内。

到了正厅,袁恕己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对陆芳道:“陆捕头办事谨慎妥帖,有劳啦。”

陆芳道:“大人有令,义不容辞。”

袁恕己道:“既然陆捕头来了,正好儿我也有一件事,这几日我看本县的卷宗,发现有几件陈年旧案,搁置未解,前日还有来府衙鸣冤的,我已经派人记录,待会儿陆捕头出去接洽一下,尽快将案情查明。”

陆芳手心捏汗,亲自送阿弦过来,一则是想看袁恕己的用意,二来却也是殷勤之意,不想居然正好撞上,当即只得答应。

陆芳心事重重,只对阿弦使了个眼色,自转身退下。

阿弦回头打量的功夫,袁恕己道:“你们这位陆捕头倒是很会做事,居然还亲自送你过来,也不知是要当保镖呢,还是当探子。”

阿弦不便接话,就只垂头听着。

袁恕己道:“怎么一脸如丧考妣,难道到府衙来当差,你不情愿?”

阿弦道:“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笑笑,双眼瞄着她,居然忘了手上的公文。

耳畔却又响起苏柄临的话:“让十八子去长安。”

这会儿回想起来,这句话兀自在心底掀动惊涛骇浪。

苍老威严的声音继续说道:“袁大人,老夫就同你打一个赌,只要送十八子去长安,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

袁恕己道:“我……不太明白。”

苏柄临道:“这少年天赋异禀,若去长安,一来可以凭借他的天生之能,查明昔日之事,如果证明真的跟武皇后无关,那么老夫之前对她的种种揣测实属恶意无辜,以后朝堂如何波澜诡谲,老夫都不再理会。但若当真安定思公主死于她的生母手中,那么如此豺狼兽性之人,休说是其他,连成为李唐的皇后都是玷辱!”

袁恕己喉头一动,冷却的紫阳陈茶实在苦涩难以入喉,可他仍旧又握着杯子,吃了一口。

就犹如明知是鸩酒有毒,却还要吃一口润喉。

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袁恕己这样跋扈自傲的人,居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只待捕的猎物。

苏柄临道:“让十八子去查明所有,只要他肯去长安,老夫断言事情定能真相大白。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也免了李唐老臣旧部们再肆意妄为做出更多错乱之事,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沉默,袁恕己忍不住胸口翻滚的话:“老将军虽然说是让十八子去长安查明昔日深宫秘事,但,在老将军心目中,只怕早有真相,老将军认定了安定思公主是被其生母武皇后所杀!所以老将军才急欲让十八子前去,只想借他的手,铲除当今皇后罢了。”

苏柄临会意一笑:“不错,我正是认定了她不配当李唐皇后!也是杜绝以后牝鸡司晨颠覆朝纲的可能……更加扫除了袁大人将来在朝堂上会面对的阴霾。难道不是一举几得之事么?”

最后苏柄临问:“袁大人,你要不要跟老夫打这个赌?”

如今人就在跟前儿,袁恕己同样也在问自己这句。

就在袁恕己扪心自问的时候,阿弦也正在徘徊思忖。

从心而说她不想被调到府衙来,如果刺史不是袁恕己倒也罢了,但偏偏是他,如果阿弦并未看见有关他的那些场景就罢了,但偏偏看见。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告诉还是不告诉。——如果不必看见袁恕己,或许她可以自欺欺人将那些场景深埋心底,但如今偏又被调来朝夕相处,每次面对他的脸,都要难以避免地心惊肉跳,有些话在嘴角滚动,又不敢轻易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