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鬼被吓得后退,一个小声道:“叫你不要多嘴了,你难道不知道不能惹十八子生气吗?”

这两只去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只前来。

这些家伙旁若无人地来来去去,有的还凑过来仔细打量阿弦:“原来传说里的十八子长的这样啊,我原本还以为是钟馗老爷一样,红眉绿眼的呢。”

又道:“呀呀,长的怪清秀好看的。”好似是个色鬼。

靠得太近,几乎脸贴着脸了,阿弦鼻端呼出的气息都要变成霜。

“离我远些。”阿弦并不睁眼,只冷冷说道。

鬼吓人不足为奇,如今却是人吓到了鬼。

围观的鬼们纷纷惊呼着退后,不敢再靠前。

阿弦不肯回房,只坐在堂下,头歪在桌上,眼睛却盯着门口。

她希望陈基能够改变主意重新回来,或者告诉她之前的一切只是误会,只是玩笑而已。

想着想着,泪斜流下来。本要揉一揉眼睛,手指却碰到一物。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是那一坛土窟春。

门外鬼影重重,虽不敢近身打扰,那些窃窃之声仍传入耳中,不堪其扰。

阿弦捧住那坛子酒,本要往碗里倒,想了想,便举高了些,仰脖子对着喝了起来。

土窟春乃是荥阳名酒,于今长安最当时的,比一般的酒酿少些甜味多几分烈性。

又因阿弦并未吃多少东西,腹内空空,这几口酒水咽下,慢慢地从喉头到肚子里好像有火慢慢地升了起来,却有些受用。

阿弦打了个嗝,把坛子放下,看玄影靠在腿上,就从桌上又抓了一把熟肉放在它的嘴上。

玄影抬头看了看她,阿弦摸摸它的头道:“吃吧,好好吃,但是不要像是大哥一样跑了。”

眼睛又模糊了,阿弦把玄影往身边儿抱了抱,脸贴在桌上,叹了口气。

很快酒力发作,耳畔那些鬼声鬼语也都听不见了,眼皮渐渐沉重。

阿弦叹息着睡着了。

入夜。

长安城多半的人都已经安歇了,平康坊里还有些歌舞不休,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十八子,十八子!”一个声音从空际传来。

与此同时,院门处,贴地忽然起了一阵白茫茫地迷雾。

正有两个路人经过,竟双双打了个喷嚏,其中一人缩了缩肩头道:“夜里的寒气这样重了。”

另一个道:“明明方才还未起雾,却有些怪异。”

两人且说且飞快地去了,谁也不曾发现,那一阵迷雾,飘飘荡荡地便到了旁边那敞着门扇的小院之中。

玄影靠在阿弦身旁,虽未曾动,却蓦地警觉起来,冲着院门处那迷雾中的“虚空”狺狺低吼。

空茫地雾影里,是一道煞是艳丽的红色身影。

大红色的喜帕遮住脸,这影子随着雾气飘入门口,声音气若游丝,若有似无:“十八子,十八子……”

但阿弦却一无所知,酒力所催,万事皆休,她已陷入了昏睡之中。

很快地,这红色的艳丽影子来到了门口。

玄影已经微微呲出牙齿来,它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气息在逼近,出于护主的本能,玄影从阿弦的肋下钻出来,挡在她的跟前儿,向着门口的虚夜做出将要攻击撕咬之态。

那红色的身影却并不入内,她连唤数声后不见阿弦清醒,又看玄影似察觉自己存在,略微犹豫片刻,忽然红色的袖子扬起,身形腾空,如同一片红云似的向着阿弦扑来。

玄影猛地窜起来,汪汪狂叫。

睡梦中的阿弦打了个寒噤,却并未睁眼。

自然也无法发现,从她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又转作淡淡地霜白之色。

许府。

“吱呀”一声,是房门被掩起。

一线烛火摇曳,映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许敬宗,如今这脸上更多了无限憔悴,跟一缕掩不住的森然怒色。

“为什么?”他望着对面的人,切齿道,“为什么要骗我说是大郎逼迫你的?你们明明是在通奸!”

在许敬宗对面儿,是绑在床头柱子上的侍妾虞氏,她的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斑,原本娇媚的脸上也有数道血痕,头发散乱,像是被毒打或者受刑过。

虞氏望着许敬宗,微微冷笑。许敬宗喝道:“贱人,我不信你不说!”手一挥,马鞭落在虞氏的身上。

她疼得惨叫起来。

鲜血顺着那花朵般娇嫩的脸滴下,虞氏牙关间已经有血沁出:“你这老贼……”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过于疼痛而颤抖,却极清晰:“你是恼羞成怒了么?只可惜许昂再也回不来了,不错,他回不来了,他会死在岭南,那里蛇虫鼠蚁遍地,又有夺命的瘴疠之气,他会死的苦不堪言……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你害死了你自己的儿子,哈哈。”

说到最后,虞氏仿佛忘了自己身上的痛,仰头笑了起来,血顺着嘴角滑落。

许敬宗浑身发抖:“住口!”

虞氏停了笑声,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许敬宗胸口起伏不定,本想要继续鞭打,却知道这女子受不了太重的刑罚,再打只怕连开口说话都艰难了。

许敬宗攥紧鞭子,却又松开。

带血的鞭子落地,许敬宗走到虞氏跟前儿,对上她凉薄不屑的眸子,问道:“为什么?”

虞氏斜睨他,许敬宗痛心疾首般道:“我从来对你爱宠有加,你也该知道我对其他人,都不曾如对待你一样疼惜爱顾,从小到大,我自问不曾亏过你分毫,就算你之前跟着太太身边,我实则也没把你当丫头似的使唤,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恨极入骨似的,又用这种法子来害我?!”

许敬宗的这位爱妾虞氏,原本其实是他的原配裴氏身旁的一个小婢女,从小儿就貌美非常,裴氏早亡之后,许敬宗便迫不及待地将这小婢女收为妾室,假造了名姓掩人耳目。

他自忖对待虞氏从无亏欠,实在想不通虞氏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害他。

虞氏道:“你当真不知道原因吗?”

许敬宗本要说不知,可对上虞氏幽黑且冷的眼眸,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才说了一个字,许敬宗噤口。

他后退一步,双眼骇然盯着虞氏,好似看见一只活生生地鬼。

虞氏道:“看样子老爷已经想到了。”

“不,”许敬宗直直地盯着她,却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虞氏笑道:“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你把我从娘亲身旁带走的时候我才两岁,两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本是密闭的暗室,烛火忽然无风而动。

室内浮光闪烁,似魅影重重。

后颈处一阵阴冷寒意袭来,就仿佛有人在背后徐徐呵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叫“一人我饮酒醉”?

其实阿基的某种想法可以理解,毕竟小弦子的“透视功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泰然自若面对的

第100章 生死关

许敬宗想回头, 脖子却甚是僵硬, 几乎无法转动。

最终他孤注一掷似的猛然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并无异样。

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耳畔却听见虞氏大笑之声。

虞氏自然并不姓“虞”, 而是当初景城山庄的那位新娘子所生之女。

原本此女是在李义府的手中,后来李义府很快没了兴趣, 正许敬宗惦念,便要了来一偿所愿。

谁知此女竟早有了身孕,许敬宗秘而不宣,最终产下一女。

在这女子的苦苦哀求下,勉强让她养了两年,便带了出去, 假作是仆人之女。

后来李义府频频询问许敬宗,打探那女子是否已经处理, 许敬宗起初只是敷衍, 后来也担心另生变故,才终于选择一了百了。

虞氏从小儿聪明伶俐,且又貌美非常,在夫人身边儿当丫头养大。

许昂时常来拜见母亲, 自然认得,十分喜欢她。

虞氏也对这位颇有才情的长公子怀有好感,两人甚至有些私下许了终身的意思。

不料许敬宗也看上了她,竟抢先一步收在房中。

许昂只能空余嗟叹, 但偶然跟虞氏相见,仍忍不住眉目传情,情难自已。

虞氏自忖无缘,又惧怕许敬宗之威,不敢如何,所以两人也只是彼此心中默契而已。

直到阿弦在府衙里叫破景城山庄那一句,李义府闻听后不安,暗中同许敬宗商议。

那一日李义府在许敬宗府上,正是虞氏陪伴许敬宗。许敬宗见虞氏倦困,心里格外疼她,就也不叫她再步行回房,只许在书房里间小憩。

许是天意如此,许敬宗又以为虞氏已经睡着,便未曾多心提防。

因为阿弦“打草惊蛇”,此事已成李义府的心病,但凡两人说起来,就要习惯地问许敬宗是否已经将那女子灭口,未免走漏了消息。

等两人说完后,许敬宗想到里头还有虞氏,心头一惊,忙进来查看,见仍是安泰睡着,才松了口气。

且他又以为虞氏当初年幼,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万一听见了两人对白,只怕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因此未曾放在心上。

谁知世间的因果并非凡人能够臆测。

虞氏虽年幼便离开了景城新娘,但毕竟是母女天性,从小到大,她常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子疼爱地将她搂在怀中,极为慈爱地为她唱安眠曲。

每次做这样的梦,她心里都会很妥帖,同时又极难过。

她起初以为是别人口中那个她早逝的仆人“生母”,但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心里的疑惑也一寸寸加重。

终于那日,无意中听见李义府跟许敬宗两人的对话。

当初景城山庄的事,毕竟长孙无忌曾追查过,也不是毫无蛛丝马迹的,虞氏巧使手段,暗中打听,已经渐渐地窥知端倪。

当再次出现那梦境的时候,她忍不住哭叫了声“娘亲”,梦中的女子笑声宛若银铃,虽然身在地狱,因陪伴着她,便宛若九重天宫般欣慰欢喜。

由此虞氏一反常态,不再如之前畏缩,许昂察觉她的变化……到底也是色迷心窍,无法按捺,就此成事。

两人之间的事被许敬宗发现,也是虞氏一手操纵,到底是从小开始伺候着的,虞氏十分懂许敬宗的心意,许敬宗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

本来她还想亲自动手报仇的,只是她算错了一点儿,有人把她的真实所为告诉了许敬宗,反让他先下手为强了。

许敬宗当然不知过程会如此曲折,而面前这小妾一介弱女子,竟会有此等心思。

“住口,住口!”许敬宗觉着那笑声十分刺耳,令人心惊胆战。

虞氏却并不理会,笑声仿佛鬼哭。

许敬宗忍无可忍,从地上捡起鞭子,上前勾住虞氏的脖子,越勒越紧。

虞氏脸色发红,无法再笑,喉咙里发出咳咳声响。

就在生死关头,外头响起沉闷的敲门声。

许敬宗正惊心动魄之时,因受惊手松开,马鞭落地,而虞氏昏死过去。

“是谁!”他没好气地低声喝问。

门外道:“老爷,外头卢照邻卢先生来见。”

许敬宗诧异:“卢照邻?他半夜来做什么,说我睡下了,改日再见!”

“老爷……”门口迟疑,“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许敬宗越发不耐烦:“不管是几个人,统统都不见。”

正要再去捡那鞭子,门外道:“还有个少年,叫什么十八子的,说是有关景城的事……”

就好像马鞭烫人一般,许敬宗蓦地缩手。

这半夜三更,站在许府门口的,的确不止一个人。

卢照邻看着身边儿的“阿弦”,疑惑而耐心地问道:“十八弟,你到底找许公所为何事?一定要这半夜来见么?”

阿弦却一语不发。

原来之前卢照邻原本跟几个诗友在一块儿吃酒谈天,因天色不早,众人趁兴联袂而归,过街口的时候,一名友人忽然道:“卢大哥,那个岂不是你结交的十八小弟?”

卢照邻转头看去,果然见是阿弦,身边儿还跟着玄影。

当下撇开众人,叫道:“十八弟!”快步往阿弦身旁走来。

卢照邻因格外欣赏阿弦,是以一见她便心生欢喜,忙问她为何半夜自己出来。

不料阿弦却仿佛不认得他一样,神情淡淡。

卢照邻心生诧异,本以为她有要事不便打扰,正要告辞的时候,发现阿弦的双眼肿胀,脸上还有哭过的泪渍。

卢照邻知道事有不妥,便止步道:“十八弟,你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他一直追问,也并不离开。

终于“阿弦”说:“我要去许府。”

卢照邻一怔,他所认得的人之中,头一个能称得上“许府”的,只有一家儿。

卢照邻试探着问道:“你莫非是说中书令许家?”

阿弦点头。

卢照邻皱眉之际,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仿佛不对,神情也毫无昔日那种豁朗灵动,反透着几许阴郁。

卢照邻道:“十八弟,你去许府做什么,可有要事?”

阿弦道:“人命关天。”

卢照邻吓了一跳,事关许家,他本来心生忌惮,有些不愿插手,可听阿弦这样回答,又是如此的形貌举止失常,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关心之故,便不愿袖手旁观。

一路随着阿弦而行,卢照邻又屡屡追问:“十八弟,究竟发生何事?可否跟我细说?或者可开解一二。”

阿弦道:“你最好不要插手。”

卢照邻道:“上次我因诗入狱,十八小弟萍水相逢还为我周旋,这会儿你遇上难事,若是我有能帮得上的,如何肯冷眼旁观?”

阿弦眼珠转动,忽道:“你跟许昂相识。”

卢照邻愕然:“那是自然,上回我亲自介绍你给许兄的……你莫非忘了?可惜许兄如今……怎一个‘物是人非’了得?”

阿弦冷笑:“那就好。”

“好?”卢照邻一愣,摸不着头脑。

两人都未发觉,原先跟随“阿弦”身旁的那只狗儿已经不见了。

且说这两人来到卢府门口,仆人通传,卢照邻心中忐忑。

他虽才名远播,跟许昂也是好友,曾来过许府数次,可毕竟夜半,贸然来访,实在不妥,所以并不知道许敬宗会不会肯见。

谁知才站片刻,就见大门敞开,里头有人道:“老爷有请。”

卢照邻忍着惴惴之意,又看阿弦,却见她仍是面无表情。

随着仆人进了许府,远远地看见厅内一道影子孑然而立,赫然正是许敬宗。卢照邻不敢怠慢,上前行礼。

许敬宗的目光从阿弦身上转开,问道:“卢先生为何夤夜前来?”

卢照邻道:“实在冒昧,放在在路上偶遇十八小友,他不知如何一定要来府上拜会,我见他似有急事,因不放心,便陪同前来,请老大人多多包涵。”

许敬宗绷紧的脸色有些缓和,道:“既然如此,卢先生是不知何事?”

卢照邻道:“正是。”说着回头看阿弦,却见她直直地盯着许敬宗,并不行礼。

卢照邻正要提醒,许敬宗道:“来人,请卢先生偏厅吃茶。”

卢照邻意外,但他也知道许敬宗如此,必然是有话避着他,且“阿弦”的举止实在古怪,卢照邻道:“十八小弟……”

许府下人已经上前,请卢照邻离开。

阿弦仍默然相对,卢照邻无奈,含笑作揖:“老大人,我这位小友大概是遇了不知何事,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次许敬宗也不言语了。

卢照邻无可奈何,只得随那仆人出门。

剩下两人厅内对峙,许敬宗踏前数步:“十八子亲自登门,有什么见教?”

阿弦道:“讨账,要人。”

许敬宗嗤地一笑:“讨什么账,又要得什么人?”

阿弦道:“景城山庄的旧账,你关在暗室意图杀害的那个人。”

许敬宗原本还漫不经心,听了这句却神情大变:“你说……”

他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复又止住。

许敬宗细看眼前之人,又有一股冷意从脚底升起,“你……”

“阿弦”道:“大人,别来无恙?”声音却有几分别样的柔和。

许敬宗屏息,有些结巴:“是、是你?”

“阿弦”笑了笑:“一眼就能认出,不亏我陪伴了大人十三年。”

许敬宗倒退:“你、你……”

这一夜给他的“惊喜”太多了,让他脑中几乎无法转圜,语无伦次道:“混账……怎么可能,子不语怪力乱神……”

阿弦低头:“是,我还记得大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不要怪你。但是……”

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已经荡然无存:“我原本以为一死便是解脱,可恰恰相反,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放不下。”

她还未说完,陡然纵身扑了过来。

许敬宗毕竟年事已高,躲闪不及,回过神来之后,颈间已经被一把刀子逼住,这刀子似并不锋利,但毕竟是凶器。

许敬宗魂飞九天,叫道:“你干什么?来人!”

门口的几个侍从齐齐冲了进来,见状忙都拔刀围了上来。

许敬宗定了定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哼,你想杀了我?”

阿弦道:“你叫人把那孩子放出来。”

许敬宗道:“不可能!”颈间一疼,黏湿的血流了出来。

许敬宗眼前一黑,立即转了口风:“停下,有话好好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