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阿弦忙抓住书架,却反把几卷书给拨拉了下来,刹那间卷轴跟书册齐飞,蛛网同尘灰一色。

慌乱之间,阿弦更怕把书架也给带倒,咬牙松手,顺势纵身往后一跃,身子腾空。

以阿弦的轻身功夫,本会妥妥落地,然而一来书架之间地方狭窄,容不得她随意腾挪纵横,若不留神便会撞翻书架,二来事出仓促,脚下又没有可借力的地方。

因此就像是翅膀被困住的鸟儿般扑棱棱地随着书册坠落,只能借力提起稳住,幸而并不算太高,应不至于受伤。

将要坠地的瞬间,身体却被一双很结实的手臂抱住。

正两册书跟着坠下,眼见就要砸在对方头顶,阿弦及时举手一抄,将书卷握入手中:“好险!”

垂眸看时,正对上袁恕己凝视的眼神。

阿弦愣怔且有些意外,却又本能地笑道:“差点儿就跌着了。”她见袁恕己并没想把自己放下的意思,便双腿一挣,自从他臂弯间跃跳下地,手中还兀自举着那两卷书。

袁恕己喉头一动:“小弦子。”

阿弦正在打量满地坠落的凌乱书册,略觉懊恼。并未抬头看她,袁恕己又叫道:“小弦子。”

阿弦将抬头的功夫,袁恕己上前一步。

书道之间本就狭窄,两人又距离本不算远,这样一来几乎要贴在阿弦身上。

阿弦忙后退一步:“干吗?我听见了!”

袁恕己却又往前迈出,阿弦这才惊疑起来:“少卿?”

“你的鬼朋友方才对你说了什么?”袁恕己低头看着她。

阿弦握紧手中那卷册:“你指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你着急将手抽回的时候,他对你说了什么,对么?”

“咕咚”,阿弦咽了一口唾沫。

袁恕己道:“怎么,不能跟我说吗?”她低着头,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瞧见那极长的睫毛玲珑地闪烁,像是一双可爱的翅膀。

阿弦垂着头,本能地觉着气氛有些诡异,现在这情形不对,很不对!

她呵呵干笑,脚下一转想要先跟他拉开距离。

袁恕己却探臂一拦,手掌抵在她身后的书架上。

阿弦蓦地止步,却突地矮身下蹲,“哧溜”往前窜出,竟从他的臂弯底下钻了出去。

袁恕己哑然失笑。

“我要干活,你不要捣乱。”阿弦丢下一句,脚步加快往外。

袁恕己回身,望着她极快离开,毕竟是相处了很久彼此熟悉的人,他看出阿弦背影里的惊慌失措。

微微昂首,袁恕己盯着那道身影,扬声道:“小弦子……你知道了对么?”

阿弦一愣,察觉他并没有追过来,才回头看他:“知道什么?”

“我……”袁恕己道:“我喜欢你。”

这瞬间,就像是书库之中缓缓飘舞的灰尘都停止了。

“我喜欢”。

这三个字对阿弦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她喜欢的东西、人,都不算少。

她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美味的食物,喜欢玄影跟一切毛茸茸的小动物。

她也喜欢人,喜欢朱伯,喜欢高建,喜欢陈基——当然曾不止是喜欢,后来也还对崔晔说过——“我喜欢阿叔”。

一切好的东西,都会惹人喜爱,阿弦都喜欢。

所以这三个字她非常熟悉。

但是此刻,从袁恕己的口中说出来,意思却并不是阿弦所熟悉的那个意思了。

先前在桌边儿坐着的时候,他对她言笑晏晏,其实也并没有多说多做什么。

可就在阿弦身侧坐着的黄书吏却忽然笑道:“原来少卿也不似别人口中说来的那样冷血可怖,至少……对十八弟你是不同的。”

直到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黄书吏打量他看着阿弦的眼神,笑吟吟道:“原来如此……他是喜欢你啊。”

这才是惊到阿弦让她蓦地抽手的原因。

没想到,就算没有听见阿弦跟黄书吏的对话,就凭这简单的一个动作……袁恕己居然也猜到了两人对话的真相。

日影黄昏。

轿子在崔府门口停下。

一道影子微微俯身出轿,崔晔往内而行之时,问来迎的家奴:“老太太是怎么了?”

家奴道:“听说犯了心口疼,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没什么大碍,只是仔细调养、别叫生气动怒就是了。”

崔晔道:“怎么,老太太今日生过气?”

家奴一怔,继而陪笑道:“并没有,谁敢呢。”

崔晔道:“可见过些什么人?”

家奴沉默了会儿:“今日并没有外人来府里。”

崔晔不再往下追问。

进上房,室内外悄然无声,丫头入内禀告,过了会儿,烟年先行出来:“夫君回来了。”

崔晔点头:“老太太怎么了?”

烟年道:“老太太吃了药,才睡下,母亲交代说你就不必进去了。”

崔晔道:“现在好些了么?”

烟年点头。

崔晔又问:“是怎么忽然发了心口疼的?”

烟年还未回答,卢氏从内出来,吩咐烟年道:“你在这儿伺候了半天,且回去歇着,不然老太太知道了也会怪我。”

烟年这才答应着去了,卢氏又对崔晔道:“不必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自然差些,时不时会有各色儿小毛病。本不愿叫人去打扰你,只不过……回来了毕竟好些。”

崔晔道:“您说的是,是应当的。”

卢氏爱惜地打量着儿子,忽地发现他鬓边有一丝微白,忙仔细看了眼,竟果然是根白发。

又是惊悸,又且心酸,卢氏道:“虽然新升了官,不免忙碌,但也不必就搏命一样,你才好了多久?就忘了老神仙的叮嘱了?”

崔晔道:“母亲放心,我记得。”

“你只记得却不照办又有何用?”卢氏皱眉。

崔晔道:“我先前离开京都一年,几乎物是人非,幸朝廷不弃,如今反升了职,自当尽心竭力,然而您不必担忧,我心里有数,断然不会叫母亲跟祖母为我再伤神流泪。”

卢氏听了这一句,眼里却有些湿润了:“你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可见你心里是有数的,那好,我便不多言了。”停了停又道:“今日回来的早些也好,正好儿多歇息歇息,这儿有我照看,你且先回去……多陪陪烟年是正经。”

“儿子遵命。”

卢氏轻叹,回头看看室内,低声又说:“之前老太太见我怕的很,还笑着安慰我说,她还没亲眼看见长孙出生呢,是断然不舍得就这样去的……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崔晔眼睫一动,面不改色道:“是。”

退出上房,崔晔缓步往回,却见崔升正也往此处来。

“哥哥!”崔升便道:“哥哥,我听说老太太身子不适,不知怎么样了?”

崔晔隐约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止步问:“你哪里喝酒来?”

崔升咳嗽:“是先前在飞雪楼跟个朋友……”

崔晔淡淡道:“天还这样早就开始吃酒?又哪里结交了什么朋友?”

他虽并无任何疾言厉色之态,崔升却无端心慌,忙辩解道:“不是什么狐朋狗友,这人哥哥也认得的,是大理寺的袁少卿。”

上回崔晔给了崔升几颗牡丹种子,崔升特意跑去大慈恩寺找寻好友窥基和尚,若论起长安城里最擅长栽种牡丹的,并不是御苑里的匠人,而是各大寺院的僧人,这窥基不但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更也是培植牡丹的高手,长安城的西河牡丹,除了宫中御苑跟梁侯府外,仅存的一棵便在大慈恩寺。

但对寻常的匠人而言,所有牡丹种子自都是一样的,看不出什么差别。但窥基乃是高人,一看便认得是西河牡丹,且西河牡丹之间因不同的培育方式跟水土不同而又有细微差异。

崔升得了消息,便回来禀告崔晔,又在崔晔授意之下告诉了袁恕己,有了这样名闻于世的高人之权威判断,那牡丹籽才成证据。

自此,袁恕己跟崔升也颇熟络了,且崔升虽跟崔晔乃是一母同胞,但崔升性情外泛,能说会笑,不像是崔晔一样性冷,也不像崔晔一样内敛城府,是以袁恕己自觉跟他倒是对了脾气。

崔晔却并不知此事,听崔升是跟袁恕己吃酒,有些意外。

崔升自顾自又说:“他像是哪里碰壁受屈了,才找我喝闷酒,我猜是因为之前梁侯那件事,他几乎赌上前程性命,谁知却似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换了谁谁也会意难平的。”

崔晔道:“好了,不必说了。”

崔升忙住嘴,崔晔略一忖度:“我已去看过老太太,她才服药睡下,不是大碍,你且不必去扰。”

顿了顿才道,“去陪你的朋友吧。”

崔升听他是放行之意,喜出望外,不由又多嘴说了句:“哥哥要不要同去?”

崔晔本正欲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必了。”转身,头也不回地又去了。

崔升话说出口其实立刻后悔,他虽然极敬重兄长,但崔晔的性情跟他不同,虽然跟袁恕己认得,但是若坐到一桌儿上……只怕他半口酒也不敢再喝,岂非无法尽兴?是以后悔。如今见崔晔并无此意,才松了口气,料想老夫人无碍,便才放心地转身出府。

且说崔晔回房,烟年早命底下准备了饭菜。

两人对坐吃了晚饭,席间仍是亮亮无语。

饭罢小憩片刻,因天热,崔晔又好洁,烟年深知其意,也早命人备好了水。

崔晔自去房中沐浴,正褪了外裳,要除去里衣,便听门口有异样响动。

他回头一看,却是烟年屏退了下人。

将衣衫略略掩起,崔晔沉声问道:“夫人这是何故?”

烟年徐步走近,垂头柔声道:“该我伺候夫君。”

崔晔道:“这种粗活不该劳动夫人。”

烟年问道:“夫君是嫌弃我吗?”

一刻沉默,崔晔道:“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烟年走上前:“既不嫌弃,就该我侍奉夫君。”她缓缓抬手,握住崔晔的衣领。

崔晔不动,垂眸望着她,见烟年发髻斜挽,身着单薄素衣,无端比之先前所见那样庄重肃然的打扮多了几分妩媚。

素手已将他的衣衫褪到肩头,崔晔握住烟年的手。

烟年一抖,却并未动。

但她左手的袖子顺着滑下,露出底下皓腕。

崔晔默默地将她的手一翻,那两道甚是醒目的伤痕便在眼前。

烟年自也看见,顿觉窘伤,试着挣扎想要藏起来,却纹丝不能动。

“夫君……”她哀求般轻唤。

崔晔道:“我从未嫌弃过你,但我不想你嫌弃我。更不想你犯下比自伤更痛苦的错。”

烟年失声叫道:“我、我从未嫌弃过您!”

崔晔松开她的手:“但你喜欢的人也并不是我。”

如此简单而明了,如同一支利箭射出。

烟年胸口起伏,终于她咬唇道:“可我已嫁了您,你才是我的夫君。”

崔晔笑了笑,然后他说:“我也可以不是。”

第139章 八卦鬼

——“我也可以不是。”

淡淡的一声, 却让烟年陡然怔住。

柳眉微蹙, 烟年望着面前之人:“夫君……这话何意?”

崔晔后退,细纱的屏风上是后人临摹顾恺之《洛神赋》, 宫车之中美人皎然而坐,回眸凝视, 眷恋不舍。

他的目光描绘过宫车上上飘飘的絩带,旗帜招展的方向, 车中人凝视的方向……刹那间竟竟从这样一幅图里竟看出千丝万缕的情意。

崔晔轻声道:“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这四句正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赋》,烟年也深知其中意思,这几句中洛神心情徘徊犹豫,这种境遇, 却跟现在他们两人的情形有些“不谋而合”。

——徙倚彷徨,神光离合, 乍阴乍阳。

后面两句则是:竦轻躯以鹤立, 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偏偏崔晔低低道:“若将飞而未翔,声哀厉而弥长……这说的像不像是夫人?”

烟年无话可说。

但烟年倘若是洛神, 那谁是曹植曹子建?

——这世间现成就有个才比子建无人能及者。

崔晔的眼神中有一刹那的惘然,然后又恢复原本的淡然皎然。

崔晔不再看烟年,他转过身,语气平静说道:“虽然有些艰难, 但我会尽快解决,也让夫人尽快得以解脱。”

烟年摇头:“我不懂。”

崔晔轻笑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夫人聪慧,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烟年虽说不懂,但听见这句之时,却并不见如何惊异,只默默地问道:“原来夫君是想休妻么?”

“是和离。”崔晔摇头道,“不管如何,我会尽量,绝不会影响到卢家跟崔家。”

烟年先前之所以屡次忍而不宣,最大的原因自也是要照赖卢家跟崔家的大局。

毕竟同为五姓之中,家族的联姻绝非儿戏,而联姻也绝不仅仅是儿女之事这样简单,而是关乎两家的名望,根基,声势。

可以说……除非是生离死别,或者万不得已,否则绝无任何理由可以动摇。

烟年道:“夫君已经想好了?”

崔晔听她语气也似平淡,便走到屏风之后,举手在水里试了一试,仍旧温热。

“是,”崔晔道:“想来这般无论对夫人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原本并没有就想走到这一步的。

就算发现烟年心中另有他人影子,在深思熟虑之后,仍是想维持现状……直到看见烟年自残的那一幕。

那伤痕何止是划在她的手腕上,更是在他心上。

崔晔可以当烟年的牵绊不存在,毕竟以烟年的为人,绝不至于当真作出红杏出墙的不轨之举,何况卢照邻身患绝症且已远离长安……

但是在看见那两道伤痕的时候,崔晔也看清了烟年的心,她虽看似好端端地在崔府里,她的心意却早已坚决。

就如武后所说的一样:太过聪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执着地钻进牛角尖中,九死不悔。

对武后而言,要驯服烈马,需要皮鞭,铁锥跟匕首。

武后的确也做到了。

但崔晔知道,武后并未提及的是,当初太宗对她这种回答的反应。

太宗并不喜武后这种铁腕狠辣作风,正如崔晔也对这种做法心生警悚而非苟同一样。

在武后眼中,烈马同“九死不悔的聪明人”或许都是同一种类,都可以用“皮鞭,铁锥跟匕首”来选择对待。

但崔晔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烟年后退,终于挨在桌边儿缓缓落座。

崔晔回头,隔着屏风看去,屏风上的洛神图便在眼前浮动起来,朦朦胧胧,如真如幻。

绢纱后面烟年的脸也隐隐约约,看来果然就像是那已经乘龙而去归了九天的洛神。

只可惜他并非穷追不舍屡屡回头的曹子建,曹子建早就另有其人。

崔晔道:“我知道纪王向来倾慕你之才情,殿下又是个颇通文墨之人,想必定会同你很想投契。”

隔着这一层纱,崔晔看见烟年往这边儿看了一眼。

她轻轻说道:“原来夫君……已经给我想好了人家。”

崔晔一笑:“若夫人心中另有打算,自是更好。”

烟年也笑了笑:“我诚然还有更好的打算。”

突如其来的沉默,两个人僵持似的,谁也没有先开口。

忽然烟年道:“夫君指的那人,我其实早就想跟你一说。”

崔晔不答。

烟年也并不看他,道:“原先不便说这些话,但现在想也没什么了。”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也看着那影影绰绰的屏风:“夫君虽无所不知,但这些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好。我同他之间,就连碰面过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崔晔皱眉,他很想告诉烟年,他并没有兴趣听这些。

原先曾告诉过烟年,只要她不会辜负,那么过去的事他不会追究,不管是什么都跟他无关。

现在既然决心已下,那些事……更加跟他毫无关系了。

本来几次想阻止她说下去,但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压住了他将冲口而出的话。

只有烟年的声音,有些温和地响起:

她道:“十三岁那年,我跟姊妹们一块儿作诗,众人都赞我的诗好,我虽不以为然,心里难免得意,那会儿他正在府里做客,便批了几句,那时我不懂事,受了挫折,心里只觉着此人十分可厌,竟敢挑人的不是。”

但是年纪渐大后,越发知道了卢照邻的名头,再看他的诗,想起当日品评之语,竟是字字真知灼见,不由脸热羞赧。

由此,也对他心生敬仰,故而但凡是他的诗,烟年皆信手拈来,烂熟于心,可越是读的多,心里的喜欢跟仰慕便一寸寸累积。

“那几年期间虽见了几次,但都极少说话,只偶尔听过几次他同人谈诗论赋,”

原本温和平淡的声音里,似多了一缕很但的喜欢:“他不必多说什么,但说的每一句都甚是契合我的心意,有时候他还未说出,我心里已经懂了,而每每我心里想的事,还未出口,他已经了然。”

崔晔听到这里,忽然一阵心惊。

他忍不住转头又看向这个女子,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的惊异——并不是因为烟年心里这般倾慕喜欢一个人,而是……世间竟有这种情感。

却并不属于他,不属于本该是跟他如此情深的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