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我明知是不可能的,但是无可否认,我很钦慕他,可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表达,自诩他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嫁了过来,更加不大有机会见到,只那两次他来府里拜会老太太,以及我回家去偶然撞见过一回,他对我行了礼道好,我向他还礼,如此而已。”

两人的相见十分平常,只有当眼神相对的时候,才似能察觉彼此平淡的面目底下,相似的灵魂。

渐渐地再翻到他的诗集,从那看似隐晦的字里行间,知道幽忧子仍旧知己一般,所思所感仍是同她心有灵犀似的。

他的每一首诗她都似刻在心头一样倒背如流。

同时烟年也窥知,他将一种难以名状的牵念之情写在了诗中。

那些诗章,世人虽都朗朗上口争相诵读,却不知其真意如何。

连烟年也未敢确信。

在崔晔“殒命”羁縻州之后,烟年彷徨失措,回府暂歇。

“他来见我,劝我节哀。”慢慢地以手托腮,烟年的双眸朦胧,凝视着虚空:“他说你未必有事。但……”

那时候纪王已有意于她,暗中传信,卢氏亦知晓此事。

但烟年心不在皇室,是以竟坚决不肯。

卢氏只当她对崔晔一往情深,殊不知对烟年而言,若不是某一个人,其他的都是错。

崔晔见她停顿,不由问道:“但是如何?”

烟年道:“但他问我,若你当真不幸,我要不要跟他同去。”

烟年微微一笑,手扶着额角,眼中的泪却扑簌簌坠落。

崔晔道:“夫人如何回答?”

烟年摇头。

她原本未敢奢望,忽然间听得这样的言语,就像是头顶轰雷,还分不清是惊是喜,欲去欲留。

来不及仔细分辨回答卢照邻,崔府就已经去了人,说崔晔“回来”了!

烟年道:“那天家里传来消息,说你回来了,我便知道此生再无别的道理。”

谁知在飞雪楼上,卢照邻一时情不自禁的《长安古意》,那引人注目的四句之中,偏偏嵌了烟年的名字。

长安城千千万万百姓、达官显贵都懵懂不觉,唱“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又怎知道这里头掩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而烟年在第一次听说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心头通明。

同时她又有一种深深地悚惧,她知道此事怕是藏不住的

后来卢照邻因此诗入狱,烟年情急之下,便请崔晔相助。

虽有惊无险放了出来,那一身的病却也由此而起,因此细寻这其中的种种纠葛,实在是无法可说。

——直到此刻崔晔才发现,兴许不该怪烟年。

他跟烟年两个本就非一路之人,或许,只是或许,若没有卢照邻的存在,他们两人至少也会相敬如宾平淡一生,毫无破绽。

但在这世间,总有那么两个灵魂,是彼此相应而生的。

崔晔看着肩头颤抖不休,似哭似笑的烟年,忽然道:“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烟年眼中流露惊异之色。

隔着屏风,崔晔似笑:“我本以为这一首诗是他送给阿弦的……原来竟不是。”

那天崔晔前去相送卢照邻,阿弦亦追出城,这四句正是崔晔从她所持的卷轴上所见。

当时还觉着卢照邻对阿弦倒也颇为“深情”了,只是后面两句未免有些凄惶。

此刻看着这般的烟年,心里却竟“无师自通”了。

“一分手,怜无声”,他哪里是给阿弦的。

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

同虞娘子说起今日去国公府所经历种种,叫她放心。

虞娘子道:“殿下虽然向来荒唐不羁,但今日的情形实在大非寻常,我生恐有什么不妥,想到少卿素来是极好的,便找了人去报信,少卿可找到你了?”

阿弦听提起袁恕己来,有些不自在:“找到了。”转身就要回房。

虞娘子一把拉住:“倒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他,实则心里也怕连累了他,毕竟殿下那个性子,发作起来是六亲不认的,难得少卿肯答应,到底详细如何?”

阿弦只得说道:“放心,并没什么事,他是去户部找到我的。没跟周国公冲突。”

虞娘子这才念了一声“佛”:“这倒也罢了。”

阿弦瞥她一眼:“姐姐,以后若有事,不要再烦劳袁少卿啦。”

虞娘子道:“这又是怎么?”

阿弦道:“人家堂堂大理寺大官儿,不好去搅扰,何况总劳动他,给别人看见了不免会嚼舌闲话。”

“又有什么舌头可嚼的?”虞娘子问道。

阿弦道:“多着呢,比如说我抱大腿之类。”

虞娘子笑道:“谁若是想抱只管让他们抱去,只怕腿抱不着反被狠狠地踢一脚,袁少卿也不是见谁都对他好的。”

阿弦只觉耳朵生刺:“罢了罢了,总之不可总是麻烦人家。”

虞娘子狐疑:“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阿弦忙道:“没有没有。”

虞娘子半信半疑看了她片刻,终于道:“那好吧,你自个儿说,如果真的有什么急事,我不找袁少卿,却要找谁救火?”

阿弦本来立刻就想说“阿叔”,但偏自觉两人正闹“别扭”,上次崔晔去户部找她她还不理呢,怎好觍颜麻烦。

可是长安除了崔晔,另外跟她相识的不过是陈基了,更沾手不得。

至于许圉师,那是个老好人,又是上峰的上峰,也不好去烦扰。

阿弦一时还真想不到,只得道:“怎么总盼着我有什么急事?我好着呢。”不等虞娘子再说,阿弦哧溜钻进里屋。

她掏出崔晔手书的那《存神炼气铭》,从头到尾又联了一遍,才倒头睡下。

——“陛下……陛下!”

一个脆嫩的声音急切地呼唤,像是找不到人了。

循声而去,越过深深森然的宫阙长道,直直地闯入寝殿。

两侧的烛火随风幽幽闪动。那影子却着急地往里飘去:“陛下,您在哪里?”

一身精致宫装打扮的魏国夫人飘过长廊,左顾右盼,她试着去摇醒那旁边侍立的宫女,那宫女却在半梦半醒中冷地打了个寒噤,又缩了缩脖子,如此而已。

魏国夫人无助地叫道:“陛下!回答我呀?”

终于她找到一个方向,极快地掠了过去。

内殿,高宗李治卧在榻上,合眸而睡,魏国夫人上前扑了过去:“陛下,快醒醒。”

高宗纹丝不动,魏国夫人扑在他的身上哭道:“陛下,有人要害我,你怎么还在睡?”

她又哭又叫,还试图将高宗拉起来,对方却并不理会。

魏国夫人垂泪道:“陛下,你怎么不理我了。”她跪在榻前,梨花带雨:“皇后要害死我,陛下是要见死不救么?”

她哭了半晌,忽然若有所觉。

魏国夫人回过身,直直地盯着阿弦:“是你吗?你能看见我吗?”

榻上,阿弦猛地打了个哆嗦,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蹭蹭倒退,背抵在墙上。

旁边玄影受惊,猛地跳起来,前爪搭在榻上。

阿弦忙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想到方才梦中所见、以及最后魏国夫人那有些惊悚地回头直视,心兀自怦怦乱跳。

她在梦中看见魏国夫人的鬼魂游走在深宫,还试图唤醒高宗,但贺兰氏好像也发现了她?

这个梦境已经超越了诡奇的程度。

清晨起身,草草吃了早饭,阿弦仍回户部。

果然王主事一早便到,问起昨日阿弦因何缺席,阿弦便编造了个理由,不敢便说是给周国公揪了去。

才回库房,黄书吏飘了过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十八弟,昨日怎么样了?”

阿弦道:“什么怎么样?”

黄书吏笑道:“不要瞒我,昨日我听见袁少卿说喜欢你,难道你竟无动于衷。”

阿弦道:“你怎么这样可耻,偷听别人说话。”

黄书吏摇头晃脑道:“这个怎么是偷听,读书人做的事,叫做窃听。”

阿弦嗤之以鼻。

黄书吏却又笑问:“我说袁少卿是不错的,难道你叫人家碰了一鼻子灰去了?”

阿弦被他一再追问,想到昨日的情形,心有余悸。

就在发现袁恕己早知道她是女孩儿后,有些感觉就变了。

比如在此之前,如果袁恕己会握住她的手或者揉揉她的头,阿弦都会随他为之,因觉着彼此打打闹闹地无伤大雅。

当初在豳州桐县的时候,一个衙门里的公差们还会经常如此呢,好的时候嬉笑打闹,不好的时候吵得脸红脖子粗,彼此过招切磋的时候也有。

故而这对阿弦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今日得了黄书吏的提醒,又回顾袁恕己往日对自己的种种,阿弦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袁恕己……是不是对她太好了些?

就在阿弦从梯子上掉下来,他抱住她不放之时,阿弦确信有什么不对了。

在他双目灼灼靠近之时,她的心中已警铃大作,本能地想要逃之夭夭,这种情况实在是陌生且又有一丝尴尬,阿弦有些无法应付。

但袁恕己将她的退路都封死了。

“我喜欢你。”

他竟是怎么说出来的。她虽然的确是个女儿身,但心里从来当自己是个男孩儿,除了偶尔跟陈基相处之时会有些许女孩子的自觉,对其他人从来一视同仁。

尤其是袁恕己,最初她可是以小下属的身份跟随,一开始袁恕己对她也不算很好,只是日久天长地才彼此信任,但……绝不是这种。

汗毛倒竖的感觉,阿弦瞪了袁恕己片刻,结结巴巴道:“我、我也喜欢少卿,喜欢阿叔,这……这有什么可稀奇,不必说出来。”

她并没有给袁恕己补充解释的机会,已经离弦之箭般窜出了库房。

见黄书吏只管打听,阿弦道:“你真是个八卦之鬼,又问我做什么,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在场看着。”

黄书吏道:“我哪能那样失礼?”

阿弦白了他一眼,入内整理档册,黄书吏却始终跟在身后。

两人闲话片刻,阿弦忽然想到一件事:“昨日你说你不能离开这书库,也不知原因?”

黄书吏道:“正是。”

阿弦道:“那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书库?单单地就在这里,而非什么别的地方?”

黄书吏语塞,片刻道:“我只隐约记得自己在这里做事,大概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阿弦虽问的是他,心里却想的另一件事,沉吟道:“若是人不幸离世,而鬼魂不知道自己已死的话,那么……好像可以猜到魏国夫人的栖身之地了。”

昨日贺兰拼了命也要带她出来,一无所获。

今日也不知如何。

阿弦因想通了魏国夫人这一节,不忍憋在心里,只是若去相助贺兰,这边儿的库房营生也都要撇下了,才挨了一顿骂,若变本加厉再来一次,只怕不妥。

何况如果告诉了贺兰,以他的性格,或许要立即进宫又怎么说……皇宫对阿弦来说到底算是禁忌,非到万不得已不愿踏足。

上次幸而崔晔在场,若是赶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冒出了萧淑妃般的厉鬼,那后果不堪设想。

谁知怕什么便来什么,阿弦正打定主意,外头周国公府就派了人来,还是跟阿弦昔日相识的。

家奴慌道:“殿下醒了后,就吵嚷着要见你,还跟夫人大吵了一架呢,十八弟,快随我们走一趟,迟了的话家里头只怕鸡犬不宁,鸡飞狗跳了。”

当下忙拉着阿弦往外,正王主事经过,见状又惊又怒,跑过来喝问。

周国公府的人哪里是吃素的,便道:“什么人,也敢拦着我们殿下请人!”

阿弦见王主事脸色发黑,忙将两位劝止,又对主事解释道:“是周国公府上有紧急要事,回来后再向您请罪。”

原来昨儿贺兰敏之喝了药,昏沉睡到今日方醒,他兀自惦记着那件头等大事,自先问阿弦何在,得知被遣了回家后大怒。

杨尚道:“殿下,这会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您的一言一行要格外注意,先前把梁侯府的马车给撞翻,几乎惹出大麻烦,若非陛下宽宏,这会儿哪还容得您,休要再生事端了!”

敏之冷笑道:“什么风雨飘摇,一言一行的,我只恨没有将他撞死。”说着不理杨尚,即刻命人传阿弦前来。

阿弦被众人簇拥进府,入内参见敏之。

敏之并不啰嗦,指着她道:“小十八,昨儿我叫你做的你可没干成,今日怎么说?”

阿弦的眼前又出现贺兰氏懵懂悲伤的脸,无助地叫着高宗,偏后者都不知她的存在。

丹凤门口。

宫中的侍卫见周国公贺兰敏之一身素服急急而来,各自凛然。

只是却都不敢得罪,一个个低头垂首,恭送贺兰敏之入了大明宫。

里头的宦官们见状,早一步步冲进去报信。

敏之领着阿弦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蓬莱宫。

阿弦本来有些担心会跟皇帝陛下碰面,但这数日因为魏国夫人的死,高宗略受惊吓,又怕触景伤神,便暂时搬离殿中只静静地保养。

倒是省了些麻烦。

敏之领着阿弦而行,今日的他比昨日多了冷静沉稳,叫了个小太监来,且走且吩咐说:“我有要紧的事要见陛下,待会儿再去拜见皇后娘娘,你去看看娘娘在何处,将我的话报上。”

眼见蓬莱宫在望,敏之望着殿门口,喃喃道:“小十八,不管看见了什么,一定都要告诉我。”

阿弦起初还不确定,虽然在梦中见到贺兰氏的鬼魂徘徊在宫中,又从黄书吏那里听说死去的魂灵多半会在原地逗留,所以才陪着敏之过来一探究竟。

不过今日只有敏之在身旁,她心里其实也略有些慌张,如果只是贺兰氏就罢了,最怕的是再出一个萧淑妃那样儿的,都不知如何应付。

两人各怀心事,进了蓬莱宫。

敏之先是四处凝望,虽知道不可能,仍是徒劳地找寻,最后却将目光投向阿弦。

这是他最后跟唯一的希望了。

阿弦从外到里走了一遍,也并未发现贺兰氏的影子。

正在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在眼前的那张桌子上,忽然围坐了三个人。

分别是武惟良,武怀运,以及……正在巧笑倩兮的魏国夫人贺兰氏。

阿弦看呆了。

敏之立即发现异常:“是不是妹妹?”他着急地握住阿弦的手臂。

阿弦顾不得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场景,见三人互相寒暄,武氏兄弟奉上食物,阿弦望着那名贵的宫中糕点,几乎忍不住叫道:“别吃!”

贺兰氏却一无所知,仍是喜滋滋地。

毫不意外地,贺兰氏口喷鲜血,往后倒下。

阿弦忍不住捂住双眼,不敢再看下去。

等她反应过来,对上的是贺兰敏之审视的眼神:“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阿弦惊魂未定:“我看见了……案发那日的情形。”

贺兰敏之愣怔,继而忙问:“真的是武惟良武怀运毒死的妹妹吗?”

阿弦小声道:“我看他们热络地奉酒食给夫人了……”

敏之苦苦一笑。

阿弦道:“殿下,您为什么想要再见到魏国夫人?”

敏之奇怪地看她一眼,他的双眼仍是涂描过的红:“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阿弦正也苦笑,眼前那倒地的贺兰氏忽然慢慢站起来,她看看身上,忽然又抬头叫道:“陛下,陛下!”

阿弦看愣了,不知是人是幻。

敏之察觉异样:“又怎么了?”

阿弦无法回答,只是跟随贺兰氏往内。

一切仿佛是昨夜梦中重现,只不过这次高宗不在,阿弦看着贺兰氏左冲右突,甚是绝望,忍不住道:“你找陛下做什么?”

贺兰氏正要再往内殿翻一遍,闻言回头。

目光相对,阿弦道:“是,我能看见。”

贺兰氏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飘近过来:“十八子,能看见我?”

阿弦点头,贺兰氏看看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意:“太好了,我找不到陛下了,你帮我找一找。”

这会儿敏之在旁,双眸圆睁:“你在说什么?是跟妹妹说话么?”

阿弦道:“是。”

未曾找到的时候,敏之千方百计也要寻到,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反而迟疑了。

阿弦道:“您怎么了?”

敏之喃喃:“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不敢见到她。”

两人说话之时,贺兰氏便打量敏之,道:“哥哥怎么不理我,难道还在生我的气?”

阿弦心惊,就将这话转述给敏之。

敏之听罢,双眼越发红了,忙叫道:“没有!我没有!”

贺兰氏得意道:“我也觉着兄妹无隔夜之仇,哥哥你放心,等我当了皇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啦。”

阿弦不言语。

敏之催促道:“你怎么不说了?妹妹说什么?”

阿弦见左右并无闲人,便小声地又说了一遍。

敏之脸色雪白,倒退回去。

贺兰氏却欢天喜地道:“陛下呢?快帮我找陛下。”

阿弦道:“夫人……”

贺兰氏道:“你还站着干什么?快点找到陛下,你是哥哥身边的人,我自亏待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