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僧道:“甚好。”

那丫头忽然被点,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云绫惊疑道:“殿下?”

敏之道:“她留下,你们退下。”

云绫心知不妙:“殿下……”

敏之冷冷瞥她一眼:“滚。”

此刻,番僧的手掌摸索着那骷髅乌亮的天灵,口中念念有词。

毕竟是常伺候在侧的,对敏之的性子略有知晓,那被留下的丫头不安起来,跟着后退两步,然后跪倒在地,磕头道:“殿下饶恕。”

才叫了几声,声音戛然止住,贴在地上的手指奇异地开始伸展,抖动。

虞娘子近在咫尺,却见那丫头的脸色从正常到迅速地转作白里泛青,脸上肉皮也似在颤动不休。

而玄影呲着牙瞪着对方,不顾身上的伤,两只前爪紧紧抓地。

终于,那跪地的丫头猛地一仰头,双眼已经没了瞳仁,尽数转作惨白色。

虞娘子咬紧牙关,浑身冰凉,似乎知道将发生什么,她只能拼命抱着玄影,生恐一松手它就跑了出去,又怕一松手自己也会受不住而倒下。

最后,那丫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手足跟身躯都有些奇异地扭曲着,从背影看来,就像是一个被粗鲁拙劣缝制的人形布偶之类。

虞娘子已经不敢再看,深深低头,将脸贴在玄影额头上。

玄影却仍死死地盯着那丫头,在黑狗儿的眼中,它所见的当然不是什么“丫头”,而是一个精瘦诡炼的异鬼,因占据了人的躯壳,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打量这幅新皮囊。

就像是经受不住这新鲜皮囊的诱惑,异鬼猛地低头,向着那血肉饱满的手臂上啃落,竟生生地咬下一口肉皮,欢天喜地地嚼吃了起来!

玄影蓦地狂吠!

在敏之跟虞娘子的眼里,自然是那丫头自己在啃食自己的臂膀。

“她”不觉着疼,反而满面狂喜似的。

敏之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番僧用胡语呵斥了一句,那“丫头”才停止了自残,却仍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着唇上的血。

番僧对敏之道:“这一次附身的是早就炼化的野鬼,已不知做人是什么样的,所以才这样举止反常,如果是令妹的话,当然不至于这样粗鲁。”

就在此刻,那被附身的丫头回头,看向身侧的虞娘子跟玄影。

虞娘子因先前听见异样响动,情不自禁看了一眼,正看见那骇人一幕。她无法按捺,浑身颤抖,只好把头深埋下去。

玄影却哪里容得了这个,恨不得上前撕咬起来!

那“丫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玄影,然后一歪一扭地走了过来。

一“人”一狗对峙之中,“丫头”忽然双臂一张,躬身伏背,向着玄影露齿嘶叫!

“啊!”阿弦大叫一声,挺身坐起!

她尚未清醒,挥手乱打,正惊魂无措,手腕却被稳稳地握住。

“阿弦。”有人唤道。

恍恍惚惚,就像是回到了周国公府里,那穿风透雨飘来的救命一声。

第150章 心有灵犀

先前云绫偷偷探望阿弦的时候, 曾说起白日里被那番僧害死过一个丫头。

当时阿弦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现在却已经明了, 连同玄影受到惊吓的原因也都知道了。

——异鬼附身,对寻常之人伤害极大, 一般的躯体受不了那股阴寒,故而侍女很快暴毙。

休说异鬼, 就算是普通的鬼魂,常人也是承受不起的。

周国公之所以盯着阿弦, 正是因为阿弦的体质异于常人,不会格外排斥,也不会发生忽然“身死”的情形。

天色将明,雨声淅沥。

室内虽还点着蜡烛,但薄薄地晨光透窗而来,眼前所见的所有便朦朦胧胧, 如梦似幻。

阿弦瞪着面前熟悉的容颜,嘴唇颤抖, 终于失声叫道:“阿叔!”

她想也不想, 张手将人抱住,也不知为什么,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在榻前的人,的确正是崔晔。

被陡然抱住, 单弱的身子投入怀中,那毛茸茸地头一下子撞在他的胸口,“砰”地一声。

崔晔有些微怔。

之前崔晔本是悄悄来的,正在外间跟袁恕己密语。

说了片刻, 便听到里间儿玄影呜呜然。

袁恕己还道:“小弦子说玄影受惊了,也不知是怎么……这会儿大概也做噩梦呢,别把小弦子吵起来才好。”

却又哪里知道,做噩梦的不仅是玄影,还正有阿弦。

袁恕己毕竟不放心,正要入内看一看,就听阿弦大叫了声。

此刻袁恕己看着阿弦抱紧崔晔,担忧之余,心里又有一丝异样之感。

然而不仅是阿弦,连一并醒来的玄影也挣扎着往他身边靠了过来。

袁恕己只觉匪夷所思,不由“哈”了声。

崔晔闻听这声,迟疑举手,在阿弦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好了,没事了。”

不说则已,阿弦听着这一声,泪流的更急,无声打在他胸前衣上。

玄影抬头仰望面前之人,喉咙里也发出委屈地呜呜咽咽。

还是袁恕己开口:“你们这一人一狗的这是在做什么,像是我虐待了你们一样。”

阿弦止泪,却忍不住抽噎。

崔晔道:“真的做了噩梦么?是怎么样?”

将他松开,阿弦举手擦了擦眼中的泪,又仔仔细细将崔晔打量了一遍,确信是他无误。

阿弦哑声:“昨晚上……阿叔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没有消息?”

崔晔沉默。

袁恕己则笑道:“没有办法,我原本也不想承认你,是贺兰敏之先透露了口风,然后小弦子自己也猜到了,其实你该知道,就算你不露面不出声,她也总有法子知晓。”

阿弦想到昨夜在周国公府他的举动,道:“阿叔原本不想我知道是你?”

“知道瞒不过你,这个本没什么,”崔晔向着她微微一笑:“……至于昨夜,我另有一件事,所以才迟了回部里。”

阿弦想到那场狭路相逢,忙抓住他的双臂:“那个番僧有没有伤到你?”

崔晔道:“并没有。放心就是了。”

阿弦心里总不踏实:“当真么?”

袁恕己道:“若不是真,他如何会好端端地就在眼前?”走过来,把阿弦的手从崔晔臂上拉开,“你手上有伤,自个儿小心点,别到处乱摸乱碰,留神伤口又裂开了。”

话虽如此,他自个儿却握着阿弦的手腕,借着打量伤口的机会,翻来覆去把那只手看了几遍。

崔晔在旁,并不做声,只对阿弦道:“可还要再睡会儿?若是不睡了,我有话跟你说。”

阿弦忙道:“阿叔要说什么?”

崔晔道:“你稍微整理整理,我跟少卿在外间等你。”

阿弦一夜和衣而眠,只是这件衣裳因是袁恕己临时给她找来的,未免有些不合身,只匆匆地扯了扯领子衣襟,便跑了出来。

袁恕己因见她醒了,便出外叫侍者前来,准备茶饭等。

崔晔看着她憔悴的小脸,按下心头其他言语:“周国公为何要囚禁你?你可知道?”

之前袁恕己也曾问过这话,阿弦不愿让他替自己担心故而未曾告诉。

此时听崔晔如此问起,便老老实实说道:“周国公想要借那番僧的能力,把魏国夫人的魂魄召回,还想……想魏国夫人附我的身。”

虽然崔晔早有所料,听阿弦如此说,眼中仍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怒意。

然而他涵养绝佳,那怒色一闪即逝。崔晔道:“故而我先前叮嘱你,不可再应承他什么。周国公性情偏激,容易作出这些极端之事。”

阿弦道:“阿叔,虞姐姐还在他手里么?”

崔晔道:“是,昨夜本安排了人去救她跟玄影,没想到她临时被换了地方。”

阿弦又是担心虞娘子,又是感激崔晔,低头道:“又让阿叔为我操心劳动了。”

“既然还叫我阿叔,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一句。”

崔晔说罢,又道:“但是周国公既然生了此念,等闲一定不会放弃,只怕他还会再对你下手,也许会利用虞娘子要挟你,他知道你的性子,一旦如此,你必然会乖乖地回去是不是?”

阿弦的确正是这样想法,昨夜若不是相信崔晔,她也绝不会撇下玄影跟虞娘子独自逃走。

眼中又有些湿润,阿弦道:“阿叔,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不能坐视,不能让姐姐因我遭难。”尤其是方才梦中所见……阿弦又打了个寒战。

崔晔道:“我想跟你说的,正和这个有关。你听好……”

他微微倾身,略靠近阿弦耳畔,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

阿弦抬头:“这样使得么?”

崔晔道:“使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周国公才会收敛。”

阿弦道:“会不会因此牵连少卿?”

此时在外间,袁恕己其实已经站了半晌,正欲迈步进来,蓦地听见提到自己,便又止步。

却听阿弦道:“昨晚上少卿前去国公府,已是得罪了殿下,若还闹出来,我……我实在不想再牵连他……”

袁恕己听见了想要听见的,当即含笑道:“若我说我愿意被你牵连呢?”

说话间已走了进来:“也算是从豳州开始就跟着我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何况昨夜晚已经撕破脸了,现在再回头去赔笑脸抱大腿也是晚了。”

阿弦哭笑不得:“少卿……”

袁恕己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我倒要问问你,我之前问你周国公因何捉你,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他一问,你就乖乖地全说了?”

阿弦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偷听:“我、我……”

崔晔道:“阿弦只是不想你关心情切,越发插手其中受到牵连而已。”

袁恕己道:“那她怎么不怕牵连你啊?”

崔晔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阿弦叫我‘阿叔’。”

袁恕己无言以对,——阿弦叫崔晔“阿叔”,叫他却始终是“少卿”,的确是“亲戚”有别。

但不知为何,这种想法让他心里莫名地舒坦了几分。

袁恕己笑道:“噫,终于有做人长辈的自觉了?可喜可贺。”

当初袁恕己因崔晔不管阿弦,曾也这般冷嘲过,如今见他揶揄,崔晔只又一笑,道:“我方才告诉阿弦该如何行事,接下来,就有劳少卿了。”

“好说,小弦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崔晔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阿弦竟觉不舍:“阿叔!”

崔晔回头:“好生呆在大理寺,事情未曾进展之前不要离开少卿身旁。”

对上他的眼神,阿弦蓦地想起另一件压在心底的事,拔腿跑到崔晔跟前:“阿叔……”

崔晔察觉:“怎么,还有事?”

刹那又觉口干,阿弦咬了咬唇,终于说道:“先前、先前是我……错怪阿叔了,我不该……曾经怀疑阿叔……”

阿弦所指的,自然就是卢烟年之事。

只是没头没脑地忽然说起来,袁恕己在旁一头雾水,也不知崔晔能否明白。

忽然他道:“我知道。”

“知道?”阿弦愣愣。

“我知道,”崔晔温声回答,望着她疑惑的眼神:“昨日阿升回府后,曾说见过你,还说你问我好不好。”

阿弦仍旧不解。

眼底有一抹光明的笑意,崔晔道:“以你的脾气,既然问我好不好,自然是因为知道了来龙去脉,对我放心的缘故……兴许还如现在这样觉着有一些愧疚……”

唇角一扬,他笑了笑:“不然的话你心中存有芥蒂,是绝不会理我好不好的。”

这个道理,昨夜崔升跟他提起阿弦问候的时候,他已经明了。

望着呆若木鸡的阿弦,目光扫过她的右手,崔晔道:“不要胡思乱想,我说过不想你再伤着自己的,你既然不会对我失望,也别叫我对你失望。”

抬手在阿弦肩头轻轻一按,他转身而去。

阿弦望着那道卓然背影,想要追过去,双脚却无法挪动。

袁恕己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来龙去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他明明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偏偏这一句句地合起来,他却半点也不明白,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这些他不懂的话,这种感觉太讨厌了。

阿弦举手,在额头抓了一把,忽地笑笑:“我只是高兴……并没有信错人而已。”

袁恕己眼珠转动:“你信他?那……你是不是也信我?”

阿弦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也信少卿啦。”

当然也相信袁恕己。

可是,大概不会像是方才同崔晔面对面……被他看穿心迹,读懂每一个小小情绪、那种油然而生的舒适自在之感了。

隐隐震撼,又如此奇妙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如鹿撞”,奇妙~

书记:她力气太小不够劲儿,过来我撞一下,让你感受啥叫“心如虎撞”,更奇妙~

玄影:还有汪!

第151章 皇后钦点

这日清晨, 渐渐地雨散云收。

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大理寺卿下轿之时, 抬头看一眼头顶晴空,心情上佳。

但就在他步入大理寺之后, 正卿的心情就从晴空万里转作阴云密布、雷声轰响。

起因是两个人。

公房之中,正卿看着面前的袁恕己, 心想:“当初陛下点此人到本部的时候,为什么我并未竭力劝阻?”

大理寺卿觉着自己大意了。

当初留袁恕己的时候就该知道这是一个刺头, 偏偏后知后觉,如今他屡屡惹祸上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强接手人头案牵扯到梁侯身上,好容易跌跌撞撞惊险万分地度过难关,他非但不知收敛, 反变本加厉,又开始琢磨更棘手的人了。

正卿心里乌云同惊雷滚滚之际, 被他腹诽的这位却是面不改色, 通身无惧天地的气质。

实在碍眼之极。

大概是见正卿沉默不言,袁恕己道:“原告毕竟是户部正职的官吏,这件事不可等闲视之,若周国公果然有掳劫人口私自囚禁官员的罪行, 大理寺责无旁贷。”

然后他看着身旁的阿弦:“你放心,正卿并非那等畏惧权贵之人,若此事属实,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阿弦看着袁恕己一本正经的模样, 怀疑他这种说法,却佩服他的演技。

之前崔晔同阿弦所说,就是让她在大理寺将周国公强掳官员之事告发。

毕竟贺兰敏之一旦盯上她,绝不会善罢甘休,要截断他的后路,就要将此事张扬出去,最好闹得人尽皆知,上达天听,才能约束他收手。

所以就在方才大理寺卿进门之后,袁恕己便陪着阿弦来到,当面告发周国公贺兰敏之掳掠人口私自囚禁。

大理寺卿正头大,听了袁恕己这句,浑身一抖,觉着对方又毫不留情地给他心头插上一刀。

“你!”大理寺卿忍不住,举手指向袁恕己,却又强忍,只对着阿弦挥挥手:“朱给事先退下,我有话要跟袁少卿商议。”

阿弦遵命退了出门。

袁恕己道:“当务之急,是要快往周国公府一趟,毕竟按照原告所说,那虞娘子还被囚禁在周国公府,若是迟误前往,有个万一的话……”

大理寺卿打断他的话:“少卿你到底想干什么!”

袁恕己道:“您这是何意?”

大理寺卿道:“据我所知,十八子原先是周国公府的侍从,我甚至听说周国公相待甚厚,怎么会转眼作出这种掳劫囚禁之事,应当是他们私底下有什么龃龉,又何必大张旗鼓闹到这里来?”

袁恕己道:“若非昨夜我正好经过周国公府,发现府中起火……只怕小弦子已经陷在府中了,何况小弦子已经提告,于情于理,您都该接案才是。”

“袁少卿,我拜托你不要再害我了!”大理寺卿忍不住,唉声叹气,“之前梁侯那件事已经赔了我半条命,如今又是周国公,你是跟长安城的皇亲国戚们八字相冲不成?”

袁恕己笑道:“大人,这可不是我找上他们的,他们若是不涉案,我又如何敢招惹呢。”

“那你就避开些,躲远点儿,”大理寺卿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样,“再说你挑谁不好,梁侯跟周国公,可都是天后的人……上回梁侯的事,是皇后大度,不计较,但是周国公跟梁侯又不一样,何况魏国夫人新丧,你就消停些,不要总是跟他们对着干!”

袁恕己敛笑正色道:“若不是人命关天,属下又怎敢惊动大人,何况如今小弦子乃是户部官员,您若是不管,就是纵容皇亲国戚欺压朝中官吏,等这件事捅到陛下跟天后面前,您觉着依照皇后的脾气,是会如何处置?”

大理寺卿心头发寒。

虽然敏之是皇后所宠爱的人,但是武皇后的心思到底如何,却并非是能被人臆测到的。

何况上次梁侯犯事,武皇后也并未表露出袒护之意,反是陛下相护……

避祸自然是正理,但如果马屁拍到马腿上,被皇后以“不作为”的罪名踢上一脚,那又往哪里说理去。

大理寺卿心头掂掇,犹豫说道:“这个……你且再让我深思。”

袁恕己道:“按照小弦子所说,她担心周国公还会对她不力,大人若是怕得罪周国公,不如先将此案接下,记录在册,若将来陛下跟皇后问起来,好歹我们有个正在调查的借口。”

大理寺卿斜睨他,总觉着有种要上贼船之感,然而他的内心仍是拒绝的。

两人在内相持不下,阿弦站在门外,不知大理寺卿是个什么决断。

她仍是担心虞娘子,沿着廊下缓步而行,不时回头看看,然后再向着门首张望一眼,恨不得立刻前往国公府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