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徘徊间,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道:“你果然是来任职的?”

一人答道:“正是。”

“为何我们并未听说今日有什么来任职的人?”

“呵呵,原本是我心急来早了一步,稍后自有旨意跟吏部的文书递送。”

“笑话,既然都没有任何文书,我们怎能相信你是何人?莫不是哪里来的混子……”

阿弦听着那人声音沉稳,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便往门口走了几步。

将到门口的时候,阿弦扬首看去,却见大理寺的门卫拦着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汉子,那人国字脸,三绺长须,身量魁伟,被门卫如此盘问,却仍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忽然侍卫问道:“对了,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狄仁杰。”

阿弦听着这个名字,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她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身不由己前行几步,门外的狄仁杰也察觉有人靠近,便抬头看了一眼。

目光相对,阿弦心头一震。

“……会有个厉害的大人物来到长安。”

“十八子在想事儿呢,不要扰他……对了,你说的厉害的大人是……”

“当然是狄公狄老爷,你难道没听人说,他在汴州跟并州的时候,断案如神,名声在外。”

“啊,是狄仁杰!”

这是那天在户部的库房里,黄书吏跟那两个新鬼闲谈的话。

当时阿弦因心心念念想着卢烟年之事,并未在意,如今听见这个名字,这才记起来。

这会儿门口的侍卫哼了声:“狄仁杰?没听说过。”

忽然身后有人道:“这位狄老爷的确是来上任的。”

侍卫回头,却见是阿弦快步走出门来。

侍卫忙笑道:“咦,十八弟,你莫非认得这位先生?”

狄仁杰正也看着阿弦,双眸里流露温和笑意。

虽然是初次见面,却像是早就认识。

阿弦心里觉着奇怪,当着众侍卫的面儿,只好扯一个谎话:“是,而且袁少卿也正等候狄老爷呢。”

侍卫们这才忙道:“原来如此,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狄大人快请入内。”

狄仁杰一笑,向着两人拱手作了一揖,这才迈步进了大理寺的门。

陪着下了台阶,两人往内而行,狄仁杰道:“多谢小兄弟替我解围,不知如何称呼?”

阿弦道:“我叫朱弦,人家都叫我十八子。”

狄仁杰面上笑意更胜:“原来果然是十八子。”

阿弦诧异:“您知道我?”

狄仁杰又是一笑:“何止知道。”眼底竟大有深意。

阿弦不解这话,狄仁杰却问道:“那不知十八弟又如何知道我?”

咳嗽了声,阿弦自不能说是听鬼们说起的,便笑道:“我常听人说起大人,说你断案如神,听说你要来,都欢呼雀跃呢。”

狄仁杰笑道:“是么?我向来都在外地,本以为长安城无人知道我是何人呢。”

阿弦便也笑道:“不是有那一句话么,酒香不怕巷子深。”

两人对视,狄仁杰仰头笑了数声。

说话间将到大理寺卿的公房,隐隐地,忽然听里头嚷道:“那你说怎么办?果然带人去搜周国公府?”

正是大理寺卿的声音,带着愠怒。

阿弦听两人果然起了争执似的,心头一沉。

狄仁杰却不言语,只是又往前走了两步。

只听袁恕己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大人何必这样瞻前顾后,若是宫里头责怪下来,大不了就我去担责就是了。”

大理寺卿道:“你?梁侯案后,陛下就有些不待见大理寺,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如今你还要担责,你是不要命了?却也不要拉着整个大理寺下水!”

阿弦咬了咬唇,快步往门口走去。

正要进门,手臂却被人一把握住。

却是狄仁杰出手拦下,他向着阿弦一点头,迈步进了房中。

阿弦一怔间,便见狄仁杰徐步上前,竟拱手作揖:“这件事不如让下官来担责。”

阿弦正迈步进门,闻言几乎被门槛绊了一跤。

那边儿,大理寺卿跟袁恕己都怔住了。

袁恕己回头,却不认得狄仁杰,只狐疑地打量他。

室内一阵沉默,然后大理寺卿道:“你又是何人?”

狄仁杰拱手道:“下官狄仁杰,参见正卿。”

大理寺卿到底不比底下的侍卫们,愣怔之下终于记起。

数日之前吏部就曾告知,会从外地调一人进大理寺,据说还是天后亲自下的旨意。

所以“狄仁杰”这个名字,大理寺卿也是知道的。

因是天后钦点的人,大理寺卿再看狄仁杰之时,目光中多了些审慎,他迟疑问道:“原来是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袁恕己听他自报家门,却也隐约想起,这两天似乎听人说,大理寺将调一个新官儿过来担任空缺的大理寺丞一职。

同时袁恕己也想起方才狄仁杰那一句,惊诧之余,饶有兴趣地看向此人。

狄仁杰不慌不忙道:“下官听到正卿跟少卿因周国公府之事争执,下官斗胆,不如此案交给我来处置。”

大理寺卿先前本想竭尽全力把袁恕己压下,没想到这边儿还没按下,又有一个不怕死的跳了出来,真真流年不利。

“你……”大理寺卿定了定神,“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案子?”

狄仁杰道:“据说是周国公掳劫官吏私刑囚禁……”他回头看了阿弦一眼,“方才这位小兄弟已经将内情告诉我了。”

阿弦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她哪里对狄仁杰说过半句?

狄仁杰却只向她微微一笑。

大理寺卿做梦也想不到,武皇后钦点的人居然要主动接手周国公的案子。

但对他而言,这比交给袁恕己去横冲直撞要好多了。

毕竟这位狄大人,是皇后钦点……这就是说,他是皇后的人。

如果狄仁杰想要去办周国公的案子,这其中就有些微妙了,焉知这不是皇后的意思?又或者……皇后本另有安排。

又加上袁恕己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大理寺卿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索性顺水推舟,便将此案交给了狄仁杰。

这边儿才商议妥当,那边儿吏部的递接文书便送到了。

狄仁杰自去里间更换官服,外头,袁恕己悄悄地拉住阿弦:“这个人什么来头?你之前认得?”

阿弦摇头,袁恕己道:“那你怎么就将案子告诉他了?”

阿弦犹豫了会儿:“我并没有说,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

两人彼此相看之时,狄仁杰已经换好了官服,从内踱步而出,道:“听说还有一人陷在周国公府,就请十八弟同我一起去一趟吧。”

袁恕己打量着这“新官”,虽看着一派诚恳可靠气质,心里却总有些不大踏实:“可要我随行?”

“不必,”狄仁杰很是随和地笑笑:“既然是我来接手,少卿放心就是。毕竟少卿也算是当事之人,再行插手反而会授人以柄。以后审案的时候再请证供就是了。”

袁恕己挑了挑眉,越觉狐疑:阿弦既然并未将此案告诉他,他又从哪里知道自己是当事之人?

狄仁杰向他拱手一揖,对阿弦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弦其实早就想去周国公府,如今见天赐良机,更不迟疑,忙辞别袁恕己,同他往外而去。

袁恕己在后目送两人离开,正满腹疑窦,身后传来大理寺卿幽幽叹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这一把火,可别把自个儿烧死才好。”

且说阿弦随着狄仁杰出了大理寺,带了数员差官往周国公府而行。

阿弦看了他数眼,终于忍不住问道:“狄大人,敢问,你是如何知道国公府这案子的?”

话一出口,忽然想起来,狄仁杰来的这样及时,却也十分仓促,甚至都没有带吏部文书……吏部……?

这两个字在心头掠过,阿弦朦朦胧胧地有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其实狄仁杰担任大理寺丞是后两年的事啦

狄老爷:我感觉,这里的水有点深啊~

弦子:等到了!经典台词T—T

第152章 生死对峙

听阿弦问, 狄仁杰笑道:“我听闻十八弟常有过人之能, 不知可会无师自通?”

“过人之能”?阿弦脱口道:“可是阿叔……是不是跟崔天官有关?”

狄仁杰道:“这是你猜测所得?还是有所见闻?”

“是我猜的,不知可对?”

狄仁杰笑而不语。

阿弦见他不言语, 知道必有所忌讳,何况方才在大理寺卿面前他绝口不提别的, 当即不再追问。

狄仁杰又道:“十八弟,你把昨日经历之事再同我细说一遍, 尤其是关于番僧摩罗王的。”说到“番僧”之时,神情肃然。

虽然阿弦觉着狄仁杰的“及时出现”,或许跟崔晔脱不了干系,毕竟阿弦有什么“过人只能”的话,长安城也没几个人知道,算来只有陈基, 袁恕己,敏之勉强算是一个, 虞娘子, 还有崔晔。

然而这几人之中,陈基不可能跟才进长安的狄仁杰认识,袁恕己,敏之, 虞娘子都不可能,唯一可疑的自是崔晔。

他是吏部之人,朝中相识又多,若说同狄仁杰有些交情, 自也是理所当然。

阿弦对狄仁杰的观感也甚好,最初自是因为听黄书吏跟新鬼们议论之故,可毕竟才相识,因此阿弦在同他说起昨夜之事的时候,并没有就提自己看见过异鬼等话,只说敏之被番僧蛊惑,不知要用她做什么法。

狄仁杰听罢,皱眉道:“有一件事我须告诉你,这番僧摩罗王,我是早知其人,先前我在并州担任法曹之时,曾接手过一宗案子……”

还未说完,前方便是周国公府在望,狄仁杰道:“稍后再同十八弟细说。”

国公府中。

听说门口大理寺丞来见,敏之不屑一顾只说不见,不料家奴道:“不知何故,十八子也一并随行。”

敏之这才笑道:“竟还有胆子回来?好的很,自己送上门来,就不必我再大费周章去拿人了。”

当即便叫请人进来。

不多时,狄仁杰同阿弦带了几名差人,自外进内。

敏之自不认得狄仁杰,见是个生面孔,便道:“我以为又是袁恕己不依不饶呢,原来换了新人了。”

狄仁杰拱手作揖,道:“参见周国公殿下。今日下官奉命而来,还请殿下勿怪。”

敏之道:“你看着甚是面生,先前怎么不曾见过?”

狄仁杰道:“下官是新任大理寺丞狄仁杰,原先都在京外任职。”

敏之意外:“你就是狄仁杰?”不由坐直了些,将狄仁杰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道:“早就听说你的名头,想不到你上京后所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朝着我来了,也是缘分。”

狄仁杰道:“请殿下见谅。”他看一眼阿弦:“原告在大理寺状告殿下无故掳劫、私相囚禁,不知殿下可有何话说?”

敏之轻描淡写笑道:“你听他瞎说,小十八原本就是跟在我身边儿的,我疼他还来不及,何况他也常来我府上走动,怎会掳劫囚禁?”

不等狄仁杰回话,敏之含笑看着阿弦,以嘘寒问暖的口吻道:“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跟我开这种玩笑,赌气就是了,怎么还惊动大理寺的人?”

阿弦冷看着他:“谁跟你赌气了,虞姐姐呢?”

狄仁杰道:“有大理寺的袁少卿作证。且如今虞氏还在国公府中,不是么?”

敏之道:“小虞么……她的确在,又怎么样?”

阿弦道:“姐姐在哪里?我要带她走。”

敏之笑道:“这个只怕是不能了,你总该知道她原先是我的侍妾,如今她自愿回来,再走也是难的。”

“自愿?”阿弦震惊,“你胡说!”

敏之啧啧道:“我知道当初我把她送给了你,只是你那破烂穷酸地方有哪里比得上我府里,女人嘛,都是要锦衣玉食养着的,一旦回来,怎么舍得再去辛苦操劳?”

阿弦心惊肉跳,她当然不信敏之这话,怕的是敏之已经对虞娘子下手。

正在此刻,狄仁杰道:“殿下,既然殿下承认虞氏在府中,那不如请她出来,大家当面儿对质,将话说清楚如何?”

敏之道:“我原本不是个喜欢让自己的侍妾抛头露面的人,不过,我给狄大人你面子。”又瞥阿弦道:“也让你死心。”

敏之扬首道:“去把小虞叫出来。”

阿弦按捺不住,跑到门口眺首。

背后敏之对狄仁杰道:“据我所知,狄大人应该是昨儿才回京的,怎么这么快就走马上任了?”

狄仁杰道:“法司之事,迅疾如火,一刻也不能耽搁,下官食朝廷俸禄,自要急国之所急。”

敏之笑道:“果然像是个耿耿正直的忠臣。听说皇后对你青眼有加,以后必然也是前途无限了?”

狄仁杰不语。

沉默之中,忽闻阿弦叫道:“姐姐!”

原来她看见前方廊下出现几道身影,细看乃是国公府的侍女们,虞娘子也在其中。

阿弦早拔腿迎了上去,才要去拉住虞娘子,却被她着忙制止:“别过来。”

阿弦一愣,这会儿已经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却见并不像是受伤的模样,阿弦道:“姐姐,你怎么了?”

虞娘子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十八弟,我只是忽然想通了,要留在殿下身边儿罢了,你、你且自去吧,不要再管我了。”

阿弦心头一凉:“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虞娘子道:“这只是我的心里话而已,你、你快走吧!”这时侯,语声里才透出一抹焦急。

阿弦摇头:“我不信!是不是他要挟你了?”

虞娘子红着眼道:“没有,殿下对我很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别理我,快走!”

说到这里,虞娘子的眼神向着身侧左右逡巡了,面上是掩不住的恐惧跟担忧之色。

阿弦倒退了一步。

廊下的墙壁上,两只异鬼从窗户里爬了出来。

它们灵活而不疾不徐地冲到跟前儿,徘徊在虞娘子身侧,时而又盯着她,张开双手,露出利齿,嘶嘶有声地贴近。

虽然是泛白的双眼,但那股有恃无恐,而又满含要挟之势,令阿弦望而窒息。

寒气侵袭,阿弦咬牙道:“混账,混账……”

这时侯阿弦隐隐知道了虞娘子为何如此。

昨日在堂下亲眼目睹异鬼附体,以及那侍女的惨状,连阿弦都被吓得骇然色变,何况虞娘子——她虽然看不见异鬼,却能感觉到那股寒意就在左右。

何况这会儿在周国公府中,虽然有大理寺狄仁杰陪同,但敏之身旁的摩罗王却是个最棘手而莫测的凶顽巨恶。

敏之摆明是要留虞娘子来要挟阿弦,而虞娘子只怕也明白这点,所以才一心想让阿弦尽快离开。

正在此时,身后门口,是敏之道:“怎么,你们已经迫不及待在外头说上话了?”

阿弦勉强回头,却见敏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狄仁杰跟在后面,也随之出门。

阿弦望着敏之艳若桃花的脸,此时此刻,他仍是这般泰然自若,他当然看不见那些窜动的异鬼,但昨日摩罗王指使异鬼害死那侍女之时,他却是现场眼见的。

阿弦又看一眼微微发抖的虞娘子。

双手忍不住握紧,又牵动掌心的伤,阿弦闭了闭双眼,终于抬头道:“我知道你痛惜魏国夫人之死,所以无法忍受,才有种种疯癫之举。”

敏之原本笑得自在,听了这句,眼神才暗沉下来:“疯癫?”

阿弦道:“我也失去过最不容失去的人,如果可以,我也会想尽一切法子让他回来,但是……我绝不会如你这样,把别人的性命当成卑微的玩物。”

敏之脸上的笑已经荡然无存,他冷哼道:“小十八,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魏国夫人的命是命,难道侍女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有手足同胞,他们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也有当他们是珍宝一样的父母兄弟,也会为了他们无辜身死而痛不欲生,你为何不能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包括虞娘子在内,所有在场的侍女们闻言,有人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更有人按捺不住啜泣。

虽然有狄仁杰在身旁,敏之仍是冷笑了声,磨了磨牙,他道:“别人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弦昂首:“那么,魏国夫人的生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敏之切齿,眼中透出怒色。

阿弦道:“早知如此,我当初绝不会帮你。”

“你住口!”敏之渐渐暴怒。

阿弦深深呼吸:“有一句话我早该告诉你,你不择手段如此行事,虽如今并未报应,未必不会报应到你最爱的人身上。”

敏之一震:“你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你是因谁而手沾血腥,谁就会因此沾染这份罪孽。魏国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在,只怕也难得安宁!”

敏之厉声大喝:“你住口!”

他终于失控,撇下狄仁杰步步往前,一直走到阿弦身旁。

锐利地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敏之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妹妹不会在九泉之下,她会好端端地重生于世!”

“她不会!”阿弦握拳,决绝地回道,“绝不会!”

“上师!”敏之的怒气已经到达顶点,他抬手擒住阿弦的肩头,浑身微微发抖:“我现在,就要这个人!”

“呼……”原本徘徊在阿弦身后的异鬼们猛地窜了过来。

虽是炎热的夏天,阿弦同敏之所站之处,却赫然冰封一般。

虞娘子先前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两人对峙,随着身侧那股无处不在的寒意消退,她似乎察觉了什么,拔腿跑了上来,叫道:“阿弦!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