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偏回头道:“周国公,陛下是念在魏国夫人新丧,不忍心责怪你,所以才只叫我将那番僧拿下,陛下的苦心你可不要错会了。”

敏之冷笑。

杨尚道:“多谢梁侯,殿下自然领会,稍后还要进宫请罪呢。”

敏之低头看向杨尚,却见她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敏之暗中团掌,生生地将心头火压下。

武三思含笑道:“还是夫人有见识,果然不愧是太子……咳。”

他故意咳嗽了声,不再说下去,只又环顾周遭,最后看着阿弦,挑眉道:“十八子,这一次又有你。”

如果说敏之是不顾一切的疯子,那么武三思却是个清醒而残忍的疯子。

阿弦对他并无任何好印象,且因为上次人头案那件,只怕武三思也在记恨着她。

阿弦便只低头道:“是。”

武三思本还想多说几句,奈何地方不对,且敏之,窥基,狄仁杰都在场,武三思便勉强收声:“好了,这儿没别的事,狄大人,案子的审讯就看你了,一定要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才好。”

武三思去后,大理寺的差官将摩罗王押住,阿弦定睛看时,却见那些环绕摩罗王身旁的异鬼尽数不见,不知是因为窥基的缘故,还是有别的原因。

摩罗王被押着要去之时,回头看了窥基一眼。

窥基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忽然道:“等一等。”

官差们止步,窥基伸手进腰间的褡裢中,摸了半晌,找出一张写着字的黄纸,他走到摩罗王身旁,喉咙里一阵啯啅,然后竟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在黄纸上。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窥基将黄纸贴在摩罗王身侧官差手中捧着的那黑骷髅的头顶。

窥基又道:“别揭下来。”

这些大理寺的官差因也旧闻玄奘高徒的名声,忙都唯唯诺诺答应,便押着摩罗王去了。

狄仁杰谢过了窥基,便对阿弦道:“且随我出府。”

因虞娘子虚弱不醒,阿弦又身单力弱,有一名官差便抱着虞娘子一并出门。

窥基回头,目光却在阿弦身上。

身后,敏之因对杨尚说道:“你现在满意了?……你是不是也要跟他们一样走了干净?”

窥基忽然笑了声。

敏之道:“窥基法师笑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祖师释迦牟尼所说的八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殿下真是集于一身了。”

窥基向着两人举手一礼:“人生皆苦,殿下珍重,贫僧告退了。”

窥基拔腿往前,却见他大袖飘扬,有些庞大的身躯却似行云流水般,极快消失在了眼前。

且说那边儿狄仁杰看着差官们押解摩罗王出门,阿弦道:“狄大人,我姐姐病弱,我想陪着她先回平康坊,不知可使得?”

狄仁杰略一思忖,道:“也可。”便唤了两名差人,叫找一辆车,护送回去。

阿弦松了口气,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道:“小施主留步!”

原来是窥基追了出来。

第154章 真感情戏

阿弦回头看见窥基, 对上他明朗烁然的双眼, 不知为什么,明明并非邪魔一道, 而是正统有德行的高僧,在面对他的时候, 竟有种隐隐畏慑之意。

但是方才多亏窥基才救了虞娘子,阿弦忙站住脚, 规规矩矩地双掌合什行了个佛礼:“法师。”

窥基大步走到她跟前儿,左右又打量了一遍:“你……你是谁?”

阿弦忽然想到方才他在府里问自己的那句古怪的话,竟有些语塞,结结巴巴道:“我、大家都叫我十八子。”

窥基举手,在光头上抓了两下,好像满面疑惑:“十八子, 十八子。”

阿弦气虚:“大师傅有什么吩咐?”

窥基定了定神:“我虽听说过你的名字,没想到你居然……”

阿弦更有些紧张了, 窥基打量着她, 却忽然叹道:“这十四年你能活下来,也实在不易。”

阿弦一震,几乎后退。

她对外所报的年龄要比本来的年纪多两岁,这件事除了陈基外, 并没有人知道,袁恕己虽猜到过,但阿弦并未承认。

没想到窥基一语道破。

阿弦本要否认,可听着窥基叹息的语气, 心里却有些酸酸涩涩之感,但在此之外,又有种极平静之感,好生古怪。

“法师……”阿弦喃喃。

窥基看着她,眼里原先的惊愕跟疑惑都退却,剩下的只有满目慈悯。

窥基抬手,慢慢地按在阿弦的额头,口中喃喃念了几句经文。

先前在府中被异鬼侵袭,虽然被阿弦的怒意逼退,但脊背处仍有种冷意不退。

可随着窥基厚实的手掌贴落。阿弦忽然感觉一股暖意浸入,如同暖流般把原先的寒意都消融了。

这种跟她靠近崔晔的时候,并不尽相同,一个如同光明烈焰,一个好似融融暖阳,却同样有用。

浑身舒泰,阿弦不由吁了口气:“多谢大师傅!”

窥基收手,呵呵笑了两声道:“不必谢我。地藏王菩萨曾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似我辈诵经论道浮口夸夸之辈多如牛毛,但是如你这样……”

仿佛行走在阴阳交界,冰火之间,几乎一步一个磕绊。

命途坎坷身负异能的孩子,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却仍能在经历那许多艰难伤苦、生离死别之后仍能保持如此无瑕的赤子之心。

“你很好,”窥基点头,望着阿弦清澈无尘的双眸,“有度世之慈柔仁心,世界也必报以明光。”

阿弦不甚明白,却想到一件事:“法师,我姐姐方才被你所救,现在却还昏迷不醒,不知有没有大碍?”

窥基道:“你也看见了,她被鬼灵所侵,元气大伤,当有一场大病,减寿数至少五年。”

阿弦心惊:“法师,可不可以救一救?”

窥基道:“凡人所经历的,往往是上天注定,但这一次却是意外劫数。”

他想了会儿,忽然走到马车旁边,探头往内又看了眼,诧异道:“她的命原本不是这般,怎么会这样?”

阿弦无端心虚,不知要不要把当初鬼新娘一事说明。

窥基却并没有想打听的意思,只是又看了虞娘子几眼,才对阿弦道:“今日她原本会死,是我多来救了一救,事实上她早该亡故……”

回头满含深意地看了阿弦一眼,才继续又道:“如今这样对她而言已是最好……再求圆满反而不美。”

阿弦知道他是极有修为的僧人,既然如此说,必有道理,于是不再相求:“既然如此,我、我先替姐姐谢过大师傅之前救命之恩。”

窥基笑道:“你不必谢我,若真的要谢,恐怕还要谢你自己。”

阿弦诧异:“为什么?”

窥基微笑:“正如我方才所说,你有怀仁度世之心,世界亦会报以明光。”

窥基说罢,上了法车,浩浩荡荡而去。

阿弦亦入了车中,陪着虞娘子返回平康坊。

将到门口还未下车,就见一人徘徊在门端,阿弦心头一震:“大哥!”先从车上跳了下来。

原来这会儿等在门口的,竟是陈基。

陈基见了阿弦,急急地奔了过来:“没事吗?”才要握住阿弦的手,却见她手上带伤,“这是……”

阿弦道:“不妨事,这是旧伤。”

此刻停车,大理寺的差官帮忙,将虞娘子好生送到屋内,又有一人前去请大夫来诊看。

抽空,陈基把狄仁杰相助,拿下摩罗王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阿弦又问道:“我听袁少卿说,昨儿是大哥去给他报信的?你……是怎么知道周国公对我们不利的?”

陈基道:“我好歹也在长安混了这几年,难道不知道权贵人家的行事?尤其是周国公殿下,只不过,我毕竟官职卑微无能为力,就算贸然出手也无济于事,只怕还会坏事呢,思来想去,只得去向袁少卿求救了。本来还想去崔府,又怕人家高门不认……”

陈基低头:“你会不会觉着我太没用?”

阿弦摇头,盯着陈基双眼:“不。你自己也不要这样说。”

先前听袁恕己说是陈基报信之时,阿弦又觉意外,又有些难言的感激,心头隐动。

虽然当初两人似“分道扬镳”,但毕竟……“大哥”仍旧是关心着她的大哥。

陈基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真意,这才一笑道:“你不怪我就是了。但我虽然告诉了袁少卿,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只隐隐听说你先前在大理寺……没法子,只好在这里等了。”

阿弦道:“现在没事了,摩罗王被关在大理寺,事情又连陛下跟皇后也知道了,周国公不会再轻举妄动,何况没了摩罗王,他捉我也是白搭。”

陈基笑道:“你不要先高兴起来,仍要小心戒防。”

说到这里,脸上又挂了些苦色,苦笑道:“弦子,我现在其实有些后悔。”

阿弦问道:“后悔什么?”

“我原先只想在长安……出人头地,”陈基低低道,“但是如果当初我答应跟你一起走,现在你也不至于屡次经历这些生死艰难。”

阿弦看着他愧疚之色,心里却想到窥基法师先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转念又想起上次陈基请她吃饭的时候,两人的对话,那时候他举着那被土窟春,也曾说过“后悔”之语。

但是在那时候,阿弦心中其实曾有过一句话,只是未曾问出口。

这一刻,阿弦眨了眨眼,忽然道:“大哥连说后悔,那、那如果能够倒回去,你会怎么选择?你会留下来,还是仍旧走开?”

陈基一愣:“你说什么?”

阿弦道:“大哥说我能看穿你的心事,所以那时候离开了,那如果时光能倒回,让大哥再选一次,你会怎么选?会留下来……会跟我一起回桐县,还是……仍是选择入金吾卫?”

在这句话没问出口之前,阿弦心里有一丝的希冀,或许还有一点儿不甘心。

但就在这句话问出口之后,不等陈基回答,她自己就能给出这个答案了。

望着陈基愣怔而略有些为难的神情,阿弦笑说:“跟你说笑呢,我当然知道,早在桐县你就说过,大丈夫应该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总算跳出了那小小地地方,当然要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才是,对不对?”

陈基勉强一笑。

“我去看看姐姐。”阿弦站起身来,往里屋走去。

但是眼中忽然很酸涩,有什么沿着眼角拼命地往外涌。

将走到屋门口的时候,阿弦蓦地止步。

她的手抓着门帘,却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终于阿弦回头:“大哥。”

陈基正坐在桌边儿,怔怔出神似的。闻声也转过头来:“嗯?”

两个人目光相对,阿弦道:“我……喜欢大哥。”

陈基一惊,放在膝头的手忽然握紧。

“我、我当然也……”脸上的笑更勉强了。

陈基张了张口。

还未说完,阿弦盯着他,一眼不眨地认真看着:“我从小儿就喜欢大哥。一直到现在都是。”

就算陈基那时候说无法忍受被她看穿心迹地离开,但那一抹嫩芽仍在阿弦心头,冰封雪冻里小心翼翼地未曾斩断根苗。

陈基似乎预感到什么,他蓦地站起身来:“我来了太久了……”

“大哥喜欢我吗?”阿弦仍是望着他。

陈基的嘴唇哆嗦:“弦子……”然后他憋出一句,“不要说笑啦。你、你是……”

“我是女孩儿,”阿弦已经豁出所有:“我是女孩儿,你会不会喜欢我?”

陈基转过头来,他的双眼也有些发红,但是却没有出声。

而就是在这一眼里,阿弦的心忽然很凉。

“你……”她几乎无法出声,更加万难相信,“你知道的是不是?”

陈基的喉头一动,他本能地否认,也只能否认:“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阿弦的声音里有难以言喻的悚惧,“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知道!”陈基大叫了声,同时后退一步。

摇头,眼中的泪滚滚落下,阿弦想把陈基看的更清楚一些,但是泪很快又模糊了她的眼前。

陈基后退,然后他转身离开。

踉跄将到门口的时候,陈基听到一声沙哑的“大哥”,却几乎不像是阿弦的声音。

止步,陈基并未回头,只是低着头道:“是,我知道。”

阿弦连仔细看他的力气都没有。

陈基喃喃道:“我知道……”

然后他说:“对不住,弦子。”他仰头,深吸一口气,迈步出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阿弦似人在雾中,上下左右,皆都白茫茫一片。

本来因为陈基的那两次“后悔”触动,终于决定孤注一掷,求一个答案。

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答案。

陈基一直都知道她是女孩儿?那么……他怎会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意。

甚至有几次,阿弦本欲跟他坦白自己是女儿身,可是当时陈基却及时将话题转开。

现在想想……

最可怕的或许不是单相思,而是对方明知这份心意却视而不见,这大概就是最彻底的无情了。

那棵小心翼翼护在心底的苗芽,已被他连根拔起。

阿弦举手按在额前,遮住双眼,她张口而无声,只是倚靠着门柱,慢慢滑坐地上。

陈基撞出门,头也不回地转向来路而去。

在院外另一侧,却有两道人影悄然而立。

袁恕己目送陈基离开,咬牙乱啐:“混账,该死,生在福中不知福,快滚吧!别再让我看见!”

另一个人却仍是面无表情。

袁恕己喃喃地骂了几句,又道:“居然早就知道小弦子是女孩儿,却这样奸诈地假装不知,小弦子对他那样好……这不是玩弄她的感情么?该死的混账,亏我之前还觉着他去报信干的不错……”

失控地骂了几声,后知后觉地想起身边还有一人。

袁恕己愕然回头:“你、你……”

他本想问“你都听见了”,可看着对方面沉似水的脸色,袁恕己双眼复又瞪大:“你……是不是也跟陈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小弦子不哭,到哥哥怀里来

某只:排队

书记:谁第一?

某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关门,放治愈系小能手玄影~

第155章 做的很好

因狄仁杰的吩咐, 袁恕己并未插手此事, 然到底放心不下。

大夫将玄影的伤料理妥当,袁恕己见无碍, 便想去周国公府看看情势。

不料才出大理寺,就遇见崔晔乘轿而来。

他也并未下轿, 只掀起轿帘,道:“知道少卿是个按不住的性子, 只是这会儿就不必去周国公府了。”

袁恕己啧啧道:“你这模样,若是再配一个四轮车,持一把羽毛扇,活脱脱就是再世诸葛孔明了。”

崔晔不言语,将帘子轻轻撂了。

袁恕己笑道:“不要恼,这是赞你, 可不是说你行动不便。”

两人来至平康坊,正撞见阿弦同陈基坦白这一幕。

袁恕己愕然看向崔晔, 后者却道:“我们不如……回去吧。”

“什么?”袁恕己一怔, 忘了先前要问的话,“小弦子正伤心,这会儿你回去?”

崔晔抬眸:“倘若你正遭遇这种情形,你想让我们都看见么?”

“我……”袁恕己张了张嘴, 又后知后觉:“呸呸,你可不要咒我。”

崔晔默然无语,转身欲去。

袁恕己却蓦地说道:“我大概不会想让人围观。但是小弦子是小弦子,她不是我, 更不是你。”

崔晔脚步一停。

袁恕己已经迈步往内,将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回头道:“至少在这时候,我不想她一个人。”

崔晔看着袁恕己毅然快步入内,眼中罕见地露出些许迟疑。

且说袁恕己进门,先故意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不是说已经回来了么,怎么也没有声响。”

他进了屋门,心情还有些忐忑,左顾右盼,并没看见阿弦。

到里头看了眼,榻上是虞娘子躺着,脸色微白,不省人事。

正端量时,身后阿弦道:“少卿。”

袁恕己回头,见阿弦左手握着一块儿汗巾,低头擦着脸走了进来,头脸上全是水。

袁恕己一怔:“你……”

阿弦头也不抬道:“天有些热,方才去洗了把脸。”

袁恕己听她的声音还是沙哑的,低头细看她双眼跟鼻头也是红的……他本来是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一看她这幅模样,那满心的言语竟荡然无存了。

阿弦攥着汗巾,走到榻前先看了看虞娘子,才问道:“少卿怎么来了?”

袁恕己走到她身旁,举手把汗巾子拿了过来。

又见她的整张脸都湿漉漉地,额头上贴着几缕湿发,他便替阿弦往后抿了抿:“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