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吸吸鼻子:“没事啦,多亏了狄大人,那个番僧也被拿入大理寺了。”

袁恕己道:“我不放心的并非这个。”

阿弦道:“还有什么?”

袁恕己望着她通红的双眼,里头水盈盈地,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无端他的心也有些酸楚:“小弦子,我方才……”

才说到这里,就听得身后有人淡声道:“少卿是问你有没有伤着。”

袁恕己回身,却见是崔晔走了进来。

他仍是这般云淡风轻不染凡尘的冷清自若模样,就好像并没看出阿弦满脸藏也藏不住的伤心。

崔晔道:“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沾水?”

阿弦“哦”了声,抬手看了看:“没有。”

崔晔吩咐道:“外头都湿了,去换一换。”

袁恕己惊叹钦佩崔天官的“深不可测的修为”,却也因此反应过来,忙攥住阿弦手腕:“你总是粗手笨脚,只怕伤了都不知道,过来给我看看。”

阿弦茫然之际,被他牵着在桌边坐了。

袁恕己为她将外头纱布取下,崔晔则问道:“虞娘子怎么样?”

阿弦凝神想了想,答道:“方才大夫来看过,说是伤了元气,气血不调,对了,我还要熬药。”说着就要起身。

“别动,”袁恕己制止了她,“别只顾着别人。我叫他们帮你熬就行。”

阿弦抬头,看看袁恕己,又看崔晔。终于涩声问道:“阿叔怎么也来了?”

崔晔道:“我是陪着少卿来的。”

袁恕己意外,却也没说什么。

阿弦自顾自想了会儿,忽然问道:“阿叔,你跟狄仁杰狄大人是相识吗?”

崔晔仍是不动声色道:“是,我们同为明经出身,狄大人早我两科,是我的前辈。”

“那阿叔跟狄大人交情很好?”

袁恕己起初听阿弦问起狄仁杰,只当随口而已,又听了这句,才听出异样味道,忙看崔晔如何回答。

崔晔的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不答反问:“你怎会这样问?”

阿弦道:“狄大人到大理寺去的仓促,而且我其实并没有跟他说过周国公为难之事,他却对此一清二楚。我想来想去,只有阿叔知道内情,也只有你可能跟狄大人相识。”

崔晔不由轻笑出声:“看样子不能再小看阿弦了,这样危急险要的情势下,还能判析的这样明白。”

袁恕己心惊,忍不住歪头看去:“果然是你让狄仁杰接手此案的?”

崔晔道:“我只是知道狄公正好回京,而且他是皇后看中的人,为人刚正不阿,冷静睿智,这件事让他出头最好,你毕竟是当事者,不如他局外人妥当,而且他这样一闹,消息也传的更快。”

阿弦道:“那么梁侯又怎么忽然插手?”

崔晔见她又问此事,眼中笑意更胜,道:“梁侯向来跟周国公对头,番僧入长安的时候,他也早就留意了,加上狄仁杰亲自带人前往,梁侯当然要不失时机地踩一脚。”

阿弦怔怔然:“阿叔都算到这些了吗?”

崔晔微微仰首轻笑:“我难道真是诸葛孔明,会算无遗策么?不过一件事发生后会引发何种变故,参事各人的反应如何,大略是推的到的。”

阿弦看着他眼带微光,笑的微暖,一瞬间竟又想到窥基法师之事,本还想问,但既然他这样说了,只怕也早有所预计。

只不过就算推想到所有,但要让所有都分毫不差地向着自己所想的方向而行,这其中所付出的周密安排,却难以预料想象了。

袁恕己在旁听着也十分震动,先前他还打趣说崔晔只需要多一个四轮车跟羽扇就是诸葛亮,现在看来,倒也不是打趣,而是歪打正着。

也许从昨夜在这里相遇的时候他就开始计算这所有,一步步地让他跟阿弦随着他的计划而行,袁恕己起初还想为什么崔晔竟不露面了,难道他就这样放心阿弦跟着狄仁杰去周国公府?岂料后面还有伏招。

原来这所有的步骤之后,都有他的影子,怪道他如此端然稳坐,原来是因胸有成竹。

袁恕己不禁笑道:“我今日才服了你了。”

两个人陪着阿弦,一直说到这里,阿弦心有所思,原本那滚滚的难过之意才缓缓消退。

袁恕己替阿弦又将手上的伤略微料理,便出外叫了个跟随进来熬药,又让另一个出去买些吃食。

原来他还记得阿弦从昨夜到今日,都未曾进食。何况又遭遇那些可怖经历,如今又被陈基伤了心,精神身体双重打击,若再饮食不调的话,就算是铁石之人也扛不住。

崔晔本是来看一眼就要走的,眼见如此,只得陪着坐在桌边。

在他两人的劝哄之下,阿弦才勉强吃了些东西。

正那小兵熬好了汤药,阿弦立刻起身,捧着入内喂给虞娘子吃。

袁恕己便也放下筷子,自忖度心事。

崔晔瞥他一眼,忽地问道:“少卿在想什么?”

袁恕己忖度道:“我觉着小弦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未免凄惶,虽然有个虞娘子照料,可若有个头疼脑热,却是照看不过来,何况这平康坊龙蛇混杂,着实叫人不放心。”

崔晔听他说了这许多,已经猜到他的用意,却问:“那么少卿的意思是?”

袁恕己道:“我在崇仁坊有所宅子,但因大理寺的这个差事,我不常回去,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空置的。那里的境况总要比平康坊这里好些,所以我想……不如让小弦子过去住,我那边还另有两个小厮,好歹有个照应。”

崔晔沉默。

袁恕己道:“你怎么不说了?”

崔晔道:“这件事你同阿弦说就是了,只看她的意思。”

袁恕己道:“那你没有意见么?”

崔晔道:“只要阿弦答应便可。横竖少卿也是好意。”

袁恕己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想到一件:“万一小弦子固执不肯呢?”

崔晔一笑,袁恕己隐约有些瞧破:“你总不会就算到她是不肯答应的?你……”

他忙又道:“我把实话告诉你,待会儿我出口的时候,你劝着她些,我看小弦子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帮两句,她一定不会推辞。”

崔晔道:“我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少卿是知道的。”

袁恕己道:“你这口吻像是要推她进火坑,方才明明说我是好意的。”

崔晔垂眸看着桌上菜碟,道:“我觉着这样藿叶羹很不错,少卿请吃。”

“我不爱吃藿叶。”袁恕己随口答道。

崔晔道:“但我觉着甚喜,请少卿吃自是好意。”

“可是我……”袁恕己本要说不对自己的口味,但转念一想,猛抬头看向崔晔,“你……”

四目相对,崔晔道:“这明明也是我的好意,少卿为何会拒人千里?”

袁恕己张了张口,心想他这个比方十分荒谬,心里有一万句能反驳他,但……

正在彼此对视,各怀心思,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道:“十八,十八!”

两人并未立刻就动,那声音叫了一会儿,大概是因并无动静,索性便走了进来:“你今日怎地又不去户部,还去大理寺打什么官司,你……”

这人竟有些气急败坏似的。嚷嚷间将到屋门。

不防袁恕己因崔晔那句话心头正恼火,听此人如此无礼,便一拍桌子喝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那人正遥遥地看见堂下有人对坐吃酒,本还以为其中一个是阿弦,猛然被袁恕己一声怒喝,吓得一个哆嗦。

定睛再看,才脸色大变地垂首,哆哆嗦嗦道:“原来是崔侍郎,袁少卿……我、我不知两位在此……”

袁恕己喝道:“你不要管我们在不在,你又是谁,这样无礼吵嚷什么?”

“我、下官……”更加语无伦次。

来者六神无主中,阿弦闻声赶了出来,见状忙迎出来:“主事。”

原来这来人竟是王主事,他本就有些体胖,一路赶来又被袁恕己呵斥,吓得满头出汗。

这会儿见了阿弦,才如见了亲人般道:“我以为我找错地方了……十八,你在怎么也不……”

还未说完,袁恕己起身走了过来,王主事瞥见他的冷脸,想到种种有关他的传说,不敢做声。

何况背后还坐着个更不敢招惹的人呢,想到自己方才的“造次”,也不知有没有冲撞到……那汗流的更急了。

阿弦见王主事站战战兢兢,忙解释道:“主事,是我疏忽了,因为一件公案缠身,方才才得闲回来,故而不曾去户部。”

当着那两个人的面,王主事就算是冲天的气焰都消散无踪,胖脸抖动:“我、我就是担心有什么事,所以跑来看看。”

举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不敢抬头,生恐跟袁恕己凶狠的眼神对上。

阿弦察觉,忙回头道:“少卿,你且先回坐。”

袁恕己不动:“你们说什么,我也听听无妨。难道还避着人的?”

“少卿。”阿弦只得推了他一把。

袁恕己这才哼了声,转身回座。

这边儿王主事发现他去了,偷偷地松了口气。

阿弦道:“还让您特意跑来,实在对不住。可是有事?”

王主事口干舌燥,不敢再说,只想速速离开:“没、没事……”

阿弦却想到一件,忙问道:“是了,涂家的那案子,主事打算如何处理?”

王主事来此其实也正有这件案子的原因,本不敢提,见阿弦提起,才道:“原本听你说了石龙嘴的事,我思来想去,今日特又跑了一趟兵部,然而兵部的大人坚称无事,我看他们不耐烦的模样,倒像是觉着我在无事生非。”

阿弦想到崔升的点拨,因道:“您劳累了。我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我想将此事如实禀告许侍郎,让许侍郎跟兵部的人交涉,不知道您觉着如何?”

若是在之前,王主事一定要呵斥她越级胡为,可是如今看见袁恕己跟崔晔都在里头坐着,越级的恐是自己……忙道:“此计甚妙!就这么办!”

阿弦见他松口,便忙行礼:“多谢主事。”

王主事干笑两声:“不必多礼,有了妥帖解决的法子最好,我心里也想着水落石出、不冤屈一个人的。好了,既然你忙,我就不打扰先回去了。”

阿弦知道崔晔跟袁恕己在,所以王主事很不自在,当即并未挽留,送出院门。

仍回堂下,袁恕己问道:“方才你说什么法子,什么找许侍郎?”

阿弦便把涂明之事说了,道:“我听崔二爷说许侍郎为人随和交际有广,所以想求请侍郎出面儿。”想到今日在周国公府跟武三思狭路相逢,若武三思知道此事跟她有关,必然难为。

袁恕己道:“你才到户部多久,便又接手这样棘手的案子。”

说着看一眼崔晔,袁恕己心中转念,便把提议去崇仁坊的话先压下,只是劝阿弦多吃些东西而已。

眼见时候不早,袁恕己叫了个官差驻留,两人告辞。

出来院中,袁恕己上马崔晔入轿,眼看走了一段儿,袁恕己才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就不管她了?”

轿中毫无声息,这一句话似泥牛入海不见波澜。

袁恕己探臂敲了敲轿顶,催促道:“天官,崔侍郎,我跟您说话呢,不是算无遗策孔明再生么?麻烦您给我指一条明路如何?”

轿中崔晔才道:“我并非不答,只是不敢作答。”

袁恕己奇道:“这是从何说起?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天官惧怕的?”

“有。”

“是什么?”

轿子里似传来一声很淡的笑声,然后崔晔轻声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袁恕己微怔。他听出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也明白这其中是何意思,不明白的是,崔晔为何要对自己说这句。

诗经《宛丘》这一篇,意为诗人恋慕一名巫女的祭祀之舞蹈,这乃是第一句。

但第一句就点明这份炽热的恋慕其实“无望”。

“你莫非是说……我……”他的心忽然怦怦急跳。

崔晔道:“我所不能揣测者便是。所以我不能告诉少卿你该怎么去做。”

袁恕己听了这句答复,心头那不祥的躁跳才为之稍安。

也许……他心中琢磨着《宛丘》的那一句,也许崔晔念这句,并不是在说他,而是有感而发地在说阿弦。

是,一定如此。

来至岔路口,袁恕己告别自回大理寺。

轿子依旧缓慢往前,崔晔双眸微闭,心中所想,却是之前在院门外所听见的阿弦跟陈基的对话。

直到耳畔听到熟悉的声响,崔晔道:“停轿。”

轿子落定,崔晔撩起帘子,抬眸看时,却见一队禁军正沿街而过,最前的青年武官身在马上,身姿挺拔,面容周正,大约是有所感知,这人回过头来。

目光遥遥相对刹那,这人便翻身下马,来至崔晔轿前。

他躬身行礼:“天官。”

崔晔望着他,看出青年看似平静的神情底下一丝紧张,以及一抹无法形容的郁郁。

崔晔道:“你做的很好。”

陈基微惊,抬头看向崔晔。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这一次不是要治愈了吧?

阿弦:不错,是咬人!

第156章 鬼犹如此

过午之后, 虞娘子醒了过来。

眼见阿弦双眼红肿, 虞娘子虽仍身子虚弱,却撑着笑说:“我竟还活着呢, 可见也是命大。”

阿弦道:“不要多话,大夫叫好生休养。”

虞娘子抬手压在阿弦手背上, 眼神温柔地看她:“当初到你身边来,其实是我存着私心, 我……从懂事开始,就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但从那一夜后,就把你认做最亲的人,所以虽然看似在照料你,实则是因为守着你才能活, 是你在照料我才是。但若因此而连累你,我却还不如一早就死了的好。”

阿弦一震:“姐姐!”

虞娘子一笑道:“我多活一天都是赚了的。再不许你为了我伤心落泪。”

先前因为崔晔跟袁恕己两人来了一趟, 他两人有意无意引阿弦的心思离开陈基身上, 故而才勉强忍了伤感,后两人去了,阿弦进来守着虞娘子,思前想后, 不免更勾起伤心无限,脸虽又洗了一遍,只能冲去泪痕,眼睛的肿却又狠了几分。

此时听了虞娘子的话, 阿弦揉了揉鼻子忍住泪:“我并没有伤心,你也快点好起来。”扶着她缓缓躺倒。

虞娘子仍有些不放心:“是了,周国公……不会再为难你么?”

阿弦便把今日之事简略告知。虞娘子大为欣慰,道:“真好,这才叫吉人自有天相呢。因你人好,各路神仙都来相助,到底是邪不压正,连周国公那样强横霸道的人也是无法了。”

过午,阿弦惦记着涂明之事,便叫那小兵代替照看虞娘子,自己匆匆赶到户部。

正许圉师在,阿弦将涂明一节禀知。

许圉师听罢:“这件事我本就觉着有异,故而特意叫王主事去做。谁知拖延这几个月都没着落,幸而有了进展。” 他并不像是王主事一样暴跳难为,却又详尽问了阿弦些细节。

末了许圉师道:“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石龙嘴的?据我所知,你并没看过这卷宗,何况那石龙嘴底下的冰湖,更是卷宗里都没有记录的。”

阿弦看着老者含笑探究的眼神:“我……”

本可以扯谎的,但是面对这样和善的长者,阿弦竟无法出口,只低低道:“是个知情人告诉我的。”

许圉师问:“却不知……究竟是哪个知情人?我不是逼问你的意思,若不能说就罢了。”

阿弦干咽了口唾沫:“侍郎,能不能,能不能等事情有了进展后我再告知?”

“无妨,”许圉师极好脾气地笑笑,“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先去吧,等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那会儿你也告诉我真相,好么?”

阿弦用力点了点头。

阿弦本以为许圉师还会问去大理寺报案之事,谁知他竟只字不提。

但毕竟涂明的事有了着落,阿弦总算松了口气。

才辞别许圉师出门,回到库房,却见王主事在门口徘徊。

阿弦上前行礼,王主事拉住她,满面含笑:“你去向侍郎禀告了?侍郎怎么说?”

阿弦道:“侍郎已经答应了。”

王主事道:“我就说侍郎定会应允此事。”他咳嗽了声又问道:“对了,先前怎么袁少卿跟崔天官都在府上?”

阿弦道:“那两位大人都是旧时相识,知道我有事,顺路进去探了声。”

王主事见她神色如常,却仍悬心:“我今日去的时候着急了些,也不知有没有冲撞崔天官……”

阿弦道:“您放心就是了,天官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王主事探了究竟,又嘘寒问暖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去了。

阿弦仍回库中,如此一个多时辰后,忽地见一道影子从书架后闪了出来。

阿弦笑道:“先生今日怎么这样早,不怕了?”

黄书吏围着她转了一圈儿:“你身上有种佛气,引得我都藏不住了。”

阿弦道:“佛气?”

不知是否错觉,黄书吏的身上浮现淡淡地光芒。

他自个儿也没发觉,自顾自道:“长安城里修为达到如此的高僧,屈指可数,且你身上的佛气绵和淳正。你又有什么缘法认得这样的高人了?”

阿弦道:“你说的是窥基法师,我今日在周国公府见着他了。”

黄书吏吓了一跳:“我听它们说,西域来的魔僧就在周国公府。”

阿弦道:“不怕,他如今被大理寺关押了,对了,关押他的人正是前天你们提到的很厉害的狄仁杰狄大人呢。”

黄书吏哈哈笑道:“果然不愧是狄大人,才进长安就引得这样轰动。”

说了这句,忽然愣住。

阿弦道:“先生怎么了?”

黄书吏举手在额前抚过,又摇了摇头:“我方才、方才忽然想起……”

阿弦道:“想起什么?”

黄书吏身形往后倒退,面上露出难过之色:“我……”

阿弦忙跳起身:“您怎么了?”

黄书吏抬头看向她,目光却又越过阿弦,他转头四顾,像是第一次认得这库房一样。

阿弦也随着紧张起来,黄书吏转圈儿打量了一遍,喃喃道:“是这里、是这里……啊,我得赶紧告诉……”他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双臂一振,往门口的方向掠去。

阿弦叫道:“先生!”忙跟着奔出去几步,却见黄书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

阿弦正怔然无措,身后那两个新鬼探了出来,叫道:“很好闻的佛气……黄先生怎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