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本来掩起的院门方才被它撞开,逢生低低呜了一声,无精打采,耷拉着虎头走了出去。

且说阿弦被崔晔抱进堂下,才终于后怕起来,一张口,“哇”地哭了起来。

崔晔一怔,忙道:“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我已经把逢生赶出去了。”

阿弦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控诉:“我还问过你、老虎会不会出来吃我,你还跟我玩笑……”说了这句,更加委屈。

不是说他的老虎是挑食的么?怎么今晚上就不挑了?泪好像泉水一样奔涌。

崔晔也是百思不解,又见阿弦如此,有些愧疚,也觉疼惜,陪着小心道:“阿弦不哭,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

阿弦揉了揉鼻子,忽然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会儿,她蓦地有想起来,先前逢生腾空而起,她脸上那种柔柔的有些暖的感觉……那是……

“是它的肚子!”阿弦后知后觉。

——那根本是逢生擦着她脸颊跃过去,腹部的毛蹭过来的触感。

一念至此,后怕更放大了数倍。

崔晔略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所指,见阿弦满面泪痕狼藉,来不及掏帕子,便举起袖子给她拭泪:“好了,我知道,阿弦受惊了。”

“都怪你!”阿弦抽噎着大叫。

“是,”崔晔承认,“都怪阿叔。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叫人把逢生关起来,不许它再出来。”

就算是在桐县,最融洽相处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这样温言款语地顺着她说话。

“不要哭了。外间都听见了。”声音里又透着几许无奈,原先的淡冷清明荡然无存。

——生平第一次留宿“客人”,就夜半闹得这样惊天动地,阿弦的哭声传出去,也不知府里的人作何想法。

为今之计,只能盼这院子地方偏僻……不至于被人听得清楚罢了。

外间的草虫们重新开始鸣叫。

只是它们也像是受了惊吓,起初瑟瑟地,有些凄凄惨惨的意思,又过了半刻钟,才终于恢复了平日那种悠闲自在的调子。

随着心底的惊恐慢慢散去,阿弦总算回神。

只是因先前受惊又声嘶力竭地大哭,一时抽噎未停,又打起嗝儿来。

忽见崔晔仍是先前抱着她放下的半跪姿势,一怔之下,阿弦大不自在,忙坐直了些。

崔晔见她不停地打嗝,起身倒了一杯茶:“像是方才吓到了,压一压。”

阿弦“唔”了声,低着头双手接过,慢慢地喝了几口:“我、我没事啦。”声若蚊呐。

崔晔道:“真的没事了?”

点头,冷不防脸颊上没干的泪滴随着乱掉下来,阿弦忙举手抹了一把。

崔晔方松了口气:方才受惊的何止阿弦,连他也是魂飞魄散,所以才失控地骂了逢生。

眼见阿弦镇定下来,崔晔也才神魂归位,同时神智回归。

他开始觉着不对。

崔晔蓦地站起身来,走到厅门口,抬头往外打量。

夜色之中,庭院又恢复先前的静谧安详。

恬淡的月光,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木,伴随着草虫的吟唱,花叶们发出轻微地刷刷响动。

他冷然端详良久,才又回到阿弦身旁。

“阿弦……”崔晔轻声问道,“你先前出去做什么?”

阿弦不大好意思说自己吃撑了,便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崔晔道:“那,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阿弦愣了愣:“什么奇怪的事?”

崔晔仔细看着她的脸,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让他不安的设想,也许是他多心了?岂不是平白让她多一份惊恐?

但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阿弦,你听我说,”崔晔思忖片刻,道:“逢生绝不会主动伤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像是方才那样……”

阿弦呆看着他,以为他不相信自己,而在为逢生辩解,眼中即刻又冒出泪来。

崔晔忙道:“别哭,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记得方才逢生虽是冲着你扑过去,但其实并没有伤你,它是从你头上跃过去的,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阿弦想到那股毛茸茸的感觉,含泪道:“那又怎么样?”

崔晔紧紧地看着她的双眼,缓慢说道:“我觉着,逢生不是在袭击你,而是……在袭击别的……什么东西。”

虽然崔晔近在咫尺,阿弦听了这句,仍是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她问:“阿叔你、是什么意思?”

他沉声回答:“你知道的。你之所以会在这里的原因。”

阿弦觉着更冷了,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主动抓住了崔晔的手臂。

心头的森冷这才散开了几分。

崔晔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道:“我要你……再仔细想想,当时可有什么异样?”

夜风一阵阵地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阿弦慢慢有缩起肩头:“我、我也不知道,我想不起来啦。”

方才只顾害怕去了,脑中一片将死般的空白,那还会记得其他。

崔晔皱眉想了片刻,终于道:“你随我来。”

阿弦跟着起身,却又双腿发软跌了回去,幸而崔晔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抱住:“怎么样?”

阿弦自觉呼吸紊乱:“好、好多了。”她竭力站住双脚,却像是踩在了棉花之上。

崔晔含笑:“平日里看你上蹿下跳,无处不去,就算见了再多可怖的鬼怪,匪夷所思的场景,也并未如何示弱。没想到也有今天……”

说着,便又将她打横抱起:“这样成么?”

阿弦原本正气他又揭短,忽然被抱了起来,瞬间无言。

崔晔却抱着她来到门口,下台阶,一直走到阿弦原先所站的地方:“你仔细看看,好生回想,有没有任何、任何细微的不对之处。”

大概是因为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他抱在怀中,阿弦虽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口——生怕逢生又跑进来,却也很快镇定下来,按照他所说,放眼四顾。

“并没有什么不对呀,”阿弦喃喃,“当时我站在这里看天。”

她抬头看一眼天际,那皎洁的月仍静静地就在头顶,“我想起了过几日就是中秋了……”

敛起思绪,阿弦垂眸:“后来我觉着冷,就好像有什么、有什么在窥视着我……”

崔晔道:“是什么窥视着你?”

“当然是……”阿弦觉着这窥视她的自是逢生,可是才要回答,却忽然止住。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屏住呼吸,重看向前方:“不、不是逢生……”

“那是什么?”

阿弦的目光有些错乱:“我、我不知道……对了,是、是影子!”她失声叫出来,身子轻颤,忙把头埋在崔晔怀中。

崔晔冷看了一眼周遭花木扶疏的暗影,将她抱紧了些,温声道:“别怕,告诉我,是什么的影子?”

阿弦瑟瑟地将头探出来,茫然又畏惧地重新看向前方,忽地她疑惑歪头:“不见了……”

崔晔顺着她目光看去:“不见了?”心有灵犀般抱着她前行一步。

阿弦看得更加清楚,她转头四看,叫道:“都没有,真的不见了。”

“是什么?是影子么?”

“不是,是一截……是一截枯树枝。”

那会儿风吹影动,地上倒影的花树影子乱舞,迷乱的阿弦的视线。

阿弦喃喃:“当时看见的时候,我本以为是影子,后来见像是一截乌黑的树枝,现在……没有了。”

崔晔好洁,这庭院日日有人洒扫数遍,休说枯树枝,落叶都极少见。

“乌黑的……树枝?”他的声音有些冷峻。这会儿,逢生暴起扑击的谜总算有了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崔府众人:昨晚上有奇怪的声音哦

阿叔:嗯,有必要给逢生加餐了~

众人:(瑟瑟发抖)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第167章 驳斥天后

阿弦小声问:“阿叔, 你想到什么?”

身上不禁发冷, 正要往崔晔怀中再靠一靠,却发现已经紧贴他的胸前。

一抬头, 却正见雪白里衣交领间突出的喉结,近在方寸。

阿弦一怔, 这才醒悟已经同崔晔极亲密了,当即忙又悄悄闪开些距离。

不料崔晔正心有所思, 察觉她在自己怀中动来动去,自以为她是害怕,便下意识地将她又抱紧了些。

猝不及防,阿弦的脸轻轻撞上崔晔胸口,脸颊几乎贴上他的肩颈。

温热的气息贴面而来,让人有瞬间的恍惚, 就好似在寒夜里见到火光,想因此而更加贴近些。

正崔晔道:“想必……是我们担心的那种东西。”

阿弦心头凛然, 屏住呼吸。

崔晔又轻轻笑道:“别怕, 只是以后行事要越发小心才好。”

阿弦答应了声,犹豫说道:“阿叔,我没事了,你放我下来吧。”

崔晔道:“腿不软了?”

阿弦面上微热:“我不是胆小鬼, 只是逢生……”

说到逢生,阿弦蓦地想起来:“这么说来,逢生果然不是要伤我?而是……救我?”

崔晔道:“逢生是我从小儿养大的,最有灵性, 它本来已经回虎园了,却悄然返回,只怕是因为察觉了不对。不然的话它如何是从你头顶扑了过去?如果它真的想攻击你,是绝不会失手的。”

阿弦呆了呆,挣扎着要下地。

崔晔只好将她放低,轻轻放在地上。

阿弦双足落地,腿却仍有些颤酥酥地,只是生恐崔晔小瞧了自己,便咬牙假作无事。

阿弦叹了口气:“那么,是我们错怪逢生了。”

崔晔见她大有愧忧之色,便一笑道:“不碍事,先回去睡吧。只是受了这场惊吓,不知是不是越发睡不着了?”

阿弦不由摸了摸肚子,大概是经过这场惊吓,方才又大哭大闹了一番,肚子竟不涨了。

先前因逢生暴起,阿弦受惊,大叫声也将这院中伺候的两名小侍惊醒,却都不知发生何事,只是战战兢兢垂手在廊下。

崔晔察觉事情有异,便将他们挥退。

此时便又叫了人来,打水给阿弦洗了脸,才让她入内安寝。

崔晔一时却并不睡,守在外间,一直过了子时,听得四野悄然,屋内阿弦的鼻息也绵长沉稳,不再似之前那样长短促急,可见睡得极好。

他站在门口并不入内,只看着阿弦熟睡的脸,良久,才发一声很淡的叹息,转身自去就寝。

这一夜,除了之前所受惊恐,阿弦睡得倒是极安稳,只是在睡梦中不时会听见两三声虎啸。

阿弦起初还有些惊悸,忽地又想到逢生此夜举动——它并非那种凶暴的猛兽,而明明是个守护者。

虽然看着样子冷酷吓人,实则……心性温暖。

就像是……阿叔一样。

朦朦胧胧,浮浮沉沉地思来想去,阿弦不知不觉间,竟在睡梦中嘿嘿笑了声,安静恬美地又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阿弦匆匆吃了早饭,便问崔晔:“阿叔,我们去看看逢生可好?”

她方才的吃相犹如风卷残云,饭桌上唏哩呼噜响成一片,就像是养了一头猪仔。

阿弦迅速结束战斗后,崔晔还在慢条斯理地吃一碗粥。

按照他养就的性子,自是“食不言,寝不语”,但对阿弦却全然无用。

崔晔道:“你不是极害怕逢生的,去看它做什么?”

阿弦笑道:“那是以前,毕竟……逢生明明救了我,但我们却误会了,阿叔还骂了它……昨晚我似乎听见它在叫,我觉着它心里一定很委屈。”

崔晔唇角一动:“昨儿你还怕它怕的双腿发软,今天怎么就连它的心意都懂了?”

阿弦窘然,无奈之下只好求道:“阿叔,去嘛!”

被她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又不停地变着花样催促,崔晔失笑,早饭也吃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把粥饭放下,起身同她出门。

来至虎园,却见院子里静悄悄地,并无逢生的踪影。

阿弦叫道:“老虎呢?”

虎奴正在打扫庭院,闻声赶来。

崔晔道:“逢生怎么不见?”

答道:“今日不知为何,起的格外晚些,先前叫他吃肉,都未曾露面哩。”

阿弦睁大双眼,崔晔扬声唤道:“逢生。”

连唤了两次,逢生不曾露面,只是从那洞穴里传出“吼”地一声咆哮,隐隐沉闷。

阿弦悄悄对崔晔道:“阿叔,它果然生气了。”

崔晔也觉诧异:“它从小儿也没这样过。”想了想,又道:“逢生,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阿弦忍不住嘿嘿地笑:“它难道能听懂你的话?”

正乐不可支,虎奴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阿弦呆若木鸡,抬头看时,果然见山洞里不紧不慢地踱出一头猛虎。

她本以为昨晚上月下所见已经够惊人的了,但是这会儿在清晨的日色底下,目睹逢生迈着近乎优雅的步子往前而来,身上健硕的肌肉随着动作、线条明显可见,却又漂亮之极,那斑斓的毛色在阳光下更是缎子似的发光。

只有两只碧绿眼睛,直直地盯着人般,更加幽魅慑人了。

阿弦目瞪口呆,又是害怕又有些喜欢:“虽然很吓人,但是,真好看啊……”

虎奴也甚是喜欢,忙拿了肉准备喂食。

不料逢生却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新鲜肉食,反而径直走到崔晔身旁,将毛茸茸地巨大的头贴在栏杆边上,不停地蹭偎,似乎是个撒娇的模样。

崔晔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抓了抓,又在脖颈上抚了两把。

逢生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呜噜声,两只眼睛也微微闭上。

阿弦如在梦中,嘴巴都无法合拢。

忽然崔晔道:“阿弦,你来摸一摸它。”

阿弦忙摇头,两只手背到身后。

崔晔笑笑,探臂将她的手拉出来:“别担心,不会咬你。”

此时逢生微微睁开双眼,碧色幽幽,像是在斜睨阿弦。

阿弦心惊肉跳,崔晔把她拉到身旁,几乎环抱怀中,又引着她的手向着逢生颈间按落。

逢生想必欺生,又或者促狭,头便不驯顺地摇了摇,阿弦叫道:“阿叔!”吓得倒退,却只越发贴在他的怀中,无处可逃。

“逢生!”崔晔笑斥了声,又安抚阿弦道:“安心,我在呢。”

阿弦的心几乎跳出喉咙,慌得闭上双眼,忽然觉着手底下一片毛茸茸地,又有些微微刺挠。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指底下是极结实而有力道的猛兽的肌肉触感。

“睁开眼睛。”耳畔是崔晔的声音,仍是这样温柔。

阿弦被催眠般,缓缓睁开双眼,却见自己的手正按在逢生胸前的一簇白毛上。

猛兽则仍是有些不驯地斜睨着她,虽然是兽类的脸,脸上却依稀透出一种被“轻薄”了的悻悻感。

崔晔笑道:“你瞧,是不是没事?”

阿弦仰头看向他,清晨的温暖阳光之下,他的双眼里仿佛也有金色的明光晃动,笑的如此灿烂,似是冰山融化。

而在虎园之外,卢夫人正带了两个贴身侍女走来——因知道崔晔留阿弦在院中,她又听说昨晚上似乎不大“太平”,便一早上过来查看究竟。

谁知桌上的早饭尚未吃完,人却不见了,问小厮才知道来了虎园。

卢夫人本也见不得逢生这样的猛兽,但在堂下等了半晌不见人回来,又不知崔晔一早上把人带去虎园是做什么,因此便亲自带人前来查看。

谁知竟正看见崔晔怀抱着阿弦,正引着她的手去抚摸逢生。

卢夫人一震,猛然止步。

令她惊讶的其实不仅是这一幕,更是……崔晔此时的神情。

从小到大,卢夫人几乎从未见过崔晔像是此刻一样,如此放松,惬意自在。

那种笑容对她而言也是极陌生的。在卢夫人印象里,崔晔的笑,总是点到为止,温文的无懈可击,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疏离。

“这是……”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心中转念,便倒退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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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虎园出来后,时候不早。

崔晔同阿弦出门,今日他改乘了马车,车厢比轿子宽敞些,免得她如昨日一样坐立不安。

虽然他私心觉着,同乘一轿,其实没什么不好。

阿弦因之前摸过逢生,此刻仍觉有些不可思议,低头盯着自己摸过逢生的左手。

崔晔道:“你只管看那只手做什么?”

阿弦高高举起那只手,仰慕地盯着看,一边叹道:“阿叔,我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摸到一头真老虎……却没被咬死。”

崔晔忍笑。

车驾正缓缓往前,忽然放慢速度。

崔晔撩起车帘看出去,却见迎面数匹马飞奔而来,看服色,竟像是宫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