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队人马急急到了跟前儿,不偏不倚拦住车驾。

领头一人翻身下马,行礼道:“车内可是崔天官?”

崔晔看了一眼,起身下地。

阿弦见他下车,就也动作利落地从车里跳了下来,跟在身后。

此刻崔晔已经拱手作揖:“陈公公何事?”

原来崔晔认得这来人正是宫内的宣旨太监,专门在武后面前侍奉的,此刻拦路,必有要事。

这太监瞥一眼阿弦,对崔晔道:“天官借一步说话。”

崔晔心中疑窦顿生,同此人往旁边走开一步。

这人方道:“天官随行这位,是不是户部新任的那名给事,人称十八子的?”

“正是。您为何问起阿弦?”

陈公公道:“天官不是外人,我同你照实说,我从宫内来,正是奉命要‘请’这位十八子进宫去的。”

心头一紧,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崔晔道:“有何缘故?”

陈公公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先前娘娘曾传召过周国公殿下,殿下去后,娘娘便如此吩咐,不知……是不是跟此事有关。”

崔晔回看一眼阿弦,忖度道:“我也正有事要求见娘娘,如此,便同您一块儿进宫吧。”

陈公公一愣,若这提议的是旁人,他一定要严词斥责,但……陈公公讪笑道:“天官可是不放心这十八子?”

崔晔微笑,直视对方双眼:“公公,阿弦曾对我有救命之恩。”

陈公公“哦”了声,却笑道:“我也有所耳闻,既然如此,那就随天官的意思。”

阿弦在旁边站着,虽不知两人说什么,却知道跟自己有关。

正胡思乱想,崔晔走过来:“上车。”

重又入了车内,阿弦问道:“阿叔,那公公是做什么的?”

崔晔道:“是皇后要召见,究竟如何我也不知,横竖去了就明白了。”

阿弦的心猛地乱跳了两下:按照她的经验,似乎每次见到武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皇后召见的是谁,阿叔,还是……我?”她从方才陈公公的眼神里看出异样。

“是你。”崔晔回答,又道:“不用怕,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阿弦心里一股暖流涌过,昂首道:“阿叔放心,我并不怕。”

“很好。”崔晔目光里带了一丝鼓励,“这才是我的阿弦呢。”

这语气里有几分赞赏,也有几分自傲,阿弦不好意思,红了脸。

不多时车到了宫门之前,两人步行往内,将来到含元殿,就见一人从殿内步行而出,稀疏的淡眉拧在一起,竟正是梁侯武三思。

武三思一抬头,双眼中透着一丝阴狠,猛然见到崔晔跟阿弦就在面前,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天官。”他拱手迎上前,已经自动换成一股笑呵呵的模样。

崔晔止步回礼。

武三思道:“天官因何进宫?也是……被天后传召?”

“并非,”崔晔又恢复了那种岿然不动之色,“因吏部公务。”

武三思又看一眼阿弦,崔晔见他唇角翕动,似想询问,便先道:“是天后传召梁侯?”

武三思才收回目光道:“可不是么?我还以为也正是因此事召天官跟……十八子进宫的呢。”

崔晔道:“哦?”

武三思呵呵笑了两声,道:“没什么,横竖天官进殿就知道了。我不打扰了,先告辞。”他拱手一揖,转身去了。

崔晔回头,望着武三思离开的背影,却见他在下台阶之前又回过头来,眼神便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阴冷。

心事重重,崔晔不发一语,往前仍行。

阿弦道:“阿叔,难道这件事还跟梁侯有关?又有周国公,又有梁侯,怎么还要传我呢,又跟我有何干系?”

崔晔听着她这一句话,迈出的一步戛然止住,他回过头来看着阿弦,眼神里透出难以掩藏的惊疑忧急。

阿弦一愣:“怎么了?”

崔晔喉头动了动,忽然道:“阿弦,待会儿进殿后,若皇后问你话,你不要承认。”

阿弦呆道:“问我什么呢我就不承认?”

崔晔正要再说,前方殿门口又太监扬声道:“崔天官,朱给事请进殿。”

来不及多加叮嘱,崔晔深深呼吸:“总之不要认!”

阿弦虽不知发生何事,却看出他深深不安。

阿弦探手,在崔晔的衣袖上轻轻握了握,道:“阿叔,没事,我不怕。”

崔晔闻言一震,他回头看一眼阿弦,终于向她一笑,笑容里却是五味杂陈。

含元殿。

武后仍是坐在长长地书案背后,桌上堆积着群臣呈上来的折子。

听崔晔见礼完毕,武后才抬头道:“我只命人传召十八子,崔卿如何也不请自来?”

崔晔道:“臣是为秋试题目而来,上次所选,娘娘不满意,故而尚书大人同我又另择拟了几个。”

武后笑道:“莫非是正好儿遇见了十八子?”

崔晔沉默,继而道:“并不是,昨夜阿弦留宿臣的府中。”

武后道:“这又是为何?”

崔晔道:“娘娘原先知道,阿弦乃臣救命恩人,但最近她身上很不太平,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甚至因此起了护庇之心,偏法师近来不在长安,臣自然责无旁贷。”

武后方道:“原来如此,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武后语声沉吟,忽地一笑,“不过恐怕要让崔卿失望了。”

崔晔抬头:“娘娘何意?”

武后淡淡道:“今日之事,只怕你护庇不了他了。”

崔晔道:“臣驽钝,仍不解娘娘的意思。”

武后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桌上,片刻方道:“好,免得你蒙在鼓里不明所以。我今日召十八子入宫,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他对周国公所说的那一番话。”

阿弦在旁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什么话?”

武后未做声,旁边的牛公公喝道:“大胆,小小地九品官,恁地无礼。”

武后却并不理会这节,只看向阿弦道:“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莫非忘了,还是不敢承认?你同周国公告密,说他那一次进宫行刺,是被梁侯利用摩罗王妖术蛊惑所致,可有没有这种事?”

崔晔面无表情,因之前在殿外他就已经猜到今日进宫必为此事。

阿弦却很觉意外,她本能地转头看了眼崔晔——此刻也才明白方才崔晔在外头说“不要承认”是何意思。

但是……不承认?

既然武后知道了此事,思来想去,只有从贺兰敏之口中泄露的唯一可能了。

所以武三思方才出殿才是那种阴狠的神情,武后必然是因此事而质询过他了。

可敏之却并不是直接从阿弦口中得知,而是从袁恕己口中知晓。

如果这会儿她坚持不认,却把袁恕己置于何地?

若武后一心要追究此责,阿弦不认的话,担起责罚的,自然不是别人,正是袁恕己了。

岂不是等于间接害了他。

武后道:“怎么不说话了?”

阿弦抬头道:“是我说过的。”

失笑。大概是怒极反笑,武后冷看着阿弦:“你好大的胆子!”

此时此刻,阿弦反而冷静之极,她并不害怕:“娘娘,我胆子并不大,恰恰相反,昨晚上看见崔府的老虎,还吓得两腿发软。但是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是因为我亲眼见到的,因为那是真的,所以我才敢说。”

“真的?”武后冷笑,“死到临头了你还敢在这里胡言,照你所说‘亲眼见到’,那,摩罗王跟梁侯密谋之时你莫非在场?”

阿弦摇了摇头。

“既然不在场,何谈亲眼所见,子虚乌有而见么?”武后道:“我知道你有些许过人之能,但你靠着一点儿小聪明,刻意挑拨皇亲之间的关系,图谋叵测,其心可诛,你当我会坐视不理吗?”

阿弦道:“我没有刻意挑拨,梁侯他……”

“阿弦。”出声的是崔晔。

阿弦止住,转头看他,崔晔道:“别说了。”

原来崔晔早看出来,武后的怒气已经到达了极至,纤纤的五指扣在桌上,修长的指甲掐着桌子,因太过用力,指甲有些泛白。

“看样子,你实在是被人庇护的很仔细,以至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武后凝视阿弦,一字一顿道:“我绝不容许你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在长安妖言惑众,鼓惑人心,来人!”

殿外早就守候多时的金吾卫闪身而入。

武后道:“将十八子拿下,关入大牢,着丘神勣详细审问,看他有无同党!”

两侧金吾卫正要上前,崔晔在阿弦身前一挡:“天后!请天后开恩!收回成命!”

武后目光转动看向崔晔,一刻沉默,过了会儿,才慢慢道:“崔卿,你……可知道,我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情急地要护着一人。”

这一句,别有深意。

崔晔垂头:他如何不知,这会儿越是恳求武后,以武后的性子,越是不会应允,但是现在事关阿弦的并不仅是牢狱之灾,而是那无形中的性命威胁,如果让阿弦离开自己的身边儿,在金吾卫的大牢里,只怕暗中环肆的,比明面上的丘神勣还要可怕。

所以才不顾一切。

阿弦在旁望着崔晔,又看看在上的武后,忽然明白了武后所指。

“娘娘,你是不是觉着,崔天官跟此事有关?”阿弦问。

武后挑眉:这一句本是她并没说出口的潜台词。崔晔如此不顾一切护着阿弦,不禁让她疑心……只是未敢轻于言语。

阿弦道:“摩罗王并没有真的死去,他想要借尸还魂,所以窥基法师跟阿叔才护着我。如果此事有阿叔插手,最好的法子是让我死了,毕竟死无对证,如何还要拼命护着我?且如果是他插手,又怎会光明正大地让我借宿崔府。阿叔心底无私,娘娘又何必这样疑心。”

虽然崔晔拦着不许她说,但阿弦已经不在乎所有了:“梁侯跟周国公本就水火不容,用不着别人挑拨,娘娘自己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形,何必迁怒于我。如果要杀了我,也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更不要白白地冤枉他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了。”

阿弦说罢转身,拍拍手对金吾卫的人道:“来吧,要打要杀,任凭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我的小弦子,好棒Q。Q

阿叔:→_→

第168章 五分胜算

崔晔回首, 向来清寂不动的人, 双眼却在瞬间隐隐泛红。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冲动行事了,方才的“不顾一切”, 非但于事无补,更像是把阿弦往那牢狱中狠狠地推了一把。

凝视着那有些瘦弱地身影被金吾卫的人簇拥着出殿而去, 竭力的隐忍让双眸越红,口中似乎泛起一股淡淡地铁锈气。

但与此同时, 身后书案后的武后,心中却更加的不受用。

望着这“少年”在自己勉强昂首朗声而言,看着阿弦稚嫩而有些清瘦的脸上那股决然不惧的神情,“他”的双眸清澈无尘,言语之中,更显得心下无尘。

几乎映衬的高高在上的她……这样深沉, 疑虑,狭隘, 十分……

不该。

向来冷绝无情的皇后, 似乎发现自己的举止反应有些异常。

诚然,在听说贺兰敏之亲自向她陈词,说是阿弦“通灵”所见——是武三思同番僧摩罗王合谋来算计他之后……

武后明白这件事未必是不可能的,以武三思的为人, 十有八九做得出来。

但是……一想到那个叫十八子的少年,武后有一股难以按捺的恼怒不悦。

皇族之间再怎么内斗也好,用不着一个外人在中间煽风点火。

尤其是那个“少年”,——从第一次见阿弦的时候, 武后心中就有种挥之不去的“抵触感”,仿佛很讨厌见到“他”。

武后把这认为是天生的“恶感”。

在听敏之如此诉说之后,武后第一便把武三思叫来,当面喝问是否有此事。

果不其然武三思抵死不认,毕竟对他而言摩罗王已死,死无对证,武三思唯一吃惊的是为何世间会有人知道此事。

可武三思虽巧舌如簧,但种种表演,自瞒不过武后的双眼,在听说有人看见了他跟摩罗王的合谋之时,那两只鬼祟的眼睛瞳孔收缩,第一时间透出一种心虚的骇然。

武后看的明白,恨不得立刻将武三思打死。

但同时武后也知道,就算武三思跟摩罗王设计,他也未必知道摩罗王是让敏之刺杀自己。

看在他还算得力的份上,武后只将他敲打了一顿,命他自行警醒便罢了。

故而最后,所有的怒火,都落在了最后的阿弦身上。

可是,看着阿弦被金吾卫带走,武后心里极大地不适起来:她觉着自己可能做错了。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喜欢,就像是从来胸有成竹笃定自若的人……忽然有了一丝儿瑕疵。

就好像方才她发现崔晔在她面前也露出了这样一个“瑕疵”。

——要知道,就算当初点拨他尽快处理卢烟年之事,崔晔都未曾如此失态。

含元殿内,君臣两个,各怀心思。

各自的心潮澎湃,似云气翻涌,如海上潮生,却又各自按捺,隐忍的隐忍,剪除的剪除。

最后,各自又归于平和冷静。

武后先行笑了声,然后若无其事道:“这个十八子,虽然行事鬼祟不为人喜,倒也是个有胆敢说的性子。”

崔晔道:“阿弦年幼无知,有口无心。”

“你错了,”武后道,“他虽年幼,并不无知,有口,也有心。不过他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我从未怀疑过崔卿。”

崔晔垂首:“多谢娘娘。”

武后深深打量:“不过我很是不解的是,崔卿你对他着实是……与众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当初的救命之恩?”

“起初如此,但……”崔晔垂首,忽然不想再加任何的矫饰,“但是让臣想要不顾一切护着她的,是因为阿弦的赤子之心。”

武后微微动容:“赤子之心?”

崔晔道:“是,她从小儿虽颠沛流离,却仍不失初心,虽历经生死波折,见惯世态丑恶,仍着向光明,她着意对任何人都以真心相待……”

老朱头,陈基,虞娘子,袁恕己……一个个人影从眼前而过,或许,还有他自己。

他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心里却是碧海潮生:“如果可以,臣愿意倾尽所有,护她平安。”

目光相对。

武后忖度:“那你……要如何护她平安?”

崔晔摇了摇头:“臣不能。”

她有些意外:“这般轻易就说不能?”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笑:“崔卿,你是否有所怨言?”

崔晔道:“臣只是在自省,方才的确是意气用事,已经失去人臣的本分。”

武后寻味“意气用事”四字,一刹那心乱。便没了再说下去之心,草草道:“既如此,你且退下吧。”

崔晔拱手行了个礼,平静如水地退出殿去。

禁军大牢。

阿弦坐在角落,看天观地,心想:“我跟长安虽有些缘分,跟长安的牢狱却最是有缘,一来就在京兆府大牢里混吃混喝了许久,现在又跑到禁军的牢房里来骗住。”

她默默地比较两处地方:“禁军的牢房不如京兆府的稻草厚实,但京兆府的不如禁军的干净,总之各有千秋。”

但最让阿弦觉着奇怪的是,在京兆府的牢房里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鬼,可是这会儿,却一只也未曾瞧见。

摸了摸头,阿弦忽地想起,仿佛是自打在大慈恩寺接了那灰衣僧人给的符咒,就一直安然无事。

她先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跟着崔晔的原因。

“难道果然是因为这个?”举手摸了摸怀中之物,“这么说来,阿叔不当贴身护卫也使得?只是昨晚那异样又是怎么回事?”

将生死置之度外,阿弦浮想联翩。

直到监牢外有人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阿弦回头,却见是个身量修长偏瘦削的清秀少年立在监牢之外,身着武官官服,负手笑看。

阿弦因不认得此人,便不理会。

不料少年继续说道:“你可真是有种,今日竟敢面斥天后……你可知道,就算放眼八荒四夷,你也是头一号的人物?”

阿弦淡淡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真话,并没有面斥过谁。”

少年越发大笑:“好的很,你这性子我喜欢,跟那个两面三刀一心攀附的陈基不一样。”

阿弦听他提到陈基,方转过头来:“你……你怎么……”

“你跟陈基不是弟兄么?”少年道,“你虽不知道,但金吾卫里已经传遍了。”

阿弦看着面前这张俊俏的脸,隐约有点印象:“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少年并不掩藏,直言不讳道:“我叫桓彦范,金吾卫右翊卫桓彦范,那日陈基跟你在酒馆吃酒,我们坐在隔壁间儿。”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外头道:“丘大人到了。”

桓彦范皱了皱眉,不再做声,只转头看向来人。

果然便见丘神勣大步走了进来,一身地杀气腾腾,一眼看见桓彦范在面前,才缓缓止步:“桓翊卫,你如何在此?”

桓彦范不慌不忙:“长安城内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特来一看新鲜。”

丘神勣笑道:“可果然新鲜么?”

“原来不新鲜。”桓彦范摇头。

丘神勣一怔:“怎地说?”

“因为已是旧人了。”

“我并不明白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