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桓彦范扭头看向牢门处:“什么人?”

门口寂静无声。

桓彦范年纪虽不大,心性却极老成,忙起身左右看了会儿,并无人影。

阿弦道:“怎么了?”

桓彦范缓步走了回来:“怪,方才总觉着有人在。”

阿弦见一只鸡给自己吃的七七八八,有些不好意思,揪了一只翅膀:“桓大人,你也吃。”

桓彦范笑道:“不必了,我已吃腻了。”

阿弦见他不吃,便又慢慢地啃吃起来。

桓彦范若有所思,阿弦专心吃鸡,两人都未留意,在床尾的阴影里,有一抹黑色细长的影子若隐若现。

顷刻,它嘶嘶抖动,竟沿着床腿,悄然无声地往上攀行,——竟是一条手指般细长的诡异黑蛇。

忽然桓彦范跳起来,猛地俯身往下看去。

桓彦范要找的本是人,见下面并无人影,不由喃喃道:“奇怪……”

但是就在此刻,在榻上,阿弦的身后,那条黑蛇缓缓竖立而起,盯着阿弦的后心处。

獠牙微张,露出鲜红的蛇信。

此时此刻,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桓彦范又起身查看。

阿弦则怕被人发现桓彦范将油鸡拿进来,生恐牵连于他,忙将那一包残渣剩骨头往背后一甩。

正那黑蛇扑击过来,被那一油纸包的鸡骨甩中蛇头。

细长的蛇身一歪,往旁边飞了出去!

这边儿阿弦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嘴上的油光,就听桓彦范半是诧异地行礼:“崔天官。”

一惊之下,阿弦大喜过望,忙从榻上跳下地。

果然就见崔晔从门口走了进来,阿弦失声叫道:“阿叔!”欢天喜地地跳上前,张开双手将他衣袖握紧。

门口桓彦范看着这幕,本能地躲了躲——阿弦方才吃鸡,弄得双手都是油,这会儿竟毫不在乎地抓住了崔晔……

要知道这位天官,这可是个出了名好洁之人。

不料崔晔虽被抓个正着,却毫不在意,他低头望着阿弦:“来,跟我走。”

“去哪里?”阿弦眨眨眼。

崔晔温声道:“去……见皇后。”顺势攥住了阿弦带油沾腻的小手。

桓彦范在旁看着,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伏地魔·番僧·摩罗王:其实,我不爱吃鸡

小桓:请问这位天官,你好洁的毛病在哪家医馆治好的?

第170章 吃的很饱

被崔晔拉着离开了禁军大牢, 阿弦才发现随行的还有宫内的宣旨太监牛公公。

牛公公不停地拿眼睛打量她, 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来,仿佛发现她头上长角似的。

崔晔将她的手紧紧握着, 阿弦迫不得已同他手臂相贴,崔晔且走, 且低声道:“待会儿见了皇后,要好好回话, 不可如上回那样。”

阿弦道:“阿叔,是皇后要见我?她不是很讨厌我,要杀了我么?”

“皇后从没有想杀了你。”崔晔沉声道。

阿弦道:“你不用骗我,我看得出来,她讨厌我想让我……”

那个“死”还没说出口,崔晔住脚, 他认真地看着阿弦的双眼:“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听见了没有?”

阿弦呆了呆:“好的, 阿叔比我还紧张呢。”

崔晔无声一叹。

这会儿才发现她嘴上带着油光, 微怔之下,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她仔细擦拭妥当:“吃过东西了?还饿不饿?”

阿弦道:“桓翊卫很照顾我,吃的很饱。”

崔晔笑了笑:“这我就放心了。”

牛公公在旁, 更是两只眼珠子都瞪的落了地。

这一次,武后召见的地方并不是含元殿,而是蓬莱宫。

牛公公先入内禀报,崔晔才同阿弦入内,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武后正从里间徐徐走出,她从没见过武后这样意态舒闲的模样,先前所见几回,都是她在书案之后,或批奏折,或看公册。

想到上次那“不欢而散”,阿弦不知崔晔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武后这么快变了主意,要重新召见她。

当时说了那些话后,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阿弦看一眼崔晔,却见他正也望着自己。

想到他路上的叮嘱,阿弦双膝跪地,低着头道:“参见娘娘。”

武后不做声。

片刻,阿弦忽见那锦黄色的裙摆慢慢地移挪到自己身前,黄色的裙裾仿佛是微微起伏的波浪,映足了日色,耀人的眼。

阿弦发愣之时,一只纤纤玉手探了出来,竟是抚在了她的脸上。

“……”阿弦震惊,不由自主缓缓抬头,却正对上武后俯视的目光。

凝视着面前的“少年”,武后的眼中透出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疏离笑意。

然后她说:“你……果然是个女儿身?”

这一句石破天惊,撞入阿弦耳中,如梦似幻,又掀起惊涛骇浪。

阿弦不知武后如何会知道此事,奇怪的是,在这时她心中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陈基!然后……却是袁恕己。

思绪仿佛荆棘般蔓延肆意,等阿弦好不容易从骇然之极的混乱思维里找回一丝清醒后,她猛地回头,看向崔晔。

崔晔并不言语,此刻也并未看她。

“你站起来。”武后吩咐。

阿弦依言,慢慢起身,却觉头重脚轻。

武后端详:“嗯……骨骼的确是纤细了些,但……虽然这会儿面对面瞧着,仍是未敢相信。”

武后的声音里有些许笑意:“崔卿,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件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幸而是从你口中说出来,若是其他人如此说,我只当是荒谬之言了。”

崔晔道:“娘娘明鉴。”

武后端详着阿弦,忽地对牛公公道:“公公,你叫秦女官过来,领他验明正身。”

阿弦后退两步,下意识想逃。

此时虽在宫阙之中,却犹如置身汪洋大海,她避开武后犀利审视的眼神,最后又看向崔晔。

原本,阿弦以为,京城里知道她是女孩儿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陈基,另一个就是袁恕己。

但是……崔晔是何时知道的?

阿弦乱乱地想:兴许,会是袁恕己告诉他的?还是说陈基告知?

不多时秦女官带到,便欲领阿弦前去。阿弦脱口道:“我不去。”

武后道:“为何?”

阿弦道:“我、我不想。”

崔晔道:“娘娘,请容我同阿弦说两句话。”

得了武后首肯,崔晔走到阿弦身前。他注视着她的双眼,温声说:“是,我知道了你是女孩儿了。”

阿弦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崔晔握住她的双肩:“可是对我而言,阿弦是男儿还是女孩儿,又有什么区别?你始终都是阿弦,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阿弦。”

武后相隔并不远,这句话自然听得极为真切,微微动容。

阿弦的眼前已淡淡模糊。

崔晔道:“现在,好生听话,不要让我失望。”

阿弦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秦女官离开,如何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又是如何回来的。

她觉着自己像是在演皮影戏,被人提溜着,踢腿,抬手……甚是滑稽。

等她重清醒过来之后,人又回到了武后面前。

武后早听了秦女官的回禀。

她道:“真是令人惊异,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却如此能干,可知世间一大半儿的男子都不如你?”

口吻里似有一丝赞许,又仿佛有一抹难以言喻的得意。

阿弦却分不清皇后是真心称赞,还是另有用意。

“可毕竟你是女儿身,暗藏身份朝中为官,到底略有些惊世骇俗了……”

武后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此事我还要仔细想一想,崔卿,你便先带了十八子出宫去罢。”

她居然只字不提什么“挑拨离间”等话,更似不记得之前禁军大牢之事。

崔晔也仿佛失忆了,拱手道:“臣谢恩。”

武后轻笑数声:“不,托你之福,我今日才知道果然天下之大,佳俊辈出。”她的兴致似乎十分高昂,衣袖一摆,袖口的牡丹花跟凤凰图栩栩如生,迎风飞舞。

两人退出之时,正太平赶来:“十八子!”

她叫了声,又狐疑地看崔晔,“崔师傅……你们……”

正内殿武后带笑扬声道:“太平,你来的正好儿,快过来。”

太平不敢不从,却偷偷对阿弦道:“你放心,我会向母后求情的!”对阿弦使了个眼色,匆匆进殿去了。

崔晔带着阿弦往外而行,远远地就见宫门口有个人徘徊踯躅。

一抬头看见他们两个,那人面露喜色,仿佛漫天阴霾都被艳阳驱散。

袁恕己迎上来:“小弦子!”他握紧阿弦的手,感恩戴德,“谢天谢地!”

之前崔晔说“五分胜算”,而且说“并无原因,只是直觉”,几乎把他呕死。

碍于敏之要挟,才勉强从了。

谁知,竟是真的柳暗花明,雨过天晴!

再看崔晔,袁恕己眼中喜且敬服:“皇后会因为阿弦是女孩儿而赦她无罪……你又是如何会这般直觉?”

崔晔却看一眼阿弦:“既然是直觉,自然不好宣之于口。”

这话的确是不好说的。

武后自己便是个雄才大略,别有胸怀的女子,以皇后之身却代替高宗操持国事。

因为此举,引发多少朝野的议论,“牝鸡司晨”之言四起。

但是,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里,忽然间有个人,以女子之身,也能做出不输给须眉男儿之行……甚至不需要太过杰出,对武后而言,只要有这么一个人。

——就如同冥冥启示,活生生地事例,也可以让那些迂腐不堪之人看看,世间女子,多得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她是一个,十八子也是一个。

身为皇后的她能代替皇帝行事,身为低微差役的十八子,也能从豳州开始辅佐袁恕己,到进长安后至此,以自己之能进入户部。

区区九品官虽小,却因存在而珍贵异常。

——偏偏在这时候,更有一件事发生。

先前为了涂明之事,兵部跟户部联合派人前去冰湖重新查探,经过仔细搜寻,终于在冰湖之中发现了两具保存的极完好的尸首。

其中一人自是失踪的士兵涂明,另一个,虽是寻常打扮,但从种种体貌特征身上遗物等判断,却是高丽人。

尸首拉上来的时候,仍保持着当时身死的状态,涂明紧紧地勒着那高丽人的脖子,而那人的匕首斜插在涂明的腰间。

又从当时的战事情况等判断,——涂明值班那夜,高丽人的细作潜入,涂明发现,两人打斗起来,不甚掉入冰湖,高丽人想逃脱,涂明却宁死不肯撒手,竟是跟敌人同归于尽。

士兵的名誉终得捍卫,忠勇昭示天下,家人得到抚慰,世人纷纷赞叹。

而这一切之所以能真相大白,却正是因为十八子。

所以对武后而言,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阿弦,正是一枚最适宜不过的“棋子”。

其实在崔晔告知阿弦是女儿身之前,武后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眼下正缺这样的一枚棋子,是女子,更是极有能为,让须眉男儿也闭嘴无言的女子——这是她的“棋子”,也是她的“化身”,一个虽然地位低微,却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化身。

尤其阿弦一路从差役出身,到户部给事……她是正经地在朝中当差,为国为民。

如同武后在含元殿内正襟危坐,批阅山河。

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武后又怎么舍得亲手毁掉?

早在武后察觉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前,崔晔就已经看的极为透彻。

虽说“五分胜算”,实则,“一击必中”。

虽然他的心因为这份算无差错而越发沉重。

默默思量中,便听阿弦问:“阿叔……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孩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对啊,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_→

阿叔:我是谁,我在哪?我失忆了嘛-3-

第171章 勾魂夺魄

这个问题, 其实也是袁恕己想要问的。

上次在平康坊无意撞见阿弦向陈基表白, 袁恕己虽明白崔晔早就知晓阿弦女儿身之事,但却无法断定他是何时知道的。

本来他当即已经问了, 却被崔晔不动声色地“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轻转开了去。

袁恕己看向崔晔, 不知这次他会如何回答。

不知是否是袁恕己的错觉,他发现崔晔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细微松动。

有一抹类似尴尬的表情一闪即逝。

然后那张脸上, 又恢复了原先的泰然自若,喜怒不形于色。

崔晔低头:“还记得你把我救了回去,我一直昏迷未醒么?”

阿弦听他忽然提到在桐县发生的事,微睁的双眸里掠过一丝不安:“我当然记得。怎么啦。”

崔晔道:“那时候你跟朱伯伯都以为我无知无觉,殊不知,有时候我的神志是清醒的, 只是无法动弹而已。”

在旁边听到这里,袁恕己倒吸一口凉气。

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歇斯底里: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

——这人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阿弦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艰难地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

崔晔道:“你同伯伯有时候会说起些有关你的事, 所以我……”长睫动了动,他轻声说道:“所以我从最开始就是知道的。”

袁恕己窒息。

而阿弦想倒退,却挪不动脚,只顾微微仰首呆看着面前的人。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是吃惊?恼怒?害羞?惧怕?失望?对他的感觉太过复杂,难以用一言半语清楚地定义跟形容。

不知道为什么,崔晔总有让她意识糊涂的本事。

所以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袁恕己的反应直接多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崔晔:“你从最开始就知道?那你竟然一直滴水不漏……”本要质问, 可忽然想起来,这种情形下的他跟崔晔,岂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么?

崔晔扫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举手握住阿弦手腕,拉着她走开数步才停下。

“方才我在殿内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阿弦是男是女,对我而言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跟不同,”崔晔凝视着阿弦双眼,又道:“我知道你或许不愿把这真相公之于众,然而这一次事情紧急险要,周国公在旁虎视眈眈,我不能让他抢了先机。而且……”

“而且怎么样?”阿弦眼中的泪涌出来,又吸吸鼻子竭力忍回去。

崔晔道:“难道要一辈子扮男儿么?这一次虽是无可选择的法子,但你趁势恢复女儿装束,未尝不可……”

他还没有说完,阿弦已经叫道:“我不要!”

崔晔一怔:“阿弦……”

阿弦举手,将他当胸一推,转身便跑,崔晔喝道:“阿弦!”

这一次“定身咒”却失了效,阿弦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快跑去。

此时虽然离开了皇宫,但背后宫门处众人仍能极清楚地看见此处的情形,崔晔追前两步,却又停下。

袁恕己将满心震惊压住:“看样子,你这法子的确管用,小弦子却并不喜欢。”

崔晔道:“还不去追她回来?”

袁恕己道:“我去追有什么用,我要是有那种能耐,也不必白白地把她送到你身旁了。”

话虽如此,眼睛却盯着阿弦离开的方向,见她越跑越远,忍不住叫道:“小弦子!”

当即不再理会崔晔,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马行如飞,不多时便追上了阿弦。袁恕己打马拦在她身前:“无缘无故跑什么?”翻身下马,不由分说先捉住她的手。

阿弦挣扎了一下,因方才跑的太快,有些呼吸困难,自然更无力气。

袁恕己拉着她欲上马返回,阿弦叫道:“你带我去哪里?”

袁恕己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找你的好阿叔。”

“不要,我不回去。”

袁恕己诧异笑道:“你这性子我也是摸不透了,难道就因为他早就知晓你……所以就恼的这样?他也是为了救你,我还自恨我想不出这样的好法子来呢。”

“我宁可死了。”阿弦嘀咕。

“住口!”袁恕己色变,厉声喝道,“虽然我并不喜欢崔晔,但为了救你,他跟我皆是殚精竭虑,他那样冷静淡然的人,也肯为了你奔走,甚至不惜在皇后面前为你申辩,你怎么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