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才笑道:“您放心,我会留意行事。”

张公公叹息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会儿劝你回去如何的,只怕也无用,既来之,则安之吧……”

阿弦听他念念说来,口吻语气,跟朱伯都略有类似,若有所动。

张公公又道:“不过,你也该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如今你成了天下第一位的女官,又是娘娘寄予厚望的,一定不能出错,非但不能出错,最好能够立功。”

阿弦笑道:“先前我跟天后说过,我会尽力,但未必就能建功。”

张公公面露犹豫之色,低声道:“其实如今正有一个大好的机会,只是太过凶险,恐怕不妥。”

阿弦忙问道:“您指的是什么?”

张公公抬手指了指南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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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因次日要早起,阿弦便早早睡下,谁知竟毫无睡意,翻来覆去,不停想着白日的这许多事,脑中走马灯般毫无停歇。

陈家被暴虐杀害的妻子,陈基那带惊而恐惧的眼神,以及崔晔跟那个叫做阿江的姑娘。

陈家的案子崔升已经正式接手,只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她的职责已尽,不必再理。

脑中转来绕去,渐渐地落在了崔晔跟阿江身上。

阿江芍药般的容颜浮现眼前,的确妖丽的很,看着也像是个精明能干之人。

阿弦心想:“如果当真是阿叔将来的妻子,好似也十分衬和。”

模模糊糊中,耳畔似乎听见吹吹打打的声响,是谁家办喜事,也许是陈令史家,又或者是陈基家里。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而行,进了门,果然见有一对新人双双立在前方不远。

破开人群,阿弦看着那道背影,朦胧觉着是陈基不差,便叫道:“陈司阶,我来给您道喜了,放心,我并不是来搅闹的,是真心贺喜。”

那新郎官闻听,缓缓地转过身来。

阿弦望见那张意想不到的脸,骇然吃惊。

第186章 再次同乘

次日阿弦前往户部,专注凝神将积攒的公务处置妥当, 本是想去见许圉师, 但心里始终差那么一层。

中午时候, 阿弦便叫了个书吏, 让去打听打听崔天官如今何在。

小半个时辰后, 书吏回来报说:“先前在吏部, 后来进宫去了。”

阿弦见他这般忙碌, 暂且熄心。

直到黄昏之时,阿弦休班出门。

秋风扑面,竟有些透骨寒凉。这会儿居然有些在豳州的意思了, 只不过, 那个一度以为是天降救星、不可或缺的人,只怕终究要缺席。

阿弦本要出户部,但心里记挂那件事, 走到半路,便折身往回,想要禀明许圉师自己的想法。

谁知将到许侍郎公房之时, 就听低低说话声从前方门口传来。

黄昏夕照, 秋风落叶, 滔滔萧瑟之中,有道人影,如此熟悉而打眼立在彼处。

阿弦急忙停脚,细看才发现是崔晔在跟许圉师两人,崔晔正道:“许公且不必送了, 横竖常来常往,我自出去就是。”

许圉师笑道:“既然如此,你且休要嫌我怠慢。”

两人对揖后,崔晔转身而行,渐渐到了角门处,他本该转身往外,不知为何,竟有些迟疑。

阿弦却正站在柱子旁边,进退为难,崔晔心有所感似的转过头来。

不期然间目光相对,阿弦仓促一笑,现身,赶前几步,讪讪道:“阿叔。”

崔晔见她居然正好就在,眼神有瞬间的胧忪,神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放松下来,先前的那一丝犹豫迟疑荡然无存。

他站住脚:“你……是休班了么?”

阿弦道:“是。阿叔是来相见许侍郎的?”

崔晔“嗯”了声:“有些琐碎之事。”

两人对面站了一会儿,崔晔道:“既然如此,一块儿走吧。”

阿弦答应了声,这才同他往外而行,只跟在他身侧一步之遥。

起初两人谁都不曾开口。阿弦颇觉尴尬,心中便想找些轻松些的话题打破这般“僵局”。

思来想去,于是问道:“上次见到的阿叔的表弟表妹们,是住在府里么?”

崔晔扫她一眼:“是啊。”

阿弦忽然觉着这个话题仿佛也不好,只是改口已来不及了,便硬着头皮道:“这样一来,夫人只怕是很高兴的。”

崔晔微微蹙眉:“高兴什么?”

“啊?”阿弦听出他的口吻有些冷,一错念,几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过了片刻才终于道:“夫人常说府里有些冷清……这下多了好几口人,应该热闹许多了吧。”

崔晔听了这句,面色略有缓和:“哦,这倒是。”

阿弦松了口气,既然提到了韦江等,不免想起昨晚上的那个诡异的梦,阿弦觉着嘴里口水涌动,舌头在其中随波逐流,却搅乱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出了户部,此时天色更暗几分,秋风乍起,阿弦官袍单薄,身上微冷。

正想道别,崔晔道:“你怎么来的?”

阿弦并没马匹,只是步行,崔晔道:“天冷,我送你回去可好?”

阿弦本要说不用,但他既然开口,直接回绝似不妥当。

于是道:“那就有劳阿叔啦。”

崔晔沉默。

其实崔晔在开口之时,也已经后悔——毕竟此刻阿弦不是之前那样女扮男装,她是身份公开的女官,若还是像之前一样同乘一轿,只怕会招来闲言碎语。

他向来想事情缜密周到,居然会犯这样古怪低级的错误。但阿弦已经答应了,总不能再反悔。

忽地又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又何必如此拘泥避忌,反显得心中有鬼。

一念至此,这才释然。

两人上了轿子,阿弦惦记着昨晚那个梦,在心中演练如何开口,是否要开口,一时也没有在意跟他如此相近。

崔晔听她呼吸不稳,便问道:“在想什么?”

阿弦这才惊醒,发现两人贴臂而坐,这场景,却有些像是昨夜梦中所见。

“阿叔,”阿弦定神,试着将心底的话说出来:“阿叔的表弟妹们,像都是极出色的人物,阿叔必然心中欣慰?”

崔晔道:“也不尽然,这一次他们回长安,我们是第一次见。”

“原来如此,”阿弦诧异,复绞尽脑汁道,“昨儿见面后,我们还说起来,这位阿江姑娘貌美非常,又值妙龄,只怕求亲的人很快就要涌到崔府……”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而且有种不妙预感,上次她这样处心积虑跟崔晔“套话”的时候,好像是……因卢烟年之事弄巧成拙。

崔晔道:“是吗?你们背地里还说这种话?”

阿弦一刺,她苦思冥想才找出的话,却几乎句句都有错:“我并没别的意思。”

崔晔淡淡道:“我也只是问问而已。”

阿弦蓦地想起上次他叫下人给自己收拾行李,一时如坐针毡。

手在腿上一捶,阿弦哼道:“不管怎么样,阿江姑娘他们,到底是阿叔的表弟妹们,真正的亲戚相关,不像是有的人,本不相干……哼,这次阿叔大概不会叫人帮他们收拾行李了吧,大概还会让人把行李放起来,免得人走了呢。”

崔晔听出来:“你……是在说我上次给你收拾行李?你觉着我是在赶你走么?”

阿弦扭头:“我没这么说!”

崔晔道:“但你是在这么想。”

阿弦实在坐不住,转回头来看着他:“那我还能怎么想?是你先这么做的!”

崔晔道:“你已经跟我说过多少次要离开崔府,难道我还要叫人把你的行礼放起来,免得你逃走?”

阿弦被堵了堵,却又道:“就算我要走,我自己有手,难道不会打包行礼么?哪里需要人帮忙,你为什么不干脆叫他们把我的东西扔出门口去?这样岂不是更直截了当!”

崔晔喝道:“阿弦!”

阿弦不理,起身便要跳出轿子,崔晔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腕子,轻轻一拉,便将人拽了回来。

猝不及防,阿弦半是跌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阿弦忙不迭挪开去,离他远了些,手忙脚乱里,衣袍都乱了。

轿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怪。

终于是崔晔先咳嗽了声,缓声道:“你若要下轿,不可如此随意乱跳,会受伤的,要先叫他们停轿。”

阿弦听他开口就说这句,俨然是“收拾行李”的另一种表达,“哈”地一笑道:“那好,你叫他们停轿,我走就是了。”

崔晔一怔,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复又笑道:“你是怎么了,为何总跟我胡乱置气?”

他这样一笑,又是温声无奈地询问,却仿佛能将所有阴霾不快皆都扫除。

阿弦只瞄了一眼,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我才没有。”

崔晔却哼道:“你还敢跟我置气,先前跟袁少卿他们又在酒馆里干什么?”

阿弦睁大双眼:“我怎么啦?我们寻常吃酒而已。”

“好个吃酒,”崔晔哼了声,“你先前曾答应我什么来着?”

阿弦不懂:“说什么?”

崔晔道:“那次在教坊你喝醉后,曾答应我两件事,难道都忘了?还是你根本是搪塞我的话。”

阿弦头上似有冷汗,总算想了起来。

那次喝醉无状后,崔晔叫他答应两件事,第一不可再推开他逃走,第二,就是不许跟袁恕己出去喝酒,以及不许歌舞。

怪不得昨日他先问袁恕己是否打扰了他们吃酒的雅兴……当时还觉着他扫自己那眼有些古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弦先是心虚,然后看向他,理直气壮道:“我没有搪塞,我昨日没喝酒,不信你问桓大人跟少卿就知道了。”

在桓彦范问她是不是去南边的时候,阿弦差点儿借酒浇愁,但酒才沾唇,便想起先前喝醉的窘态,于是并没有再喝。

虽不是因为记得答应崔晔的话,但到底并未违背。

崔晔对上她认真的眼神,笑说:“好。我相信阿弦。”

阿弦肩头放松,暗自感激昨日那个自己。

因户部距离崔府较近,离平康坊却远,阿弦自忖不必让他绕路,掀起帘子看看外头,果然崔府在望。

阿弦道:“我在这里下就好了。”

“……”崔晔道:“没有话再跟我说了?”

阿弦一怔,果然记起一件事,这件事从昨日一直困扰到今天,阿弦道便把南边水患,许圉师想派自己过去一节跟崔晔说了。

阿弦问道:“阿叔觉着我该不该去?”

崔晔道:“你问我?”

阿弦点头:“是,我想听阿叔的意见。”

半晌,崔晔并未做声。

阿弦唤了数此,崔晔才沉声而缓慢地说道:“于公而言,我认为你该去。”

这个答案,其实在阿弦的意料之中:今日她本几次想去回复许圉师,但是心里始终惦记着该先问过崔晔。

休班后她本已下定决心,此时又得崔晔这句话,足以。

“我知道啦,”不等崔晔再说,阿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晔惊异:“阿弦,我……”

阿弦把心一横,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阿叔。”

崔晔道:“什么事?”

阿弦未曾立即回答,双手放在膝头,袖口上的金色凤羽随着轿子摇摆,仿佛也摇曳起舞。

许久,阿弦轻声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崔晔道:“什么梦?”

阿弦道:“我看见……有人在拜堂成亲,而、那个新郎官是……”

当时那人回头,竟不是陈基,而是现在,在她身旁的崔晔。

阿弦低低道:“我看到那新郎官就是阿叔,所以我想……也许,阿江姑娘真的是阿叔的命中注定。”

身旁沉默。

阿弦忽地觉着窒息,扬声叫道:“停轿!”

第187章 护身

轿子刚落地, 阿弦已掀开轿帘,冲了出去。

身后轿帘徐徐垂落,也掩起崔晔凝视她的双眼。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 就好像才看见了天下红雨一样。

轿里轿外, 仿佛两个世界,秋风飒冷,让人精神一振。

阿弦定了定神,才要向崔晔辞别, 就听身侧有人惊奇唤道:“女官?”

阿弦闻声转头, 却见在身旁数步之遥, 有几个崔府的丫头跟小厮, 手中抱着大大小小地物件儿,最前的正是卫氏姐妹两人, 明艳照人的妙龄少女,叫人眼前也为之一亮。

目光相对,韦江走前几步, 笑得娇艳无匹:“果然是女官, 我还当是看错了呢……”说话间便瞥了眼崔晔的轿子。

阿弦做揖:“韦姑娘。”

韦江笑道:“这是表哥的轿子, 你们是一块儿回来的?”

阿弦道:“是, 方才说了……几句话。”

韦江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不如去府里坐会儿,之前夫人提起女官,还甚是惦念的口吻呢。”

她果然跟崔府上下都厮混的十分熟络了,如今邀约阿弦的口吻, 就像是邀请人去他们家里一样的。

阿弦越发想到那个梦,如此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韦江生得如此美貌动人,在阿弦所见者中,这通身的风情气质,也只有那个天香阁的西域舞姬所能匹敌。

而且行事又落落大方,人也极聪明。出身虽不算高门,到底也是官吏之女。若说“天作之合”,却也并不辜负。

阿弦笑道:“不了,天色不早,改日有空会来拜会太夫人跟夫人的。告辞了。”

拱手行礼,阿弦退后一步,转身而去。

此时韦洛走过来:“姐姐,她怎么跟……”

韦江正望着阿弦背影,闻言横她一眼,韦洛忙噤口。

原来就在这时,轿帘一动,是崔晔走了出来。

韦江笑着迎了上去,道:“表哥,你回来了。”

阿弦这会儿已经走出一段路去,崔晔缓缓收回视线:“嗯。”

韦江道:“我们正好儿从集市回来,买了好些东西。方才女官怎地匆忙去了,本想叫她去府里吃过晚饭再去。”

崔晔并不回答,只是淡看着她,目光冷静的有些过分。

韦江对上这般目光,不知为何,竟像是心底那些私念都好像给他看穿,纤毫毕露无处隐藏似的。

向来极迷惑人的娇媚笑容竟有些拿捏不住,韦江道:“表哥……我、我说错什么了?”她不安地垂下眼皮,睫毛抖动,透出一股我见尤怜的楚楚之色。

可这样动人的模样,崔晔却并未认真欣赏,他蓦地转头看向阿弦离开的方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

“表哥?”韦江见他不睬,只好又唤了声。

崔晔这才回答道:“没什么。大街上不是说话之地,你们先回府吧,我还有事。”语气有些匆忙。

韦江愣住,本想问他要去哪里,但竟不敢贸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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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崔晔上轿离开,韦洛儿才道:“都要走到家门口了,表哥又有什么急事?”

韦江不语,只是看着轿子离开的方向,正前方,阿弦的身影早无影无踪了。

韦洛又道:“姐姐,方才女官怎地跟表哥同乘一轿,他们之间竟好的这样?”

“你没听夫人说么?”韦江回过神,道:“之前我们没来的时候,她还在崔府住过一段时间……还是跟表哥同住一室呢,同乘一轿又算得了什么?”

韦洛不由道:“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怎地跟表哥这样亲昵,难道她不怕人说闲话么?”

转身往回走,韦江道:“之前她女扮男装,把众人都瞒过了,听说是女子之后,一个个都不信呢,而且还在朝为官,这样惊世骇俗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怕什么闲话。”

韦洛叹道:“这长安城真是怪的很,皇帝不做事,让皇后代替处理政事,如今又有个女官,以后还想怎么样了?”

韦江心头一动:“够了,说说女官而已,你怎么扯到皇后身上去了,告诉过你多少次,在长安不像是在普州一样,有些话不要脱口就说出来。”

“哦,”韦洛怏怏答应了一句,见家奴们隔着有些距离,便挽住韦江的手臂,低声道:“姐姐,你说表哥……会看上你么?”

韦江皱眉:“你说什么?”

韦洛有些担忧:“不知怎地,我总觉着表哥对咱们淡淡地,虽然礼数不缺,但……咱们在普州的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子弟们,哪一个见了姐姐不是口角流涎眼睛发直?怎么表哥就像是一点也不介意。”

“行了,”韦江有些心烦,却不愿表露自己的担忧,“你以为表哥是那些没见过世面毛头小子,毫无修养的轻薄子弟?他若是也那样轻狂,又怎会被群臣推崇,名声在外?若真那样我也瞧不上。”

韦洛笑道:“我知道了,姐姐最喜欢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人,那些爱自己凑上来的,反而无趣。”

韦江咳嗽了声:“行了,要进府了,记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别再给我丢脸。”

“放心就是了,”韦洛心领神会,“我一定不会坏姐姐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门首,忽然发现今日在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立着许多宦官跟金吾卫的禁军。

韦洛吃惊,韦江也有些惊疑,忙问道:“发生何事?”

门口一名家奴接了两人,道:“两位姑娘莫惊,是太平公主殿下在府里。”

韦洛目瞪口呆,韦江还算镇定,随着家奴入内,因他两人是暂住崔府,又是平民身份,无法擅见公主,便静悄悄一声也不敢出,往后而去。

不料正走着,却是太夫人跟卢夫人正亲自陪着太平出来,像是要走。太平遥遥地看见他们两个,便问道:“那是谁,怎么看着面生?”

卢夫人道:“那是韦家的两姊妹,江儿跟洛儿两个,近来她们随母上京,住在我们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