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你怎么明知故问?”

崔晔道:“主要是你的想法每每跟别人的不同,故而我问问。”

阿弦才说道:“他一定怀疑我跟阿叔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想的未免太龌龊了。”崔晔如此说着,却忍不住又透出一丝笑意。

阿弦只觉不可思议:“啊?我龌龊?”

第207章 有情人

此后, 阿弦抽空跟桓彦范解释了那夜详细,桓彦范却每每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奇怪表情。

阿弦道:“是阿叔担心所以想看我的伤,你可不要乱想。”

“乱想什么?”桓彦范啧啧:“看伤处嘛, 我是知道的。”虽他说“知道”, 阿弦却觉着他这声“知道”,别有意味。

对桓彦范而言,的确是另有意味的。

谁不知道崔晔向来洁身自好,端庄明正, 是个最出尘不俗的高雅正直君子。

然而, 谁家的君子, 会把女孩子的衣裳剥开, 盯着人家的胸,肆无忌惮地打量。

若说之前还在怀疑崔晔的私事是为阿弦, 在那“惊艳一瞥”后,桓彦范几乎已认定了。

但是这真是比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更令人惊奇的事了,本来以为崔天官的操守, 竟比窥基大法师还要固若金汤金身不坏的呢, 没想到竟也有动了凡心思了春的时候?

桓彦范有些难以分清自己的心情如何, 一则惊讶于崔晔的心性变化, 二则, 他仿佛要重新审视阿弦了,重新审视她是个女孩子的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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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永嘉,固安两地剩余的琐碎事情都办理妥当后,阿弦跟林侍郎等, 择日启程欲回长安。

车驾出城,挥别了城中送行的地方官吏,士绅,百姓等人,往前又走数里,经过山脚下时,便听到山上传来钟声阵阵。

林侍郎因见崔晔也在,兴致格外之高,他又是个工部之人,对本地的建筑等如数家珍,因指着山上说道:“天官可知道,这传来钟声处,乃是本地名刹宝相寺。”

崔晔正在打量车窗外,跟桓彦范一块儿骑马而行的阿弦,两人不知在说什么,似甚投机。

一时竟没听清林侍郎的话,崔晔随口应付道:“啊,是么?”

林侍郎却以为他早心知肚明,便道:“正是,传闻这宝相寺格外灵验,尤其是有情的男女,只要在山上牵着手求一求,便能白头偕老呢。”

崔晔笑道:“这个,只怕是民间传闻而已。”

林侍郎呵呵笑说:“民间传说自然也有,但我也亲耳听过一桩,是当初本部里有一个小吏,外放江浙,因跟长官的千金有情,却高攀不得,无奈之下,便来这寺里求了求,回头之后,那长官忽然答应了两人的亲事,如今升了官儿,孩子都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故而我对这宝相寺印象格外深刻。”

崔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半山处,露出一角飞檐,寺庙的屋宇一路往山顶延伸,看着倒也有些气派。

他心想:那什么工部的小吏同官长之女,期间变数多的很,比如那官长忽然疼惜爱女改变主意,或者发现这小吏有些前途……又怎能一概说是寺庙的灵验?

于是便仍淡淡道:“看着倒是有些可观。”

林侍郎见他并不十分感兴趣,只好讪讪住口。

不料正在此刻,就听马蹄声响,却是阿弦折了回来,俯身望着车窗处崔晔道:“阿叔,小桓说这山上的宝相寺最为灵验,他想上山走一走,我陪他一起去,车驾暂时停下等候片刻可好?”

崔晔眼神微变:“你要陪他进寺?”

阿弦道:“是啊。”

林侍郎因见桓彦范年少英伟,阿弦又是女官,想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这寺庙的灵验之事,若他两个果然有些意思,郎才女貌,却的确天作之合,美事一桩。

正要笑着答应,忽崔晔咳嗽了声,说道:“方才林侍郎也说这寺庙灵验的很,错过了倒是可惜。”

阿弦一怔,林侍郎见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笑笑问道:“天官莫非要前往一游?我当作陪。”

崔晔道:“山高路陡,林公可能支撑?不必太过劳乏。”

林侍郎道:“天官放心就是了。登山入寺,本是清雅之举,我自然乐得。”

当即便叫从人原地等候,四个却往寺庙而行,山路曲折逶迤,才爬了一半儿不到,林侍郎已经气喘吁吁,叫了个侍从扶着在原地休息,不再往上。

阿弦,桓彦范,崔晔三人又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山门在望。

一个小沙弥将门打开,见他三人气质相貌皆非凡品,忙请入内。又有主持僧人出来迎接,亲自领着在寺内走了一遍。

桓彦范看着前方那笑呵呵的佛像,拉拉阿弦道:“我们去拜吧。”

阿弦道:“好啊,我喜欢这个大肚能容的。”

忽然后领被人扯住,阿弦被勒着脖子,回头却见是崔晔拦住了她。

他道:“人家都是求心愿的,你可有心愿了?不要冒冒失失上去就拜,我可听人说了,这寺庙里许愿,只能许一次,再多就不灵了。”

阿弦笑道:“我都早已经想好了。”

此时桓彦范已许过愿望,正在供香,崔晔才放开阿弦。

正在此刻,桓彦范出门来:“你怎么还未去上香?”

阿弦道:“就去了。”郑重其事地捧着香入内,跪在蒲团之上。

崔晔跟桓彦范两人站在身后殿门之外,桓彦范道:“天官所谓的私事,是不是就是小弦呢?”

崔晔一笑:“桓翊卫天生聪明,令人羡煞。”

桓彦范道:“那我……能不能再问问,天官当小弦是天官的什么人?”

早知道这少年非同小可,目光尤其犀利。

崔晔的双眸中却仍一片淡然,就如暮夜月色。

他沉声说道:“阿弦,是我此生不可或缺之人。”

等阿弦在里头许过愿出来后,见桓彦范已经不在原地了。

阿弦左顾右盼:“小桓呢?”

崔晔道:“他先下山去了,你许了愿了?许的什么?”

阿弦笑道:“这怎能说出来,给人知道就不灵了。”

崔晔环顾左右,并无人再在身边儿,此刻耳畔蓦地有响起林侍郎的话“如果有情人手牵着手”,崔晔道:“阿弦,我也想许愿。”

阿弦道:“好啊,阿叔且稍等。”她忙又去请了两炷香,回来递给崔晔。

崔晔道:“你陪我好不好?”

阿弦即刻答应,她有些错会意思,以为崔晔身体虚弱,需要搀扶,当下便扶着崔晔的手臂往内。

正中下怀。

两人进了殿内,崔晔一手持着香火,右手却反一握,已将阿弦的手牵住了。

阿弦略觉奇怪,但也并未多想,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

崔晔攥住她有些绵软的娇小手掌,心内长吁,看似正色肃容,但眼皮微垂之际,唇角才有一丝笑意勾勒。

出了宝相寺,一路拾级而下,回到山下队伍驻扎之处。

一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又行了将近一个月,才渐渐地到了雍州的地界。

领雍州牧的自是沛王李贤,崔晔便是他的师父,早打听到车驾从此过,早早地便接了众人,安排在雍州的驿馆之中。

当夜,阿弦自睡在驿馆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不速之客来访。

玄影冲着那华丽非常的人影吠叫了两声。

“是不认得我了么?你这混账东西,”贺兰敏之笑骂了两句,却对阿弦道:“小十八,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埋在江浙那个鬼地方了呢。”

阿弦大为惊讶:“周国公怎地在此?”

敏之道:“我当然是因为知道你将从此过,特意过来相见。”

“殿下是怎么进来的?”阿弦揉了揉眼睛,疑惑不解:“怎地没人通传?”

与此同时。

沛王府邸,沛王李贤正跟崔晔说了一件近来长安城发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208章 永不离

就在阿弦启程往江浙之时, 秋风萧瑟,武皇后之母,卫国夫人杨氏殁了。

武后哀思之余, 欲修建寺庙、树立佛像悼念杨氏, 此事便交由敏之料理。

谁知敏之对此事并不上心,非但被人揭发有中饱私囊之嫌,且在杨氏的丧期之间,并不遵从守孝, 不穿孝服而肆意行乐。

武后一怒之下, 便夺了他的武姓, 命将其发配雷州。

岂料就在前往雷州的路上, 歇息的驿馆忽然起火,敏之竟葬身火海。

崔晔虽一直都在路上, 但也经常收到属下递送的各色消息,因此听说此事,并不觉着十分诧异。

李贤却实在难过, 道:“我原本以为, 母后之所以把表哥贬斥, 不过是想磨磨他的脾性而已, 等他收敛、知错了, 自然再会调他回来,谁知道这一次,却是有去无回了。”

崔晔道:“殿下节哀,天有不测风云。”

李贤掏出帕子拭泪, 又道:“他虽有些跋扈不羁,但却是亲戚里难得的可堪交谈的人,又负才气,本该大有一番作为,却竟落得这样下场。”

李贤停了停,忽然又道:“其实从上回太平出事,我就一直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只是想不到竟来的这样快。”

崔晔轻声道:“周国公锋芒太盛,行事又太过随性,他走到这一步,其实并不奇怪。”

李贤道:“崔师傅,我只是有些心惊。”

“殿下为何心惊?”

“大概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灯影下,崔晔默默地看了李贤片刻,终于说道:“殿下跟周国公并不是同类之人,为何发此感慨?”

李贤低低笑了声,道:“我只是想到,先前母后对表哥,是何等的宠爱,没想到,说变就天翻地覆了。”

崔晔默然道:“殿下这些话,且记得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当然,”李贤道,“我也只能在崔师傅跟前儿吐一吐而已,其他的,连最近身之人也只字不言。”

崔晔颔首:“这便好。”

此刻堂中无人,崔晔瞥一眼左右:“说到近身之人,听说殿下最近收了一名新的随侍?”

李贤一愣,面上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继而道:“崔师傅连这个都知道了?是,这人原本是我外头结交的,因看他身手出众,便留在府中了。”

崔晔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道:“我先前离开京都之前,曾无意听圣后同陛下商议,似在谈论殿下的亲事,其实殿下已是这般年纪,也很该认真考量此事了。”

李贤微微震动,却垂首道:“您说的是。”

灯影下,崔晔默默地看着这位少年亲王,眼中波光闪烁,最终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淡淡道:“时候不早,我该去了,殿下早些安歇。”

“天色已晚,不如崔师傅且留在府中安歇。”李贤挽留。

“不必了,我还是回驿馆。”崔晔起身往外。

李贤只得随行,将送出殿门处,忽又说道:“崔师傅这次南下,是特意为了十八弟而去的么?”

崔晔止步:“为何这样说?”

李贤含笑道:“之前因师傅的身子不好,母后特许您在府中休养,但能让您这般不辞辛劳地跋涉前往的,除了十八弟,我想不到别的。”

崔晔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正要出门,李贤又道:“听说她在江浙所做,轰动地方,我早就想当面儿听她说一说,只可惜今日天晚,未曾来得及面见详述。”

崔晔道:“明日让阿弦拜见殿下就是了。”

李贤笑道:“如此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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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送了崔晔出门上车而去,李贤回身入内。

将走到客厅之时,有一道偏瘦的身影自廊下出现,灯笼之下,照出一张尖下巴,相貌清秀的脸。

这一位,正是方才崔晔跟李贤提起的,他新进收的那位“近侍”,名唤赵道生,但却并不是什么李贤在外游历认识的人,而是王府的家奴。

因他相貌出色,为人又机警过人,极擅逢迎,是以李贤对他宠信非常。

赵道生道:“那位天官大人走了?”

李贤瞥了瞥他:“嗯。”

赵道生笑道:“人人都说他厉害,怎么殿下不让我看一眼?”

李贤皱皱眉,并未言语。

赵道生最会察言观色,当即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知道殿下不让我露面,一定有个缘故,我不是也乖乖地照做了吗?”

李贤这才看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我不让你见崔师傅,是为了你好。”

目光掠过这人的脸,虽是男子,但生得有几分妖媚的女像,灯影下看来尤其明显。

李贤盯着赵道生的脸,眼前却忽地出现另一个人。

她道:“伯伯叫我弦子,英俊叔叫我阿弦……你还是叫我阿弦罢了。”

瞬间心乱,而眼前亦光影凌乱。

原来是赵道生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殿下在想什么?”

李贤敛神:“没什么。”

赵道生并不追问,只是陪着李贤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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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

不期然在此见到了贺兰敏之,阿弦爬起身来,不知敏之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

不过此人种种行事自不能以常理测度,因此阿弦只搓了搓眼睛道:“大半夜的,殿下有什么急事?明日再说也是不迟。”

敏之似笑非笑:“正是夜晚静悄悄地才好说话。”

玄影虽被呵斥,却仍盯着他,仿佛有些警备的模样。

阿弦听这话有些轻薄似的,自也暗中警惕:“殿下若无要紧之事,还请天明再见就是。”

敏之却自顾自走到旁边儿坐下:“小十八,这一趟江浙好玩么?听说你差点去了半条命,是真的?”

阿弦跳下地,安抚玄影:“殿下听谁说的?”

敏之笑道:“到处都在传说,说的神乎其神……”

他垂着眼皮,仿佛在想什么,忽然抬头看着阿弦道:“整天面对那些……你不怕么?”

阿弦琢磨他的话中意思:“殿下指的是……”

敏之皱皱眉道:“当然是那些鬼。”

夜半三更,他忽然来到,却在谈鬼。虽然这会儿看不见什么鬼现身,阿弦仍觉身上有些隐隐生冷。

阿弦道:“殿下怎么有兴致说起鬼怪来了?何况,白天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说鬼,我才不想自讨苦吃,万一真的引了来可怎么办?”

敏之竟随着轻轻笑道:“是呀,要是引了来可怎么办?”

阿弦着实吃不准他的意思,但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只在心底绞尽脑汁地想法要让他离开。

敏之却看穿她的心思:“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一见面就要赶我走?”

阿弦虽察觉他这句话有些古怪,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悄悄打了个哈欠:“我很困,又是晚间,殿下不如且回,给人看见了不好。”

敏之道:“给谁看见?给崔晔?”他忽地笑起来:“那个人呀……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什么放火点灯。”阿弦恨不得将他一把扔出去算了。

敏之笑而不答。

看着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阿弦委实无法:“殿下到底找我做什么?有事且说,无事,我便真的要睡了。”

“不妨事,你睡就是了。”敏之一脸理所当然,“我暂时还没想到找你做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叫你。”

“殿下!”阿弦忍无可忍。把玄影也吓了一跳。

敏之却不急不恼,只向着她缓缓而笑。

但是这笑却并不似以前一样跋扈嚣张,肆意妄为般,却仿佛带了一丝忧悒感伤之意。

他身上浅褐色的袍服在灯影之中,如烟如灰,竟把那张艳丽的脸也衬出几分落寞孤寂。

阿弦看着这般不同以往的贺兰敏之,心头转念,无端端想起曾经所见的“幻象”之中,敏之孑身一人离开长安的场景。

那种落寞孤寂,竟跟此刻有些相似。

心一跳,终究不忍。

握拳微叹,阿弦索性走到敏之对面落座。

“一别这两个月,殿下可都好么?”阿弦勉强问道。

敏之道:“好……好得很。”

阿弦又试着问:“皇后、没有因为那件事责怪殿下吧?”

敏之似乎冷笑,却摇头。

阿弦道:“那件事其实也并非完全是殿下的错,只是摩罗王太过阴险狡诈了而已,既然雨过天晴,有惊无险,以后殿下……总也该适当收敛些,好好度日……”

“杨尚有孕了。”敏之忽然脱口而出。

阿弦一惊,继而笑道:“大喜呀,恭喜殿下了。”

敏之望着她。想笑,又未曾:“多谢。”

乍然听他口中说出这话,阿弦想了想,便趁机又劝道:“可见是‘祸兮福之所倚’,既然已有了小殿下,从此后殿下可真的要听我的了,不能再像是以前般肆意妄为,毕竟,也要为将来的小殿下着想……”

敏之不言语,只直直地望着她,眼睛似有些发红。

阿弦见他不答,知道他脾气反复无常,不敢深劝,便道:“我知道我本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是良药苦利于病,殿下不如且想想。”

“我想过,”敏之喃喃,“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已经晚了。”敏之淡淡地回答。

阿弦皱眉,才要趁机再劝说两句,外头灯笼光传,同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叩门:“阿弦睡下了?”

“阿叔?”她转头看向敏之,口中道:“是我阿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