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升道:“是,只是哥哥毕竟有些体弱,我未敢久留。”

韦江面有忧虑之色,悄声道:“表哥睡着了么?我还想来瞧瞧他好不好呢。”

韦洛回身从丫头手中接过一个食盒,举高给崔升看:“你瞧,姐姐还亲自给表哥熬制了长生粥呢。”

韦江似有些不好意思,嫣然一笑。

崔升见状,便笑道:“既然如此,表妹不如去看一看。”

韦江敛手行礼:“多谢二表哥。”自己从韦洛手中将食盒接了过来,往崔晔房中而去。

剩下韦洛问道:“二表哥,你跟表哥说了十八子的事了?他怎么说?”

崔升道:“我一说,哥哥就咳嗽的不成声,我倒是后悔自己冒失了。”

“可不是么?”韦洛嘟了嘟嘴:“表哥本该在府内静养,如何又无端端跑去南边儿,姐姐跟我都担心的很,生怕他路上有个差池,本来姐姐想随他而行,好歹路上有个照应,偏偏他竟执意不肯,好不容易盼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且让他好好歇歇嘛,何必拿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来烦他。”

崔升心想:“小弦子的事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

面上却笑道:“说的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韦江提着食盒走到了房门前,正抬手叩门。

她含笑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韦洛也看的分明,便道:“姐姐很担心表哥呢,让她见见也好安心。再说,表哥对这姐姐,总比听你说那些无趣的事情要好的快些,你说是吧?”

“有道理,”崔升惦记着崔晔的叮嘱,道:“表妹,我部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韦洛本想同他说相处些时候,如此却也无法,只得叫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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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韦江拎着食盒进了房中,只听得屋内悄然无声,只有一股淡淡地松木香同药气交相氤氲的气息,有些清冷又有些惑人,似有若无地弥漫。

“表哥……”韦江往内而去,抬手撩起挡在面前的帐幕,果然看见里间崔晔卧在榻上,好像睡着。

韦江只顾盯着那张脸看,却不防备面前一道黑影窜跳起来。

韦江受惊,几乎将手中食盒扔了。

定睛看时,才认出是先前跟着卢夫人的那条狗,韦江惊魂未定,见玄影通体乌黑,竖着尖耳。

两只眼睛若不细看,几乎就跟毛色一体,幽幽魅魅地盯着人。

依稀似乎还能看见那雪白的锋利的牙齿,若隐若现。

韦江心中惧怕,却低低喝道:“走开,你这畜生!”

玄影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嗅到对方身上的不善之意,鼻头耸动,才要发出警惕戒备地咆哮之声,就听背后崔晔道:“玄影。”

玄影听了这淡然一唤,便仍十分乖巧地又重新趴了回去。

韦江忙抬眸,正对上崔晔侧身凝视的眼神。

崔晔撑着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韦江道:“我听说表哥回来了,特来探望,”不知为何,被这双眼眸淡看,心里竟有些发虚,“这是我特意给表哥熬得长生粥。”

崔晔点头道:“多谢有心了。”

韦江见他不曾面露不虞,心慢慢放稳,便又红唇微绽,含忧说道:“先前听夫人说表哥这次回来,身子大好了,怎么还是这般憔悴模样?”

崔晔道:“只是略觉困倦,并无大碍。”

韦江忽道:“表哥一定是饿了,我喂你吃长生粥可好?”

她忙将食盒放下,才要将粥碗取出,崔晔道:“不必,我不饿。”

韦江手势停了停,微微咬着下唇,转身看着崔晔,此刻早没了之前巧笑嫣然的模样,反而双眸带雨,默默地看着崔晔,颇有点我见尤怜的意味。

崔晔道:“怎么了?”

韦江探出双手,低低道:“我之前从未下过厨,为了熬这碗粥,手都烫伤了,表哥竟不领情……”

在崔晔面前的这双手,十指染着殷红的蔻丹,指若削葱,打理的十分精致,右手手指上戴着金戒,手腕上套着个碧色玉镯,金黄碧绿,更是衬得这双玉手纤白细嫩,美妙绝伦。

崔晔扫了眼,却见这如雪的手背上当真有一道烙红的印记。

不知为何,虽看着这样美妙绝伦的一双玉手,在他的眼前出现的,却是那双从不染蔻丹,也从来没有戴过任何戒子镯子等的纤巧小手。

那手非但不知保养,而且比寻常女子的手还多一份粗糙,且时不时还要多些伤在上头。

一想起来,居然又觉着心疼。

谁知韦江见他双眸望着自己的双手,半晌不言语,竟以为崔晔是看呆了,心下窥喜。

韦江便又将手往前递了过来,口吻里多了撒娇的口吻:“表哥看看,现在还觉着疼呢……”

她身上有一股香粉的气息,也不知是衣上熏香,还是脂粉头油的香气,十分浓郁。

崔晔一窒,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表哥!”韦江忙举手将他扶住,又欲为他捶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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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崔府老太太的上房之中,有许多亲戚妯娌等,因逐渐听说崔晔回来,都纷纷来探望问询,就连博陵长房的、崔晔的叔父秘书监崔行功的夫人郑氏,也带了两名儿媳前来。

老夫人道:“他这出去一趟,气色倒的确比在家的时候能好些,我还跟他母亲说,虽不曾遇见老神仙,兴许有别的造化也未可知。”

郑氏接口道:“您说的是,我听说自古有那些有大贤德的,每每在遭难的时候都会有仙佛化身搭救,大郎君定也是如此。”

韦江韦洛的母亲崔氏也在座,闻言笑道:“当初要出去的时候,上下都还放不下心呢,他的表妹们哭的泪人似的,两只眼睛肿了几日,这不是仍是吉人天相地回来了?可见是白操心。”

老夫人点头笑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很担心她们的哥哥,这才是手足友爱,一家子就该如此。”

众人纷纷称是。

忽然在座兵部员外郎宗楚客的夫人道:“说来天官的先夫人去了也有段时日了,天官这个年纪,总该再寻一房极好的妻室,假如府内有一场喜事冲一冲,也许天官的病就因此而大好了呢?”

在座众家女眷面面相觑,多半无声,但也有些暗暗点头的。

卢夫人看看宗夫人,又扫向韦江的母亲崔氏,却见崔氏面露一丝笑意。

卢夫人一怔,最后目光落在老夫人脸上。

崔老夫人呵呵笑了起来:“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虽说我们这样的家门本不该一味地去想那什么‘冲喜’,可如果真的能让晔儿的病好,那又有何不可呢?”

众人见老夫人表态,这才纷纷赞和起来,只有郑氏笑而不语。

崔氏暗暗跟宗夫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崔老夫人却话锋一转,目光掠过郑氏,宗夫人等,含笑道:“所以,就劳烦你们,帮我留心着身边有没有好的女孩儿,只要是品貌过得去的就成,不必要生得太好看,也不必要出身太高贵,只要跟晔儿相衬的就可以。”

崔氏在旁边坐着,脸上的笑渐渐地有些僵硬。

宗夫人本有些心喜,听了老夫人这话,一张口道:“怎么还往别的地方去找?府里现成的不是有……”

话未说完,便察觉有些意味不对,而周围也没有人开腔,一时讪讪地停了下来。

府内有两个现成的妙龄女娃儿,崔老夫人难道不清楚?她却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儿如此说,摆明就是将韦江跟韦洛剔除在外了。

郑氏的一个儿媳年轻,因听了宗夫人的话,也随着笑问:“我早听说府里有两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宗夫人说的莫非就是她们?”

郑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着接道:“你到底年纪小,爱胡说。方才老夫人还夸过他们兄妹手足有爱,怎么好提这种事呢。”

那儿媳忙道:“的确是我糊涂了。”

崔氏的笑已变得极勉强。

卢夫人却似并没发觉,环顾周遭笑道:“总之就像是老太太所说,你们就多留心些那好人家的姑娘,我也还想早些抱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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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

贺兰敏之张手张脚躺在椅上,横竖无人可见,他比活着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你看吧,我去外头转一圈,十个人里有九个说你要完了。”

阿弦淡然地坐在书桌前:“做都做了,说这些有用么?而且你一个鬼,说我要完,唉……”

敏之笑道:“你这叫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原本皇后就很不待见你,如今总算在江浙之行里给她长了脸,就该好好地顺从她的意思,不要去兴风作浪,你以为皇后会是个念旧情的主么?你差事办的好,她自嘉奖你,你要是下一件办砸了,她即刻就会翻脸。”

阿弦道:“这也是应当的,人君对人臣,这不是本分么,我又不是她的……”舌尖一卷,牙齿咬了咬。

敏之敛了笑,定定地看着她:“可……你是啊。”

阿弦的手一抖,那毛笔在书册上摁了重重一撇。

她抬头看向敏之:“你……”

正在这时,许圉师从外进来,阿弦忙站起身迎接。

许圉师不顾寒暄,道:“你果然向中书省上了那道奏疏?”

阿弦道:“是。”

“怎么不事先跟我商议?”许圉师着急。

阿弦道:“我知道这道奏疏上所写的有些破格,为怕连累他人,才不曾告诉侍郎。”

“你……”许圉师无言以对,呆看阿弦半晌后道:“唉!你若告诉我,难道我还会不答应么?”

阿弦道:“正因为我知道侍郎会答应,才不想侍郎跟我一起扛着,毕竟谁也不知道这道奏疏呈上后,会是怎么样的结果,若因此连累侍郎,岂不是我的大罪?”

正在此刻,外间有户部的小吏匆匆到,禀道:“侍郎,外头宫内来人,说是即刻要带员外郎去……”

许圉师惊问:“怎么说?”

小吏有些惶恐:“来的是金吾卫的人,看着……来者不善。”

许圉师到吸一口冷气,回头看向阿弦。

这会儿,敏之也早站起来,他站在阿弦身旁,哼道:“我说什么来着?真是现世报。”

当着许圉师的面儿,阿弦也不好回嘴,便只对许圉师道:“侍郎莫惊,金吾卫也不算怎地,我曾去过那儿,一回生二回熟。”

许圉师一愣,继而啼笑皆非:“你还想再去坐一次牢不成?”

阿弦笑道:“还未必呢,他们只说要带我走,也没说要审我之类。”

冷不防敏之在旁边道:“会不会连牢房也不必去……直接就把你的头砍了。”

阿弦看着他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脸,忽然发现,自己之前还为了此人的“死”而掉泪感伤,实在是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冲喜这个可以有~

书记:把玄影给你得了

小桓:我附议

阿叔:关门,放逢生~

第213章 皇后新宠

大明宫。

武后将中书省呈上来的那份奏疏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看第一次的时候, 她骇然失色,惊怒交加乃至气笑出声:“她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 发这样的惊人之语,是以为我不会处罚她么?”

随手扔在一旁。但过了片刻后, 忍不住皱眉又瞥过去。

最终仍拿回来,仍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个混账,她到底是有何意图?”

狠狠地将奏疏扔在地上, 双眼中慢慢涌起怒意:“叫金吾卫, 把人给我拿了!仔细拷问!”

旁边的牛公公看的纳闷, 小心上前将奏疏捡起来,且不去传令,只温声问道:“娘娘,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武后心思烦乱,竟无心再看折子,忽道:“崔卿身体如何了?”

牛公公捧着奏疏道:“之前御医过去看了, 说……就是有些颠簸劳顿, 精神气血倒是比先前好多了。”

“好多了……”武后喃喃念了声, “这一趟南下之行,当真如此管用么?”

牛公公不明白这是何意:“大概是真遇见了孙老神仙。”

武后哼了声,半晌道:“罢了,就再让他将养两日吧。”

说到这里,武后忍不住又看向牛公公手中那奏疏,喝道:“碍眼的东西,拿去烧了!”

牛公公吓了一跳, 忙应承,才转身要去,武后忽然道:“站着!”

牛公公止步,武后道:“给我拿回来。”

牛公公只好又折回来,满面苦笑道:“娘娘,既然这上头是您不爱看的话,索性就让奴婢拿去烧了岂不干净?”

“你纵然烧了这个,我心里记下的那些你能烧得了?”武后略有些咬牙,“还有千万因此而起的争议,你可能一概烧掉?”

牛公公俯身:“奴婢不能。”把奏疏递上。

武后没好气地看了眼,重又打开,望着那有些粗拙的字迹,先重重嗐叹了声,才又一行行地往下看去。

眼前忽然出现阿弦站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她道:

“阿弦心底无私,娘娘又何必这样疑心?”

“我不是为了皇后,是为了江南千万性命。”

“只要问心无愧,我管不了别人嘴里说什么,也不想管。”

眼中的怒涛翻涌,却又在瞬息退散。

武后缓缓松手,折子落在桌上,一行行字摊在面前:削减宫中以及皇亲贵戚所费的资财用度,仪仗开销……大唐不仅有万邦来贺的长安,还有灾民遍地的括州、永嘉等地……饥民为吃一口饭不惜卖掉亲生骨肉,天寒地冻,无处安身,倒死街头……也正因此,他们错恨不能救他们于水火的天子跟皇后……

虽然并没有华丽的辞藻,有些话甚至粗拙,但字字句句,偏又这样真实而诛心。

武后长叹了声,不知何故,胸中气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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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因天渐渐冷了下来,高宗偎在暖炉旁,身边一名宫女不时地喂些切片的脆梨,冬枣给他吃。

直到殿门被打开,一阵寒风涌了进来,吹得炉火一闪,高宗定睛看时,却见走进门的是武后。

当下忙坐直了些:“皇后何来?”蓦地见她脸上仿佛有些气恼之色。

武后道:“陛下,我有一样东西给您过目。”

“是什么?”高宗好奇。

武后从袖子里抽出那本奏疏,递给高宗:“便是此物,请陛下亲自过目。”

自从高宗脱病懒政,一应奏折批改均不必他经手过目,这还是头一遭。高宗诧异地看她一眼,将奏本接过来看时,却见字迹生疏,是之前所没见过的。

戴将这奏本所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高宗不由失笑:“这是……何人如此大胆?”

忙又看落款,越发又惊又笑:“居然是她?”此刻也才明白武后脸上为何有薄愠之色。

武后道:“陛下,这件事我可拿不了主意了,你看该怎么办?”

高宗不以为意,将折子往旁边一丢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不必去理会就是了。”

武后道:“陛下您说什么?”

高宗道:“这十八子是你提拔上来的,朕看你一定舍不得除了她,不如就置之不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当初我也曾跟她当面说过,她若有功,我给她请功,但若是犯了错,我也是毫不姑息,绝不会因为是谁提拔上来的而饶恕。”

“好好好,那你想怎么做?”高宗最怕她义正凛然的模样。

武后道:“我正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来询问陛下,陛下反又推我。”

高宗忖度说:“你若是不高兴,那就把她除了。不过我看此人倒是个可用之才,年纪虽小,又是女子,但先前的所作所为,的确是高人一等。杀了未免可惜。”

武后笑道:“陛下言重了,那也不至于就杀了。”

高宗问:“你想怎么做?”

武后敛笑,道:“我觉着,这件事毕竟牵扯到皇室宗亲的利益,并不仅仅是陛下跟我两个人而已,是关乎李唐所有的宗亲,所以,应该看看众人的意思。”

高宗一惊:“你想征求众王的意思?”

武后点头。

高宗忧心:“照朕看还是不必,他们又怎肯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整天想着要钱要地还不能够呢,如今叫他们往外吐,却是想也不用想。不要再因此引发别的事端。”

武后道:“陛下虽如此想,但此事毕竟是大家伙儿的事,总该知会他们一声。这样吧,就以陛下的名义发旨意,再把十八子这份奏疏附上一份,让诸王畅所欲言,看看他们的回复如何?”

高宗颔首道:“只要别让他们觉着是朕在迫他们往外吐东西,倒也使得。”

武后笑道:“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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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阿弦,竟似“一语成谶”,果然被带到了金吾卫,被关押在大牢里。

不过这次并没有人来为难她,且房间里也自有被褥暖炉等物。

故地重游,阿弦既来之,则安之,倒身躺在榻上,枕着双臂,想武后会怎么处置自己。

正在发呆之时,眼前又飘出一张艳丽过甚的脸。

敏之在上俯视着阿弦,道:“你干脆住在这里吧。”

阿弦眨了眨眼:“你能不能下去,好好说话?”

敏之道:“我觉着这样有趣多了,我可以再靠近些……”

眼见他果然说到做到,那鼻尖几乎碰到自己的了,阿弦忍无可忍,挥拳打了过去。

一拳成空,敏之已落地。

“呵呵,”他笑着说:“我发现做鬼还有一样好处,就是你打不到我了。”

阿弦才要回嘴,却发现牢门外有人打量,她便佯作无事,仍旧躺倒。

敏之踱到她的身旁,仍是俯首看她。

阿弦道:“你看够了没有?有什么可看的?”

敏之的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他停了停,道:“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候说过什么?我说你这张脸,有种叫人讨厌的气质,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总算知道了。”

阿弦一震,转头看他。

敏之道:“我常常辱骂你身份低贱卑微,配不上崔晔,原来是我错了。怪不得你那样愤怒,那时候你看着我,是不是觉着我十分可笑?”

阿弦不语。

敏之道:“原来,你并不该叫我‘殿下’,你就像是太平一样,该叫我‘表哥’,我的……长公主表妹。”

“表妹”两个字,已够惊悚,再加上“长公主”,杀伤力极大,阿弦想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