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知道他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便笑道:“只是问问……对了,方才那些人……”

康伯不等说罢,便打断道:“不用问了,我知道这些是什么人,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了。”

阿弦虽觉这些人不似寻常地痞,但既然康伯如此说,若执意追问倒像不信他,于是作罢。

第220章 登堂入室

眼见将到怀贞坊, 阿弦忍不住问道:“康伯, 先前在括州您忽然离开, 是不是追了那陶先生去了?”

康伯道:“是。”

阿弦忙问:“可追到了么?”

康伯奇怪地看她一眼:“公子没有告诉你?”

阿弦其实也问过崔晔,他只说康伯另有事务在身。阿弦便未曾追问,只是今日听敏之说起张勱已死, 才又触动心思。

阿弦道:“阿叔没跟我说过。”

康伯淡淡回答:“我本来已经将姓陶的拿住, 却又有许多他的爪牙半路冲了出来, 忙乱中便给他逃走了。”

阿弦点头道:“原来如此。”

其实阿弦知道康伯去追陶先生之时,心里是有些为他担忧的, 毕竟姓陶的非等闲人, 康伯身手虽绝佳, 到底是个老人家了。

如今听闻人已逃了, 倒也罢了,横竖康伯无碍就是。

因见康伯随自己而行,阿弦便又问道:“您这次是特意来找我的么?”

康伯点头。

阿弦见他很是寡言, 知道他高人高性, 便不再打扰他。

只是回到家中后, 虞娘子见忽然领回来一个老头子,不明缘故。

阿弦道:“这位是康伯,是……”正想说是某个亲戚叔伯,康伯道:“我只是看家护院的。”

阿弦回头道:“使不得!”

康伯道:“有什么使不得?就是如此了。”

阿弦瞠目结舌。

虞娘子是个精明心细之人,见状略知一二,便叫了小丫头来到:“去收拾东耳房给老爷子住。”

康伯也并不言语,冲阿弦一点头, 跟着那丫头去了。

剩下虞娘子帮阿弦将披风除了,又打热水给她净面洗手,一边问道:“袁少卿出城了么?”

阿弦“嗯”了声。

虞娘子见她心不在焉,只以为她因为袁恕己的离京而心存离别伤感之意,便问:“这老爷子看着有些面熟,是你新找的护院么?年纪有些大吧?”

阿弦才回过神来,笑道:“虽然年纪是大的,但身手却很好,方才路上遇到几个地……”

几乎顺嘴将一路所遇说了出来,又想到只怕会惊到虞娘子。

然而此刻收声却已来不及,虞娘子问道:“遇到什么了?”

阿弦笑道:“没什么,是几个地痞罢了,都不顶用,我三拳两脚便将他们打跑了,剩下的两个,被康伯一手一个拎着扔出老远。”

短短两句话,听的虞娘子暗自惊心,但又有些无法想象康伯单手拎人的场景。

阿弦摸摸肚子,叫苦连天:“姐姐,我饿的不行了。”

阿弦早上着急出门,中午又赌气没吃饭,此时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倒也不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虞娘子忙去布置晚饭。

入夜,北风敲窗,天寒地冻之时,远远地传来几声深巷犬吠。

玄影趴在暖炉旁边,睡得十分香甜。

阿弦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但她到底不好此道,那些小字渐渐飞舞起来,眼前便有些发昏。

正手拄着腮摇摇欲坠,忽然想起一件事。

将堆在案桌上的书拨了会儿,找出一本《道德经》。

将书册打开,从中取出夹着的那《存神炼气铭》,展开看了半晌,目光落在空缺的“神安气海”那处,阿弦想了会儿,便自倒茶水研了墨,提了毛笔,手腕悬空将落未落。

旁边虞娘子正在给她缝制新衣,见她忙着倒水研墨,本要帮手,可看阿弦全神贯注的,便不去搅扰。

然而却见阿弦满面疑虑,如遇到极大难题似的,虞娘子不由起身,悄悄走到桌边儿看了眼。

却见她是对着那《存神炼气铭》上空缺的一行,看这个姿势,自然是想填满上头缺了的字了。

虞娘子掩口一笑,见阿弦竟未发现自己在侧,她又试着桌上那壶茶已经冷了,悄无声息捧了去换新的。

且说阿弦正在变幻各种姿势,想要把那缺了的四个字填上,但又觉着自己的字迹落在上头,恐怕格格不入,反毁了这幅手书。

正在进退犹豫之时,身后有人哼道:“你想也别想。”

与此同时,地上玄影耳朵一动,睁了睁眼。

阿弦一惊,几乎将笔扔了,回头看时,却见敏之立在书架旁边,幽幽地正看着她。

“你说什么?”阿弦冲口问道。问完后才有些后悔,本打定主意不要跟他说话的。

敏之瞥她一眼道:“这是极佳的簪花小楷,你那一笔如青蛙跳,若写上去,就像是绝代美人的脸上被人划了十七八道,则暴殄天物,惨不忍睹也。”

阿弦目瞪口呆,脸上略有些发热:“谁说我要写什么了?我要学这字不成么?”

敏之嗤之以鼻:“你的资质学这个?下辈子罢了。”

“我……”阿弦咬牙切齿,气不忿:“你又来做什么?不请自来……”

敏之不以为然道:“我敲门了,没有人应而已。”

阿弦失笑:“呸!”

玄影回头看了会儿,仍是倒身安睡。

正这时,虞娘子端茶回来,见阿弦满面愤愤,便笑道:“我看你苦恼了半日了,怎么,不好写么?不要着急,先喝口热茶。”

阿弦瞪了敏之一眼,顺手将笔搁下,接了茶过来喝。

敏之笑看虞娘子,叹道:“红袖添香,美人在侧,本是何等应景旖旎,可惜你却是个女儿身,无法消受,何其可惜。”

阿弦口不能言,心里腹诽:“这色胚。心里只想这些!”

正虞娘子转过来,低头看了会儿那帖子,啧啧叹道:“这字可真好。”

阿弦道:“是呀,阿叔的亲笔,自然最好了。”

虞娘子叹道:“不愧是天官,真正文武双全的人。”说到这里,虞娘子瞟着阿弦道:“如果这样难得的人……肯对我好,我就算死也甘愿呢。”

阿弦一愣,虞娘子又悄声问道:“天官的心意你总该明了了罢?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良人,你还在想什么?”

阿弦双眸微睁,愕然无语。

敏之却似笑非笑道:“哟,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这地步了吗?”

“你住……”阿弦差点就叫出“你住口”来,勉强低头,尽量缓声对虞娘子道:“姐姐,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也就去了。”

虞娘子见她仍是“避而不谈”,无奈轻轻叹了声:“横竖你心里有数就是了。”又叮嘱:“茶别忘了喝。”

虞娘子去后,阿弦果然觉着口渴起来,忙捧了杯子喝了两口热茶。

敏之则坐在她的椅子上,用一种看好戏似的眼神望着她。

阿弦只得不看他,默默地将那《存神炼气铭》收起来,本要放回书里,回头看了眼——虽知道他是鬼灵,没有偷走这东西的本事,但仍是不放心,便索性夹着书走回卧房。

关门的时候往外略微张望,不见敏之跟来,阿弦宽了口气,把门掩上。

谁知一回头,却见敏之以一种懒散斜倚的姿势半躺在她的榻上,很是自在逍遥。

意外之余,阿弦有种不祥之感:“你怎么敢跑进来?是想干什么?”

敏之笑道:“小十八一个人睡岂不冷清,好心陪陪你,怎么这般拒人千里?”

阿弦先前本也担心过这个问题,没想到这么快便转而成真:“我要睡了,谁用你陪?你且快走。”

然而敏之在床上并未要离开的意思,虽明知他是鬼非人,但阿弦仍是不能泰然自若地过去安枕。

敏之笑道:“你睡啊,我不会吵你的。”他举手拍拍床边,示意她过去。

阿弦忍无可忍,怒道:“殿下!你不要太过分了!”

谁知虞娘子听了动静,在对屋道:“怎么了?”

阿弦一惊,忙将声音放的平和:“没什么……我说玄影呢,姐姐不用过来。”

玄影仍在外间炉火旁边静卧,闻声白眼往后一瞥,张嘴打了个哈欠,重又趴倒。

阿弦上前一步:“你若再闹,我就请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了。”

敏之道:“请他干什么?收了我么?”

阿弦皱眉:“殿下不能总是在世间游离,我请大师傅……超度你就是了。”

敏之笑道:“超度?”他静静地看着阿弦,正在阿弦觉着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点“怪异”的时候,敏之道:“好吧,我怕了你了。”

他居然当真起身,让了床榻给阿弦出来。

阿弦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来到床边,本要脱了外衫,见他仍立在屋中,阿弦叹了声,索性将书册塞在枕头底下,和衣而卧。

今日经历的事太多,阿弦早就身心俱疲,躺下的时候还惦记着并未运功,还想起来打坐,但是在倦怠动弹,只在心头默念两句《存神炼气铭》,便沉沉入睡。

——黄昏,暮鸦,古道西风。

似曾相识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一匹白马从面前得得飞驰而过,身后跟着数骑,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因夜幕降临的缘故,暮色四合,远处也一片黑幽幽地,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是一行人正头也不回地奔向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马蹄落地,泥尘飞扬,前头耸立的城池,门楼上依稀是个“韶”字。

那一群人在野地里驻马,行到一处无人居住的茅草屋外,队伍里一名押解的差官发话,道:“殿下,先歇歇脚吧。”

白马上那人翻身落地,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憔悴,但难掩天生俊美的容色,眉眼仍是桀骜难驯,正是贺兰敏之。

这些人搜拣了些柴草,于原地生火。

敏之抚摸着马背,片刻,将马儿栓在小树上,自己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并不吃喝,只是漠然看向远方。

一名他的近侍捧了水过来给敏之喝,敏之摇头推过。

近侍后退,却就在这时,那围着火堆的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起身,竟向着敏之的方向围拢过来。

那近侍发现不对,问道:“你们做什么?”

众人一言不发,抽出兵器,跳上前来。

近侍毫无防备,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倒在当场。

其他的人虎视眈眈,盯紧敏之,飞快地将他围在中间。

敏之早也站起身来,他看一眼地上已死的近侍,又扫了眼周遭这些人:“怎么,竟等不得我到岭南了么?”

其中一名差官道:“周国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们为难。”

敏之问道:“你们奉谁的命令?”

差官一顿,然后闷声闷气道:“自然是二圣的命令。”

“何必同他废话,”旁边另一人嘿嘿笑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初不可一世的周国公殿下么?现在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囚徒而已,命都在我们的手里!还不乖乖求饶?”

敏之冷笑:“你试试。”

几人眼神互对,那发话者先迫不及待地纵身扑上。

一道血光从眼前闪过。

鲜血泼洒在地上,有一些沾在敏之的衣袖上,他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原本藏在袖子里的,刀尖上血珠滚滚。

那方才还叫嚣得意的差官面上吃了一刀,愕然不信地倒地,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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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睁带血的双眼直直地看过来。

“啊……”阿弦睁眼,猛地挺身坐起。

呼吸急促,胆战心惊,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跟身上,又确认现在是在长安的宅子之中,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你猜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身旁有人幽幽发问。

阿弦转头,却见敏之竟就坐在床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本要斥责他的无礼唐突,但想到方才梦中所见,阿弦竟然失语,“方才……是你让我看见那一幕的?”

敏之笑笑:“你不是好奇么?亲眼看到真相是不是比想象的更有趣?”

阿弦惊魂未定,只是瞪着敏之。

敏之却微微俯身,笑着低语道:“还没完呢,你何不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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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掀动茅屋上的细草,有些便随风飞舞而下。

荒郊野地里,却仍有兵器相交的声响,地上已经又多了两具尸首,剩下的人却还在性命相搏,做困兽之斗。

敏之也受了伤,俊美的脸颊上染了两点血渍,手中的短刀早被血染,他盯着对面三人:“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几人不料敏之竟如此凶悍,眼见同党死了过半,不免心生退意。

其中一人却歇斯底里般叫道:“若是周国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不能退。”

正在对峙之中,却听到马蹄声响,急促靠近。

几人惊恐回看,却见从林外路上飞驰了几匹快马入内,马上的人黑巾蒙面,当看见眼前情形的时候,便笑道:“殿下,二圣心存仁慈,才叫人护送你前往岭南,你怎么残暴之性不该,竟又将他们杀了呢?”

那几名差官才知道来的是同伙,顿时都放松下来。

新来的有几人翻身落地,动作敏捷利落,竟是高手。

敏之冷笑道:“敢情是怕我死不了,特意还叫你们背后补刀么?”

“哪里,”为首之人却未曾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敏之:“我们可不是为取殿下的性命而来,相反,我们是怕这些人不小心伤了殿下贵体……”

说到这里,新来的几人上前,间不容发之时,惨叫声连连,原先意图谋害敏之的那三名差官已然毙命,这些人至死都不知原因何在。

敏之微微眯起双眸,方才他一人独对众人围杀,尚且无惧,但是此刻……却禁不住寒从心底生。

为首那人似看出他的畏惧之意,越发笑了几声,道:“让殿下受惊了,现在……还请您乖乖地放下兵器,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为难殿下,不过……若殿下不识相,我们少不得用些手段,误伤了您就不好了。”

敏之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虽然蒙面,露在外头的双眼却烁烁不已,盯着敏之笑道:“何必多问?殿下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敏之看着那种眼神,听着他的笑声,心中大为厌恶忌惮,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那人笑道:“看样子殿下不打算听话了……你们还不伺候殿下?”

眉一挑,两侧之人虎跃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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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汪汪!”

犬吠声越来越激烈。

“阿弦,阿弦!”又有人大叫。

阿弦爬起身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先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咳嗽起来。

虞娘子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是怎么了?又被梦魇住了么?”

玄影在旁本来叼着阿弦的衣袖,此时才放开。

阿弦的手压在胸口上,心好像就在她掌心里跳动一样,这样剧烈鲜明。

无法回答虞娘子的话,阿弦转头四看:眼前并无烈烈燃动的火光,没有那个穷途末路决然一炬的不羁身影,也并没有……化而为鬼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阿弦揉了揉眼,手背上却尽是水渍。

第221章 有女同车

阿弦匆匆地吃了早饭, 将出门时, 康伯也正收拾妥当, 站在门口等候。

天寒风急,雪厚地滑,阿弦有心不让他跟着, 康伯却道:“我送你去户部, 自会回来。”这倔老头竟是不容分说。

出门之后, 放眼四处,白茫茫一片, 阿弦跺跺脚, 靴子上沾了一圈儿的雪, 从家里到户部, 只怕就湿透了,所以虞娘子又给她备了一双换用的,在背囊里。

阿弦喃喃道:“改日我也要买两匹马了。”

虽然这房子不必她出钱, 且日用的种种物件儿许圉师林侍郎等几乎都送齐了, 但毕竟置买奴婢又花了些, 且家里增添了人口开销也更大了,这时候再买马匹,似乎有些太奢侈,阿弦始终舍不得。

康伯在旁听的清楚,一笑摇头。

两人走出街口,沿着朱雀大街往户部的方向而行,一路上倒也热闹, 百姓们纷纷拿着笤帚扫雪,又有若干孩童们,因见下了这样大雪,便乐得出来嬉戏玩耍,甚至滚雪球打雪仗等。

阿弦因想着昨夜所梦,心情不免沉重,她原本是个爱闹之人,此时却无心观光,只埋着头踯躅而行。

正走中,身后康伯闪电般抓住她的肩头,往旁边一拉。

与此同时,一枚雪球擦着阿弦脸颊滑了过去,前方一个惹事的孩童叫道:“啊……对不住!不是有心的。”其他孩子则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康伯早看出她失魂落魄:“你怎么了?”

阿弦呆呆看了他片刻:“我……”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要去找崔晔,把昨夜所梦跟他说个清楚,但是……

不由自主抬手,在唇上抚过,阿弦重又低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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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之前国库告急,虽然利用阿弦的法子,裁减节省了宫廷的开支用度等暂时应付了江浙的灾情,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尚书省早颁了二圣旨意,责令户部设法调度,尽快恢复国库充盈。

何况目前接近年下,除了仍要留意灾区的情形外,更要应付百官的薪俸奖罚,城中的庆典项目、开支,皇家的祭祀,设宴等种种,因此这段时候竟成了户部最忙碌的时刻。

就在这一个人要当十个人用的时候,偏又出了一件事。

户部专理财政的度支郎中,忽然“精神失常”了。

这让许圉师大为震惊,惊愕之余甚是担心,同时又越发地焦虑数倍。

度支郎中姓蓝,原本是个极为精明强干之人,堪称许圉师的左膀右臂,在户部已经做了十一年,从最小的给事一路升了上来,可谓步步踏实。

在蓝郎中“发病”之前,还在跟许圉师商议如何“节其流,开其源”的重大举措,如今居然“失常”,又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怪道许圉师要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