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蓝郎中病的也很是怪异,前一刻还好端端地跟同僚坐谈,忽然间便狂性大发,掀翻桌子,狂奔出门,左冲右突,就像是连身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户部特意请了御医来调治,却只说是脉象浮乱,是发了“狂疾”,动了金针,又开了几副安神宁气的药方。

起初服了两剂药后,果然是好多了,众人还以为药到病除。

可不过半天的功夫,蓝郎中又病发起来,这一次却比先前越发严重,见人就打,且厉声高叫:“我是有功之人,为何杀我?”

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等等不经言语。户部吓倒一片,只得有将蓝郎中送了回府,让御医前去看护。

阿弦自然也听书吏说起此事,只是无暇细想,蓝郎中一倒,户部比先前更忙数倍,晚间竟有半数之上的官员要迟归,而许圉师因为年高,又且心火旺盛,竟也病倒,勉强撑了两日,终于被抬了回家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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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过于忙碌,而敏之又始终不曾出现,阿弦一时也没来得及再去为那夜所见费心伤神。

是日夤夜,数人好歹完了公务,往外而行之时,一人道:“也不知蓝郎中近来如何了,只可惜我等也忙的分身乏术,竟不顾去探望他。”

另一人道:“可惜他素来何等干练能为的一个人,怎地忽然发了如此狂病,有些蹊跷,我想这种无缘无故而来的病症,是不是撞克着什么了?”

众人都摇头,又有胆小的吐舌道:“这黑灯瞎火的,何必说这些恐怖之事?罢了罢了,平安大吉。”几人出门,分别被他们家人小厮等接了回府。

阿弦跟在后头,跟一名同僚告别,望着黑洞洞地门口,其实心里也是有些恐惧的。

前两天她夜归的时候,虽有康伯跟玄影陪伴,却到底也撞见了四五个孤魂野鬼,每当那时候,玄影都会原地乱叫,倒是惹得康伯侧目不明,以为这狗疯了,阿弦也不好跟他解释。

幸而阿弦早练出来了,就算那鬼当面盯着她瞧,也能镇定自若面对,当然……心里如何,则一言难尽。

毕竟不是每个现身的鬼灵都是平头整脸,似贺兰敏之一般……

想到敏之,阿弦不由又叹了声,环顾周围,心里竟有几分惦记:不知他到底去往哪里了。

总不会是……那夜让自己见了所见,便自超度去了?

一想到敏之或许“不告而别”,心竟揪了揪。

只听“汪”地一声,是玄影跑了出来,摇尾迎接,阿弦俯身抚摸它的头,问道:“康伯呢?”

却见今夜竟不见康伯,阿弦只当他是有事,或者毕竟年高身子不适,便也罢了,同玄影沿着墙边而行。

玄影随着小跑了片刻,忽地叫了声,往前疾奔。

阿弦吃惊,这样黑漆漆的长街,有玄影作伴到底要心里安定些,如今它竟要跑?阿弦不知玄影如何,忙撩起袍子撒腿就追。

不料才跑出十数步,就见玄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

阿弦一愣,玄影向她叫了声,纵身一跃,竟自己上了车辕。

阿弦目瞪口呆,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这是……”

这车上却并无铭牌,车夫看着也很是眼生,但却十分恭敬,垂手道:“大人请上车。”

阿弦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车夫笑道:“您上车就知道了。”

以阿弦的性情本来绝不会“中计”,怎奈玄影居然如此自来熟,阿弦心头一动:“莫非是熟人?”

可这马车从外观看来甚是普通,不算太贵,乃是中等之家所用,且里头悄无声息。

阿弦试着唤道:“是……小桓?”如果是桓彦范跟自己玩笑,这种事他当然是做得出来的,阿弦咳嗽:“这样晚了,可不要胡闹。”

里头“汪”地叫了声。

阿弦啼笑皆非,把心一横终于跳上车。

推开车厢门入内,抬头看时,阿弦浑身皮肉跟着一紧,感觉身子在瞬间绷紧僵硬,仿佛变成了石头。

里头坐着的人,居然是崔晔,身上披着连帽的黑狐裘大氅,借着车内幽淡的火光,这张脸半是陌生,半是熟悉。

玄影则得意地趴在他的身旁,回头看阿弦,似乎在疑惑她怎么才进来。

许是看阿弦愣住,崔晔轻声道:“还不进来?”

阿弦也想,但是手脚都有些不停使唤,好像已经麻木了,听了这句,便往前挪了进来,谁知因手足发僵,双膝往前一抢,几乎跪着跌倒。

电光火石间崔晔伸手,在她的胁下轻轻一托。

阿弦才稳住身形,总算磕磕绊绊地爬了进来。

却也是在这一托之间,崔晔的手指擦过阿弦的腕低,她的手掌冰冷,冷的让他不禁皱眉,很想顺势把人拉过来抱一抱。

阿弦在崔晔对面坐了,身子紧紧地靠在车壁上。

玄影则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斜睨阿弦,毕竟是主人,玄影自然嗅到阿弦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

“阿叔……”阿弦深吸一口气,暗中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阿叔怎么会在这里?”

崔晔道:“是在等你。”

“等……等我?”

崔晔道:“我听康伯说,这数日你都早出晚归,而且……都是步行回家。”

他停了停,选择了一种委婉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

阿弦抓了抓脸:“我没事。听说吏部近来也忙的不可开交,阿叔你……你该好好歇息。”

崔晔的眼中泛出笑意:“能看着你,便已是最好的休息了。”

方才身上的冷意,此刻已经消散无踪,又加上这句话,就仿佛车厢里有炉火一样。

阿弦道:“阿叔怎么……”有些羞窘,或许因为羞窘而生出微恼来,但却并不是真的生气,这种感觉奇异极了。

崔晔问:“我怎么了?”

阿弦咬了咬唇,转头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油嘴滑舌的。”

“哈哈……”崔晔竟笑了出声,似乎愉悦,然后他说道:“我也不知为何,一旦见了阿弦,就把平日里想也不敢想、亦想也想不到的话都说出来了。”

阿弦哼道:“怎么好像是我的不是一样?”

崔晔道:“是因你而起,却非你的不是。”

阿弦想反驳:“怎么因我而起?”

崔晔道:“你不知不觉跑到我的心里,扰乱我的心绪,怎不是因你而起?难道是因为玄影么?”

“呜?”玄影仰头看了看两人,判断状况良好,便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阿弦恼羞成窘,只好用恨恨的眼神看着玄影。

马车缓缓往前奔驰,阿弦这才又想起来一件事:“这好似不是崔府的车马?”

崔晔道:“的确不是。”

阿弦不解,崔晔道:“这是阿弦的。”

阿弦一惊:“什么话?我家里没有这个。”

她连一匹马都舍不得买,最近因实在觉着窘迫,正考虑去看看驴子何价。

崔晔道:“你来回走路很是不便,这个便给你用。”

“是……阿叔给我的?”阿弦呆了呆。

崔晔点点头,莞尔道:“你必然也看出来了,这个不贵,就算……不是别的意思,只是你叫我‘阿叔’,做长辈的,怎能不稍微照顾一下‘小辈’?”

阿弦咽了口唾沫:“我、我……”

“不要推辞,”崔晔道:“至少可以节省你许多时间,何况,你若来回冒风戴雪的受凉,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你若不顾惜长辈之心,就当我是为了朝廷着想,不愿女官大人病倒就是了。”

阿弦原本心有“芥蒂”,但进了车来,同崔晔说了这许久,那一抹不安也终于像是见了阳光的雪花,消失不见了。

“多谢阿叔。”阿弦喃喃地说,细品他打趣的话,又忍不住嘿嘿一笑。

崔晔望着她的笑容,轻叹:“我真怕你以后见了我,便总是避猫鼠一样,这会儿见了你的笑,心里安稳多了。”

阿弦一愣,抬头看向他:“阿叔……”

崔晔双眸微微黯淡,道:“之前对你说那些话,虽是我心底想说,但说完了之后,又且后悔,生怕做错了,惹得你不高兴,以后就连‘阿叔’都做不成了。”

“不会的!”阿弦着急摇头。

崔晔迎着她的目光:“那你可能告诉阿叔……你讨厌我么?”

阿弦道:“没有。”

他的眉峰微微一动:“那……就是喜欢了?”

阿弦无法面对他如此淡然温和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一件极重大正式的事一样。阿弦无法可想,终于举手紧紧地捂住脸:“我不知道!”

顷刻,手腕被他轻轻握住,力道并不大,缓缓地拉开。

崔晔直视面前之人,缓缓道:“我明白这对阿弦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知道不打紧,终究会有知道的一日。慢慢地想就是了。”

眨了眨眼:“阿叔……为什么会喜欢我?”阿弦终于开口,声如蚊讷。

虽然崔晔的表白让阿弦猝不及防,但在这几日里,渐渐地又有一个疑惑时不时地冒出来骚扰着他——崔晔这样的人,怎会“喜欢”她?

前有卢烟年,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代佳人,后又有韦江,虽阿弦不太喜欢她,但却无可否认,的确是艳如玫瑰的难得美色。

可是她……唉,却是连陈基都没看中的人呀。袁少卿“眼神不好”倒也罢了,现在的崔晔又不瞎了,怎么居然也这样“想不开”?

如果说是单纯的长辈疼惜,倒是可以说得通。可男女之情……想想之前同陈基的“往事”,心有余悸。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谁说我眼神不好,明明是我第一个发现金子

阿叔:嗯嗯,我会把她好好保护~

第222章 火中孔雀

崔晔不曾立刻回答, 只是又笑了两声。

不管是对谁而言, 崔晔向来少喜少怒, 所以孙思邈曾赞他深得“十二少”精髓,又劝阿弦学着些(自然是不能够的)。

似这般呵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但就算崔晔自己也极少察觉, 在他面对阿弦的时候, 却仿佛屡屡破戒。

这马车不算阔大,车厢略显狭窄, 两人对坐, 相距甚近。

先前阿弦同崔晔略错开而坐, 后背紧紧地贴在车壁上, 此时才放松下来。

车走的并不快,因为寂静,车轮滚过覆雪石板路发出了奇异的咯吱咯吱声响, 马脖子下的铜铃叮叮作响, 伴随着一阵阵被风敲窗, 听来倒是别有一番清冷韵味。

其实,阿弦问完后立刻开始懊悔。

大概是习惯了心里不懂不解的话都告诉崔晔,而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每每都会不自觉地全心信赖,除了最不堪出口的那个身世秘密,她心里竟没什么能全然忍住不告诉他的话。

因听不见他的回答,反被那声笑搅的很是窘迫不安, 阿弦道:“你、你就当我没问好啦。”

“但是我已听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弦皱眉,扭开头去:“你……忘了就是了。”

崔晔轻声一叹,忍不住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了阿弦的脸颊,他的掌心温热,贴近肌肤的那一刻,就好像掌控了所有。

阿弦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手势转过头来,重看向他:“干……干什么?”

那两道沉静的目光在阿弦的脸上逡巡,几乎不用说话,这种眼神,已经在对视的这一刻里说尽了万语千言。

崔晔喃喃道:“我怎么能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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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在发现了卢烟年心有所属的时候,崔晔在愤怒之余,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心酸跟羡而不得。

他当然绝不能赞同卢烟年的所做所思,但是在明白她同卢照邻之间的那种仿佛天生合契的感情后,仍是有些暗中不忿。

原本他不知道世间还会有这种真真正正近似“心有灵犀”般的感情,兴许也并不相信有,何况对他而言,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

他在意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许了便是终生,至死方休。

但是卢烟年的心底深处显然并非如他一样。

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是,他心里曾也过类似“冷血”的黑暗念头,看着卢烟年日渐憔悴,索性就顺其自然,让她这般而逝。

她生或者死,都毕竟只是崔家的人。

其实,如果他当真这样做了,也并无任何错处……事实上他甚至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袖手旁观,卢烟年自己就会在他面前“如愿以偿”地凋谢逝去。

她的秘密会随着死亡湮灭和终结,而她也始终都只是他的夫人,干净利落。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另一种近似冷酷的“圆满”。

可到底并没有如此。

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法子。

直到如今,忽然崔晔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

他本以为一生也不会体会到卢烟年亲口对他说的那种……同一个人真心相依的感觉。

但大概是上天垂怜,又或者真的是“求仁得仁”。

风雨交加,阴霾散后,一次次地波折历险,他忽然发现,其实天地之间他也并非是孑然一人,还有一个人……一直就在他身旁,等着他去发现。

——他所行仁德,上天便以仁德报之。

他的无愧于心,让此刻的欢喜达到真正的圆满。

又怎会不喜欢阿弦呢?

这是他在行过地狱后,主动伸出手来救他的孩子,是他生命之中想也想不到的……一道光,一个“出其不意”的重要的人。

最初的时候的确并没有似现在这样“喜欢”。

甚至……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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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涌动,那复杂的,甜蜜又有些酸楚的心情,让他的双眸微红。

目光描摹着眼前这张粉黛不施的小脸,崔晔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张手,将她温柔地揽入怀中。

“对不住……”喉头一动,什么也不想了,咽下在胸中涌动的话,崔晔低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地亲了口:“相信我,阿弦,相信我。”

阿弦靠在他的胸前,隐约察觉崔晔的不安,本能地脱口说道:“我当然相信阿叔。”

崔晔的手在她腰间一揽,阿弦坐不住,双膝往前,竟被他生生抱了过来,倾靠在他的身上。

旁边玄影本将狗头挨在崔晔腿边儿,因阿弦靠前,挤压到它的头。

玄影拱了拱,徒劳地将头缩了回来,抬头看两个紧靠在一起的人,大概是不满自己被排除在外,便低低“嗯呜”了声。

马车缓缓停住,原来已经到了怀贞坊府门前。

门房早在眺首以待,忽然看一辆眼生的马车停下来,便探头探脑地打量,又问车夫道:“是什么人?”

车厢中阿弦听见,因抓了抓崔晔肩头衣裳,道:“阿叔,我到啦。”

外头风冷雪重,这狭窄的马车内却是如此和暖,崔晔缓缓松开手,阿弦忙坐直了,又忙不迭地整理衣裳。

崔晔举手将她的头发略理了理,也听见外头车夫在跟门房答话,虽知道该尽快让她下车,但……

竟是这样奇怪的恋恋不舍。

终于崔晔问道:“我听康伯说,前些日子你晚间睡得很不安稳,可是有什么事?”

阿弦一愣,然后才记起还有这件事:“我……我做了个梦。”

“可以告诉我么?”

略一犹豫,阿弦低低道:“是有关周国公的……我告诉阿叔,阿叔……不要跟别人说起好不好?”

“关于周国公的什么?”

“是……周国公如何身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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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阿弦连续梦见贺兰敏之被发配雷州的场景,她以为自己曾醒来看见敏之在榻前,事实上并非如此,那不过是她的梦中之梦。

她所看的真相,却的确是敏之故意让她看见的。

也是在看过之后,阿弦才隐约明白为何敏之对他的死绝口不提,甚至在她问的时候还只含糊带过。

——就在护送敏之的那些差人反叛,转瞬却又给其同党杀死后,那些蒙面人一拥而上。

这些人的武功却绝非之前的官差们能比的,且为首之人甚至并未出手,只是旁观。

可敏之之前已经同差人们生死相博,耗费了大量体力精神,此刻又遇到这些棘手的敌人,很快便露出败像。

激战中,臂上竟吃了一道,鲜血将半条胳膊都染红了。

那蒙面人却皱了皱眉,出声道:“不要伤了我们周国公殿下的贵体,弄的断肢残臂的,就不好玩了。”

敏之听到一个“不好玩”,神情越发凶戾,竟似疯虎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竟给他又伤了一人。

蒙面人笑道:“好的很,这样才是殿下的本性。”

他浑然不在意属下受伤,只是玩弄猎物般望着敏之,他自然知道敏之如此拼命,体力消耗的更快,最后的结局只能乖乖地被他们拿捏。

敏之果然很快体力不支,手拄着抢来的长刀,微微俯身大口的喘息。

蒙面人大笑:“殿下,可不要累坏了身子,还是省一省力气,您若这样有精神,随我们回去,自然有的是让殿下发挥的时候。”此时他才翻身下马,往敏之的方向走来。

敏之深吸一口气,道:“谁……是你的主子?!”

汗涔涔而落,几乎已是强弩之末。

蒙面人笑道:“回去您就知道了。”

敏之道:“呸!”

蒙面人双手交握动了一动,道:“殿下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非有交代让全须全尾地带您回去,我可不介意在这里好好地伺候伺候殿下。”

敏之目光一动,呵呵笑了笑,忽然横刀一掠!蒙面人皱眉道:“不自量力!”微微闪身避让,才要上前——谁知敏之却只是虚招,挥刀之时,拼命纵身一跃,往后跳入那茅屋敞开的门中。

蒙面人皱眉叫道:“贺兰敏之,你能逃到哪里去?”

敏之虚晃一招得手,将身靠在门侧墙边,喝道:“谁都别进来!”

蒙面人大笑,环视左右:“怎么,殿下是想靠你的嘴挡着我们么?”口吻里充满了狎戏之意。

敏之眼神越发幽暗,冷笑道:“你忘了我手中有刀么?我还可以杀人!”

纵然蒙着面,仍能看出这为首之人眼中明显的不屑:“那我便进去,殿下杀了我就是了。”

“我不会杀你。”

“那殿下要杀谁?”

敏之呵呵道:“我……会杀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