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禁军回头,崔升见玄影精疲力竭,却仍向着众人呲牙狺狺,他忘了恐惧,矮身下去,张开双臂将玄影紧紧抱住。

玄影仍是不依不饶地想挣脱。

崔升不敢撒手,道:“好了玄影,他们只是奉命将花带去宫中,你不要拦阻了好么,我带你回去看着你的主人。”

玄影虽被崔升抱住,仍是紧紧盯着宫中的那些人,竟似不肯放弃的模样。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原来真的有这种奇花,好极了,你们在这里又怎么了,磨蹭这半日?”

崔升正在心酸,一看来人,越发震动,原来这来人竟是武三思。

武三思将走到崔升身旁才止步:“郎中抱着这只狗是在做什么?”一笑又去看那牡丹,啧啧称奇。

传旨太监毕恭毕敬道:“梁侯怎么来了?”

武三思道:“娘娘怕你们耽误差事,所以让我来看看,没想到你们果然在此玩闹。”

太监忙道:“本来早就妥当,只是这只狗儿挡住了。”

武三思道:“连一只狗都奈何不了,要你们何用?”

太监为难:“但是这只狗……据说是公主喜欢的……”

武三思哼道:“公主喜欢的东西多了,今日是这样,明日是那样,她小孩子心性而已,何况你们是领旨当差,居然被一只狗拦住,还是且想着回去如何交差吧!”

传旨太监冷汗涔涔,武三思盯着牡丹花又看片刻,正要叫人折下,忽听有人道:“沛王殿下到。”

武三思大为诧异,回头看时,果然是沛王李贤,面色肃然快步从外而来。

崔升见李贤忽然感到,虽然意外,却也无端松了口气。

武三思盯着突如其来的李贤,在短暂的惊讶之外,眼中反透出一种奇异的窃喜。

其他宦官禁军们纷纷行礼,武三思也简单地行了个礼:“殿下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有事?”

李贤道:“梁侯在这里做什么?”

武三思一笑:“当然是领了天后的旨意,要带着花儿回宫给天后观赏。”

李贤越过他,目光落在那花儿之上,当望着那娇艳盛开的花儿之时,脸上的神情无法形容。

然后李贤回身,正色道:“这样难得的冬日牡丹,贸然带回宫中,必死无疑,岂不可惜?母后乃是爱花之人,必不忍这般,你们且都住手,等我向天后禀明再做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武三思皱眉疑惑道:“殿下……是特意为了此事而来?”

李贤道:“我只是来拜见师傅,正巧遇见而已。”

武三思狡黠一笑:“原来如此,那么殿下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了,毕竟天后的旨意,一旦降下等闲便不会更改,殿下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李贤道:“天后的旨意我当然不敢质疑,不过这种琐碎小事又非军国大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武三思笑说:“既然不必劳师动众,那殿下又何必再回宫请示天后的意思呢,只随便把这花儿带走就是了。”

李贤色变:“梁侯……是执意不听了?”

武三思甚是油滑:“这倒是不敢,不过是无法违抗天后的命令而已。”

李贤的手微微握紧,慢慢说道:“那,如果我今日就不许你带走这花儿呢?”

武三思挑眉。

崔升在旁听到这里,十分震惊。他自己虽然猜到这花儿有些古怪,且崔晔交代不许让人动,可毕竟是宫里的旨意,谁敢当面违抗?

没想到李贤竟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同梁侯对着干起来。

而李贤天生聪慧,性情温良,又师从崔晔,所以虽然年少,却不像是寻常少年般冲动,尤其是近两年来,行事越发周全有章法。

何况武后最忌惮武氏宗亲跟李氏皇族之间起龃龉,所以表面上大家一直其乐融融,似今日这样锋芒毕露地同武三思对峙……实在罕见之极。

——李贤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后果,武三思虽可恨,却的确是奉旨行事,而李贤强行阻止便是违抗武后的旨意,于武后面前必然难以交代。

但这所有的起因只是……这一株牡丹花而已?

“殿下……”崔升本能地想要劝阻,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武三思则望着李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殿下这么说,倒也未尝没有道理。”他歪头看了看那牡丹,忽地缓步走了过来。

虽有崔升拦着,玄影却不安挣动,李贤皱眉道:“梁侯,你是何意思?”

武三思凝视着面前牡丹,道:“这奇花难得,正如殿下所说,贸然掘取,只怕会毁了花儿,但天后的旨意仍要回复,不如,就这样……”

忽然间武三思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牡丹花茎。

“梁侯!”是李贤跟崔升齐声惊呼。

武三思道:“只要带了花儿回去,不伤花根,岂非两全齐美?”

正有些得意,忽然又惨叫一声,原来是玄影挣脱出来,拼力一跃,咬在武三思的手腕上。

武三思吃痛,忙挥拳痛击,又厉声叫道:“这畜生,还不快来打死!”跟随武三思的侍卫们见状,拔刀而上。

李贤喝道:“都住手!”

却就在此时,崔夫人因听说宫中来人,且沛王也匆匆赶到,不明所以,便出来查看端倪。

谁知正好儿见玄影伤了梁侯,而侍卫拔刀要砍杀玄影,她毕竟是一介妇人,又看是向着玄影挥刀,吓得惊心动魄,失声大叫,晕厥过去。

崔升叫道:“母亲!”顾不上此处如何,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李贤则冲上前去,将受伤的玄影抱了起来。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竟有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透墙而出。

刹那间,整个府邸寂静无声,上下人等呆呆愣愣回头,却见从花园后角门口,探出一个偌大的斑斓虎头。

“老虎?!”宦官们最为胆小,反应过来后,惊呼连连,往后逃窜。

武三思虽也吃了一惊,但他知道这是崔府家养的老虎,等闲不会伤人,因此只退了两步后又停下,喝道:“都站住,不必慌张!”

有几名胆气大些的禁军守在武三思身旁,战战兢兢,脸色惨白,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这场景如此诡奇,就算有武三思的叮嘱,上下跟随的众人仍是不禁胆裂,有人已站不住脚,也不顾违命,一个劲儿地后退。

武三思左顾右盼,见身旁只剩下了两名禁军,沛王李贤抱着玄影立在一边儿,似乎也被逢生忽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

武三思本想拉住一个禁军挡在自己面前,眼见逢生步步逼近,他心念一转,转头看向旁边的牡丹。

李贤正盯着他,见状心头一颤:“梁侯!”

武三思委实狠辣,在这样生死关头竟探臂横扫,一把攥住了那牡丹花儿,然后用力拽住。

只听得“咔嚓”声响,那盛放的牡丹已经被他折断,擎在了掌中。

“不!”李贤不能置信,失声大叫,脸上竟是伤心欲绝的神情。

与此同时,是逢生一声咆哮,猛虎下山疾驰而至。

武三思本想折了花便逃出去,孰料才退一步,逢生已经奔到近前。

仓皇之际,武三思被地上晕厥的禁军一绊,竟趔趄往后跌在地上。

逢生一跃而起,碧油油地双目中透着怒意,比人头还大的虎爪向着武三思胸前按落。

武三思这才惊慌起来,发出杀猪般惨叫,就像是将脖子放在了锋利的刀刃上一样,恐惧到了极点,身体僵硬麻木,心头濒死般空白。

就在此时,有人唤道:“逢生。”

略有些清冷微寒的声音,却是救命纶音。

逢生的爪子压在武三思胸口,却并未按落下去,它低头盯着掌下的人,终于张开血盆大口:“吼……”

猛兽口中的腥气扑面而来,底下的武三思自觉整个人坠入了轰然雷声之中,又或许会被那锋刃般的利齿撕成碎片,甚至连脸上的肉都被这一声吼吹得往后撇飞。

武三思一声不吭,晕死过去。

而伴随着逢生的这一声巨吼,被武三思握在掌中的牡丹花,也在瞬间花瓣凋零四散,地上的赤色花瓣,仿佛是一片片鲜红的血,随风滚动零落。

月门下那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脸似雪色,双眸却如同血染。

第241章 除晦与诛邪

崔府, 内宅。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内室传出。

阿弦猛地爬起身来, 双手握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就算是醒来,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阿弦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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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宫内传旨太监要掘花, 崔升阻拦,而玄影也跑出来拦挡,这一切阿弦都看的清楚明白。

昨晚上她还觉着当一株花其实也不错,没想到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阿弦知道,如果是武后下的旨意,崔府的人无法阻拦, 别说是崔升, 就算崔晔在,只怕也不能够。

所以看崔升螳臂当车,看玄影拼命维护,阿弦知道玄影一定是察觉了自己的魂魄就在牡丹花上才如此,但是对她而言, 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玄影受伤。

李贤的到来在阿弦的预计之外,尤其是……当李贤出现, 看着“牡丹花”之时的神情,阿弦几乎怀疑……他并不是在看花, 而是在看人。

但是,李贤怎会知道她就是牡丹花?

现场的情形如此凶险而复杂,来不及多想这些。

阿弦虽早知道武三思是个阴险狡诈之人, 直到现在,却仍是觉着“阴险狡诈”四字,仍是大大地低估了梁侯。

被他的双眸盯着的时候,就仿佛花草类被天敌毒虫盯上,那股天生的毛骨悚然打心底油然而生,无法克制。

武三思的手捏住花茎,也像是要将她的魂魄寸寸捏碎。

在那瞬间,阿弦以为自己终于要去黄泉跟老朱头见面了。

虽然这种死法过于离奇。

直到此刻醒来,阿弦兀自有些神智微昏。

她只记得,在武三思将折断花茎的那一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着她魂魄抽离,当时阿弦还以为是将死的缘故。

现在才慢慢地醒悟,那非将死,而是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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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着怎么样?”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带笑,不难听,近在身旁。

阿弦握着脖子,转头看去。

榻边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着浅黄色的缎袍,头发并未如大多数男子一般尽数绾起,而是在额前跟鬓边都留出了几缕,显得三分不羁,七分飘逸。

相貌俊秀,气质偏阴柔些,却并不会令人觉着不适。

“你是……”

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阿弦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救了你的人啊,”青年男子笑得怡然自得。

“你?”阿弦睁大双眼,“是你救了我?”

“不信么?”男子俯身,近距离打量着她,“那不如,还把你送回那棵牡丹里去?”

阿弦正因他离得太近觉着不适,本能地倾身避让,听到“牡丹”二字,再无疑虑:“真的是你救了我?!你是谁?”

男子还未回答,外间脚步声响。

阿弦本能地抚摸着脖子,虽然已经无事了,但颈间好像硌着什么,那股阴寒仍是挥之不散。

直到她再度抬头看去,才见进门之人,竟是崔晔。

“阿叔……”阿弦张口,心头却又咯噔一声。

崔晔对那青年男子道:“深谢明先生。”

男子笑道:“我告诉过天官一定无碍,天官只是着急催促,这不是人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么?”说罢后又瞥阿弦一眼,道:“我出去看看热闹,天官自便。”

崔晔道:“请,稍后叙话。”

这人去后,阿弦好奇问道:“阿叔,他是谁?”

崔晔来到榻边上,张手将她抱入怀中。

阿弦才得魂魄归位,正有些微寒不适,被他如此一抱,身心皆暖。

但想到昨夜当花的时候所听得只言片语,却又有些抗拒。

“阿叔……”

崔晔并不放手,反而微微闭上双眼,将脸颊贴在阿弦的后颈处,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微微战栗。

“阿叔?”阿弦察觉他在颤抖,迟疑地又唤了声。

“嗯。”这次崔晔终于回答了,“阿弦,我在。”

阿弦犹豫着探手,在他腰间略一揽,似安抚般:“我、我没事啦。”

崔晔道:“我知道。”

阿弦道:“那你……放开我,会有人来看见。”

“那就让他们看吧。”他的叹息,有些许悲欣交集。

“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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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

“老太太问大公子回来了没有,若回来了,请让快去回话。”门口,小丫头垂头禀报。

阿弦想到昨日不慎晕厥,想到先前花园里那场喧闹,连李贤也被搅扰其中,忙道:“阿叔,因为我已经让两位夫人受了惊吓了,你快去回话,好生安抚他们。”

崔晔缓缓松开阿弦,如果不是家中长辈传话,他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她片刻。

“你等在这里,”崔晔的手抚上阿弦的脸颊,“哪里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他的手掌暖且稳,让阿弦忍不住想在他掌心里蹭一蹭。

“唔……”心底却在打别的主意。

崔晔望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终于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问,回头我再跟你解释。”

阿弦的心随着一跳。

崔晔去后,阿弦想着他临去那句,略有些疑惑,不知崔晔方才指的是什么,原本以为是她无缘无故变成牡丹花一事,但是转念一想,又仿佛跟昨夜偷听一节有关。

她想不通,无奈捧头:“罢了,不想了。”

略定了定神,忽又想起方才的那奇异男子……既然有本事将她救了回来,可见非同寻常。

那人身上的气息——隐隐带些阴寒之气,但却不似阴魂般令人难受。

正在寻思,身前有人道:“你……没事了么?”却是沛王李贤来到。

阿弦忙翻身下地,双足落地之时,感觉十分陌生,几乎站不住脚!

原来她当了一天一夜的花儿,寸步不能移动,如今乍得自在,竟有些不适应。

身子一晃间,被李贤及时扶住:“留神。”

阿弦抬头:“殿下,”对上李贤关切的眼神,蓦地想到在花园里他不顾一切维护之情,满心感激:“多谢啦。”

李贤听见这声“多谢”,苦笑:“你指的是什么?”

阿弦眨了眨眼,现在仍吃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竟不好贸然告知。

不料李贤道:“先前你……真的是那朵牡丹花了么?”

听他说出详细,阿弦才敢确认,又有些不大好意思:“是,不过殿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唉,”李贤叹了声,眼神惆怅:“是周国公……他告诉我的。”

阿弦惊异:“您说的是敏之殿下么?”

李贤道:“正是表哥。”

昨夜敏之在花园里陪了阿弦一整夜,有了他的陪伴,漫漫长夜,阿弦才不至于格外寂寥。

次日天明,敏之不便在日影下久留,却又不肯舍弃阿弦一个,阿弦却知道他毕竟是阴魂,而这崔府又不是别的地方,在这里耽搁久了不是好事,便劝他离开。

正在斗嘴的时候,就见宫内传旨的人赶到了。

不多会儿,敏之倏忽不见。

阿弦还以为他终于无法承受这般重的阳烈之气而退走,略觉宽慰。

谁知敏之并不是避让逃离,反是去找救兵的。

其实敏之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袁恕己。

袁恕己从来跟武三思不对付,而且事关阿弦,只要敏之将真相传达妥当,袁恕己不管如何都会拦下武三思,不许他动牡丹分毫。且还有一则便利之处,袁恕己是知道敏之鬼魂的存在的。

可此时的袁恕己因要找寻窥基的下落,正在大慈恩寺中,敏之无法进入佛寺,正着急之时,却发现了另一个可用之人。

沛王李贤。

一大早儿,宫中传召,沛王李贤正欲进大明宫。

敏之见机不可失,当机立断,不计一切,撞入李贤贴身侍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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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回想经过,叹道:“我当时正欲进宫,忽然随侍拦住我,说什么他知道你出了何事。”

一听跟阿弦相关,李贤即刻上心,便问端倪。

“侍从”道:“她被人封魂在崔府后花园的那棵牡丹之中。如今宫里派人要铲除这牡丹,牡丹一旦被除掉,小十八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李贤正在半信半疑,毕竟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熟悉的小侍从忽然说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话……且神态似乎也非比平常。

直到一声“小十八”,让李贤震惊。

李贤皱眉:“你……你怎么知道此事,你又如何唤女官为……”

敏之知道此刻时间紧迫,他并不隐瞒:“我当然知道,当初在府里我被摩罗王附身,是她拼命救了你跟太平,现在她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敏之说罢便抽身离去,那侍从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此时李贤道:“我昨日本就觉着你忽然昏迷,十分蹊跷,事关你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阿弦瞠目结舌。

李贤此举其实也甚是冒险,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快接受“还魂”之事,且是宫内传旨,他若横加阻拦,得罪了皇后,对他全无好处,若并非敏之示警而是有奸恶之人暗中摆布,那就无法可想了。

阿弦一则为敏之的义勇感慨,二则为了李贤的两肋插刀动容:“殿下为了我,这次只怕更得罪了梁侯,也许还会惹娘娘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