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抽泣道:“姑母,岂止是管束不严,简直是纵虎行凶,而且崔府的人不肯献花,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才导致侄儿遇险的。”

传旨太监因不便公然得罪崔晔,因此奏事之时,关于崔升拦阻玄影出现等都没提及,只说了武三思折花,逢生忽然出现,牡丹不慎被毁而已。

武后皱眉:“推三阻四?你是说崔府的人有抗命之意?这不能吧。”

武三思道:“怎么不能?先是崔升,后来……连沛王也出现拦阻,沛王还说……”

“沛王也在场?”武后越发诧异。

武三思添油加醋,把李贤如何公然阻拦,唆使玄影咬人,逢生助纣为虐等都说了。

武后怒极反笑:“这些人好能耐,联手起来抗旨了。”又问:“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崔晔呢?”

武三思道:“并没见到人。只在最后侄儿差点给那老虎咬死的时候,他才出现。”

武后眼中已全是盛怒之色,正要叫人去传崔晔跟沛王李贤,外间宦官道:“沛王殿下求见。”

“他倒是自己来了,好的很。”武后看一眼武三思,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很是烦心:“你先退下,将这一身整理整理,成什么体统!”

武三思退下之后,沛王李贤自外上前行礼,武后冷笑道:“我正要叫人去请,你来的倒是及时。”

沛王李贤道:“儿臣是来请罪的。”

武后道:“哦?你又有什么罪?”

李贤道:“之前宫内派人去崔府,意欲带那牡丹入宫,是儿臣出面拦阻的,儿臣虽是有苦衷,却也的确是抗旨,是以请罪。”

武后冷道:“你既然知道是抗旨,为什么还敢明知故犯,现在居然假惺惺地来请罪,是认定了我不会处置你么?你这是罪加一等!”

李贤跪地:“母后,请容儿臣将话说完。”

武后道:“你说就是了。”

李贤道:“母后,俗话说事有反常必然为妖,这牡丹冬日盛开,儿臣觉着此事妖异,担心那牡丹会对母后有损,故而才大胆阻拦。”

武后冷笑:“照你说来居然还是为了我着想了?花言巧语的几句,就能将抗旨大罪揭过了?人人都能看那牡丹,偏生我不成?”

李贤恳切道:“儿臣的确是为了母后着想,不想母后像是、像是女官一样遭遇才如此的。”

武后正怒不可遏,闻言诧异:“你说什么?”

李贤叹道:“母后大概有所不知,女官昨日在崔府,因观赏牡丹而陷入昏迷。”

“昏迷?”武后皱眉,怔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贤道:“之前儿臣离开崔府的时候,听说才醒了过来。”

武后是个多疑心细之人:“为何我没听说女官昏迷之事。”

李贤道:“母后若想知道真假,只问太平就知道,事发的时候,是太平陪着女官的。”

武后蓦地想起昨日太平的反常举止,顿时沉默。

正说到这里,外间宦官道:“崔天官求见。”

武后定了定神:“传。”

第243章 守着她的笑

崔府。

阿弦陪着夫人前去老太太房中, 略坐说了会儿话。

崔老太太虽仍慈和相待, 言谈如昔,阿弦却敏锐地察觉仿佛有什么不大对: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中,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是个很识趣又直白的性子,一旦嗅到不妥, 便再坐不住。

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先退了出来。

剩下崔夫人跟老太太面面相觑,老太太看着崔夫人神采奕奕的模样,笑道:“受了一场惊恐,你怎么倒比先前更有精神了?”

崔夫人道:“说来也怪,先前还头疼的不成, 看见阿弦的时候, 忽然就好的不得了,连那发晕的老毛病都像是没有了。”

老太太叹道:“昨儿她忽然昏迷不醒的,还以为要坏事呢,没想到居然……”

崔夫人喜滋滋道:“这孩子倒像是个福星,最会化难成祥的。”

老太太皱了皱眉, 眼中有些怅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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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一路往虎山方向而去探望玄影,谁知才出内宅, 就见崔升陪着袁恕己而来。

阿弦忙快步赶过去:“二哥,少卿怎么也来了。”

袁恕己不由分说在她头顶摸了摸:“终于好了?”

阿弦道:“好了。”

崔升忙道:“你那手重, 她又才恢复,轻着些。”

“又不是面团,怕摁坏了么?”袁恕己收手, 打量阿弦活蹦乱跳的模样,眼底带笑,“真是叫人不省心,快说,这次又是怎么出了事的?”

阿弦道:“是那棵牡丹有古怪。但究竟怎么样,还要另问一个人。”

崔升即刻明白:“你说的是明先生?”

袁恕己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崔升道:“是大名鼎鼎的明崇俨明先生,这都不知道?”

袁恕己微睁双眼,呆道:“是那个‘明崇俨’?你早说他的名字我当然知道了,居然把他请了来?”

阿弦喃喃道:“这个名字怎地听起来有些耳熟。”

明崇俨出身官宦世家,却精通法术,相术,甚至医术也十分出色,先前高宗被风疾所苦,是明崇俨为高宗调治,令病症大有起色,且谈吐间很得高宗心意,连武后也格外青眼,是以虽年轻,但已大名在外,就连崔晔也会尊称一声“先生”。

崔升叫了一名下人,询问明崇俨何在,那人道:“方才看着明先生拿着一根木棍,像是要出门去了。”

三人闻听,忙豕突狼奔往外,在二门上追到了明崇俨。

崔升拱手道:“照顾不周,先生如何这么快就要去了?”

明崇俨扫了三个一眼,笑吟吟道:“贵府的事情已了,自然不便再耽留了,不必客气。”

崔升道:“话虽如此,眼见正午将至,先生何不留饭?”

明崇俨道:“多谢了,不必,我还有件事要回去料理。”忽见阿弦在旁眼睛乱转,明崇俨笑道:“你想说什么?”

阿弦满心疑惑,忙道:“多谢明先生救命,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崔府里会无缘无故出现那一株牡丹?”

明崇俨道:“这个我已同崔晔说明,恕我不能告知旁人。”

袁恕己一挑眉。

“不能说……”阿弦道:“那么、那么这个呢?”她指了指明崇俨手中的降龙木。

明崇俨笑道:“这个么,这个是附送的。倒不是他所求,告诉你无妨。”

崔升满头雾水,又见那树枝并不起眼,只上头裹着薄薄一层茧子似的:“这是何物?”

明崇俨点了点那薄茧:“此物唤作‘牵丝’,若两人相牵,便能控制人的心神。”

崔升呆怔:“哪里得来?”

明崇俨笑而不答,只看着阿弦:“此物少见,若不是有这降龙木,连你我也看不见它显形,更遑论肉眼凡胎了。你可明白了?”

阿弦呆了呆:“既然是要两人相牵,那不知道,那一头是牵的何人?”

明崇俨道:“我在紫薇树上发现的时候,那一头已经断了。不过以你之能,若要查明应该也不是难事。”

他转身欲去,阿弦忙又问道:“明先生,你说牵丝是附送的,那阿叔求的是什么?”

明崇俨回头:“他求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当然是你的性命了。”

既然捉拿牵丝是附送,那救命自不是附送了。

阿弦忐忑不安:“为何先生会答应来?”

“因为,得到了相应的东西呀。”明崇俨笑。

“什么东西?”

这人的笑越发神秘狡黠:“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

阿弦纳闷,崔升跟袁恕己也面面相觑。

明崇俨将走,回头道:“虽然不能告诉你这个,但,有另外一件说给你无妨。”

阿弦忙侧耳倾听。

明崇俨道:“你跟天官的体质各自特殊的很,你们两个能相遇,也算是天地奇缘了。你本是极寒的体质,很容易招灾见鬼,注定命不长久……”

袁恕己脸色微变,明崇俨继续说道:“不过,只要有个合适的人替你挡就是了。只要他替你挡住,他自受了,你就好了。”

阿弦似懂非懂:“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若病好,他就要替你病一场,你若死里逃生,他就替你死里逃生一场。”明崇俨意味深长一笑,“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如果可以,我也想找这么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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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

武后看着面前之人,心情复杂。

“崔卿,这般着急进宫,是为何事?”

崔晔道:“正是为了先前臣府内牡丹之事。”

武后脸上怒容早就荡然无存,淡笑说道:“我听说崔府有一株牡丹凌寒开放,甚是好奇,便命人去取来观赏,听说府中大有不肯之意?”

崔晔道:“宫中之人到府内之时,臣并不在府中,详细如何是此后才听说的,想必其中有些误会。”

“误会?”

崔晔道:“是。府中是万不敢抗旨的,自然是有人误解了。”

“哼……”武后顿了顿,“你方才说你不在府中,那你是去了哪里?”

“臣去了曲池坊明府。”

武后神情微变:“明府……你莫非是说,你去寻明崇俨了?”

崔晔道:“正是去寻了明先生。”

武后眉蹙,越发疑惑:“你找明崇俨做什么?”想起刚才李贤所说,“难道是为了女官?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晔不疾不徐道:“娘娘容禀。因牡丹生得反常奇异,臣本想铲除的,只因臣母生辰在即,恐不吉利,只想等寿诞过后再除去,谁知当日女官陪着殿下前往观赏,不知因何跌倒昏迷。大夫来看皆束手无策,因此臣才想到了明崇俨。”

武后不禁倾身:“明崇俨去了?他怎么说?”

崔晔道:“是,明先生说是牡丹作祟,这牡丹不知被何人下咒,若有人碰触,便会中其咒术,重则立即丧命,轻则昏迷数日后无故身亡。”

武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虽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若是别人做此判断也就罢了,就算她怀疑崔晔是跟李贤一唱一和,但也不会怀疑到明崇俨的头上。

“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武后定神,惊怒交织。

在武后看来,倘若不是事出意外,阻住了太监跟武三思带牡丹回宫,那么那个被害之人……会不会变成她?

一念至此,武后看向底下的沛王李贤,直到此刻,冷酷无情的双眼里才复现一抹柔软。

崔晔道:“娘娘恕罪,臣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居心叵测。”

武后凝视着他,顷刻道:“既然如此,昨日女官是因昏迷才留宿府中的?为何……外间竟无一句消息?”

崔晔道:“一来因此事透着诡异,臣不想过于张扬,二来听说之前就有些关于臣跟女官的流言蜚语,因此臣才命不许传播此事,免得又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揣测。”

武后笑了笑:“原来你是如此用意,倒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她现在无碍了么?”

“娘娘放心,已经好了。”

武后缓缓松了口气:“谁能想到,一株牡丹,背后竟又引出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来,但是到底是谁人暗中弄鬼,务必要查个明白,不可让如此居心叵测之人惑乱京城。”

崔晔跟李贤双双称是,武后又嘉许了李贤两句,便放两人出宫。

李贤跟崔晔才出殿,武后就叫人把太平叫了来,详细问起昨日的具体。

太平听说已经传问了李贤崔晔,这才一五一十把昨日经过说了,又道:“当时我本是要去碰那牡丹的,是小弦子把我的手打开,她的手却不小心被划破,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虽然知道阿弦已经无事,太平仍是红了双眼,低低道:“母后,我觉着是小弦子帮我挡了这次的灾劫,毕竟若不是她拦着,碰那牡丹的是我,或许我就……”

“胡说,太平身上有诸天神佛庇佑呢。”武后忙打断她的话,安抚道:“横竖如今她已经转危为安了,你也不许难过了。”

太平点了点头,武后又问道:“对了,发生了这样大事,你昨日为何不来跟我说?”

太平小声道:“我怕母后又骂我惹祸,以后再也不肯放我出宫玩耍了。”

武后轻轻笑了两声:“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既然知道,以后行事可更谨慎些,惹祸倒是不打紧,别伤了自个儿才是正经的。”

太平见她并不责怪,事情且明白了,才放松道:“母后,我先前来的时候,怎么听人说……你派人去取那牡丹花?”

武后道:“不妨事,已经风平浪静了。”

武后安抚了太平,正要打发她去,好召见武三思,忽然高宗来到,原来他也听说了牡丹之事,便来询问详细。

坐谈之时,外间又禀奏道:“大理寺丞狄仁杰求见。”

因涉及朝政,太平起身先告退,高宗因是才来,便坐了未动。

不多时狄仁杰进见,对二圣行礼后,狄仁杰道:“之前臣奉命追查当初张柬之弹劾梁侯之案,此刻已有结果。”

武后道:“哦,是怎么样?”

狄仁杰将手中卷宗呈上,牛公公接了过来,先送给高宗。

高宗略看了几眼,皱眉又转给了武后。

武后飞快看罢,脸色阴沉:“狄卿,你所呈卷宗中所写,句句是真?”

狄仁杰道:“除了周国公一案存疑外。括州前刺史张勱所贿赂仰仗之人,的确正是梁侯,先已将梁侯派出负责联络的一名陶姓心腹捉拿归案,也搜出了往来的书信账簿数份,绝无作伪,且之前朝廷拨给括州的救灾款项粮草等,也被梁侯跟张勱两人联手侵吞,之前在括州拿住的一些外派官吏也招认确有此事。”

高宗在旁一声不吭。

武后忽地又想起先前武三思声泪俱下说自己在崔府吃亏,且传旨太监跟李贤都说了武三思急着要去拿那牡丹……牙关紧咬:“传梁侯!”

武三思先前演了一出苦肉计,听命退下后换了一身衣裳,又叫御医把被玄影咬伤之处收拾妥当,正在养神,就听宦官来请。

将到殿前,才知道武后已经召见过了李贤跟崔晔,且并未发落两人,只叫出宫去了。

武三思正觉不妙,又听说此刻在里头的是狄仁杰。

当踏入殿中,不经意看见武后脸色的刹那,就好像在瞬间乌云盖顶,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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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崔晔跟李贤出宫,李贤道:“还是老师想的周到,若非老师早有教导,这一次一定要被母后责骂了。”

崔晔道:“娘娘最恨忤逆她的人,殿下明知将不利自己,还是挺身而出,这份胆识叫人钦佩。”

李贤摇头笑道:“什么胆识,老师过誉了,只是我该做的一点事罢了。”

李贤因要去看望太子李弘,便同崔晔告别。

才分别,崔晔便见狄仁杰往宫门处而来,两人隔空对视,崔晔向着他微微垂首点头,狄仁杰不动声色地还礼。两人并未走到一块儿寒暄之类,所有一切都在这顷刻对视之间罢了。

忙碌了整夜整天,一直到此刻,担子稍微卸下,身体才觉出了疲倦。

天际云气纵横,寒风凛冽,路上行人如织,不时又有炮仗声响,从哪个巷落传来,夹杂着孩童的嬉笑之声,年味越来越弄了。

崔晔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底却想着跟老太太的那一番对话。

当时老夫人叹息般问:“晔儿,你不觉着太迟了吗?”

良久,崔晔才回答:“不,不迟。”

其实,他以前也觉着不可能。

就像是因为被陈基所伤就觉着再不可能爱别人的阿弦一样,从他亲手送走卢烟年的那一刻起,崔晔也觉着这人世间的情或许也不过如此,从此心如止水,倒也干净。

又怎么会想到他的心也会被一人牵绊,纠结无法解脱。

眼前不觉有出现那副他亲手描绘又差点亲手撕毁了的画像,是在去括州之前,他曾想过要掐死这份令他自己也觉着恐惧的情感。

阿弦身入黄泉,他虽不知究竟,神魂却本能反应。

或许是从在苦海中握住了她的手那瞬间开始,终于决定不再逃避。

那一口吐出的心血,倒像是签字盖章绝无反悔一样。

“不迟的,祖母。”双眼潮热,崔晔道:“我还有这条性命在,还有一口气在,但凡如此,我就不想放下阿弦,我不想让她再孤苦伶仃,我想……时时刻刻都看到她的笑,守着她的笑。”

“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我知道会很难,”他的眼中有什么在闪烁,温声说道,“但不管多难,我都不会放弃。”

第244章 同甘而共苦

且说崔晔回到府中,却得知阿弦早半个时辰前去了。

崔升又问进宫情形如何, 崔晔道:“已经没妨碍了。”

“哥哥, 那、那棵牡丹如何料理?”崔升迟疑着问。

崔晔不答反问:“明崇俨已经走了么?”

“是,”崔升趁机忙道:“我们问他牡丹是怎么回事, 他说告诉了哥哥了。另外……”

“怎么样?”

崔升犹豫着将明崇俨带走降龙木一节说了,道:“后来我跟阿弦打听, 原来她跟明崇俨去过母亲房中,似乎……也是在他们去过之后, 母亲就醒了,还说头也不疼了呢。”

崔晔的脸色微冷,冷然无声。

崔升试探问道:“哥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崔晔却并没有跟他畅诉心曲的意思, 只淡声道:“你不必管了, 我现在去见老太太。”

兄长去后,崔升略觉失望之余, 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忘了问哥哥,明崇俨说什么挡灾, 又是什么意思?”

他思来想去,喃喃道:“当初哥哥在怀贞坊看护了阿弦一夜,回来后就高热不退, 也病了足足三天,这总不会……是应了明先生那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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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送别了明崇俨,阿弦便去后院找玄影。

却见玄影趴在虎奴的房中,身上虽并无外伤,只是给武三思打了两拳, 又给侍卫刀背捶伤了,见了阿弦,便挣扎着要爬起来。

阿弦心头发疼,忙上前将它抱入怀中。

袁恕己跟崔升在旁看着,各自感慨。袁恕己上前道:“它身子沉,我来抱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