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陈基,”袁恕己晃晃杯中酒,笑道:“我之前还未见到你的人,但你的大名却早如雷贯耳了。”

陈基不懂这意思,只好含糊陪笑道:“少卿……过誉了,着实不敢当。”

“放屁,”袁恕己冷笑,“你当我也是在拍你马屁么?我是说在桐县的时候,小弦子……她经常提起你。”

陈基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捏住:“是……是吗?”

袁恕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总是‘大哥大哥’的,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在她嘴里,仿佛没有她‘大哥’做不成的事,仿佛世间所有男儿都不如她的‘大哥’英雄盖世。”

陈基双眸微微睁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

“唉,我很嫉妒啊。”袁恕己闭了闭双眼,长叹了声,“我当时想不通,世间会有怎么样的男子,会让她那么死心塌地呆头呆脑的惦记……哼,后来我来了长安,大失所望,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人是这样……但就算这样,也轻易地得了她的心去。”

陈基低下头,慢慢地喝那杯酒,土窟春没有了先前的爽辣,而是满口苦涩难以下咽。

“这世道何其不公,所以我,又是嫉妒,又觉着很讨厌你。”袁恕己笑。

陈基也笑,只是笑里一层层全是苦涩。

“你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袁恕己把头往后一仰,眼尾微微泛红,“你这个彻透彻脑的蠢货。”

陈基竟不觉着他骂这句有什么不对,一咬牙,将杯中的酒全部饮尽。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袁恕己忽地厉声。

周围的人被他惊到,有一瞬间的寂静。

陈基望着他,袁恕己似笑,神情却太过悲伤:“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袁恕己终于呵呵笑了起来,他仿佛寂寥般道,“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你却轻易地丢了。你可真是个傻瓜,所以我不会再讨厌你了……陈基,我可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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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再度相见。

阿弦的眼中有一丝警觉:“陈大人。”

陈基扫了眼她是手中之物,微微一笑道:“之前听岳父说起,已请了你明日来家里喝年酒?”

“是。”阿弦心不在焉,不知他为何拦着自己,难道是特来说声这个?

陈基道:“近来一直忙的不可开交,先前你升官迁府,竟都没有去恭贺。”

阿弦诧异:“多谢惦记,很不必。”

陈基关切问道:“先前听说崔府那妖花牡丹的事,我听他们说的很是离奇,据说玄影也受伤了?”

若是陈基问自己,阿弦定会不耐烦,但听他提起玄影,便道:“是,玄影为了护我伤了,幸而没什么大碍,正在恢复。”

“我也好久不曾见到玄影,心里怪想它的。”

阿弦怔了怔,不知道这话该如何回答。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对面而立却彼此无言,正当陈基要开口之时,阿弦道:“陈大人若是想见玄影,改日它好了,我让它去南衙就是了。”

虽然这答案比他心中期待的要差一些,但也比最坏的预计要好很多:“那太好了。”陈基笑道:“好久不见,也不知它是胖了瘦了。”

阿弦无语。

陈基会意道:“既然这样,那我先去了,等年酒再相见。”

陈基去后,阿弦上了马车,略微出了会儿神,忽然看见手上的包袱。

长长一叹,将包袱随意扔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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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是进忠伯武懿宗办年酒的日子,不仅户部,六部三省之中都有许多人前来捧场吃酒,这场面之隆重盛大,相比之前陈基娶武馨儿之时的寥落,简直天壤之别。

阿弦来到之时,人已经到了大半儿,阿弦落座,旁边却正是许圉师。

许圉师笑道:“你怎么才来?”

阿弦笑道:“来这么早做什么,抢座位么?”

许圉师道:“来的越早些,显得越恭谨在礼,自是好的。”

阿弦吐了吐舌:“那算了,反正我从来是个没礼数又破格的人。”

许圉师点头叹道:“我难道不知道?你是喜欢雪中送炭,不想锦上添花的。”

席上热闹之极,众人围着武懿宗跟陈基,两人都有应接不暇之意。

极少有人来同阿弦攀谈,除了沛王李贤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李贤比阿弦来的晚一步,略跟众人周旋片刻,便坐在了阿弦的身侧,许圉师忙道:“殿下请上座。”起身让位,李贤虽急忙请止,许圉师到底换了一个位子。

总算又多了个顺眼的,阿弦略多自在,一边儿同李贤说话,一边琢磨着吃上一会儿就即刻走人。

直到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

看见此人之时,阿弦手一晃,酒水几乎也泼洒出来,面上也没了那轻松自在的神情,她皱眉冷冷地盯着来者。

只见这进门者,身躯粗壮,胡须茂密,高鼻深目,赫然是个胡人,更赫然……正是昔日武三思的走狗索元礼。

因着实惹怒了二圣,甚至不等过了新年,梁侯就被贬出长安,阿弦本以为索元礼也会随之离京,又加上户部多事,自身历险,竟未在意此人,再想不到竟会在此相遇。

却见索元礼向着武懿宗行礼,神态恭敬,却仿佛很熟络一样。

阿弦越看,心中那股怒意竟压不住,杯中的酒洒出,湿了衣袖。

李贤早留意到她神情不对:“你怎么了?”

那边索元礼寒暄完毕,回身欲落座之前,忽然转头看向阿弦。

目光不期然相撞,阿弦心头一刺,却见索元礼盯着她,眼中透出奇异之色,这种眼神,就跟韶州之外,他盯着敏之的眼神一般。

浑身有些发抖,阿弦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低头盯着面前吃食。

正在强忍,眼前影动,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女官大人,小人这里有礼啦。”

阿弦蓦地抬头,竟见索元礼走到了自己跟前。

他越是靠近,阿弦心头的那股不适感就越发浓重,恨不得让他快滚,偏偏索元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阿弦终于问道。

索元礼道:“是女官先看着小人的,小人以为女官有什么吩咐。”

阿弦冷道:“我的确有吩咐——叫你快点滚开。”

索元礼一愣,旋即笑道:“小人遵命就是了。”他拱手作揖,后退之时又道:“啊,对了,梁侯离京之前曾交代小人……”

阿弦道:“交代你什么?”

索元礼思忖说道:“梁侯说,他虽跟周国公有些不睦,但毕竟是亲戚,绝不会对他不利,有些人或许有些误解,梁侯让小人继续追查此事,一定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于法……”

不等他说完,阿弦怒道:“混账!”纵身一跃,举手揪住了索元礼的衣领。

索元礼本是要闪躲,谁知阿弦出手这样快,胡人便不再躲避,眼神阴鸷笑容狰狞:“女官好身手,只是这样是做什么?”

“明明、明明就是……”胸中那团怒火,就像是贺兰敏之自焚那夜的烈焰般升腾,再也按捺不住。

就在此时,身旁李贤起身道:“阿弦。”

被李贤打断,那边武懿宗跟陈基也走了过来,武懿宗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陈基扫一眼索元礼,回头问阿弦道:“出了何事?”

索元礼看看陈基,又看向武懿宗,笑道:“进忠伯,我可并没有想要在你们的酒席上闹事,是这位女官大人先动的手。”

李贤在旁道:“也没什么大事,言差语错而已。”

陈基道:“阿弦……”忙又改口,“女官,有什么话好说,不必如此。”

武懿宗双眼里阴晴不定。

阿弦咬牙盯紧索元礼,心头水火交加,直到李贤抬手在她手腕上轻轻按落:“阿弦。”

听着他温和忍让的语气,阿弦松手。

索元礼倒退一步,笑而不语。

阿弦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快步往外。

李贤道:“阿弦!”向着武懿宗匆匆拱手辞别,跟着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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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李贤追着阿弦出门,问道:“怎么忽然就闹翻了?”

阿弦道:“殿下,不关你事。”

李贤拦住她道:“有什么不能跟我说?”

忽见陈基从内而来,阿弦皱眉,当即翻身上马。

李贤见状,忙也叫人牵马儿来。

正陈基赶了出门,上前握住缰绳:“你方才是怎么了?”

阿弦道:“请松手!”

陈基问道:“无缘无故跟索大人闹什么?”

“我没跟他闹,也不是无缘无故,我跟他……不共戴天。”阿弦深深呼吸,又冷笑说:“对不住了,大好的日子在贵府生事,不过贵翁婿同索元礼关系不错,想必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陈基一怔。

阿弦道:“松手!”用力一抖缰绳,回身打了一鞭。

马儿往前急奔,陈基只得松手,退步让开。

忽然马蹄声又响,原来是李贤打马追了上去。

第249章 又大吃一顿

长安城外,古道离离。

因为官道上来往车马人流频繁, 地上的雪早就被踩的化为乌有, 只有路边上还雪白皑皑。

暖阳把雪晒得花了些,北风又将微化掉的雪吹成了冰, 日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冷光,有些刺人的眼。

阿弦眯起眼睛, 望向远处。

雪后天晴,远处的山峦层叠显得格外清晰, 山的脉络像是人的骨骼血脉,历历可数。

阿弦若有所思问道:“殿下,那是什么山?”

旁边的沛王李贤却并未回答。

阿弦回头, 却见李贤正望着自己:“殿下?”她疑惑地又叫了声。

李贤如梦初醒, 目光才从阿弦脸上移开:“啊……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问殿下前方是什么山。”

李贤定了定神,抬眼看了看:“哦, 那是终南山。”

阿弦喃喃道:“原来真的是终南山,我还以为是华山呢。”

李贤一笑:“华山在长安城东边, 比终南山陡峭很多,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阿弦道:“听说武德的时候,高宗……陛下在终南山修建了宗圣宫, 且又有很多高人在那里隐居过,所以有些好奇。”

李贤道:“这倒是,当初高宗太祖太原起事的时候,终南山的岐晖道真人多有相助,所以高宗太祖甚是推崇。之前圣祖老子, 尹喜真人,姜子牙,赵公明,还有有名的商山四皓,以及汉张良等都在终南山隐居过,说这些你大概不太知道,但有个人你一定熟悉。”

阿弦听得怔怔的:“是谁?”

李贤道:“就是老神仙孙思邈,传说他也隐居在终南山。”

阿弦展颜一笑:“原来是孙老神仙,我当然知道。”

瞬间便想起了卢照邻卢烟年……多日不得他们的消息,也不知情形如何,但当初看见卢烟年下车同卢照邻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就仿佛是最好的开始跟结局了。

世间本来就多坎坷,两个人能真心安稳地长相厮守,何其艰难又何等珍贵。

阿弦叹息。

李贤怔怔然看她露出笑容,在这般蓝天白云之下,清雪层峦之上,双目如最透彻的晶石般熠熠生辉,那笑里却依稀透出几分怅惘,恍迷了他的眼。

阿弦喃喃又道:“老子,真人,姜子牙……原来有这么多人隐居过,殿下你知道的真多啊。”

“啊……”李贤勉强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阿弦环顾四周,打量着雪后原野,心头阴霾渐渐散开:“我一时冲动,怎么殿下也跟着我出城了?”

李贤道:“你发怒走开,叫人怎么放心?”

阿弦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难道殿下怕我会打了第二个李洋?”

李贤一怔,旋即失笑。

当初两人初次相遇,便是在明德门前因一场殴斗,如今李洋、李义府等已似故纸堆里的人物了,而他们两人也不似之前才相识的情形。

两个相视一笑,李贤道:“你若是消了气,咱们回去好么?城外风大,留神吹了风又害病。”

阿弦听出他的关切之意,道:“多谢殿下相陪,咱们回去吧。”

李贤见她答应,心头一宽。

往回走的时候,李贤问道:“先前你跟陈郎官说,你跟索元礼不共戴天,怎么竟至于此?”

阿弦黯然道:“我憎恶此人,他……他害了……我很看重的人。”

李贤因知道索元礼先前听命于武三思,而张柬之弹劾武三思的罪名里就有谋害周国公贺兰敏之一条,当即道:“你说的是先前周国公、我敏之表哥么?”

阿弦揉了揉额头,索元礼害过的除了敏之,恐怕还有一个崔晔,但当然不便跟李贤提起:“是。”

李贤道:“你认定了是他?若这你如此,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阿弦皱眉:“并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是太过恶了。”

李贤似懂非懂:“过于恶?”

阿弦很难跟李贤说明心里的感觉,当面对索元礼的时候,让阿弦想起了一个很不愿想起的人。

那个人,就是当初在沧城宋关村的那个少年蒲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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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蒲俊,更触动往日心事,阿弦垂头默然。

李贤频频打量她,正欲开解,忽然耳畔听到哀乐之声。

阿弦却也听见了,两人回头看时,却见大路上来了一队举丧队伍,白幡高举,看样子像是从城外祭祀而回了。

两人忙让在一边,让这送葬的队伍先过。

阿弦在马上扫了一眼,却见这队伍之中竟并没有亡魂跟随,本来按照她的经验来说,新丧的鬼魂或者一些孤魂野鬼,最是喜欢这种丧葬行当,有的会夹杂其中趁机抢些纸钱香烛之类。

阿弦正打量,便听队伍中两人互相说道:“今日真是好险,幸亏遇见了高明之人,不然可就铸成大错了。”

另一个道:“可不是么?等回去了后,定要准备厚礼亲自去明府相谢,多亏了明大人,帮了大忙了。”

阿弦听的分明,跟李贤对视一眼,阿弦下马拦着那人道:“这位大叔,你们方才说的明大人,可是明崇俨明先生么?”

那两人一听,点头道:“可不正是这位明大人么?”

阿弦道:“不知是有什么事?”

李贤见她下马,自也跟着走了过来,这两人见他们二人衣着华贵,气质非凡,知道定是王孙公子一流,且方才所遇之事有甚是惊奇,竟叫人不吐不快。

原来这一队送葬的队伍,是因为家中老夫人身故,故而送往城郊,取先前下葬的老爷之遗骨同妇人合葬。

本已事毕,谁知正遇到明崇俨打这儿经过,因拦住这些人,问道:“你们合葬的两人,可并没有差错么?”

这些人面面相觑,只当他是说笑,不以为然。

“我乃正谏大夫明崇俨,此话并无哄骗,”明崇俨道:“我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五十开外,身后却跟着一名年青少壮之鬼,破衣烂衫,甚是寒酸,贵妇人哭着喝骂不休,诉说你们合葬有误。”

众人听他将丧妇的情形所说无误,又自保家门,才惊心起来,忙去告知主人家。

这家主人听了,大为惊骇,仔细一想,却又痛哭不已。

原来这家主人自幼丧父,时间隔了太久,先前起坟之时,竟弄错了其父埋骨之所,把不知是什么人的遗骨掘了出来。

故而如今跟其母合葬的,不知是何许人了。

此刻听了明崇俨所说,才自知有错,一时涕泪交流。明崇俨又指点他们重新找到其父所在,重新安葬妥当。

两人说罢,才自随着队伍去了。

阿弦心道:“怪不得这队伍里没有亡魂,原来是遇见过明先生,这人果然极有能耐。”

李贤却道:“你觉着他们所说是不是真?”

阿弦道:“难道有假?”

李贤一哂道:“一切都只是他一面之词罢了,毕竟没有人佐证,假如他早知道这家新丧的是个老妇人,又凭空编造出这些话来,反正死无对证……”

阿弦摇头道:“上次阿叔就是请了他去府里,这位先生的确是有些能为,只怕不是作假的。”

李贤笑了笑:“连你也说他能耐,那必然是真有不凡。”并不跟她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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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话间,便慢慢地进了城门,李贤道:“咱们本是去赴宴的,饭还没怎么吃就跑了出来,你饿不饿?”

阿弦笑道:“是有些饿了,也连累了殿下,倒是过意不去。”

李贤道:“不妨事,现在也不晚,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

“又去哪里?”

“我在永兴坊有一所宅子,你虽来了长安这许久,还没去过呢,不如今日请你过去瞧瞧?”

阿弦正思忖要不要请李贤去怀贞坊,没想到他主动邀约,阿弦笑道:“不好劳烦吧?”

李贤道:“只怕你不去劳烦。”

阿弦道:“这里距离怀贞坊近些,我还想着请殿下去我家里,不过我家里的饭食自然有些粗简,怕殿下吃不惯是真。”

“哪里的话?”李贤一笑,望着阿弦道:“不如就这样,今日去我府里,他日,我再去你家里,你说如何?”

阿弦笑道:“使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沿着朱雀大街往北,只要绕过朱雀门,穿过崇仁坊便是永兴坊。

不多时到了地头,阿弦抬头看着面前朱红大门,笑道:“殿下的居所果然非同一般,好气派。”

门上下人迎了过来,将马儿牵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