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陪着阿弦入内,这原来是三进的宅邸,还未进二门,管事便迎了上来,李贤吩咐备一桌酒席,低低又叮嘱了一句。

管事揣着手,笑对李贤道:“今日天冷,不如在西池上的暖阁里摆席。”

李贤点了点头,管事便自去了。

李贤领着阿弦,慢慢地穿过二门,又从花墙而过,前方的院中出现翡翠般的一池碧水,九曲桥架在上头,湖畔矗立一座不大不小的坡顶阁子,飞檐翘角,看着甚是古意雅致。

阿弦由衷感叹:“殿下这里真是不错。”

李贤道:“我久不在长安,一年到头也在这里住不上几日,更加无心打理,你不嫌破败就是了。”

阿弦嘿嘿笑道:“这里若是破败,我那里就是狗窝了。”

李贤让着她到了暖阁,却见阁子里已经摆了炭火,放了熏炉,布置了桌席,铺设了毯子,整理的很是妥当。

阿弦才进门就嗅到暖香扑鼻,又看亭子八角明阔,虽外头看着不大,在里头却极明亮,不由赞道:“好好,我喜欢这个地方。”

李贤带笑看着她:“若是喜欢,以后便常来最好。”

阿弦走到窗前,伸手将一扇窗户推开,却见眼前碧水荡漾,又有一树老梅横斜过来,指头还带着一簇雪,实在赏心悦目,阿弦顺势在窗前的美人靠上坐了,道:“那我就住在这里。”

李贤心头一跳,阿弦看着窗外景致,又叹道:“我家里有这个地方就更好了……”

按捺心跳,李贤道:“你就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就是了。”

阿弦闻言回头。

四目相对,阿弦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贤:这虽不过是只在嘴上说说而已,但李贤的盛情,仍是叫她心里感慰。

“多谢殿下,”阿弦笑了笑,低低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话音未落,阿弦忙垂了眼皮,生恐自己不慎再流露出什么来,只又佯装看景物的,转头看向窗外。

阿弦声音虽低,李贤却听得分明,瞬间竟口涩起来。

阁子里瞬间沉默,阿弦心绪复杂地看外头景色,李贤却也心绪复杂地看着她,正在此时,外头道:“殿下,送了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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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酒席齐备,阿弦扫了扫,见满桌竟多是自己的口味,不由诧异:“殿下也爱吃这些?”

毕竟李贤是皇子,且又是崔晔的弟子,这种从小儿高贵养成之人,口味必然是清淡的,但现在在面前的,却赫然浓油赤酱多些。

蒜酱蒸豚,椒盐炙鸭,又一个小风炉,上头是新鲜的现烤小羊腿,还在滋滋作响,看的阿弦口水如涌。

李贤笑道:“是好的自然爱吃,若是合你的口味就再好不过了。”自己拿了小刀,切了块极嫩的羊肉下来,放在阿弦面前:“尝一尝可口么?”

阿弦早忍不住,也顾不得计较礼仪,双眼放光看着烤肉,含着口水道:“多谢殿下。”

李贤不由失笑。

李贤吃的却少,只略动了几筷,吃了一杯酒。

但对阿弦而言,美食当前,也没什么殿下臣下可言了,埋头大吃而已。

这桌上又蒜又椒,又辣又麻,吃的她停不了口,不多时脸上也已红通通地,额头上有丝丝地汗冒出。

酒足饭饱,竟困倦起来。

阿弦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肚子道:“殿下,我该告辞了。”

李贤道:“何必这样忙,歇会儿再去。”

“歇不得,不然就睡死了。”

李贤盯着她:“那就在这里睡就是了。”

“那可不成,多谢殿下好意,”阿弦摇头笑答,忍着倦意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姐姐要惦记了。”

她站起身往外,忽然有些头重脚轻,幸而李贤从旁及时扶着。

阿弦抬头:“今天大吃了殿下一顿,改天在我家里请。”

“好,”李贤的声音略有些哑:“一言为定。”

阿弦听出他的声音好似极温和,竟有些像是崔晔的口吻,果然不愧是他教出来的。

察觉李贤还握着自己的手臂,阿弦拍拍他的手:“殿下留步,放心,我不会跌倒的。”

李贤这才慢慢地撤手,阿弦打了个饱嗝,推门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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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许多,阿弦挥别李贤,骑马往回。

李贤因见她吃了酒,身边又没有人,便叫了两名侍者一路骑马护送她回去

穿过崇仁坊的时候,阿弦心念一动,想起袁恕己。

那夜一别后再不曾见到他,也不知怎么样,正盘算着去他府里瞧一瞧,身后跟随的侍者因见她止步,便道:“女官有何吩咐?”

阿弦道:“并没有,我只是在想袁少卿似住在这左近。”

一名侍者道:“女官所说不差,跟这里只隔着一条街,且听说昨日袁少卿的老家沧州来了人……”

阿弦吃惊:“是么?什么人?”

侍者道:“据说是少卿的家长。”

阿弦心中狐疑:难道是袁恕己的父母来到长安了?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有此可能,老人家放心不下袁恕己的终身大事,所以赶来亲看一眼?却不知袁恕己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阿弦本想去瞅一眼,因为意外得知这消息,便打消了念头。

当即仍是往怀贞坊家里而去,两名侍者一直送她到了门口,才行礼返回。

阿弦双脚才刚落地,就见玄影迎了出来。

俯身摸摸它的脖颈,阿弦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是六七片鲜嫩蒸肉,正是先前在李贤的暖阁里打了包的。

阿弦夹出两片给玄影,笑嘻嘻道:“这个可好吃了,我吃了一半儿不舍的,特意留给你尝尝。”

玄影摇了摇尾,叼着肉跟她进门。

阿弦一路往内,才上二门台阶,就见前方堂中坐了个人。

那样端正的身姿,不苟言笑的侧面,除了崔晔,再无旁人。

阿弦差点一脚踏空,忙止步闪到门口:“阿叔怎么来了?”

瞬间有些心跳,她匆匆地将肉包起来塞进怀里,又打量了一下身上,见右手的袖子口还是挽起的,忙扯落下来。

觉着无碍了,阿弦定了定神,忽又举起手在嘴边呵了呵气,果不其然,好大一股酒气。

第250章 抱的这么紧

早在阿弦在门口踌躇的时候,玄影却早堂而皇之地叼着肉走进了堂下, 它大摇大摆地趴在崔晔身旁, 吃的津津有味。

阿弦探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忽然有人道:“咦, 这狗儿哪里去衔了肉回来?”

阿弦越发愣住,原来这说话的居然是许圉师!

她试着伸长脖子, 这才看见在崔晔对面的桌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正是许侍郎无疑。

惊奇之余, 无端松了口气。

而崔晔道:“大概是有人给的。”

阿弦捂住嘴偷偷一笑。

许圉师道:“难得,难得……不过天官,咱们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想必阿弦是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不如……改天再来?”

崔晔道:“侍郎莫要着急,这会儿她也应该回来了。”淡淡地往外一瞟。

阿弦吐了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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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露了行迹, 阿弦进了堂下,乖觉地向着两人躬身:“侍郎, 天官。”

虞娘子正跟两名丫头陪侍在旁边,见她回来,神情略见放松。

许圉师则又惊又喜:“终于回来了?我方才还担心来着, 你先前是去了哪里?”

阿弦道:“沛王殿下请我去他府里吃饭来着。”

许圉师才笑道:“原来是跟着殿下去了,白让我们在这儿担了半天心事。”

阿弦道:“侍郎怎么会来家里?”

许圉师道:“先前在武懿宗府里,你跟索元礼闹得那样,我放心不下,出来时正碰见天官……便一块儿来看看, 谁知你竟不在家呢。”

阿弦扫一眼崔晔,道:“是我一时冲动了,让侍郎为我担心,实在过意不去。”

许圉师笑呵呵道:“你是少年人嘛,自然火气旺盛,难道像我们一样一潭死水?我反而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阿弦还未回答,崔晔淡淡道:“许公不要再纵她了,小心她认真当作夸赞,以后还变本加厉呢。”

许圉师道:“我知道阿弦心里有数。且索元礼那人……”

许圉师皱皱眉,自忖不便多说这个话题,便只呵呵道:“总之你以后可要留神,岂不闻‘宁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阿弦认真道:“知道了,多谢侍郎提点。”

许圉师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看向崔晔,知道他必然也有话说。

崔晔却忽然道:“许公且等片刻。”

许圉师微微愣怔,崔晔又对阿弦肃然说道:“我有件事问你,你随我来。”

阿弦正意外,却见崔晔起身,径直转出堂下,竟往外来至抄手游廊。

阿弦只得跟了出去,迟疑着走到跟前儿,见他神色冷肃,心下忐忑:“阿叔……怎么了?”

崔晔道:“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去跟索元礼起冲突么?怎么忽然忍不住?”

阿弦道:“他挑衅我。”

“你若不去留意他,他必不敢主动挑衅。”

“我只是多瞪了他一会儿而已。”

崔晔沉默。

阿弦低下头,小声道:“我本来以为他都被绳之以法了,为什么还在逍遥法外。”

崔晔双眸沉沉地看着她,顷刻才道:“你知不知道,索元礼现在已经不是梁侯的人了。”

阿弦怔住:“不是梁侯的人?”忽然她想起索元礼跟武懿宗熟稔的模样,哼道:“难道他改投了进忠伯么?倒也能屈能伸。”

崔晔道:“他改投的是皇后。”

阿弦猛然抬头:“什么?”

崔晔道:“索元礼现在跟丘神勣一样,在为皇后效力。”

阿弦几乎不能相信,摇头道:“皇后、皇后为什么要用这种人?”

崔晔道:“因为这种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为皇后效命,也会做一些常人所不能做的事。”

阿弦心头发冷,迟疑道:“你是说……为皇后做一些、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就像是……”。

“嘘。”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压在阿弦的唇上。

阿弦一颤,仰头看向崔晔,他的眼睛仍洞察而清明,不必多言,彼此已心灵相通。

虽然说敏之被害并无有力的人证物证,但武后那么精明缜密的人,怎么会丝毫都不起疑心?又怎会前脚贬退了武三思,后脚又重用他的狗腿?

今日在武懿宗府里看他们那样亲密,还以为是索元礼故意巴结,现在才知道,只是这些人彼此臭味相投。

但是明知道所用之人恶迹斑斑却还要去用,这样的武后又打着什么主意,难道只要为我所用就成,不在乎握在手中的刀是凶器,邪器,不法之器?

“皇后这样,任用奸人,这不是不择手段了么?”心中一股气冲上来:“我、我要问问皇后……”

“不许。”崔晔淡淡地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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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崔晔:“没有人能拦得住皇后,阿弦,你也不能。就算你当面对皇后说明你的想法,皇后也未必会治你的罪,但她也绝不会听你的,她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

阿弦一震。

崔晔又道:“当臣子……绝不是你想象中的容易,而是步步险要,寸寸惊心。”慢慢抬手,在她肩头按落,目光在阿弦的脸上逡巡来去:“或者……”

阿弦略觉迷惘:“或者什么?”

崔晔道:“或者,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好不好?”

“什么?”

崔晔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却并未再说下去。

——索元礼究竟是武三思的人,还是……原本就是皇后的人?

阿弦单纯的以为这胡人是武三思的走狗,但梁侯被贬出长安,许多原本攀附梁侯之人无所适从,索元礼却浑然无事,甚至春风得意……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向来精明绝伦的武后无意中疏忽忘了此人。

但假如索元礼原本就是皇后的人,当初羁縻州的事,又是如何。

这其中有三个可能。

第一:索元礼的确是受武三思指使。毕竟武三思原本就当崔晔如眼中钉,且以梁侯那种贪得无厌狡狯之极的性情,保不准跟吐蕃赞普底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结,正好一箭双雕。

第二,这件事是索元礼自作主张,瞒天过海。

第三……也是连崔晔都不敢深思的。

所以崔晔绝不想阿弦插手此事。

但是,方才看着阿弦失望的神情,在心里盘旋很久的那个念头忍不住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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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之时,崔晔抬眸看向阿弦身后。

原来是虞娘子不放心,试着出来,往这里打量。

崔晔定神:“先回去吧。”

肩头像是移过来一座山压着,阿弦默然回身。

崔晔道:“对了,你去沛王府里,他……待你如何?”

阿弦道:“殿下平易近人,对我十分亲切。”

崔晔略微沉默:“下次……还是不要喝酒了。”

阿弦眨了眨眼:“哦……”

崔晔听她应的口不对心,忍不住道:“阿弦,你以一片真心待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懂你的心意,有时候……只怕会误解了。”

阿弦知他指的是李贤,分辩说:“殿下很好,他性情温和,也很懂我。”

崔晔哑然:“总之,你且多留心就是了。”

阿弦低声:“那好吧,大不了……我答应你,以后也不跟殿下喝酒了。”

崔晔欲言又止,微微一笑:“好了,回去吧,怕侍郎又等急了。”

果然许圉师已翘首以待,见两人返回,笑问:“有什么私密的话,还要避着老朽呢?”

阿弦蔫头耷脑道:“当然是挨训的话啦,当着侍郎的面,我更加没脸。”

许圉师笑道:“这也是天官对你格外不同,若是换了别人,他才不讲什么脸面呢。”

许圉师说罢,起身告辞,又问:“天官一起么?”

崔晔道:“自然。”

许圉师挑眉不置可否。

离开怀贞坊的路上,许圉师忍不住问道:“明明是你要来看这孩子,怎么非要拉上我呢?”

崔晔道:“许公不是不知道,先前那些流言蜚语。”

许圉师道:“你行的正坐得端,怕什么?谁不知你的为人?除非……”

崔晔道:“除非如何?”

许圉师笑看此人:“除非天官是在欲盖弥彰。”

崔晔止步,就在许圉师觉着自己话出唐突了的时候,崔晔蹙眉:“有……这么明显么?”

许圉师“噗”地笑了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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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下休班的前一天,户部越发人少,阿弦收拾了自己公房内的东西,转了出门,沿着廊下走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

她转头看着左手侧不远处的库房,一瞬想起当初才来户部时候的情形。

管库的书吏正也在做最后的整理,见阿弦来到,行了礼又自去忙碌。

阿弦站在门口打量这熟悉的所在,往日的一点一滴也涌上心头。

包括黄书吏的那句“物在心中,善者自寻”。

但在此之前她在库房里转看了不止一次,却都毫无所获。

眼见时候不早,正欲离开,心底灵光一闪

——“我要去找那个人……”

这是那日阿弦在库房当差的时候,黄书吏不知如何冲出库房之时念叨的一句。

阿弦凝神回想,当时黄书吏闯出,她跟着追出去,人声嘈杂之中,前方黄书吏喃喃道:“我要找他……”

末尾那三个字,她本以为没听见,谁知却隐隐约约入耳,早就印在了记忆之中。

——明崇俨。

猛然挣开双眼,阿弦喃喃:“明崇俨?!”

怪不得当时听说此人的名字之时,她竟会有一股莫名熟悉之感,原来果然曾听说过。

阿弦本是想去门下省找寻明崇俨,可来至门上一问,才知道明大夫今日进宫去了。

阿弦无法,正欲怏怏离开,忽然一人从内走了出来,阿弦并未看见此人,此人却看见了她,疾步走到跟前儿招呼道:“女官。”

原来竟是尚书奉御武承嗣,阿弦行了礼,正要走开,武承嗣满面笑容绽放:“女官今日怎会得闲来此?”

看见了武承嗣,顿时就想起武三思,武懿宗等人……自不免想到心头刺。

阿弦不愿跟他多话:“来寻个人罢了。正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