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寻何人?我能帮得上么?”武承嗣一腔热情。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阿弦道:“不必了,多谢奉御。”

武承嗣笑道:“不必谢,又没有帮得上忙……对了……”

阿弦本已经拱手要告辞了,听他话锋一转,便暂时停下,武承嗣道:“之前进忠伯府上年酒,听说女官跟个人闹得不快?”

阿弦道:“原来奉御也听说了。”

武承嗣道:“这是说真有此事?”

阿弦一笑,道:“只是寻常口角,不碍事,若是奉御没有……”

“那个胡人我是见过的,”武承嗣不等她说完,皱眉道,“我也很不喜欢此人,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人居然又惹了女官不喜,实在罪该万死。”

阿弦却完全想不到武承嗣竟会如此说索元礼……难道他不知道索元礼是武后的人?还是说他敢不在乎?

阿弦心道:“他们都是沆瀣一气,何必在意此人所说。”一笑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武承嗣看着她的笑容,跟着紧走两步,口中竟道:“女官放心,我必教训这无礼粗莽之人,替你出气!”

阿弦只当没听见的。

---

从门下省乘车往回,阿弦靠在车壁上,闭眸静想着几日发生的事。

忽然崔晔那句话从心底跳出来:或许,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

阿弦打了个寒噤,一股没来由的冷意袭来,她以为自己是心寒,谁知睁开眼睛看时,却看见久违的——贺兰敏之坐在对面,懒懒散散地望着她,单看这幅表情,就仿佛他不曾“久别”,一直未曾离开一样。

自打从李贤口中听说敏之为救自己的所做,阿弦一则感激,一则担忧。

毕竟她知道,若是阴魂撞入人的身体之中,对人身虽有损害,但对阴魂也同样会有影响,所以这段日子敏之并未出现,阿弦不知究竟,只好每日让虞娘子在堂下多上几炷香,香火之气善能引魂,且对阴魂有供养之效,只盼对他有益。

“殿下!”喜出望外,阿弦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敏之笑笑:“去了个好地方。”

阿弦才要问是去了哪里,敏之忽然转头,问道:“这是什么?”他看着身旁角落里一个包袱。

阿弦扫了眼,立即飞身扑了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包袱揽在怀中。

敏之被她突如其来的“恶狗扑食”所震:“护的这样紧……一定是好东西了。给我看看。”

阿弦结结巴巴道:“什么好东西,没有。”

敏之见她脸色涨红言辞闪烁,笑道:“没什么你抱得这么紧?难道我会跟你抢?”

阿弦索性将包袱塞到身后,一靠以绝后患:敏之当然不能抢,但阿弦怕他会别的。

果然,敏之漫不经心道:“不用藏了,小丫头思春就思春了,有什么可害臊的。”

阿弦听到那两个字,脸上喷血:“谁思春了!”

敏之道:“你那点心思都在脸上了,除非我是瞎子,哼……只是想不到,崔晔竟有这等本事,弄得你神魂颠倒。”

“没有!”阿弦羞愤,随手将包袱扔了过去。

敏之哈哈一笑,那包袱穿过他的魂魄,撞在车壁上,包袱一角散开,露出里头粉白色的绫子裙。

第251章 上司跟兄长

眼见弄巧成拙,阿弦扑过去, 慌忙将裙子重新塞进包袱里。

她涨红着脸, 抬头对上敏之似笑非笑的眼神,恼羞成怒, 索性说道:“笑什么,我买衣裳穿不成吗?”

“成啊。”敏之笑答, “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穿都成。”

阿弦啐道:“你想得美。”

敏之笑意更盛:“你当真?我可未必看不到。”

阿弦吓了一跳, 举起包袱挡在胸口。

敏之却又嗤之以鼻:“你怕什么?就算我看的到,也未必会有我想看的。”

他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嘲讽之笑,目光在阿弦身上逡巡。

阿弦低头盯着胸前, 瞪向敏之。

敏之忍笑, 慢慢望她身边挪近了些。

阿弦警惕道:“你干什么?”

敏之道:“我是好心才提醒你,你现在又不必女扮男装了, 里头那东西趁早儿扔掉,再勒只怕就真没有了……这样下去, 将来嫁了人,会被人嫌弃也说不定。”

阿弦缩了缩肩膀,呆若木鸡。

本想骂敏之, 可转念一想,又深深垂头。

阿弦知道敏之在说的是什么,她原先年纪小,扮作男装倒也无妨,自从过了十二岁, 就开始裹胸,甚至习惯了如此,所以就算恢复了女儿身份,也并没有去掉。

敏之见她不语,道:“怎么了,我这可不是轻薄的话,是为了你着想。”

“色鬼。”阿弦嘀咕。

敏之笑道:“真是好心没好报。”

阿弦扭头。

敏之看了她半晌,缓声又道:“你终究也要长成,如今更有了喜欢的人……如果是崔晔的话,当然比先前瞎眼喜欢的陈基好上百倍,我虽想不到崔晔竟有这本事手段……但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羞耻的事,女为悦己者容嘛,你想买裙子穿,也是理所应当,其实我虽惊奇,却也……觉着高兴。”

阿弦本有些心乱,忽然听见他这样掏心掏肺似的话,才又慢慢抬起头来。

敏之打量她澄澈无邪的双眸,本能地举手想在她头上摸一摸,手掌边沿擦过她的碎发,却并未落下。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又有些别样意味:“我们到底……也是亲戚。”

阿弦愣了愣,敏之垂眸道:“当然,你或者根本不想认。”

“我没有,”阿弦低声,“我只是……想不到殿下你会对我说这些……”

敏之才又展颜,得意笑道:“是想不到我会这样善解人意吗?”

阿弦揉了揉怀中的包袱,仍觉赧颜。

下雪那夜,崔晔陪她买了一件粉白色狐狸毛的大氅,当时那店东捧了这一套衣裙出来,说是一套的,崔晔本想买下,却被阿弦拒绝了。

那天去探过赵雪瑞,被那股娇香甜美的女儿气吸引,竟蠢蠢欲动,难以自制,索性偷偷跑回那店里,终于将这一套裙子也买了下来。

那店东兀自恭维笑说:“您要了这个是要对了!我敢打包票,您穿上这一套,一定惊艳非常,那夜陪着来的那位公子……定也会被迷的神魂颠倒。对了,这套胡姬舞娘的服饰可要么?”

先前那赞美的话乃是生意人惯常说的,半真半假,对阿弦而言却像是一支箭迎面射来,让她无法招架。

回想那时的情形,脸上薄红,阿弦讷讷道:“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大概会很可笑。”

敏之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穿这个?还是说喜欢崔晔的事?”

阿弦不好意思道:“穿女装啦。”

敏之啧啧笑道:“怕什么,你又不是丑八怪,就算不打扮也比那些庸脂俗粉强上千百倍,只要略一打理,一定颠倒众生……说起来,我倒是很期待崔晔的反应……”

敏之摸着下颌,想入非非,阿弦无地自容,咳嗽了声道:“不说这个了。”

阿弦定了定神,道:“我听沛王殿下说,是你向他报信,那日他才及时赶到……这几日你并未出现,是不是因为附身之故,有些损伤?”

敏之笑道:“小丫头也很关心我呢。”

先前因贺兰氏之死,敏之曾想借助摩罗王之力让贺兰氏还魂附于阿弦之身,之所以看中阿弦,是因她的体质异于常人易于附身。但敏之却不晓得真正附于人身是何等滋味。

对他来说,这种滋味却是不提也罢,就像是钻到了一个极无法适应沉重难当的壳子里,几乎不知如何动作,且做鬼做久了,没有为人那一眼一板的习惯,其中束缚难为,可想而知。

敏之却不提那些,只笑道:“放心,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阿弦本想说一声“谢”,又觉着太轻了。犹豫片刻道:“殿下,你可知道武三思已经被贬去韶州了么?”

“知道。”敏之淡淡地说。

阿弦道:“可是,他的帮凶还在长安。”

“你是说索元礼?”

阿弦咬牙:“我真讨厌他。”

敏之笑道:“我也讨厌他,这人身上煞气极重,连我都有些忍受不了。不过,你讨厌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去跟他硬抗。”

阿弦问道:“你也怕我吃亏么?”

敏之道:“还有谁这么说过?”不等阿弦回答,他已知道:“是崔晔劝过你?”

阿弦点点头:“上次在进忠伯家里,我一时没忍住跟他起了冲突。”

敏之竟不知此事,闻听略直了直身子,眼中透出忧虑之色。

阿弦看的分明:“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敏之叹了声,却并未说别的,只道:“我明白你的心……你是因为我跟崔晔……”

敏之垂了头,若有所思。

阿弦听他话甚体贴,一笑低了头,也未做声。

如此又过了会儿,敏之才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阿弦道:“什么事?”她察觉敏之语气凝涩,似乎是什么极重大的事。

敏之抬头看着阿弦,很缓慢地说道:“你……先前说皇后曾……”

他正忖度说着,忽然语声模糊,影子也随着晃动。

阿弦道:“你怎么了?”

敏之也露出诧异之色,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跟身上,喃喃:“不对……”

说话间,他的影子更加淡了!几乎已近透明,若隐若现。

阿弦惊心:“殿下……”待要抓住他,却又无从下手。

敏之满面骇然,又抬头看向阿弦:“小十八,有什么在拉扯我、我……”一语未罢,敏之身形往后一仰!魂魄如同烟尘,从阿弦眼前穿透车壁,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下!”阿弦大叫一声,扑到车壁上拍了拍,又醒悟过来,忙回身推开车门,也不顾叫车夫停车,便猛地跳了下地。

车夫受惊,急急勒住马儿。

阿弦已经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殿下!……表哥!”气喘不定,眼迷心乱。

但除了街头上穿梭不停的车马,人群外,到处都看不见敏之的影子!

“殿下……”

就在阿弦张皇失措,想要继续找寻的瞬间,身后有人上前,一把将她拉住。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来者正是袁恕己。

袁恕己拧眉肃然俯看着她,低低道:“你在干什么?”

阿弦见了他如见亲人:“周国公他……”

袁恕己举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

阿弦醒悟,双眸睁大,噤声不语。

---

袁恕己是为何来的这样巧?其实并不是机缘巧合,原本袁恕己也是想来寻阿弦的。

只不过他心中犹豫,拿不准是要见她还是不见她,正在路上徜徉徘徊,却看见她所乘的马车沿街而来。

袁恕己盯着看了半晌,心中滋味莫名,那淡淡地凉跟微微地黯然却是明显的。

他看了一会儿,嘿然一笑,正要拨马走开,却惊见车厢门被推开,阿弦竟惊慌地跳了下地!

以袁恕己对她的了解,自知道是有事,当即顾不得迟疑,策马赶来,却正听见她叫道:“殿下,表哥!”

这世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般机密?袁恕己魂惊魄动,忙上前阻止。

袁恕己弃了马儿,拉着阿弦一块儿上了车。

“你是怎么了?你可知方才何等凶险?若是给有心人听见了……”他眉头锁紧地低声,兀自紧张地握着阿弦的手腕。

阿弦道:“方才周国公跟我说话,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好像、好像是被什么带走了!”

“被带走了?”袁恕己背上一凉,“什么意思?他、他不是鬼魂么?又被什么带走?”

“我不知道,”阿弦摇头,心跳的厉害,“正因如此才更觉着可怕。”

“别怕,”袁恕己这才明白她为何当街失态,见她着实慌张,便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殿下是那么精明的……”说了这句,自也觉着有些可笑。

袁恕己缄口,想了想又问道:“怎么周国公又会来找你?他可跟你说了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阿弦,阿弦双眼发直,道:“在被带走之前,周国公跟我……提到了皇后……”

袁恕己一惊:“说的什么?”

阿弦泪盈于睫:“不知道,还未说完,就出事了。”

这会儿马车已经拐进了怀贞坊,渐渐将到家,袁恕己叹道:“这件事急不得,你若慌张,更是无法可想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阿弦兀自出神,袁恕己拍了拍她的肩:“阿弦。”

阿弦起身下车,袁恕己忽地看到角落里的包袱:“你的……”

见阿弦失魂落魄,当即过去给她拿了,却觉入手绵软。

袁恕己无意中扫了眼,却依稀可见粉白色的裙角,颜色虽然素丽,此刻却如此刺眼。袁恕己一震,不由自主地竟撒了手。

---

虞娘子见袁恕己陪着阿弦回来,惊喜之余忙张罗酒食招待。

玄影因多日不见了,就也凑过来亲热。

阿弦吃了口热茶,勉强镇定心神,抬头见袁恕己轻轻抚摸玄影的背,阿弦这才想起上次在天香阁里那一幕。

“少卿……”

袁恕己抬头:“嗯?”

阿弦道:“上次在飞雪楼……”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袁恕己瞥着她犹豫的眼神:“怎么了?你不好说我来替你说——我就那么没人要,还要你塞个美人过来?”

免了阿弦难以启齿,袁恕己主动开门见山。

阿弦定睛看他:“我不是……只是,赵姑娘对你一往情深,而且她才貌双全,我、我怕你错过了好人。”

“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一句话将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也许这世间本就如此,想要的,得不到,总是注定阴差阳错。

袁恕己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年纪不大,操心不少,怎么,难道你找到了好人,就开始为我打算了?”

阿弦一怔:“少卿!”

袁恕己垂头,又细细地抚摸玄影,见它舒服地把耳朵服帖地背在后颈,眯起眼睛很是享受状,袁恕己笑道:“其实我明白你的心,上次在天香阁里不过是多吃了两杯才那样,放心就是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再怎么撮合也没用。”

阿弦听他的口吻轻松,又想起之前听说袁家长辈来京的事,因问道:“我听说伯父伯母来到长安了,可是真的?”

“你既然听说了,怎不过去见礼?”袁恕己笑吟吟道。

阿弦道:“我本是要去的……”

“又不是让你丑媳妇儿见公婆,你怕什么?”

“少卿!”

阿弦虽抗议,但听他已愿意开玩笑,心里稍宽:“改日我一定会去的。”

袁恕己一笑:“这才是正经。”

---

次日,小厮提了些果品点心,还有几份年礼,随着阿弦来崇仁坊拜见袁恕己的父母。

二老正如阿弦事先所“见”般,甚是慈蔼,又因知道阿弦是女官,更是惊叹。

虽近年下,袁恕己却不在府中,只二老接了阿弦,入内彼此落座,大家闲话寒暄。

袁母问道:“听说女官之前在豳州的时候,就跟我们家阿恕相识?”

阿弦道:“是。”又恭敬道:“不管是在豳州还是长安,少卿从来对我多有照料,他对我而言是既是上司,又是兄长,我十分敬重少卿,伯父伯母也不必客气,叫我阿弦就是了。”

二老听阿弦十分推崇袁恕己,两人面露欣慰赞赏之色。

袁父道:“阿弦……如今在户部当差?”

阿弦又答了,袁父便问起些听说的案子,譬如那涂明之事,以及近来蓝郎中之事,阿弦便捡了些同他说明。

袁母在旁虽也听得入神,但毕竟她心中另有惦记,等阿弦说罢,袁父感慨之时,袁母便问道:“阿弦,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当不当问。”

“您只管说就是了,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袁母面露喜色,悄悄问道:“你同阿恕这样相熟,可知道他有没有心上人?”

阿弦怔住。

两个老人家都半是期盼地看着她,阿弦心中急速转动,终于说道:“少卿年青有为,生的又好,据我所知……长安城里好些名门淑媛都倾心于他……”

两人的眼神越发明亮,阿弦硬着头皮,正要再说,就听见门外袁恕己的声音传来,道:“就你多嘴,你是要改行去当媒婆了么?”

阿弦窘然,但因知道他回来,却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

袁家二老因跟阿弦“一见如故”,便留阿弦吃饭,阿弦坚决推辞,只说有事。

袁恕己送了她出门,道:“你来为何不事先打个招呼?”

阿弦道:“少卿去哪里了?”

袁恕己道:“有一点小事,真不留吃饭了?”

“改日,”阿弦勉强一笑,“横竖过年,空闲的时候多着呢。”

袁恕己道:“那好,我提前跟你约了年酒,到时候你别又借机推脱就行了。”

说罢告别,袁恕己目送她骑马远去,这才迈步回屋,还未进堂下,就听里头二老说话。

是袁父感慨:“……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竟像是个落落大方、很不错的女孩子。”

袁母笑道:“我还以为若不是个女生男相的,就是个妖妖娇娇的呢,原来是这样清爽干净的女孩儿,对了,既然阿恕之前在豳州就跟她相识了……你说他们会不会……”

袁恕己心头一刺,咳嗽了声走进堂下:“是不是我认得的女子,都是你们未来的儿媳妇呢?”

二老笑道:“那总要有那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