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夫君?”怪人沉吟,“我不管那个。”

“不管?”虞娘子不解。

怪人道:“那个归我舅舅……归愁主管。我不知道你的夫君现在如何了。”

虞娘子惊疑:“我夫君……会好端端回来,是不是?”

怪人不言语。

虞娘子屏住呼吸,有种不祥预感。大概是察觉她的不安,怪人道:“你不必担心,未必就会有事。”

未必?那就是说……无法保证。

虞娘子心头狠狠一颤。

但是她反而更加镇定下来:“你是谁?你……为何要戴着面具?”

这面具怪人虽看着可怖,然而听他的言语说话,却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而且玄影咬伤了他,他并未就伤害玄影,只是关了起来,或许……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怪人听了虞娘子的问话,半晌才道:“我当然要戴着。”

“为什么?”

“因为……”怪人道:“因为我没有脸。”

虞娘子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小黑猫在她的怀中,“喵”地叫了声,露出尖尖地小乳牙跟粉红色的舌头。

怪人望着黑猫,喃喃说道:“我是这世间最多余的人,本不该出生的,我的出生只会招来无穷的灾祸,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废人,是个没有脸的无能的废人。”

虞娘子本来有些惊怕,然而听了这一番话,不知为何,竟戳中心头某处。

“不该出生?”虞娘子低语。

怪人低着头不言语,面具后露出了青色的头发,看着颇为整齐,且他的声音也并不苍老,可见是个年青人。

虞娘子道:“是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么?还是……是你的娘亲,因为某种原因被迫丢下了你?”

怪人浑身一震,仰头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的反应这样激烈,那小黑猫都给吓得一躲。

虞娘子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猜的,因为你的话……”略微迟疑,“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大概是这山庄有一种无形的诡异可怖的气息,就仿佛真的来至了与世隔绝的地方,或者天地将要毁灭的前夕。

又大概是因为这面具怪人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太过自伤而绝望。

以及阿弦的吉凶未卜。

所以虞娘子竟然会有种“孤注一掷”之感。

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面具怪人,只是并没有提起许敬宗等人的名字而已。

面具怪人听罢,声音里透出一种悲凉的笑意:“原来这世间有这许多凄惨的生离死别……”他的声音颤抖。

虞娘子却也看见从面具背后,悄然地滑落一滴泪珠。

---

虞娘子将事情经过同阿弦说罢,道:“所以他并没有为难我……你怎么样?”

阿弦哪里敢告诉她无愁主之反复无常杀性激烈:“虽然如此,仍是不要大意。”

她心头转念,握住虞娘子的手说道:“姐姐,你听我说,万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保存自己的性命。”

虞娘子一惊,还未答复,里头无愁主已走了出来,扫了虞娘子一眼道:“你,好生照料少主,若有差池……”

虞娘子紧紧地握着阿弦的手腕:“求你不要为难我夫君。”

无愁主的眼中掠过一丝无情凉薄。

阿弦知道他虽看似人畜无害,实则脾性暴戾无常,当即反握住虞娘子手腕,将她往自己怀中拉了过来。

把虞娘子抱了抱,阿弦在她耳畔低低叮嘱:“姐姐记得我的话,好生照料自己跟玄影,千万不许有事!”

“那你呢……”虞娘子几乎哭出来。

阿弦已经松开她,往外几步,跳了出门。

---

阿弦自忖凶多吉少,不敢跟虞娘子多说,只求她能保住性命就成了。

但在出门之时,听见玄影激烈的叫声,仍是忍不住眼中湿润。

她快步来到廊下,深深呼吸,对无愁主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为难他们?”

无愁主缓步走到她身前:“哦?这个女人跟这条狗吗?”

阿弦道:“是。”

无愁主道:“你凭什么这样向我要求?”

阿弦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子绮’。”

无愁主喉头动了动:“好啊。”他突然展颜一笑,这一笑……却依稀又有些阿弦先前所见的那风华绝代的美少年之风姿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才会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可怕的人?

“你要起誓。”阿弦盯着他的眼睛。

无愁主笑道:“若有违背,让我当不成阎王,做最没用的鬼如何?这对我而言是最厉害的惩罚了。”

阿弦勉强可以接受。

无愁主却又道:“其实你不该拿这个跟我交换,我说过不会为难跟武氏无关的女子,何况他……”

他轻笑停口:“总而言之,你吃亏了。”

阿弦倒是不在乎吃不吃亏,横竖主动权在他手中,只要先保虞娘子跟玄影无碍,她的心事已去大半。

当即,阿弦便将自己能“通灵”之事说了。又道:“方才你碰到我,我便听见有个女子如此呼唤你……那时候,你们好似都很年轻,似乎是在哪里游玩……”

无愁主原本淡然无波的脸,神情难以形容。

但双眸却有瞬间的惘然,那种眼神,似乎追忆起什么往事。

阿弦长吁口气:“我说完了,要如何处置,随你。”

雪从夜空中降落,零零落落被风送了进廊下,阿弦摸了摸鬓边,仍是湿冷一片,又摸摸下颌,幸而小胡子粘的牢靠。

无愁主道:“你以为,我会杀了你吗?”

阿弦道:“这不是你的初衷么?”而且阿弦既然能“通灵”,无愁主的身份只怕“朝不保夕”,迟早都会给她探知。

无愁主道:“随我来,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这一次,却竟是仍回到了上次的“马厩”院中。

还未靠近门扇,就听到有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杀猪般响起:“你们……都不想活了么?竟然如此对我!”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顿时想起了先前马厩里两个下人的谈话。

居然,真的是他。

阿弦在惊愕之余,竟觉一丝好笑。

原来这惨烈大叫的人,竟正是先前被贬出长安的梁侯,武三思。

第285章 遵旨

长安。

在御医们跟明崇俨的严密看护诊治下, 高宗的身体终于有所起色。

他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屏退众人, 独传了武后来榻前。

皇后当然也知道高宗是想问什么,不等他开口, 便道:“陛下不要再为那件事忧心了, 臣妾已经传旨下去,让人停止搜捕……女官,陛下放心, 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高宗纵然在晕厥之中, 也尚惦记此事,听了武后温声说来, 顿时鼻酸。

“皇后终于相信了朕所说的话么?”高宗眼圈微红, 低低问道。

武后就坐在龙榻边沿,自然看的明白, 闻言便轻轻地叹了口气:“陛下大概怪我心狠,但是陛下你又怎么知道……我并不是不想认……那个孩子,我只是不能相信而已。”

高宗疑惑地看着她, 才张了张口欲说,武后已默然道:“臣妾已经经受过那种剜心似的痛楚,如果贸然承认了十八子就是……但最后又偏偏证明不是, 岂不是让臣妾白白地巴望一场, 又再次经历那种非人的痛苦?”

高宗这才明白她的心思, 便道:“朕确信那孩子就是安定, 只要你仔细看她, 你就也会知道。朕原先也是不信,所以才传她进宫想看个明白,但是当朕仔细打量她的手,竟格外懊悔自己先前怎么没有认真看过,白白地同她错过、且让这个孩子经受了那许多苦楚……”

“陛下……打算怎么做?”皇后问道。

高宗定了定神:“首先要把她找回来,毫发无损的找回来,然后……朕想、朕想弥补阿弦……”

皇后问道:“陛下要如何弥补?”

高宗咽了口唾沫:“她本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却流浪在外,从小儿受了多少磨难,朕一想到她站在朕面前的样子,就忍不住……”

高宗停了下来,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润。

武后叹道:“陛下虽然为那孩子牵心挂肚,但也要保重龙体才是,上回臣妾一时情急,多说了两句而已,就引得陛下那样肝火大动,臣妾以后是不敢多嘴了。”

高宗点了点头,道:“朕也是急火攻心,现在跟皇后说开了,一切自然无碍。”

高宗平静了一下心绪:“朕一定要补偿她,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把她认回来,让她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告诉世人她就是堂堂正正的安定公主!”

武后怔了怔,然后微笑道:“陛下的心意,自然是好的……”

毕竟是十六年的夫妻,高宗即刻明白武后的潜台词:“怎么,皇后觉着这法子不成么?”

果然,武后缓声道:“陛下疼爱子女之心,臣妾当然感同身受,然而……此时此刻我们不得不考虑其他事啊。”

“其他?”

武后道:“是,其他,比如臣妾先前担心的那件……”

高宗迟疑了会儿,心头微冷:“你是说,废后……”

武后叹了口气:“陛下,虽然如今认定了十八子就是安定,可……毕竟还没有确凿的相关人证以及物证……”见高宗有情急之意,武后忙安抚:“臣妾并不是说要否认,而是说如果要昭明她的身份,就算是对臣民们来说,若要他们心服口服,人证物证自必不可少。”

高宗这才不语。武后又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她找回来,细细询问……横竖只要她在我们跟前儿,要怎么疼爱补偿都可。这是其一。”

高宗颔首:“其二呢?”

武后道:“其二,当初臣妾跟陛下是亲眼目睹过小公主夭亡,且御医也证实了颈间扼杀之痕迹,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死里逃生?这其中细节,也要查明,这当然也是明证。”

高宗皱眉不语。武后压低了嗓音:“最后一件,就是废后。”

两人面面相顾。武后道:“臣妾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无视当初的铁证,反而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

“如果,安定未死,那么废后……只怕真的是冤枉的。”高宗迟疑着,终于说出了口。

“陛下,”武后皱眉,声音柔中带刚,隐隐带一份责备:“你看,不用别人说,连陛下自己就先说出来了。”

高宗重又缄默。

武后不疾不徐地:“臣妾方才不是说了吗,当初事发的时候,臣妾跟陛下的确是去看过的,御医也有证明,那孩子的确是被掐死了的。如果现在承认十八子的身份,必要有个正经的说法,才能让那些图谋不轨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无法动手。按照臣妾的推测,废后的确动手掐了那孩子,所以才会出现她已死的假相,把陛下跟我都瞒过了,所以不管最后那孩子是生是死,废后的确是动过手的,因此废了她自也是正理。”

虽然武后的这话……也是有理,但高宗心下颇是为难。

毕竟对高宗而言,让他知道阿弦是安定的,是王皇后的鬼魂。

而多年来他的心底其实也隐隐自觉对不住王皇后跟萧淑妃,如果借着这个机会给他们两人平反的话……高宗心里是极乐意的。

然而若如此做,影响最大的,便是武后了。

届时只怕朝野又是哗然一片,波澜骤起。

且高宗也并非蠢笨之徒,他并不是个一味偏信武后的性情,甚至在先前从王皇后鬼魂口中得知安定未死之后,他的心里也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多年的“夫妻”相处,让高宗一步步领略了自己这位皇后的厉害之处,她的心计城府跟行事手腕,甚至许多男儿都比不上,虽然在这之前他不敢细想当初安定公主之死,但在王皇后报信之后,高宗忽然想……

当初,武后会不会为了“后位”,做出什么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来。

比如,小公主之死。

这也是为什么高宗在同武后于含元殿上对峙的时候,高宗激愤之下脱口而出“你又要再杀她一次”的话,因为高宗心里也有个不可跟人说的想法。

他认为是武后“杀”了小公主,至少,武后设计了这件事!

然而高宗并不想就把这个可怕的揣测说出口来,一来,多年的相处无形中他对这位皇后已有些奇异的敬畏之感,等闲不愿跟她起龃龉,二来,毕竟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若无十分把握或者证据,所有都是揣测而已。

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理之下,高宗自然更生出了为王皇后平反之心,可是这种心思,在武后这里却过不去。

---

皇后细细看着高宗的神色变化:“陛下,就算不是为了臣妾着想,也该为了现在的社稷安稳着想。”

高宗徐徐叹了口气,略觉颓然。

武后深知其意,轻轻握住他的手,仍是柔声道:“您难道不知道么,早有许多人看不惯臣妾帮陛下分忧之举,如果废后这件事翻出来,他们一定会借机兴风作浪,也许从此臣妾就再也不能做陛下的臂膀,陛下还要捱着病躯忍着疾痛,朝夕无歇的去批阅奏折,为天下种种事情忧心,对了,最近南边儿又奏了急报,因为先前的时疫,导致许多百姓们家破人亡,更有人暗中典卖妻子,州官忧心如焚,急问对策……”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高宗本就才醒来,听她说起朝政,想到天底下那些烦心大事亟待解决,头隐隐地又有些晕眩且疼,“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武后适时地噤口,微笑道:“既然如此,就先不说,不过臣妾会认真对待此事,好歹会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解决,陛下放心就是了。臣妾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宗听了这几句温声软语的话,心里才又有些受用,正色叮嘱道:“你一定要把阿弦的事放在心上,当作头等大事来解决,咱们……亏欠她太多了。”

武后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臣妾明白。”

武后安抚了高宗,便又传了御医进来,她在旁看了片刻,方起身往外。

明崇俨正在外头等候,武后使了个眼色,明崇俨便跟着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说?”出了寝殿,明崇俨问道。

武后道:“正如我所料,陛下想要恢复十八子的……”她长长地叹了声,眼带忧色:“公主身份。”

明崇俨并不觉着意外,武后又淡淡说道:“已被我暂时劝止了,毕竟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好时机。”

明崇俨道:“娘娘做的很对,现在不宜节外生枝,必须从长计议才好。”

武后见他赞许,面色稍霁,问道:“这数日你一直都在宫中,难道真的半点也不曾捉到那贱婢的鬼魂么?”

明崇俨摇了摇头。

武后道:“照你看来,这样可正常么?”

“并不。”

环顾这壮美的大明宫,目之所及,乾坤朗洁,美不胜收。

武后忽然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因为这鬼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不敢现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明崇俨笑道:“就算她躲了,臣也会知道的。”

武后望着他明亮的笑眼,忍不住叹道:“不知为何,有你在宫里,我的心头轻松多了。”

明崇俨道:“可惜并未帮得上娘娘。”

“说哪里话,”武后微笑,声音里透出些许缠绵:“你帮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好似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眼尾虽然有细细地纹路,但这双眼依旧美丽非常,动人魂魄。

目光相对,明崇俨一笑之际,却又咳嗽了声,低下头去。

武后何等聪明,即刻知晓,当即并不回头,只仍含笑对明崇俨说道:“既然如此,陛下的身子,也要有劳大夫多多留心了……若有什么,即刻要告知本宫。”

明崇俨拱手:“臣遵命。”

---

而就在两人对答之时,从宽阔的廊下,太平公主跟武承嗣两人正一前一后往此处走来。

他们也早看见了明崇俨跟武后,武承嗣不由对太平道:“那个长的有点像是女人的谏议大夫,怎么这么得宠?听说他在宫里几天几夜了?”

太平道:“表哥你大概不知道呢,明大夫不仅官儿当的好,更能通天知地,还会御鬼神,医术更是一流呢,父皇跟母后都甚是崇信他,先前父皇的头风也多亏了他才大有好转。这几日父皇旧病复发,明大夫跟御医们一起,日夜不休地看护着呢。”

武承嗣挑了挑眉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小白脸,居然如此的多才多艺,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太平忍不住笑道:“表哥,你可不能乱说话,若是给明先生知道了,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武承嗣道:“怎么了,难道他还要对我动手不成?”

太平道:“他当然不必动手,只随意让个鬼来吓唬你,看你怎么办。”

武承嗣咽了口唾沫:“我不信他真的这么能耐。”

太平哼道:“你若不信,我去告诉他,让他试试。”

“别别,”武承嗣忙制止了太平,“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再填乱?陛下的身体不好,再加上阿弦更是不知所踪,唉!”

太平听他提起这两件事,果然也敛了笑。

因此刻已经将走到武后跟前儿,两人便不再说话,太平紧走几步:“母后!”

明崇俨则是行了礼:“公主殿下。”

便又对武后道:“如此臣先回去看护陛下了。”

武后一点头,明崇俨便自转身而回。

武后目送他卓然的背影离去,方回头看向太平,满面和蔼道:“你怎么来了?”

太平道:“听说父皇醒了,特跟表哥过来看看。”

武后扫一眼武承嗣,含笑:“你们都有孝心,这很好。”

太平道:“母后,父皇没事了么?”

武后道:“你父皇万金之躯,诸佛庇佑,自是无事。”

“唉……”太平却仍是忧心忡忡。

武后摸了摸她的头,又为她揉了揉蹙起的眉心:“你怎么仍是叹气,小小年纪就这样愁眉不展的,成何体统。”

武承嗣从旁道:“姑母,表妹不仅仅是在担心陛下的病症,还担心另一件事呢。”

武后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莫非又是担心十八子了?”

太平道:“母后,小弦子好端端地怎么就辞官了?先前丝毫征兆都没有。”

武后还未回答,武承嗣咳嗽了声:“还偏巧是在赐婚的旨意下达的时候呢……你说会不会是……”说着就瞥了武后一眼。

武后啼笑皆非,嗤了声道:“休要胡说,她走的时候那赐婚的旨意还没下达呢!”

武承嗣讪讪道:“也许是谁走漏了风声……才把她吓跑了。不然怎会那样巧。”

太平睁大双眼,看看武后,又看看武承嗣,竟叫道:“这怎么可能,小弦子喜欢崔师傅,若知道了的话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跑?”

武承嗣咳嗽道:“表妹,你年纪还小,这些男女之事很微妙,你不会懂得。”

武后啐了口,喝道:“行了!一大一小都别胡说了,满口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