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忙低头道:“那我去看父皇了。”

武承嗣看武后脸色不大对,哪里敢留下来挨训,忙道:“表妹,你慢点儿别跌倒!”假装追太平的,极快脚底抹油也跑了。

武后回头看两人一前一后跑开,半晌无奈一笑,却对身后的牛公公道:“叫人去请崔天官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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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传旨太监寻到西台之时,崔晔正同中书舍人议事毕。

当即随着宦官来至含元殿。

长桌之后,武后把面前一份折子放下:“爱卿近来可妥当么?旧疾可曾发作?”

崔晔道:“一向妥帖,多谢娘娘问询。”

武后道:“这我就放心了。”

崔晔问道:“不知娘娘传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陛下一道旨意,本是好意,谁知人心虽尽,天意却难测,”武后沉吟了会儿,“这段日子,你可派人去找过十八子?”

崔晔坦然道:“是,只是还未有她的行踪。”

“我原本以为我很了解你,但是,你却总是会出人意料,”武后笑了笑,“你可知自从赐婚旨意降落,朝野都说些什么?”

崔晔淡淡道:“臣并不关心那些。”

武后笑了出声:“很好,这一句倒像是十八子的风格。”

崔晔不语。武后道:“不过,她这敢爱敢恨的性格,却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她这样一走了之,你心里难道丝毫也不怪恨她?”

崔晔道:“臣明白阿弦之所以离开的用意,故而丝毫无恨。”

含元殿内一片寂静。半晌武后才道:“我真不知,让你遇到十八子……到底是……”

犹豫着,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崔晔眉峰微动,却也知道武后感慨的是什么,但也没有问出。

又过了会儿,武后压下眼底千般思量,徐徐吐了口气:“罢了,我叫你来,实则是有一件关于十八子的事。”

崔晔道:“不知何事?”

“你虽不知十八子去往何处,我却知道。”

崔晔抬头。

望着面前清雅端方的容颜,武后心头响起一声叹息,不等他问,便继续说道:“明大夫占卜所知,十八子是往西南的方向而去,本来,我已经派了人出去……然而那些人行事,我终究不能放心,你也知道,十八子的脾气,天底下简直无人能及,她若不愿意回来,强行动手,或者伤了她为难了她之类,岂不是反而坏了事?”

崔晔却仍不改沉静,他沉声问道:“不知臣可以为娘娘做什么?”

武后目不转睛,沉声道:“我想,让你代替我,前去把阿弦找回来。”

崔晔眸色微动。

武后一笑:“本来你是朝廷重臣,不该使唤你做这些事,但是……一来你跟她的关系跟别人不同,你说的话她自然是听得,所以你出马比其他任何人都强。另外,先前陛下也下了赐婚的旨意,由你去把人带回来,想来也算是‘名正言顺’,爱卿你觉着呢?”

顷刻,崔晔拱手:“臣遵旨。”

“好,”武后笑看斯人:“有你出马,不仅是我,想必皇上知道了,从此也会安心的养病了,省得他牵肠挂肚的不肯安生……你可一定要好好地把人带回来,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知道吗?”

崔晔垂首:“臣一定竭尽所能,将阿弦带回。”

第286章 猫食

泊州荒郊。

风雪夜, 无愁山庄。

之前那两人对话, 说要用新奇法儿来折磨那武姓之人的时候,阿弦还在疑惑到底是谁落在了他们手中, 却不敢想会是武三思。

没想到偏偏是他。

无愁主回头看着阿弦道:“你可知道里头的人是谁?”

阿弦苦笑。

一来不知武三思被拿住, 二来也想不到无愁主竟带她前来此处, 看这架势,显然是要引她见武三思的了。

本来她隐藏姓名,然而一旦见了武三思,岂不是立刻就会被戳穿。

先前无愁主说“只要是跟武后没有关系的人”便不会为难,然而,就算世人不知她跟武后的那一层血缘关系,但举世皆知的是, 她是武后任命的第一个女官。

却不知无愁主在知道了这个后, 会怎么处置她?

阿弦正在思忖该如何回答, 无愁主却自顾自道:“这里头的, 正是武后身边最恶毒的一只狗。”

正在此刻,里间武三思叫道:“叫你们庄主来, 我要亲自跟他说话!”

无愁主挑唇, 看阿弦一眼, 转身往内走去。

阿弦见避无可避, 无奈一叹,随他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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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子极大, 有许多类似马厩的“房间”, 先前阿弦看过的是一个, 现在这个,又有些不同。

才进门,就看到有个人被“挂”在屋子正中,定睛看时,原来双手被捆绑着固定在木桩上,又有两个庄丁,把他的双腿拉开,也分别捆绑妥当。

旁边的木板桌上,却放着各色奇异的器具,刀,锯,斧,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亦不知用途,却一看就叫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上头还有未干的血渍跟其他可疑之物。

无愁主走前几步,阿弦则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面,无愁主身形高大,阿弦生得单弱,顿时给他遮的严严实实。

武三思则垂着头,正奋力而徒劳地挣扎。

两名庄丁则转身行礼,口称“庄主”。

武三思猛地抬头,望见无愁主的时候,叫道:“你想干什么?你若是要财,我有的是,就算是想要做官,我也能让你高官厚禄不愁,万事好商量,快放我下来!”

无愁主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这样的人,贪婪,无德,暴虐,好色,为官不仁不廉,为人无耻无义,做臣不忠不孝,说五毒俱全都是小看了。”

他一笑:“但是偏生是这样的人,竟然能够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无人敢得罪,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阿弦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现在却不是出声回答的时候。

武三思目光一扫,也看见他身后有人,却只当是庄园家丁,还仍对无愁主道:“所以先前我已经被贬出长安了,何况就算你看不惯这些,那也并非我所愿,难道陛下的任命我要抗旨不成?”

“陛下任命?”无愁主嗤之以鼻,“好大的口气。”

旁边一名护院上前:“庄主,要不要先切掉他的舌头。”

无愁主道:“我还想听他多吠叫两声。”

“那就……割掉他的嘴唇。”

无愁主挑眉:“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武三思浑身绷紧:“不、不要这样!我若是出事了,二圣一定会详细追查此事,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愁主笑道:“事到如今,居然还在痴心妄想么?就算他们找来了,那时候你已经成了一堆肉骨垃圾,是人是猪狗都分不清,不如猜猜看他们会怎么处理你?”

武三思开始发抖。

无愁主淡问:“其他的人怎么样了?”

一名护院忙道:“多半都在关着,已经处理了两个,要不要……”

无愁主略一思忖,点头。

不多时,门外一名庄丁拖着一物进来,武三思正在胆战心惊,见状嚎叫的不似人声。

原来被拽进来的正是武三思的一名长随,也是姓武的家人,只不过这时侯已经手足尽断,支零破碎,被拽着头发,嘴里仍发出凄厉而有气无力的呻吟哭叫。

那护院将此人揪着到了墙边,把墙上一枚铜环一拉。

墙上便显出一扇门,徐徐打开。

门开之时,只听得里头幽幽然响起一声“呜哇……”

然后,一只硕大而毛色油亮的黑猫,幽灵般地跳了出来。

突然又见如此奇异场景,武三思略略停口,只是呆呆看着,不知这又是在做什么。

却见那只黑猫先跑到无愁主身前,伸出脖颈蹭了蹭他,似很亲昵。

无愁主不动,只温声道:“去吧。”

黑猫像是领命般,扭头来到那武姓家奴之前。

它尾巴高高擎起,像是一面旗帜,围着家奴转了一圈。

就在众人屏息之时,黑猫的尾巴灵蛇般一抖,忽然张开利齿,在他的脸颊上撕咬了一口!

武三思见那猫儿围着打转的时候,心中有一种不祥预感,见状毛发倒竖,魂不附体,失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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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在无愁主的身后,起初看见那人彘被拉出来之时,已经骇然无法动弹。

先前她只看见过萧淑妃跟王皇后的“幻象”,但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血淋淋活生生的此物!

护院把猫儿放出来之时,阿弦隐隐有种可怖的猜测,但看见那黑猫啃噬此人,才终于确信。

而就在她眼前出现的,却是曾缠绕她的那个噩梦——萧淑妃化身为巨口利齿的猫妖,把武后吞噬腹中!

这一刻,就好像她的噩梦即将变成真的一样!

“不……”阿弦竭尽全力将脑中挥之不去的可怖幻象挥开,本能地欲上前阻止。

无愁主不动声色地探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但就在黑猫一动的瞬间,在墙上的门内,陆陆续续又探出许多头,一只只猫儿像是掠食的小豹子般一涌而出,围在那人身旁,这刹那间,满耳只听见利齿啃动血肉皮骨,而那人彘起初还声嘶力竭地叫着,很快……就没了声息。

这一幕发生的如此之快,叫人目不暇给,而这些猫儿仿佛训练有素般,做的很是利落熟悉。

阿弦连挣脱无愁主手掌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加无法再看,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伏身欲吐。

无愁主见状,即刻松手。

阿弦无法忍受这股弥漫的血腥气,拔腿踉跄奔了出去!

屋内除了血腥气外,还有一股奇异的骚臭散开,武三思旁边一名护院嗅了嗅,嫌恶道:“这奸贼失禁了。”

无愁主满是惬意地看着猫儿食人,听到此,才皱了皱眉。

又见武三思已经活活被吓晕过去,无愁主回身出门。

冰冷的北风裹着雪花,打在头脸上,让阿弦清醒了几分,但是身体里那股极为难受不适的感觉更重了。

“为什么?”她抬头,嘶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为了武媚这么做的,”无愁主柔声道,“这是我送她的礼物,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如方才那个姓武的人一样……”

本来很好看的眼中,透出了残忍的欢喜之色。

“你……”阿弦才说一个字,忍不住又欲吐。

心怦怦跳的极快,额头的血管也似在突突跳动,而在她变得赤红的眼中所见,那庭院中地上的白雪也转作赤红之色,似在瞬间被血濡染。

“你是……萧氏族人。”阿弦喃喃,“你是萧淑妃的……”

无愁主眯起双眸,饶有兴趣地看着阿弦。

他看似淡漠的眼神里,藏着不动声色的利刃,或者还有方才猫儿们带血的利齿跟锐爪。

“是啊,你终于知道了?”

无愁主低声回答,仿佛温柔的喃喃细语,听来却如此可怖。

他盯着阿弦:“现在的问题是,你是谁?”话音未落,他已经出手。

阿弦早就防备,脚尖点地闪身后退,无愁主却更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左手挥出。

“啊!”阿弦只觉着下颌上一疼,那一点小胡子早给他揭了去。

无愁主呆呆地看着她的脸,皱眉:“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旋即他眯起双眼:“你……能通鬼神,女扮男装,为武媚说话……应该,还认得武三思。”

每一句,都引得阿弦的心窒一分。

原来他知道了!许是在领她进去见武三思之前,就看出她跟武三思相识!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

无愁主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定阿弦,而她在他面前似无所遁形,他一字一顿道:“你是那个——十八子。”

阿弦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无愁主的脸上又流露奇异的欢喜,他喃喃道:“果然是天理循环啊,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撞到我的手中来。”

阿弦的手缓缓握拳。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无愁主道:“你的武功有一部分是崔晔所教对么?”

阿弦浑身冰冷:“你、你说什么?”

这人的眼睛弯弯,是个笑的模样,眼角鱼尾纵横,眼神却似狐狸般狡黠,豺狼般残忍。

“若有机会,你可以问一问过他,他的武功是谁教的?”无愁主似笑非笑,“不过你没有这个机会了,实在可惜。”

阿弦直直地看着他:“你认识我阿叔?”

他的脸上浮现不以为意的狡黠笑容:“我早听说他被个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今日一见,实在是大失所望,我竟不知他的品味何时变得如此之差了。大概是在武媚的跟前儿当差,所以近墨者黑而已。”

若说面对这样可怖的人,不怕那是假的。何况他竟似跟崔晔认识。

阿弦心惊肉跳,但听了这句,却惊怒交加:“你没有资格这么说阿叔。”

无愁主道:“哦?”

阿弦咬牙:“你躲在这种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做这些有违天理律法的残忍行径,这样卑鄙无德的你,怎么有资格说他!”

无愁主脸上的笑僵了僵,哼道:“小丫头倒是很为他出头。他自己也还未必敢这么说我!”

阿弦道:“你得意什么?那是他天生的好涵养!”

无愁主眉头敛起:“你,是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阿弦想到虞娘子跟玄影,勉强将喉头的话又压了下去。

无愁主盯着她,过了片刻,又哼道:“原本看在你跟崔晔相识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可谁叫你是武媚的鹰犬呢?女官?可笑……一介女流不好好地学针织女红,出来混迹朝堂,你难道还想成为第二个武媚?”

阿弦深深呼吸:“我不是谁的鹰犬,是你一相情愿这样认为,我在朝廷当差做事,就如在朝廷中的千百个官吏一样尽职尽责,如果这是鹰犬,那天底下所有官员岂非都是鹰犬,你能都杀光了吗?”

无愁主道:“但是女官只有你一个,我杀你当百,是不是很省力?”

话音未落,便觉着眼前白影一晃,无愁主大袖一扬,“啪”地一声,原来是方才阿弦趁着跟他说话的当儿,团了个雪球在手中,此刻用暗器的手法甩了出来。

谁知无愁主的身手跟反应同样绝佳。

阿弦后退一步,但自知已无退路。

无愁主看看袖口上的一点白痕,忽然笑看她道:“平心而论,你虽是女孩儿,身手却很不错,也不知是崔晔教得好,还是……”

阿弦冷冷看着他,无愁主也同样望着她眼中闪簇不灭的火苗:“我大概知道崔晔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免得日后他知道后说我以大欺小,不如这样……”

阿弦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愁主道:“三招,三招之内你能不被我捉到,我就把你跟你的人都放了,如何?”

第287章 恩爱

无愁庄内院。

就在阿弦离开之后, 虞娘子六神无主, 眼皮乱跳。

正在此刻,那只小黑猫探头探脑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她脚下转来转去, 喵喵地叫。

虞娘子低头看了它片刻, 终于将它抱入怀中。

她定下心来,往内室走去。

有两个黑衣小婢正侍立榻前,见她进来,正欲阻止,榻上的面具怪人道:“你们都出去,叫她留下。”

小婢们垂头应了,陆续而出。

虞娘子抱着小黑猫来到跟前:“你觉着如何了?”

面具怪人道:“有劳记挂, 没什么大碍。”

他仍是戴着那可怖的面具, 两只眼睛转动, 望着虞娘子抚摸黑猫的手:“你……刚才见过你的、夫君了?他怎么样?”

虞娘子道:“见过了, 他尚好,只是很惦念我跟玄影。”

面具怪人沉默了会儿:“你们夫妻像是很恩爱。”

虞娘子听到“恩爱”两字, 不由一笑。

怪人看在眼里, 慢慢地将头转了开去, 露出了面具后一抹清秀的轮廓。

虞娘子手指拢起, 轻轻地抚过小黑猫的背,又在它下颌上轻挠。

黑猫似极舒服, 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地叫声。

怪人听了, 这才又转回头来。

看着这一幕, 他道:“小愁很喜欢你,可见你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虞娘子笑了笑,忽地说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怪人诧异。虞娘子低低道:“当初为了给我娘报仇,我做了很可怕的事,你是知道的,我绝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不是遇上了……我夫君,这会儿我应该早在地底下了,可若说真的仁善,那就只有……我夫君能称得上了。”

“所以,你很喜欢你夫君……”怪人幽幽地说道。

虞娘子总算听出他的口吻有些奇异,她悄然打量着戴着面具的青年人,想到方才所见那清秀一抹……

虞娘子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少主,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虞娘子道:“方才我夫君随着庄主去了,我担心她出事,你能不能……帮我求一求庄主,让他不要为难我夫君?”

沉默片刻,青年道:“这个只怕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庄主像是很爱护您的……一定会听你的话……”

“我跟你说过,我不管外头的事,”青年淡淡地说,“我管不了,他也不让我管。”

虞娘子听他的口气有些冷,失望地低下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