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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使一本正经地向裴玄静传达汉阳公主的邀约——公主请炼师速去兴庆宫捉鬼。

裴玄静有点儿啼笑皆非,这已经是兴庆宫第二次闹鬼了。虽说道家确有捉鬼之术,但汉阳公主连续两次以此为由召自己入宫,是否也太刻意了些?

裴玄静在金仙观前登上公主派来的马车,车驾立即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又要走夹道了。

裴玄静现在懂了,建筑皇城夹道并不仅仅出于安全和便捷的考虑。实际上,在夹道行走既可以对普通百姓掩饰行踪,又始终处于管理夹道的神策军的监控之下,也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此刻她倾听着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响,特别真切地认识到,自己正在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从辅兴坊到兴庆宫的距离,比到大明宫更远。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数月前,自己第一次踏入兴庆宫的情景。

那还是襄阳公主的婚礼过后没几天,汉阳公主送帖上门,称王皇太后要召见裴玄静。自先皇驾崩之后,王皇太后便隐居在兴庆宫中,已经有十余年不对外露面。裴玄静听叔父裴度提到过:王皇太后曾在先皇灵柩前发誓,至死不见皇帝,所以,就连皇帝本人也有十余年未曾踏入过兴庆宫,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因此,接到汉阳公主的请帖时,裴玄静确实相当讶异,也相当好奇。王皇太后长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何会突然对自己产生兴趣?而裴玄静困于金仙观中,出入均不得自主,实际就是皇帝的一名囚徒。汉阳公主以王皇太后之命召自己入兴庆宫,肯定经过了皇帝的许可,但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怀着种种疑虑,裴玄静来到了兴庆宫,却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举世无双的华丽废墟。

时令尚在暮春,兴庆宫中处处杨柳逐风、薜荔依墙,最后的春花依旧怒放,龙池里的菡萏已经含苞。此地的春色,竟比裴玄静到访过的任何一处长安宫阙都更加浓郁。那些崇楼峨殿,那些回廊复道,那些御沟山石,那些庭院垣墙,也比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过的更加精致豪丽,处处残留着明皇盛世的浮华与奢靡。

但走近时就会发现,因为根本没有人认真打理这座宫殿,使得花木繁茂乱长,殿宇的窗楣和廊下蛛网飘摇,池塘里浮着厚厚的落叶和淤泥,甬道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更令裴玄静心惊的是,她看到四处行走的宫奴们几乎都上了年纪,不少已经白发苍苍,每个人的举止都是懈怠懒散的,神色空虚而恍惚,仿佛只有躯体还勉强活在现世,神魂却终日在别处游荡。

兴庆宫,简直是一座被尘世遗弃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些被尘世遗弃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灭。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乐天的名句赫然跃入裴玄静的脑海。

原来,整座兴庆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大无垠的“恨”字。

直到进入南薰殿面见汉阳公主时,裴玄静还未从此情此景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

汉阳公主李畅仪容端庄,眉目间贵气天成,标致的五官和皇帝十分相像,一望便知是同胞兄妹。倒是另外一位裴玄静也见过的襄阳公主李自虚,虽生得貌美如花,却与兄姐的差异颇大。裴玄静暗想,都说皇帝和先皇长得特别像,那么襄阳公主就应该更像母亲王皇太后吧。

汉阳公主着一身七彩绫罗,裙上盘绕密密匝匝的蹙金花纹,霞帔以雀羽为饰,焕彩辉煌,足以匹配公主高贵的身份。但是裴玄静意外地发现,这套衣裙竟然是旧的。虽然罗裙保养得当,颜色还很鲜艳,彩锦纹饰也十分绚烂,那款式却分明是多年前的,如今根本就看不到有人穿着。

裴玄静暗自纳罕,世人皆知汉阳公主与其夫驸马都尉郭鏦富可敌国,绫罗绸缎必定在府中的库房里堆积如山。以李畅的身份和财力,怎么会将一套裙子穿上许多年?

“这套罗裙是我出嫁时,爷爷德宗皇帝所赐的。”

裴玄静一惊,让李畅看出了心思,脸上不觉微微发红。

李畅却神色安然:“皇兄为了削藩,用兵已十年有余。国库不足支付军饷时,常以宫中私库的储存来赏赐军兵。久而久之,许多出自大内的光鲜华美的绫罗绸缎便流入民间,纵使如今市井女子俱爱华服靓衣,还竞相比试,我实不以为然。德宗皇帝当年所赐之襦裙帔帛、罗绫纨纱,从春至冬,应有尽有。只需善加养护,不使污损,哪怕三浣五浣,也够我穿用了。即便妆容,我也更喜旧时的。”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微笑评价,“倒是裴炼师麻衣胜雪,素面朝天,我看远胜那些庸脂俗粉。”

裴玄静的脸更红了,岔开话题道:“中使说皇太后要召见我,却不知所为何事?”

“唉,”汉阳公主悠悠一叹,“其实皇太后已经久不见外人了。今日请炼师过来,是因为最近兴庆宫中出了一件怪事,且已惊扰到了皇太后,令她寝食难安。皇太后本就身体孱弱,现在这样着实令我忧心。因为之前听过许多裴炼师的事迹,我思之再三,唯有裴炼师能帮上忙。”

“我?”裴玄静问,“究竟是什么事?”

“是宫中闹鬼……”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兴庆宫原是玄宗皇帝为藩王时的府邸所在。玄宗皇帝登基后就大力营建兴庆宫,把主要的活动都放在这座宫殿里,使其成为继太极宫和大明宫后,长安的第三个大内,人称“南内”。兴庆宫中有两座楼,一座勤政务本楼,一座花萼相辉楼,位置在兴庆宫的南墙附近,彼此相对。其中,勤政务本楼相当于兴庆宫中的正殿。玄宗朝时,遇上改元、科举、大赦等重大事件,典礼都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举行。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玄宗皇帝诞辰的千秋节,皇帝还会偕杨贵妃登临此楼,接受群臣和百姓的朝拜欢呼。

几十年过去了,这一切早就成为过眼云烟。兴庆宫半遭废弃,先皇禅位之后,曾作为太上皇在兴庆宫中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几个月。此后,兴庆宫就彻底成为皇太后、太妃们养老的宫苑。勤政务本楼失去作用,在先皇驾崩之后就被封闭了起来。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可怕的事情正是发生在这座楼里。

就在两天前,有一个名叫无双的宫奴从勤政务本楼上坠楼身亡了。据说,她是被鬼索了命去的。

“被鬼索命?”裴玄静蹙起眉尖,“这种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桂娘目睹了整个经过,炼师何不将她召来一问?”

桂娘应召入殿,裴玄静又吃了一惊。

正如裴玄静已经看到的,兴庆宫中的宫奴们大多上了年纪。年轻机灵的宫奴们在大明宫中服侍当今圣上,年老体衰的才被赶到兴庆宫来,其中还有所剩无几的天宝年间的老人,都已年逾古稀,谁也不指望他们真干什么活,无非给这些人一个栖身之所,养老送终罢了。

贾桂娘,就是这么一位白头宫娥,而且看来比别人都更老些。

她在殿前正要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当即被汉阳公主阻止:“桂娘切勿多礼。一向不跪的,今天是怎么了?”

旁边过来一名宫婢,搀着贾桂娘坐在榻前的地褥上。

汉阳公主对裴玄静解释道:“桂娘是天宝十年入宫的,曾经侍奉过杨贵妃。现如今在兴庆宫的宫奴中,就数她年纪最大了。皇太后早有懿旨,命桂娘不再行宫婢之仪,我们也都待之以礼。”

天宝十年?裴玄静在心中计算,那就是整整六十五年前了。就算桂娘十岁进宫,今年也该满七十五岁了。安史之乱发生在天宝十四年,意味着桂娘在入宫四年之后,便经历了大唐盛极而衰的剧烈动荡,此后又是绵延数载的战乱流离,她能顽强地活到现在,绝对算得上是近百年来大唐盛衰的活见证,难怪受到特别的尊重。

桂娘好像吓坏了,一味垂着白发苍苍的头,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裴玄静无法看到她的脸。

汉阳公主温言道:“桂娘,你莫要害怕,这位裴炼师道行深厚,谙熟鬼神之事,是我特意请来除鬼的。你只需将无双横死的前后经过告诉裴炼师即可。”

果然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裴玄静无奈地瞥了一眼汉阳公主,这兄妹二人在差遣她的时候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丝毫不打算顾及裴玄静本人的意愿。

老宫奴桂娘开始说了,仍然低着头。

她的嗓音很苍老,讲得也有些颠三倒四,但裴玄静好歹听明白了。

原来无双姓曲,本是大明宫中的宫婢。因兴庆宫中的宫奴日渐老迈,不堪使用,五年前才由内侍省派了一批年轻宫婢到兴庆宫来,曲无双就是其中之一。自从到了兴庆宫,曲无双便被分配与贾桂娘合住一间房。贾桂娘年事已高,早由皇太后特命不服杂役,只让她管着兴庆宫中的两座主楼——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的钥匙,定期去通风打扫。

汉阳公主向裴玄静解释,这两座楼的功用一为政务,一为饮宴,除非兴庆宫中有皇帝或者太上皇居住,才能派上用场。王皇太后为人贞静缄默,从不会晤外人,所以,这两座楼自元和元年起封闭至今,从未启用过。然而正是在这两楼中,存放着自玄宗皇帝以来的诸多宝物,所以不让闲杂人等入内打扫,只派了资历最深最受信赖的贾桂娘负责。这活儿不重,贾桂娘虽然年老体衰,隔上十天半个月去打理一次足能胜任,多年来也未曾出过差错。

可就在一个多月前,又到了给勤政务本楼通风打扫的日子,桂娘却发现,钥匙找不到了。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人老昏聩,忘记把钥匙放在哪里,遍寻不着正在发急时,曲无双悄悄取出钥匙,承认是自己偷拿了。

曲无双承认说,她对这两座楼好奇已久,实在按捺不住才偷了钥匙,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潜入勤政务本楼中窥伺了一番。桂娘闻言自然大为光火,但转念一想,无双为人不错,同住几年来对自己多有照顾,如果仅仅是去勤政务本楼中一探,现在又知错了,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就教训了无双几句,收回钥匙,并没有声张。

“谁知,我这样做竟是害了无双……”贾桂娘说到这里,忍不住老泪纵横。

偷钥匙的事情无风无浪地过去了,无双的形迹却日益古怪。原先那么伶俐能干的一个人,突然变得丢三落四,成天魂不守舍,形容也憔悴起来。桂娘觉得情形不对,便格外留心,结果竟然发现,无双每天深夜都会从柜子里偷出钥匙,潜入勤政务本楼,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才神思恍惚地返回房中。

“每个晚上吗?”裴玄静问。

“是啊。”

这可太不寻常了。观察了几天后,桂娘决定和无双好好谈一谈,问问究竟是怎么事。谁知无双痛哭流涕地告诉她,自己在勤政务本楼中撞了鬼,如今被恶鬼缠身,恐惧非常,却又不知如何摆脱。

“勤政务本楼中有鬼?”裴玄静追问,“什么鬼?”

“女鬼。”桂娘的语气也变了,在原先的悲戚中又多了几分惶恐。

桂娘说,当时无双的话确实让她吓了一大跳,但又觉得难以置信。毕竟桂娘本人在兴庆宫中生活了一辈子,兴庆宫的盛衰变迁,从至尊的李唐皇族到卑贱的宫奴阉人们,所有的生生死死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是桂娘还从没有听说过,勤政务本楼中有女鬼。

然而无双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就是在最初偷得钥匙、潜入勤政务本楼的那一夜,她在楼上轩厅中遇到了一个女鬼。从此以后就夜夜噩梦,女鬼在梦中胁迫无双,逼着她一次又一次重返勤政务本楼。无双虽不愿往,却又总是在神魂颠倒的状态中服从女鬼的命令。她也说不清楚在勤政务本楼上时,女鬼对自己做了什么,只依稀记得女鬼声称被困楼中多年,必须要找到一个替身,魂魄才能再去投胎。

汉阳公主道:“我猜想,女鬼夜夜将无双惑入楼中,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使无双成为自己的替身。”

桂娘接着说,当时她看无双如痴似癫,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没被女鬼索去性命,只怕也得发疯了。更麻烦的是,此事还不能声张。一则无双偷入勤政务本楼之事若宣扬出去,连桂娘都难免疏忽之责;二则女鬼之说牵涉邪祟,如今,兴庆宫中地位最高的主子王皇太后柔弱多病,万一再给吓出个好歹来……桂娘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和无双一起夜探勤政务本楼。

“我是想眼见为实,无论如何我要亲自去瞧一瞧,才能断定楼里到底有没有女鬼。再者说,就算真的有女鬼要找替身,我老婆子这么大岁数了,就让那鬼索了我的命去吧。无双还年轻,我会求女鬼放过她的。”

于是就在两天前的深夜,二更刚过,桂娘便和无双一块儿登上了勤政务本楼。在顶楼轩厅中,女鬼果然出现了!

裴玄静问:“你看清鬼的样子了?”

桂娘脸色煞白地回答:“只看见了影子,模模糊糊的……”抹了一把眼泪又道,“从十多年前起,我的眼睛入夜就看不真切了。那天晚上我们上楼时,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无双手里只提了一个灯笼,外面还多罩了块绛纱,刚刚能照亮前后左右一小块地方。不过,我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个人影!啊,不,是鬼影……”

“然后呢?”

“我吓坏了,原先盘算好的话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扭头便跑。可无双却朝那女鬼径直走了过去,我冲着她叫,她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全然不加理会。我壮起胆子去拉扯她,却被她猛力甩脱。我站立不稳,从楼梯上直滚了下去,摔得差点晕死过去,一时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楼上,无双一步一步走到女鬼跟前。突然,她整个人悬空飘了起来,飘到窗前,随后便向窗外掉了下去……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桂娘大声抽泣起来。

汉阳公主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对裴玄静说:“次日清晨,执贱役的小阉奴们扫地时,在勤政务本楼外看到无双的尸体,遂叫嚷起来。大家找到楼内,又发现桂娘晕倒在楼梯下。所幸并无大碍,不多时便救醒转来。只是,皇太后闻报后极为不安,才召我来宫中帮忙处理应对。”

“鬼呢?”裴玄静问,“在勤政务本楼里有没有发现女鬼的蛛丝马迹?”

汉阳公主摇头:“我亲自上楼查看过,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

“也就是说,正是桂娘的一席话,才把曲无双之死与鬼怪作祟联系起来。否则按照常理,她的坠楼而亡只能看作为失足、自杀,或者他杀。”

桂娘叫起来:“你怎么……”

汉阳公主示意她安静,转而问裴玄静:“但无双深夜从勤政务本楼上坠下,不论失足、自杀,抑或是他杀,总得有个来龙去脉吧?”

“那就有太多种假设了。也许无双是去楼上寻找某样东西?说不定她想偷窃皇家的宝物,却不小心失足坠落了?也许她是去那里与某个人幽会,结果反被会面之人所杀?又也许她就是想寻死,而勤政务本楼是兴庆宫中最高的楼,从那上面跳下必死无疑。甚至还有可能,她登楼是为了去向什么人发出信号?我们都知道,勤政务本楼毗邻兴庆宫南墙,在黑夜中自顶楼燃起一盏烛火的话,城内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

桂娘听得瞋目结舌。汉阳公主也愣住了,少顷方道:“裴炼师可真会想。”

“不是我会想,而是眼前分明有诸多可能,唯独以女鬼寻找替身之说最为虚妄。”

贾桂娘急了:“裴炼师是说我在瞎讲吗?我都这把年纪了,无双更与我无冤无仇,我、我何必……”

“桂娘勿急。”汉阳公主劝道,“我听裴炼师的口气,仿佛对无双之死已有看法?”

裴玄静不慌不忙地回答:“尚无看法,我只是觉得,女鬼索命之说应该放在最后考虑。”

汉阳公主和贾桂娘相互看了一眼,公主道:“既然如此,就请炼师查一查无双的死因吧。”

裴玄静点头允诺。她早已看出来,汉阳公主处心积虑要将自己拉入这个迷局。不管公主在打什么主意,裴玄静内心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开始萌动,跃跃欲试了。更何况,能借机登上勤政务本楼,对于裴玄静来说,简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即使勤政务本楼上真的有鬼,裴玄静也迫不及待地想会一会了。

2

丹房内密闭幽暗,唯有坛上丹炉中的火光若隐若现,从盘龙雕纹的空隙中透出来,又在那人的身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只见他头顶金冠,身披金银线绣的仙鹤道袍,手持一柄长剑肃立炉前。双目微合,装模作样地像是在诵经,盖住口鼻的白布滑稽地翕动着,破坏了庄严的气氛。好不容易念完祷词,开炉的时候到了。

他把宝剑插入鼎前的香炉,灭火,亮烛。烛光正照在那双精光毕露的小眼睛上,显得相当阴鸷。又等了片刻,他才举步踏上炉阶,开启鼎盖。

袅袅香烟顿时从鼎中冒出来。他除掉脸上的白布,深深地嗅了嗅,连咳数声,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他从炉边取过一副犀角柄的长勺,伸入鼎盖,在里面左右探了探,舀出几颗丹丸,抛于面前的白瓷托盘中。

刚出炉的丹丸还是亮红色的,随着温度迅速下降,很快就变成了暗黑色,但仔细看的话,仍然能分辨出黑色中像隐血般渗透而出的赭红。

那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看上去更加猥琐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金匣,把丹丸一颗接一颗,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有人在外面敲门:“柳真人,吐突将军已经等候多时,正在发脾气呢。”

“就来。”他不慌不忙地揣好金匣,开门走出密室。

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地道,壁上点着昏暗的油灯。柳泌拾级而上,还未走出地道,就听到上面有人在大声叫嚣:“本将在此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还要叫我等多久!”

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柳泌一脚踏入前堂,刚好看到弟子被吐突承璀踢倒在地。

“哎呀,吐突将军这是做什么?何苦与他们置气。”

吐突承璀把双目一横,冲着柳泌吼道:“谁说我和他们置气,我正要问你呢!本将奉圣上之命来取金丹,你却跑到下面密室里躲着,让本将在此空等,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莫急!”柳泌从怀中摸出金匣递上,“您看,圣上要的东西,不就在这儿嘛。”

吐突承璀接过金匣,打开看了看,依旧满面怒容。

柳泌凑在他耳边说:“这里面一共是三百六十粒,够圣上服用一整年了。”顿了顿,又讪笑道,“方才,我在丹房中炼最后一批金丹,火候没到不能出炉,所以让将军等了些时候,呵呵,还望吐突将军见谅。”

“一年?”吐突承璀斜着眼睛问,“你打算只当一年台州刺史?”

柳泌面不改色地回答:“贫道去台州当刺史,是为了能方便地役使当地百姓去山中采药,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仙丹,一年应该够了。”

“哼!是圣上只给了你一年限期吧。”吐突承璀冷笑。

自从服上柳泌的丹丸,皇帝对求仙长生的兴趣越来越大。柳泌巧舌如簧,也不知怎么居然说动皇帝,要去台州的仙山中采药炼丹,皇帝便下诏,命其暂时署理台州刺史,任期一年。

此诏一出,朝廷哗然。

谏官们争先恐后地上奏,说本朝从没有让方士出任刺史的先例。

皇帝也不含糊,当即又下诏,针锋相对地把谏官们臭骂了一顿。他说,朕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现在让柳泌去台州为朕炼制仙药,本来是件大好事,你们却大加挞伐,分明有失为臣之道,没有把朕的龙体放在心上。

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向从谏如流,这么强词夺理还是头一遭。于是谏官们通通闭嘴了。

吐突承璀却看得清楚,皇帝虽然破格任命柳泌为刺史,但说明了只有一年任期,显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柳泌必须要在一年中炼成仙丹,否则绝对难辞其咎。皇帝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吐突承璀又朝金匣内扫了一眼:“刚好三百六十粒?为什么不多炼一些,这万一掉了几粒,或者你在台州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圣上岂不断药了?”

柳泌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再度冷笑:“哼!你是不是把圣上给你的金、银、丹砂等等贪没了,所以才炼不出更多的丹来?”

“你!这无凭无据的,吐突将军怎么血口喷人呐!”

“我血口喷人?”吐突承璀说,“好啊,那你现在就请我下密室去查看,证明你确实没有偷!”

柳泌气得胡子都歪了,兀自强硬道:“我在密室为圣上炼丹,仙机不可泄露!”

“这不都炼完了嘛,我去看看也不行?”

“不行!”

“哦?”吐突承璀似笑非笑地说,“柳真人,柳刺史!你还没走马上任呢,如今在这大明宫中,还是我说了算!”伸手往柳泌的背上一推,“走!”

柳泌虽然恼恨,心里也明白吐突承璀的厉害,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所以到底不敢抵抗,只得领着吐突承璀走下地道。

丹房中仍然残留着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吐突承璀给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柳泌没好气地道:“丹砂及其他诸物,金、银、云母、雄黄、雌黄,还有松柏脂、茯苓、灵芝等等都在这儿,炼完丹后已所剩无几,请吐突将军看仔细了。”

吐突承璀却只盯着柳泌:“我不看那些,我要看你炼丹的秘诀。”

“这个,恕不奉告。”

“那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在用什么给圣上炼丹,又怎么知道你炼出的丹里会不会有毒?”

柳泌浑身一颤:“将军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

“我……”站在身材高大的吐突承璀面前,柳泌越发显得瘦小枯干,不堪一击的样子,“我炼的丹药圣上已经服了好些天,究竟有利还是有弊……众人都看得见,圣上更是清楚……”

“你还敢说!”吐突承璀揪住柳泌的衣领,向前一推,便将他的后背抵到丹炉上,“有一次,圣上服丹后腹痛如绞,几个时辰之后才缓过来。你说怎么会这样!”

柳泌惊得张大嘴巴:“这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敢说没毒!”吐突承璀简直是在嘶吼了。

柳泌突然叫起来:“等等,是不是十三郎不见的那个晚上?”见吐突承璀没有否认,他又壮起胆道,“果然!我之前特别叮嘱过圣上,服丹后绝对不能动气,而且还要清心寡欲,丹药才能裨益身心,否则将反遭其害。这些圣上都是知道的,不能怪我啊!”

吐突承璀却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数日前,皇帝才把金仙观那一夜中自己的状况悄悄告诉了吐突承璀。仅让吐突承璀一人知晓,是因为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招致群臣们更多的谏言。其实吐突承璀是头一个反对皇帝服丹的人,但相比之下,皇帝还是宁愿——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吐突承璀。皇帝在应对谏臣的诏书中,半真半假地抱怨臣子们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中的辛酸滋味也只有吐突承璀才能真正体会。所以吐突承璀更把皇帝的安危当成了自己最大的责任,毕竟,维护皇帝就是维护他自己。

“你休找借口!”吐突承璀怒吼着,都快把柳泌提起来了,“服丹就是服丹,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条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吐突承璀!”

“将军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你不懂?好,那我就帮你懂。”

吐突承璀腾出左手打开炉门,用力按住柳泌的脑袋,就往炉膛里塞。

炼丹炉刚刚熄灭不久,炉膛里还呼呼地冒着热气,柳泌登时被熏得涕泪交流,差点儿背过气去。

“张惟则这个人,你认识吧?”

“我不……不……”

“元和五年,圣上派内给事张惟则出使新罗。张惟则回来后告诉圣上,他曾经在海上遇到过一位神仙。神仙说:‘唐朝皇帝乃吾友,烦请传语。’还拿出一个金龟为证。金龟背上驮着金玉印,印上篆了一句‘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打那以后,圣上就对神仙之事上了心,开始特别留意炼丹成仙什么的,有时还念叨‘朕前生岂非仙人’……”吐突承璀越说越气,把柳泌的头朝炉膛更深处按进去,“起先,圣上命张惟则找人炼丹,还专门拨了兴唐观让他寻来的道士们居住,结果那帮道士什么都没炼出来,居然跑了!”

吐突承璀俯到柳泌的头顶上说:“张惟则前年病死了。不过据我查得,那帮逃跑的道士其实是让李道古给藏起来了,说是在悄悄给他炼丹呢。张惟则死前把你荐给了李道古,他又转手把你荐给了圣上,所以,你和张惟则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吧!我还查出来,你根本就不姓柳,你的本名叫杨仁昼。你改名柳泌,是想效仿前朝的仙人宰相李泌,我说得没错吧?哼,你可真敢痴心妄想啊!”

柳泌从炉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吐突将军……既、既然什么都知道,何不……禀报……圣上……”

吐突承璀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可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泌的大半个脑袋都已没入炉膛,滚烫的烟灰燎到脸上,他痛得大叫起来。吐突承璀闻声加力,烟灰顿时涌入柳泌的鼻子和嘴巴,他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拼命蹬腿挣扎,力道却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只怕柳真人永远当不上柳刺史了。

有人在密室外用力捶打房门:“吐突将军,吐突将军!”

“干什么?”

“圣上命将军速去!快啊将军,圣上好像很急,正派内侍满大明宫找将军呢!”

吐突承璀愣了愣,劈手将柳泌的脑袋扯出炉门。柳泌重重地摔在了坛下。

“今天算你命大!你等着,本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话,转身跑上地道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泌才撑起身来。他披头散发,道冠歪斜,满脸都是烟灰,两只眼睛却在灼灼放光。突然,从他的口中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久久不绝。

吐突承璀气喘吁吁地赶到清思殿前,陈弘志迎上来:“哎呀将军,你怎么才来呀!”

“圣上心情如何?”

陈弘志摇头:“不太妙,将军快去!”

吐突承璀朝玉阶上奔了两步,又停下来,盯着陈弘志问:“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陈弘志悄声道:“好像是江州司马白居易上了个奏表,圣上一阅即面色大变,立命召见将军。”

“白居易!”

吐突承璀的心里登时翻了个个儿。手下在浔阳江头抓人时失手,吐突承璀把消息压下来,正是因为他深知事关重大,皇帝知道了绝对会大动肝火。吐突承璀尚未想好对策,所以还不敢对皇帝提起。

这下可好,白居易竟然直接把娄子捅上天了。

吐突承璀恨得牙根直发痒:“白居易竖子,总有一天,我……”

“将军。”陈弘志打断吐突承璀,“圣上刚服过丹药不久,尚未小睡,就看到了这个奏表。”

吐突承璀瞪着陈弘志,后者的面孔有些发白:“将军千万千万别惹圣上动怒啊!”

换到其他任何时候,陈弘志的这句话都会被吐突承璀视为冒犯,甚至从此记恨在心。但是今天,他竟对这个意外得宠的小内侍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

仍然是熟悉的龙涎香气,虽然飘渺,又似乎比周遭的一切都更加真实而恒久。隔着轻纱曼曼的帷帘,吐突承璀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

陈弘志通报:“大家,吐突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吐突承璀吞了一口唾沫,掀帘而入,直接跪倒在地:“大家,奴来了。”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吐突承璀紧盯面前地毡上的连珠团窠绣纹,埋头等待。他突然倍感庆幸——幸亏还没来及把柳泌弄死。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奴去给大家取丹药了。”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金匣,高高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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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的那个暮春之日,裴玄静为调查曲无双坠楼案初入勤政务本楼,首先感到的是震撼与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楼中的高梁深檐确如她想象中一般恢宏壮美,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空壳子。真正能够彰显大唐的皇家气派和盛世雄风的摆设与装饰:屏风帐幔、地毯壁挂、香熏灯树、狮座雀扇,还有理应终日萦绕不绝的百合、郁金、蘅芜,乃至龙涎香气……全都没有。

如同整座兴庆宫一样,勤政务本楼也只徒留其形,而失去了灵魂。没有那些活生生的精髓,大唐盛世动人心魄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裴玄静失望极了,脱口问道:“楼中的宝物呢,都藏起来了吗?”她心想,如果仅仅是这么一座空楼,又何必煞有介事地交给老宫婢贾桂娘一人看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