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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她一起来查看现场的汉阳公主回答:“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收入库房了。不过,在顶楼的轩厅里还留着几样,请炼师随我来。桂娘你也一起来。”

三人拾级而上,当来到第三层时,裴玄静惊呆了。

顶楼的轩厅里确实有几样陈设,但是裴玄静根本没留意到它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墙上。

那上面写着满满的一幅字——《兰亭序》!

骄阳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投在《兰亭序》上,使每一个大字都如镶上金边似的,熠熠生辉。刹那间,裴玄静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无法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炼师怎么了?”

裴玄静幡然醒转,忙道:“请问公主,墙上的这幅《兰亭序》是何时何人所书?”

“据我所知,早在建楼之初就有了,是由开元时宫中内府的拓书手奉旨摹写在此的。”

“那就是说,距今已过一个甲子,但字迹怎么却像新的一样?”

汉阳公主微笑道:“裴炼师真是好眼光。没错,其实到了贞元末年的时候,这面墙上的《兰亭序》墨色就褪得快看不清了。炼师今日所见的,乃是在永贞元年重新摹写过一遍的。”

永贞元年?裴玄静想,距今不过十二年,难怪墨迹那么新鲜,而笔体又那么潇洒。这位临摹者实在深得王羲之书法的神韵,又会是谁呢?

“确切的日子,应该是在永贞元年末的腊月里。当时先皇已经禅位,称太上皇,搬入兴庆宫居住。我记得,那段时间他的病势略缓,稍能起坐,便在勤政务本楼中召见了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

“空海?”裴玄静念着,“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就是那位在青龙寺修习密宗佛法,得到惠果大师灌顶的倭国僧人空海?”

“正是他。惠果大师给空海灌顶后,又将青龙寺的大阿阇梨之位也授给了他。沙门空海学密功成,因而特来求太上皇,允他提前返回倭国。”

“什么叫作提前返回?”

“倭国天皇有规定,为了确保遣唐使们学有所成,不因思念故土令学业半途而废,凡遣唐者必须在唐土待满二十年才能返回。可空海来唐的时间并不长,到底多久我也不甚清楚,但肯定远远未到二十年。所以他要返回的话,就等于违背了天皇旨意,回去了也要杀头的。”

裴玄静十分惊讶:“还有这种事!”

“是啊。因而那次空海来兴庆宫拜见太上皇,就是为了求太上皇的谕书一封,准备带回倭国上呈天皇,以示他是蒙唐皇特准,才提前返乡的,如此方可免去天皇的责罚。”

“原来如此。”

“就在那次召见空海时,太上皇想到勤政务本楼墙上的《兰亭序》字迹已淡,遂命空海补之。要说起来,这个倭国僧人空海确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才,不仅谙熟唐文和佛法,连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尤其是他临摹的王羲之行书,连咱们唐人都比不上呢。太上皇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命他补写的。所以炼师你看,写得真比原先的更好呢。”

汉阳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神色悲戚中带着怀恋,甚至还有些许神往。裴玄静忽然意识到,汉阳公主也是一个情愿生活在过去的人。她穿着陈旧的罗裙,化着往昔的妆容,流连在时光停滞的兴庆宫中,照料着十多年不曾外出的母亲,又心心念念地追忆着与父亲还有祖父一起度过的时光。

过去,真有那么巨大的力量,使人魂牵梦萦之余,还影响着今日的一切吗?

答案是肯定的,墙上的《兰亭序》就是明证。

就在这个瞬间,裴玄静决定隐匿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丰陵、《兰亭序》、离合诗、先皇……她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串起这一切。线索的那端连着过去,这头则牵系着今人的命运。这些人中包括已经横死的武元衡和贾昌老人,包括禾娘父女和聂隐娘,包括皇帝,包括崔淼,当然也包括裴玄静自己。

没有人能够逃离,除非回到起点,揭开过去的真面目。裴玄静顿悟到,假如把离合诗的来历交给皇帝,自己将再无可能从这个巨大的命运之网中挣脱出去。

裴玄静下定决心,必须尽快从是非漩涡的中心脱身,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裴玄静把目光从《兰亭序》上移开,现在,该看一看别的了。

轩厅的中央摆着一幅六扇连屏的云母屏风,上绘青绿山水的长卷。屏风前的地上铺着绣满唐草花纹的绛色丝毡。一张粉地彩绘八角几摆放在花毡中央。八角几上置一个金平脱水晶螺钿紫檀木托架。托架的形式颇为奇特,后部是一根直竖的檀木,前部则是两个并排的纯金耳形小托子。更奇怪的是,托架上空空如也,裴玄静一时也猜不透是用来放什么的。八角几旁还有一座纯银圆形香熏,镂空的表面上雕刻着繁复缠绕的葡萄藤纹。

裴玄静发现,自己之前的遗憾突然消失了。

只不过寥寥几件陈设,便尽显皇家的奢华和高贵。虽然是遭到弃置的宫阁,却有一种裴玄静在大明宫中从未感受到的温柔与生机。

日影在云母屏风上悠悠流转,甚至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屏风上所绘的人物鸟兽都活了过来,随时会从屏风上走下来;又似乎有人躲在屏风后面,正悄悄向外窥伺着。

“这是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吗?”裴玄静脱口问道。

汉阳公主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愈显惆怅。

裴玄静思索了一下,又问:“为何楼中的其他物品都收起来了,唯独这几样还在?”

“这里的陈设,大致就是先皇召见沙门空海那天的样子。”汉阳公主回答,“自那天之后,先皇回到寝殿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所以……”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所以皇太后特命将这里维持原状……”

“明白了。”裴玄静想,还是为了睹物思人,为了活在过去。

“所以楼中并未遗失物品?”

“没有。总共才这么几样东西,本就一览无余。况且无双一个女子,根本搬不动它们。她若真想偷什么,还不如拣些皇太后和太妃们的金银首饰,那样会容易得多。”

裴玄静将目光转向贾桂娘,自进入勤政务本楼,她便一脸悲伤地尾随在后,此刻就瑟缩地站在楼梯前,不肯再往内挪一步。

裴玄静问:“桂娘,你和无双来的那夜,这里就是这样吗,有没有什么变化?”

桂娘摇了摇头。

裴玄静抬手触了触云母屏风,忽然心中一动:“这扇屏风可以打开吗?”

“可……以。”

“平时都是合拢还是打开的?”

“平时都是合拢的。我来打扫通风时,会将它打开一下。”

“那么,现在就请桂娘把它打开。”

“我,不……”桂娘脸色煞白地向后退。

“怎么了?”

汉阳公主命道:“桂娘,听炼师的吩咐。”

“是。”贾桂娘这才踯躅上前,颤抖着双手打开屏风。

屏风后面,什么都没有。

汉阳公主低声道:“自先皇驾崩之后,他的御榻就挪到咸宁殿里去了。”顿了顿,又补充,“这十一年来,皇太后一直居住在咸宁殿中。”

裴玄静点头会意,但心中的异样感却越来越强烈。她凝神环顾四周,突然指着正对面的窗户,大声问:“那扇窗怎么开着?”

“这……”汉阳公主道,“炼师看错了吧?那扇窗是关着的。”

“关着的?”

裴玄静抢步过去,仔细一瞧,不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窗户确实关着,但原本应该覆着窗纸的地方,换成了一层透明的硬物。隔着这层硬物望出去,兴庆宫的景色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宫外的绿树和坊墙,甚至远眺到乐游原上漂浮的白云。

她激动地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窗?”

“是的。”汉阳公主也站到裴玄静身旁,轻轻抚摸透明的琉璃,“我从小就喜欢触摸它,尤其是在盛夏时节,感觉冰冰凉凉的,看出去又那么敞亮,全不似纸窗般朦胧。”

“还真是琉璃。”裴玄静感叹,“可我从未见过如此透彻的琉璃,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杂质,看上去几近于无,简直太神奇了!”

“这是产自大食国的琉璃。天宝九年,高仙芝将军征讨石国,俘获石国国王,并在石国的王宫中得获数块透明的琉璃。在回长安的途中,琉璃从马车上跌落破碎了。高仙芝将军将碎片悉数运回,玄宗皇帝命宫中匠人挑拣其中较大的几块,剖割成同样大小,镶嵌在勤政务本楼顶楼的这扇窗格上。”汉阳公主解释道,“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这两座楼,顶楼的窗牖俱是可以拆卸的。因杨贵妃体丰畏暑,玄宗皇帝又喜敞亮,所以每值盛暑,便命人将所有的窗牖卸下,只留下空的窗格,饰以纱帘,挂在银钩上。唯有这扇透明的琉璃窗,却是从来不拆的。”

裴玄静问:“无双是从哪扇窗户坠出楼去的?”

汉阳公主指了指琉璃窗的左侧:“是从这扇窗摔下去的。炼师请看,窗格和窗纸都被撞坏了,还未及命人换上新的。”

说话间天色暗下来,像有一场春雨将至。从透明的琉璃窗望出去,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恰似昔日荣光转瞬即逝……裴玄静突然一怔,透明的琉璃窗上是什么在晃动?

裴玄静猛地转过身去,一步开外的贾桂娘受惊,倒退着几乎撞到云母屏风上。

“你做什么?”

“我……”老妪吓得一颤,手里拿着的东西“当啷”落在地上。

“桂娘,你要死啊!”汉阳公主这一声叫得气急败坏,略失了身份。贾桂娘扑通跪倒叩头。裴玄静趁机捡起了她掉落的东西。

那竟是一杆修长的笛子。紫玉铸成的笛身如笼着脉脉的烟云,捏在掌中时,便有一股奇异的温润感沁入手心。只是笛身上微带斑驳,也可能是紫玉深浅不匀的天然印迹。

汉阳公主从裴玄静的手中接过紫玉笛:“幸好没有摔坏,这杆紫玉笛可是极珍贵的宝物。”表情颇不自然。

“紫玉笛?难不成是汉武帝吹过的紫玉笛?”

“倒是与汉武帝无关。”汉阳公主显得更尴尬了,“这杆紫玉笛是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时带回来的,传给了高宗和睿宗皇帝。后来玄宗皇帝因大哥宁王擅长吹笛,特别将这杆紫玉笛赐予了他。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逝之后,玄宗皇帝便下令将紫玉笛悬于勤政务本楼上,以为纪念。”

“从那时起,紫玉笛就一直挂在这座楼上?”

“是的。”

“直到今天吗?”

“直到……今天。”汉阳公主答得有些勉强。

裴玄静马上追问:“刚才我为什么没见到?”

伏在地上的桂娘回答:“紫玉笛挂在屏风后面。”

原来如此。裴玄静盯住桂娘白发苍苍的脑袋:“所以你刚刚悄声上前,就是为了取下这杆紫玉笛?”

“是,往常我打开屏风时,都会先取下紫玉笛擦拭。今天一慌神,就把什么都忘了。方才想起来,所以赶紧取下紫玉笛,想看看……”桂娘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目光刚与裴玄静碰上,便又立即垂首拜倒。

“炼师若是都看完了,咱们就下楼吧。”汉阳公主道,“桂娘,你且将紫玉笛挂回原处。”

“慢着。”

汉阳公主和贾桂娘一起看向裴玄静,她问:“桂娘,无双坠楼的那一晚,紫玉笛也挂在屏风后吗?”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汉阳公主斥道:“这桂娘真是老糊涂了,紫玉笛不挂在屏风上,还能在哪儿?”

“是、是挂在屏风后面……”

裴玄静只盯着桂娘:“你亲眼看见了?”

“我……”桂娘哆嗦成了一团,如果她要隐瞒什么,这副模样也太明显了。

毕竟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裴玄静有些不忍,但还得硬起心肠追问:“桂娘你告诉我,那天夜里,屏风究竟是关着还是打开的?”

贾桂娘只是颤抖。

汉阳公主代为回答:“屏风的锁扣是有机关的,除了桂娘,并无其他宫奴知道怎么打开,所以,屏风当然是关着的。况且,我不明白炼师为何非要揪住这一点。屏风究竟是开是关,和无双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只有屏风开着,才能解释无双为什么会撞鬼!”

“什么?”

裴玄静问:“公主想不想今夜再上此楼?当然是与我和桂娘一起。”

汉阳公主的脸色变了变:“炼师的意思是?”

“我以为,只要今夜咱们三人共上此楼,就一定能够查清无双之死的真相。”

桂娘叫起来:“公主万万不可啊!还是让我老婆子……”

“我信炼师。”汉阳公主道,“那就说定了,咱们今夜再登此楼。”

裴玄静一笑:“多谢公主。好,现在桂娘可以将紫玉笛挂回去了,然后,请关上屏风。”

在南薰殿中一直等到华灯初上,汉阳公主问:“还要等多久?我们何时登楼?”

“再等等。”裴玄静侧耳倾听。深宫之夜格外寂寥,一更的更声自远处而来,渐渐地近了,又渐渐离去。

她站起身:“公主,请吧。”

4

宫娥在前头提着绛纱灯笼,她们沿阁道一路前往勤政务本楼。周围都是茂树崇殿的浓重阴影,仅有几处宫殿中还亮着疏星一般寥落的灯火。终于来到勤政务本楼前,驻足仰望,三层重楼的轮廓仿佛从黑色的夜空中裁剪出来,见不到一丝光亮。

“这就上楼吗?”汉阳公主的话音飘摇不定。

“是的,就像白天一样。”裴玄静从宫娥手中接过灯笼,“我打头,请公主紧紧跟随,桂娘走在最后面。”

另外二人都乖乖地点头。

楼门洞开,裴玄静举起灯笼,头一个走了进去。虽然明知没有任何变化,夜半空荡荡的楼厅,看起来还是和白天截然不同。裴玄静屏住呼吸,轻步缓行,登上廊梯。在灯笼圈起的红光中,她悚然发现,檐上的彩绘已有多处剥落。光天化日之下被忽略的破败,都在夜间以令人恐惧又忧伤的面貌呈现出来。

裴玄静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身后公主的脚步声和桂娘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三个人都沉默着,一步接一步向上攀登。

终于登上顶楼。站定之后,汉阳公主低声说:“什么都没有啊……”

“是的,没有鬼。”

贾桂娘毕竟上了年纪,喘得厉害。裴玄静待她喘息稍定,才说:“桂娘,请你去将屏风打开吧。”

桂娘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上前。裴玄静在旁边替她举着灯笼照亮。

屏风开了,桂娘习惯性地向屏风后面走去。

“啊!”汉阳公主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鬼!”

果然,前方隐隐绰绰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确实像个女人的形体,依稀还能看出头顶的发髻和脚下的裙裾。

桂娘也发出惊叫声,刚要向外跑,却被裴玄静挡住了。

“别动。”裴玄静一把攥住桂娘的胳膊,厉声喝道,“桂娘你再仔细看看!那不是你自己的影子吗?”她将灯笼举得更高了些。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正前方的一团黑色中现出清晰的女人身形,而且比方才还多了一个。

就连桂娘昏花的老眼也能辨认出来,那正是自己和裴玄静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影子又多了一个——汉阳公主。

裴玄静道:“请公主细看,影子是在琉璃窗上的。”

汉阳公主伸手一摸:“哎呀,真的是琉璃窗……冰凉冰凉的。”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女鬼,”裴玄静说出结论,“那夜桂娘在楼上看见的,恰恰是曲无双映在琉璃窗上的影子。”

桂娘默然无语,仿佛被这个事实惊呆了。

汉阳公主问:“炼师是怎么想到的?”

“白天来时,曾经有片刻乌云遮日,当时我便在琉璃窗上发现了隐约晃动的人影。我认出来,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影子。公主,我过去虽没见过琉璃窗,但也用过琉璃杯。我早就发现,当琉璃杯内盛满深色的酒液,置于烛光下时,就会在杯壁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影子来。因此,我便联想到,当琉璃窗的一面全黑,而另一面光亮时,应该会在窗上现影。无双和桂娘登楼正在深夜,窗外漆黑一片,无双走在前面,桂娘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无双的身影恰好从琉璃窗上反照出来。这扇窗上镶嵌的琉璃极为清透,故而形成的影子也格外逼真。”

“有道理!”汉阳公主恍然大悟,“所以无双是被她自己给吓死的?”

裴玄静沉默。

汉阳公主又道:“无双每次上楼都在深夜,都看到了同样的影子,而她本就心虚慌张,便想出女鬼找替身的虚妄之说来,结果当然是越想越怕。直到和桂娘一起登楼的那夜,她在极度恐惧之下魂飞魄散,以致跳楼身亡了。”

“无双……”桂娘呜咽,“都是我……我害了你……”

裴玄静淡淡地说:“桂娘无需太过自责,无双之死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

“对呀。”汉阳公主也劝道,“多亏裴炼师慧眼如炬,一举便查明了无双的死因。勤政务本楼上并无女鬼,我明日便去禀报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安心。我们大家也可以松一口气了。无双的后事我会替她做主,料理得体体面面的。桂娘把心放宽了便是。”

桂娘点头又摇头,仍然泪如雨下,悲难自抑。

“咱们走吧。”汉阳公主叹息着招呼。

裴玄静说:“可这屏风……”

“我来关。”桂娘这才止住悲声,上前仔细将屏风合拢。

裴玄静从背后望着她的动作,突然说:“桂娘,你撒谎了。”

桂娘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住裴玄静。

“如果屏风关着,无双是看不到琉璃窗上的影子的。”裴玄静说,“所以她死的那一晚,屏风是开着的,对吗?而且,如果她之前每次登楼都看见了鬼影,也就意味着屏风始终都是开着的。桂娘,我说得没错吧?”

桂娘紧抿着双唇,泪倒是干了。

“哎呀,裴炼师!”汉阳公主打起圆场来,“想必是桂娘哪次打扫顶楼时,忘记关闭屏风了。偏偏凑巧无双偷上楼来,阴差阳错地就让自己的影子吓死了,这也怪不得桂娘呀!”

裴玄静逼视贾桂娘:“是这样吗?”

老妇人突然冲口道:“我十三岁进宫,十七岁时就碰上安禄山作乱,我跟着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逃出长安城。一路之上,我亲眼看到国舅爷的脑袋给士兵们砍下来,虢国夫人不愿受辱,在树林中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再用剑割破喉咙,被血活活呛死。我这才知道,不管多么尊贵漂亮的人物也会死,有些还会死得特别惨。所以我这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是老天爷偏偏让我活了这么久……”她面若死灰地惨笑起来,“裴炼师老是在怀疑我,好像觉得是我有意害死无双。假如真是那样,大不了我偿命便是。老婆子我都快八十岁了,怎么死不是个死。只是这许多年来,待我最好的人是皇太后。我还没报答她的大恩大德,就这么死了,我心中不甘……”

“桂娘,你说这些干什么呀!”汉阳公主呵斥,“裴炼师并未存心为难于你。对吗,炼师?”她急切地望着裴玄静。

裴玄静的心软了:“是,桂娘多心了。我对无双之死没有别的疑问了。咱们走吧。”

汉阳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勤政务本楼,春夜的清风拂来,草木之香比白天更加芬芳浓郁,沁人肺腑。

等在门外的宫娥们纷纷围上来,汉阳公主微笑宣布:“都查清楚了,楼上并没有鬼。无双确实是失足坠楼的。”

所有人的神态都轻松了许多。

汉阳公主邀裴玄静一起坐上步辇:“炼师也辛苦了,请随我一起去南薰殿暂歇。等天亮了,我再着人送炼师回去。”

裴玄静只能点头。受邀来兴庆宫断案,并没有改变她遭到皇帝囚禁的事实。她的一举一动仍然受到严格的限制,当然得听从安排。

月亮从乌云后面露出半幅身姿,光芒清冷低回。甬道之上,萋萋芳草仿佛结了一层银霜。时令即将由春入夏,这个夜晚却凄凉得像要退回到冬季。步辇无声地前行了一小段,裴玄静打破沉默:“公主,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否?”

“炼师请问,我定知无不言。”

“好。”裴玄静说,“问题是关于那杆紫玉笛的。我想知道,除了玄宗皇帝和他的大哥宁王之外,还有别人吹奏过紫玉笛吗?”

汉阳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炼师何出此问?”

“我有点儿好奇,是否只有男子才能吹奏紫玉笛?女子是不是也可以吹奏它?”

“当然可以。”汉阳公主微笑道,“要说起来,当年因为一个女子偷吹紫玉笛,还曾闹出过一段公案呢。”

“哦?哪位女子,哪桩公案?”

“那位女子的名字嘛,叫作杨玉环。”

“是杨贵妃吗?”裴玄静情不自禁地轻声叫出来——杨玉环,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浮华盛世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就在这三个字里,似乎仍然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只要一提起来,便能顷刻将人带入旖旎瑰丽、如幻如诗的氛围中。

“正是杨贵妃。有一次她偷吹了勤政务本楼上的紫玉笛,玄宗皇帝知道后大发雷霆,将她送出兴庆宫,遣回了娘家。帝妃赌气,竟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高力士将贵妃剪下的秀发转呈给玄宗皇帝,表示贵妃知错了,玄宗皇帝才将杨贵妃重新接回宫中。”

这个故事倒是颇令人玩味。

裴玄静道:“所以,紫玉笛曾经被杨玉环这位女子吹奏过。”

“是的。”汉阳公主继续说,“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登基,将玄宗皇帝迎回长安,尊为太上皇,移居太极宫。据说,在玄宗皇帝驾崩的前一个晚上,他吩咐宫婢为其沐浴,又说妃子在天上等他去相会。夜里,寝殿外的宫婢们听他吹起了紫玉笛,笛声如泣如诉,令人听之忘形。直到夜很深时,笛声方止。第二天一早,内侍呼之不起,这才发现玄宗皇帝已驾鹤西去了。”

裴玄静听得怅然若失,少顷才问:“然后呢?紫玉笛就被送回勤政务本楼上了?”

“是。”

“再没有人动过它吗?”

“这……”汉阳公主迟疑了一下,“我想没有。”

裴玄静没有再追问。

又过了好一会儿,汉阳公主才道:“我曾经告诉过炼师,桂娘当年就是服侍杨贵妃的。”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