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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裴炼师建议的,说与他相熟。此人既是韩夫子的侄孙,想必是可靠的。而且,韩湘也已入道,听说曾在终南山中拜过张果老为师。由他陪同裴玄静去寻仙,我觉得挺合适。”

皇帝沉吟起来。同汉阳公主交谈时,他身上一贯的威严冷峻淡去不少,不再像平时那样咄咄逼人,整个人都变得随和了,还有些慵懒。

良久,他端详着汉阳公主,问:“这些裙子,你真打算一直穿下去了?”

“为什么不?阿翁当年所赐的裙子精工细作,编织绣染均属绝技。就算再穿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褪色,不会走样,更不会破。怎么,皇兄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而是……每次看见你穿这一身罗裙,我就会想起你刚出嫁时的样子。”

“样子很可笑吧?”

“当然不,”皇帝用一种回首当年的惆怅口吻道,“我记得你刚嫁到郭家那半年里,每次回东宫都会痛哭流涕。有一次恰好被德宗皇帝看见,阿翁就问你为什么哭,是不是郭鏦那小子待你不好?你回答说没有什么不如意的,郭家上下都待你如亲人……哭,只是因为思念父母。阿翁听完你这话,竟也落下泪来,还对先皇说,你看看你看看,真是你的好女儿啊……”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皇帝问:“你可知道,当时我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当时我满心想的就是,冲进郭府把郭鏦暴揍一顿,然后把你抢回东宫来,永远不让你再回去。”

汉阳公主愣愣地瞧了皇帝好一会儿,方强笑道:“幸亏你没那么做。”

“朕也不会那么做。”皇帝又把自称从“我”改回了“朕”,“想想而已。”

汉阳公主喃喃:“郭鏦是个好人……”

实际上,当年李畅与郭鏦的亲事,恰恰是为了给兄长李纯与郭念云的亲事做铺垫。那段时间,先皇为了提升太子东宫的实力,也为了给长子李纯,即“第三天子”增加政治分量,先后嫁了两个女儿给郭家,又替李纯娶了郭念云为王妃。正是有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三门亲事之后,太子东宫和郭家结成了坚实的同盟军。而另一位受到德宗皇帝宠爱,一直在威胁着太子地位的舒王李谊,原先和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关系深厚,从那以后却不得不与郭家疏远起来。

他们兄妹的婚姻全都是政治操弄。幸或不幸,并不在考虑之中。但爱与恨,却不会在现实的重压下消减,反而被成倍放大了。至少从目前来看,李畅的婚姻还是幸运的,她却直到今天才醒悟到,李纯与郭念云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不了恩爱夫妻。原因与她有关,又无关。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这个天下唯一的家族的宿命吧。

结果就是,妹妹李畅得到了幸福,而哥哥李纯选择了恨。

“哥……”她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皇帝放下按揉着眉心的手,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汉阳公主却一下子失了神,皇帝等了等,才问:“你怎么了?”

“哦,我方才入宫时看见,太液池左岸望仙台前的那一大片白萍都开了。”

“朕今天早上也去看了看,开得不错。”

“今天是普宁的冥诞……”汉阳公主的眼眶湿润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该满二十四岁了吧。”

“是啊,朕也应该有外孙了。”

普宁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元和三年时,年方十四岁的普宁公主被皇帝许给了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之子于季友。当时的宰相李绛曾公然反对说,于頔是异族,于季友是庶出,又素有暴虐的名声,配不上皇帝的女儿。但皇帝为了要靠于頔的势力牵制淮西藩镇,还是坚决将普宁公主下嫁给了于季友。果然此诏一出,于頔大喜过望,乖乖地入朝官拜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对皇帝再无二心。然而,元和七年的正月,出嫁不足四年,还未满十八岁的普宁公主就病死了。没有人敢说普宁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就像许多年前,汉阳公主面对爷爷德宗皇帝的询问时,同样不敢说出心中真实的感受。作为过来人,汉阳公主只能感叹,自己这个侄女的运气太差了。

普宁公主出生帝王之家,却不喜珍奇花木,独独钟爱生于湖泊水泽旁的萍草,尤其喜欢盛开于秋季的白萍花。皇帝因厌恶浮萍无根漂泊之意,一直不赞成普宁的这项喜好。然而就在普宁下嫁之后,他却命人在太液池中栽培了大片萍草。于是每到秋季,雪白的萍花便在太液池中怒放开来。可叹的是,普宁公主到死都没能看到。但她毕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頔从此臣服朝廷,在元和十年武元衡刺杀案后,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于頔还特意献上白银七千两、黄金五百两、玉带两条,以助讨伐淮西之军饷。虽然财政捉襟见肘,皇帝还是拒绝了这笔钱。

汉阳公主认为,于頔献饷,多少包含了对普宁公主之死的歉意。而皇帝拒受,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女儿应该死于社稷,但绝对不能死于金钱。

皇帝低声道:“朕最爱的两个孩子,惠昭太子和普宁公主,都没有活过二十岁。可见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汉阳公主没有回答。沉默又一次填充了他们之间的空隙,使她感到微微的窒息。

“有件事,朕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

皇帝极为难得地踌躇起来:“近日,回鹘保义可汗派了八名摩尼教徒为使者来长安请求和亲。公主听说了吗?”

“听说了。从元和四年开始,回鹘就一再来大唐请求和亲,皇兄不是都拒绝了吗?”

“朕是都拒绝了。因为这些年朝廷忙于削藩,无暇顾及和亲之事。而且与回鹘和亲,大唐必须拿出不少于五万缗的彩礼,才能不失体面。可是连年用兵,朕哪里还找得出多余的五万缗来?李绛曾经向朕建议过,用东南一个大县的赋税做彩礼,但朕没有应允。”

汉阳公主道:“我记得李绛相公当时说,与回鹘和亲有三利:一可避免与回鹘发生战争;二可安定北方,使朝廷集中解决淮右藩镇;三可牵制吐蕃,保北疆无忧。而如果不与回鹘和亲,回鹘同吐蕃结盟一起攻打大唐,边境就非常危险了。”

“他说得很对。”

“但是,即便李绛相公把道理说得如此通透,皇兄还是没有答应和亲。”汉阳公主露出淡淡的笑意,“当时皇兄在殿上吟了一首戎昱的《和亲》诗,民间都传为了美谈。诗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她凝望着皇帝,“皇兄,我念得对吗?”

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中又是一片寂静。“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兄妹二人都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句诗,一时只觉酸甜苦辣,滋味万千无法形容。

还是皇帝打破沉默:“不过这一次,朕打算答应保义可汗。”

“什么?”汉阳公主惊得瞪大了眼睛。

“已经回绝了太多次,如果这次再不应允的话,恐怕就要彻底失去回鹘的信任了。如今削藩正值关键时刻,吐蕃又在边境蠢蠢欲动。这种时候,如果回鹘再与吐蕃联手,大唐恐将面临腹背受敌、内外夹击的可怕局面!”

“可是吐蕃的赞普刚刚才去世,派了使者来长安报丧。皇兄不是还派遣了右卫将军乌重祀为充吊祭使,前往吐蕃吊祭了吗?”

“恰恰就是因为老赞普突然去世,吐蕃内部的局势将十分混乱。朕以为,新继任的赞普很可能会以对外进攻作为树立威望的手段,所以才急着要与回鹘联盟。”

汉阳公主呆了半晌,才问:“皇兄欲命哪位公主和亲?”

“朕……正想与你商议此事。”

“与我商议?”

皇帝说得很艰难:“你知道朕的公主们,除了已经出嫁的、薨逝的,所余者年最长未满十岁。”他苦涩一笑,“也就是说,朕没有女儿可以嫁了。”

汉阳公主终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不敢相信。她问:“皇兄选中了谁?”

“永安公主。”

汉阳公主死死盯住皇帝,胸脯起伏不定。

皇帝耐心地解释:“永安公主也是朕的同胞妹妹,朕与你一样不舍。但她的年龄、身份,乃至性格,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朕会竭尽所能为她操办,绝对不让回鹘轻视她。再说……据朕所知,保义可汗的为人并不差。”

“自然不会比于季友更差!”她在冲动中一言即出,随即便看到皇帝脸上剧烈的痛楚。汉阳公主立刻后悔了,心头好似有一把刀在剜,生疼生疼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听见皇帝说:“此事,朕已经作了决定。今天告诉你,是想请你帮忙在皇太后面前隐瞒,不要让她知道,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这怎么可以……”

“可以的。”皇帝的语气变得阴郁而冷酷,“这么多年来,皇太后那里多亏有公主照应……你是在帮朕尽孝,也是在为大唐尽责。”

汉阳公主沉默。

皇帝又朝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另外,朕将命裴玄静去青城山求仙。”

汉阳公主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他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绝对不可能啊!

皇帝凝视着她,她也回望皇帝。这张脸和这双眼睛,是汉阳公主从小就熟悉的。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目光,直到永贞元年末的那个严冬,在大明宫中见到松枝上垂下的树稼时,汉阳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兄长的目光正如那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尖锐冰柱。你根本无法预测,下一刻它会扎入你的心脏,还是化作一摊清水。

虽然觉得难以置信,汉阳公主还是意识到,皇帝在和她谈一个交易。

这样的交易在他们家中并不少见。也可以说,自出生之日起,他们的人生就被放在了权力的市场上掂斤拨两。所有的买卖都在至亲之间进行,才显得更加讽刺和残酷。

此时此刻,汉阳公主也终于懂得了,皇帝为什么在几个月前突然决定下嫁襄阳公主。永安公主和襄阳公主都为王皇太后所出,是他们的同胞妹妹。永安公主年长,襄阳公主年轻,本来应该先嫁永安公主才对。但是人所共知,皇帝更疼爱最年幼的襄阳公主。也就是说,他早在那时就开始布局了。

所以她无从选择,必须接受这个交易。

汉阳公主霍地站起身来。

皇帝诧异地望着她:“怎么,你要走?不是说好了一起用晚膳的吗?朕已经让他们准备了。”又温和地补充道,“你我兄妹多久没有共饮过了?”

“我……去太液池边逛逛,就来。”

汉阳公主走出自雨亭,皇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才道:“你上前来。”

汉阳公主所带的宫婢皆随侍而出,只有一名留在自雨亭,听见皇帝吩咐,垂首上前跪下。

“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你。”

郑琼娥抬起头来,目光朝皇帝的脸上轻轻一瞟,旋即又楚楚动人地垂下眼帘。

皇帝却看得有些入神了:“在兴庆宫过得还不错?”

郑琼娥叩首:“皇太后仁慈。”

“哼。”皇帝微微一笑,“皇太后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吗?”

“是。”

“是清醒的时候多,还是糊涂的时候多?”

郑琼娥迟疑了一下:“其实,皇太后清醒的时候一味沉默,几乎哑口无言。糊涂的时候,倒会说一些话。所以我觉得,两样都差不多。”

“她说些什么?”

“也没别的,大多是在念佛经。”

“什么经?”

“我不懂是什么经。”

“念几句给朕听听。”

郑琼娥的声音微微颤抖:“汝付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

皇帝接着念道:“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绵。这是《楞严经》。”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吧,曲无双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是贾桂娘推下楼致死的。”

“原因呢?”

郑琼娥抬起头,惶恐地回答:“陛下,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你不说朕也清楚。”皇帝道,“只告诉你一件事,曲无双是朕安排到皇太后身边去的。所以,你在兴庆宫也要处处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郑琼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陛下。”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唔?”

“十三郎……在这里吗?我可不可以见见他?”

“见他?”皇帝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琼娥的口齿瞬间变得流利,显然这番话已在她心中盘算多时了:“是,只要陛下将十三郎召来即可。我躲在帘子后面看一眼,就看一眼。”

由于激动和紧张,郑琼娥的双颊飞起两抹红晕,衬着如烟笼水的双眸,顿显娇艳无匹。皇帝不觉紧盯着她看,郑琼娥竟也大胆地回望过去。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犹如无形的绳索越绕越紧。忽然间,皇帝把目光硬生生地抽离出去。

他说:“十三郎不在大明宫中。”

郑琼娥愣住了。

“前几天,朕已命人把他送出长安了。”

“送出长安?去哪里啊?”

“扬州观音禅寺。”皇帝平静地说,“朕将十三郎拜托给观音禅寺的净虚方丈了。”

“禅寺?扬州?不可以啊,陛下!”郑琼娥叫起来。

皇帝一哂:“怎么了,为什么不可以?你自己不就是扬州人吗?”

“可是陛下……”

“扬州乃江南鱼米之乡,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十三郎在那里会过得很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郑琼娥翕动着双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须臾,两行珠泪淌下细腻如玉的面庞。

“你的眼泪是对朕的责备吗?”皇帝冷冷地问。

郑琼娥连连叩头:“不!奴婢不敢!”

“那你为什么要哭?”

郑琼娥仰起泪水恣肆的脸:“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十三郎……”

“何时再见嘛……”皇帝的语调中透着刻骨的倦怠,“就要看你和他的造化了。”

“是。”郑琼娥止住了泪水。

她早就应该懂得,哭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想当年,她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只因生得美貌绝伦,又不知怎么被个术士称“此女必生天子”,便让年逾花甲的镇海节度使李琦掳了去,做了他的侍妾。李琦谋反遭到腰斩,她又以罪臣家眷的身份入宫,成了郭贵妃的侍女,再度因貌美而蒙皇帝临幸,生下十三郎,却招致郭贵妃的嫉恨。郑琼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难道仅仅因为天生一副姣好的容颜,就要遭到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在卑微和恐惧中勉强求生,时至今日,还要被迫骨肉分离吗?

郑琼娥仰望着皇帝。是的,她可以不怕羞臊地承认,那次在长生院中,是她主动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姿色,并成功地将他引诱到了别室中,自己那张简陋的窄榻上。寄望从此改变命运,当然是最大的动因。但在经历了衰老骄横的李琦之后,正值壮年、风神俊逸的皇帝就如萦绕在他身上的龙涎香气一般,令郑琼娥情不自禁地心醉神迷。她真诚地想要将自己奉献给他,想让他在她的肉体上得到满足,只为了能得到他的哪怕一点点恩情。

此后发生的一切并不如她所愿,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幻想。此时此刻,郑琼娥终于明白了,就连这一点点恩情也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虚幻的泡沫罢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她突然想起白居易的这句诗来。她想,白乐天怎会懂得真正的宫怨。须知红颜比比皆是,但“恩”从来就不存在。

“你回兴庆宫以后,仍要事事留心。”皇帝在给她下命令,“只要有关裴玄静和那个新任医待诏崔淼的,任何细枝末节都要记下来。”

“是。”

吩咐完了,皇帝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命郑琼娥退下。她便继续跪着等待,终于又听见他说:“你放心,十三郎……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郑琼娥深深稽首,当生命只剩下唯一期盼的时候,她的心情反而变得十分平静,甚至能够超脱爱与恨,也超脱于御座之上的这个男人了。

7

这些日子西市可热闹了。

朝廷专门砍杀钦犯的独柳树旁,来了一个面赤虬髯的头陀,操一口蹩脚的唐语,自称天竺人。其实,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天竺人是冒充的。每天在西市做生意讨生活的异域人数不胜数,天竺人在其中并不罕见,可是这个头陀的面貌和一般的天竺人有些区别,口音也不太像。

但当这个所谓的天竺人拿出一样东西时,整个西市开始沸腾了。

那是一个骷髅。

与其他骷髅不同,在这个骷髅形状可怖的枯骨中央,居然长着两片色泽鲜艳的肉唇。肉唇微微张开,从暴露的窟窿看进去,还能见到一条红色的舌头。

也就是说,这个死骷髅上长着一张活的嘴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从这张嘴中还能发出人声!

每当头陀对骷髅念过咒语后,便有闷闷的诵经声从骷髅的嘴里传出来。立即有人听出来,骷髅所诵的正是《金刚顶经》的经文。

百姓们聚集过来,争睹神迹。有虔诚者开始对骷髅顶礼膜拜,视为佛陀化身。才过了没几天,大柳树下就被信众们挤了个水泄不通,有磕头烧香的,有诵经祈福的,还有进献供奉的,整日香烟袅袅,人声鼎沸,顿时成了整个西市最热闹的地方。

人群之中,韩湘还要往前排挤,身旁那位中年文士愠怒:“你就拉我来看这个?”

韩湘笑道:“不是挺有趣的吗?”

“哼!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哎呀,您也太当真了,我不就是想让叔公出来散散心,看个新鲜玩意儿嘛。”

中书舍人韩愈虽着便服,仍有一身端严之气,在周围的一片乱糟糟中显得鹤立鸡群。

听韩湘说到散心,韩愈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斥道:“这有什么新鲜的!可笑的把戏,屡次三番拿来迷惑缺少见识的百姓,真真可耻!”

“啊,这把戏叔公曾经见过?”

“未曾亲眼见过,但也有所耳闻。据说在太宗皇帝贞观年间,王顺山上有一座悟真寺,寺中一僧夜里总在寺旁的蓝溪听到吟诵《法华经》的声音,却看不到人。多番搜寻后,才在岸边的一块巨石下挖出一个骷髅,其唇吻如鲜,入夜便开始诵经。悟真寺的僧众得之若宝,将其供奉在千佛殿西堂之下,长安城中自达官贵人到普通百姓,俱来参拜,悟真寺一时名声大振,还得了许多供奉钱财,可谓生财有道。”韩愈说着,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原来还有这么个故事啊,我倒是从没听说过。那后来呢?”

“后来?听说到了玄宗皇帝开元年间,从新罗来了一个僧人,到悟真寺求学佛法。岁余,某日寺中僧人悉数下山办事,唯新罗僧人独留寺内,竟将那装着骷髅的石盒窃走了。等到其他僧人察觉了去追,新罗人早已逃之夭夭,应该是直接东渡回国去了。”

韩湘大笑起来:“我知道了,眼前的骷髅头定是当年新罗人偷走的那一个,又让这个天竺人给偷回来了。”

“胡扯!”韩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这人像是从天竺来的吗?”

“面孔倒是黑黢黢的,可比常见的天竺头陀壮实多了,但要说是新罗人,我更不信。叔公,你看他会不会是吐蕃人?”

韩愈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从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之后,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几经波折。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衰颓,吐蕃乘虚而入,侵占了河湟多地。代宗皇帝和德宗皇帝在位期间,双方曾有过几次激烈的大战。当今圣上即位之后,为了集中力量削藩,一直努力与吐蕃修好,而吐蕃疲于应付西方兴起的大食国,也无力再在东线与大唐对抗,所以,自元和以来,唐吐之间还算相安无事。元和年间,长安接待了数批来自吐蕃的使者,也不时能见到一些吐蕃的客商和僧人。

骷髅念的《金刚顶经》是密宗经文,所以韩湘猜这个头陀若非天竺人,多半就是从吐蕃来的了。

“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总之是以佛老之名大行骗术,偏偏世人还笃信不疑。叔公,我今天请您来西市,就是来一睹这番盛况呢。”

“哼,现今长安城内各家寺庙的俗讲佛经,撞钟法螺,哪个不是靠着哗众取宠来蛊惑人心。这西市独柳树下的把戏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观了。”

韩湘笑道:“所以嘛,您也别光顾着向圣上谏言求仙炼丹之事。而今大唐佞佛之风愈演愈烈,您是不是也该予以鞭挞呢?”

韩愈皱眉道:“佛者,夷狄之法,信则尽忘圣贤。然神仙长生之说亦为荒谬,我一向尊孔孟,反佛道,该谏便谏,没有分别!”说罢,拂袖要走。

“还是有区别的吧。”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

韩愈和韩湘都是一惊,回首看去,却见近旁站着一名道人,獐头鼠目,样貌甚是猥琐。

韩湘不认得他,韩愈却冷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柳真人。”

柳泌倨傲地点了点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派头。韩湘这才明白此人身份,想到前些天皇帝任命柳泌为台州刺史,叔公韩愈是最先上谏表的,怪不得柳泌一副怀恨在心的样子。叔公故意称他为真人,是讥讽柳泌还没走马上任吧?其实台州刺史是正五品的官,韩愈的中书舍人同样正五品,两位品级相当,却相互鄙视,韩湘不禁在心中暗笑。

正琢磨着,柳泌倒主动和韩湘打起招呼来:“这位郎君想必就是韩舍人的侄孙韩湘吧。”

韩湘还礼:“正是在下。”

“久闻大名,同为求仙问道中人,幸会幸会。”柳泌显然有意要和韩湘拉近距离。

不用特意去看,韩湘都能感觉到韩愈的不悦,便微笑着对柳泌说:“韩湘不才,一心追慕老子的出世无为之道,别说入仕当官,哪怕就是和官场靠得近些,心里面都会发慌。因而,实不敢称与柳刺史同道。”

这话够尖刻,果然把柳泌刺得面色一变:“贫道奉圣上之命,明日就要赴台州去了,此刻还要去整理行装。恕不奉陪!”说着,也不等韩愈有所表示,转身就走。原先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便衣壮汉连忙紧随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韩湘击掌大乐:“柳刺史派头真大,身边都有便装随扈了。叔公您可差远了。”

“圣上竟被这样的人蛊惑。咳!”韩愈痛心疾首。

“也许人家炼的丹药确实管用呢?”韩湘道,“当年玄宗皇帝不是还引用过魏文帝的诗:‘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轻生羽翼。’并分丹药给诸王兄弟,以示友悌。如果柳泌所献之药真能为圣上强身健体,也不失一件好事嘛。”

“可是圣上派他去台州,是要去炼制羽翼飞升的仙丹!”韩愈忿然道,“就如你刚才所说的魏文帝,还有秦始皇、汉武帝,全都一心求仙,结果又怎样呢,谁得了长生?谁又真的白日飞升了?我记得李长吉曾有诗讽之:‘西母酒将阑,东王饭已干。君王若燕去,谁为拽车辕?’说得多么入骨三分!当今圣上是难得的明主,本不该落入此等虚妄之中。偏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这么个柳泌,以长生之说惑之,实在可恨至极!”

韩湘辩道:“道士并非都如叔公所说的这么不堪。我记得,玄宗皇帝曾经问青城山的真人罗公远要仙丹,罗真人就拒绝说人间的腑脏充满荤血,‘三田’还没虚,‘六气’还没洁,他要求皇帝先修炼十年,必须等修成以后才能给仙丹。罗真人还劝诫皇帝不要求仙,说:‘经有之焉,我命在我,匪由于他。当先内求而外得也。刳心灭智,草衣木食,非至尊所能。’这些话,难道不是修道的真谛吗?安史之乱后,玄宗皇帝幸蜀,有人看见罗公远到剑门迎驾,一直将皇帝护送到成都,才拂衣而去。这样的真人,叔公并不厌恶吧?”

见韩愈没有反驳,韩湘越说越起劲:“还是这位真人罗公远,在玄宗皇帝想学隐遁之术时,曾谏道:‘陛下的玉书金格已列九清,本就是真人下凡,为的是保国安民。怎么可以凭着万乘的尊位、四海的富贵,如此重要的宗庙,如此之大的社稷,而轻率地去循蹈小术,做游戏玩耍的事呢?如果你学尽我的道术,必将揣着玉玺走进人家,困在常人的服饰之中。’哈哈,结果玄宗皇帝没有学成隐遁之术,未能揣着玉玺潜进老百姓的家里,倒是咱们当今的圣上乔装改扮……”

“住口!”韩愈厉声喝止。

看到韩愈铁青的脸色,韩湘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差点儿顺嘴就把皇帝微服狎妓的绝密韵事给说出来了。正不知该如何化解这个场面,周围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快看,快看啊!和尚道士杠上了!”

韩湘朝大柳树下望去,原先那个头陀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道士,正与假天竺人彼此虎视眈眈,像是要开架的样子。

韩湘忙问身旁的路人:“怎么回事?”

“哎呀,你刚才没听见吗?这个道人说骷髅是假的,头陀不服气,两人要比试呢!”

说话间,人群已经一拥而上,把大柳树围了个水泄不通。韩湘问:“叔公,咱们要不要也看看?”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对这种事情,我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