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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韩湘心中作痒,实在想看道人与头陀斗法的场面。韩愈对他是又好气又好笑,素知这个侄孙不务正业,好玄喜道,但用心还算清白正直,遂道:“你要看就看,我先走了。”

“也好,叔公自己小心啊!”韩湘如蒙大赦,当即往人群的空当中钻进去。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却见头陀和道人相对而站,两人中间的一块石板上就立着那个会念经的骷髅,不过此时并无诵经之声,两个对决之人也没什么动静。

“这是在干什么?”

“嘘!”路人轻声道,“已经在斗法了。方才那道人说骷髅是假,头陀便道,是真是假,你自己来验看便是。道人依言上前,欲捧起那骷髅,结果竟死活拿不起来!”

“哦?”韩湘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拿不起来?”

“哎呀!他拼命用力抓骷髅,脸都憋红了。骷髅就是纹丝不动,那分明是拿不起来嘛!”

韩湘皱了皱眉:“那么说是头陀赢过了道士?”

“第一战应是这个结果。”

还第一战呢,韩湘差点笑出声来,便问:“既然如此,现在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道士可能在想对策吧。”

说话间,那道士突然朝人群望过来。韩湘还是第一次看清楚此人的面貌,不禁大失所望。只见他大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冠服井然,五绺长髯在胸前飘飘洒洒,做派倒是足够的。但不知为什么,以韩湘的眼光看来,从他的身上就是找不到半点仙风道骨,反显得满面奸诈。

这是怎么了?韩湘心中嘀咕,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几个月来所见到的真人道士,要么是柳泌那种争权夺利的市侩嘴脸,要么就像眼前的这一位,与其说是方外仙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阴谋家。

韩湘和叔公韩愈的立场毕竟有所不同。韩愈尊儒,佛道皆反,韩湘却崇尚老庄学说,一心求仙问道,自己也修炼至今,当然希望看到道法的兴盛。这回西市大柳树下,假天竺人借佛老之名,以有记载的奇闻逸事来欺骗缺乏见识的民众,韩湘对此行径极为反感,本来就有上去揭穿他的意思。刚听说有道士出头了,心中也暗暗惊喜。然而不论是刚才的柳泌刺史,还是眼前的这位,都让韩湘隐隐感到身为同道的羞耻……

韩湘的思绪被打断了,那个道士开口对众人道:“诸位,谁能取一个盖子过来?贫道欲借来一用。”

“用来做什么呀?”看热闹的人们问。

道士冷笑着说:“这头陀以为施点妖术压住骷髅,贫道就奈何他不得。哼!贫道只需以一盖覆之,便能移走骷髅。”

众人起哄:“真的假的呀?”果然有好事者,立即送上一个竹制的圆形盖子来,看样子是刚从他家笼屉上取下的。

道士伸出双手要接,递盖子的却笑道:“喂,万一你给我弄坏了怎么办?管不管赔啊?”

“贫道乾元子,你去天下任一道观提此名号,就算赔你千万个竹盖子也容易!”

见他的气势这么足,递盖子的百姓忙道:“拿去拿去,我要那么多竹盖子干吗。”

韩湘却在想,自己入道至今,还真没听说过什么乾元子,口气又大过天,究竟何方神圣?

却见那乾元子举着盖子来到骷髅前方,头陀倒挺大方,双手一摊:“请吧。”

乾元子将盖子罩上骷髅,微合双目,嘴唇翕动着开始念咒语。对面的头陀干脆把双手交叉胸前,一脸的不以为然,气焰着实嚣张。

现场骤然安静下来。大唐素有佛道相争的传统,和尚道士们斗起来没完,百姓们权当杂耍看,兴致勃勃地瞧着,唯有韩湘的眉头越皱越紧。

“开!”乾元子忽然高喝一声,把围观众人吓了一大跳。

大家定睛再看,却惊讶地发现,刚刚还覆在骷髅上的盖子竟然飞到半空中,在大柳树的树荫下漂浮着,而石板上已然空空如也。

会念经的骷髅不见了!

最惊骇的当然是头陀,只见他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前,卡住乾元子的脖子大吼:“我的骷髅呢?你把我的骷髅弄到哪里去了!”

“你若、真有……法术,自可……将它召回……”乾元子给掐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头陀松开手,向后倒退一步,脸上露出可怖的神情,似乎真被道士的法术降服住了。

“骷髅去哪儿了?”

“把骷髅找回来呀!”

哄闹声四起,曾在骷髅面前下跪参拜,烧香进献的人们感觉受了欺骗,开始冲头陀叫嚷起来,还有些已经在摩拳擦掌了。看来头陀再不拿出点绝招证明自己,就要被周围的民众狠狠地教训了。

突然,头陀暴喝一声,高举右手向道士挥去。

寒光闪过,“啊!”众人惊叫,大家都看清了头陀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长刀。

奇怪的是乾元子竟然不躲也不闪,长刀转眼就到了他的头顶,却又诡异地停住,再也砍不下去了。

头陀已改成双手擎刀,整张黑脸都涨得通红,刀刃与道士的梁冠仅仅隔开一寸的距离,但又像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与头陀目眦欲裂的恶状相反,明明危在旦夕的乾元子却面色如常,气定神闲地注视前方,唇边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人们忘记了叫喊,都呆呆地等待着下一幕。

头陀缓缓地收回长刀,好像打算认输了。但是一转眼,他又重新举起刀,向自己的腹部猛插进去。

血水四溅!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胆小的纷纷后退,不明就里的要往前冲。韩湘想上去看个究竟,却被旁人挤得东倒西歪,越推越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陀匍匐倒地,从他身体底下流出的血,迅疾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正在混乱之际,只听有人大叫:“金吾卫在此,速速让开!”数名身披明光铠的兵士冲破人群,径直来到大柳树下。有人甩开铁链,一把兜住了乾元子,又有人从地上抬起头陀,掀到马背上,随即从人群让出的通道迅速撤离。

头陀和道士都不见了,独柳树下只剩下一片鲜血染红的泥地和一块光秃秃的石头。飘在半空的竹盖子不知何时也落了下来,正好掉进那块血污中,再也无人理睬。围观者的心中还装着许多震惊和困惑,也只能悻悻地散去。

那一小队金吾卫拖着道士,载着头陀,闪进大柳树旁的一条小巷,东拐西绕,很快便转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他们四处张望了一番,未见有人跟随。一名兵士敲响路旁的一扇院门,门开了,小队人马鱼贯而入,院门随即紧紧关合。

少顷,韩湘从巷侧的一棵大槐树下探出身来。

8

四下无人,唯有斜阳在院墙上拉出长长的阴影。韩湘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院子前,扒着门缝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空落落的头进院落中,几匹马拴在树桩上,其中一匹的鞍上还能看见清晰的血迹。

顺着这匹马的位置往回看,地上一连串的红色斑点,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就连门外的石阶上也溅着好几滴。

韩湘俯下身仔细端详血迹,后来干脆伸出手指蘸了蘸,又举到鼻子下嗅了嗅。不禁摇头——根本没有血腥味。

从一开始,他就识破了假天竺头陀的骗局,却没想到这出戏唱得如此精彩,居然有各种角色连番登场,以至于当头陀插刀自尽时,连韩湘也猝不及防,给吓得不轻。不过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悄悄尾随着这一小队金吾卫,想要探个究竟。

韩湘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在院子后部发现了一扇小角门,轻轻一推,门竟开了。他蹑足进院,便听到有人在房中大声说笑。韩湘循声来到正房的窗下,窗户半开着,说话声混杂着酒气从窗内涌出。往上探一探头,便可清楚看到屋中的情景。只见那些金吾卫团团围坐着,正在惬意地喝酒说笑,道士和头陀夹在他们中间,也自谈笑风生。假天竺人的腹部尚且血污一片,看上去十分吓人,长刀倒是没再插着,就甩在旁边的地上,不过已经缩成短刀了。

乾元子向头陀敬酒道:“来,来,今天多有得罪,见谅啊!”

头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笑道:“我倒没什么,这一套玩得熟了。不过今天掐老兄的脖子时,用的力道大了些,还要请老兄别见怪啊,哈哈。”他这番话说得挺流利,但异族口音越发明显了。

“哪里哪里!”

两人推杯换盏,亲热得不行。一个金吾卫双手捧出骷髅,笑道:“我把这玩意儿吊上树的时候,还担心它会摔下去呢。我说,它到底是怎么念经的?也给咱们哥几个见识见识吧。”

乾元子也笑道:“索赤达,你就给他们开开眼?”

原来头陀的名字叫索赤达。听乾元子这么一说,索赤达示意金吾卫道:“你把它抱抱好。”屋内诸人都安静下来,索赤达又干了一杯酒,正襟危坐,盯着骷髅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屋内真的响起来一阵诵经之声。

抱着骷髅的金吾卫朝自己的怀里猛瞧,正疑惑着呢,乾元子忽然向索赤达的肚子猛击一拳,大笑道:“吐蕃人的肚子可真厉害,又能念经又能插刀,哈哈!”

索赤达猝不及防,被打得咳了一声,诵经戛然而止。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韩湘正俯在窗下倾听着,突然眼角扫到动静——自己刚进来的角门被推开,又有人来了!

韩湘吓得赶紧一猫腰,闪到窗下的一堆杂物后面。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簇拥着好几名壮汉。

韩湘大吃一惊,来人竟是今天才认识的柳泌——柳真人、柳刺史!

柳泌迈步进屋,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韩湘再不敢探头去看,只得躲在窗下屏息偷听。

“我都看见了,二位今天干得不错。”柳泌的嗓音特别尖涩,听得人百爪挠心般难受,“但你二人都必须立刻离开长安,我明日启程赴台州时,你们就藏身于我的车队中,一起出城吧。这些金吾卫的甲胄也要藏好了,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这个……”索赤达仍然操着怪里怪气的唐语道,“赞普命我潜伏长安,我不敢自作主张离开啊。”

“如果你带一个重大的消息去给你们赞普,他应该不会责怪你,反而要大大嘉奖吧。”

“什么样的消息?”

“是关系到你们吐蕃生死存亡的消息。”

“真的?”

“我说过,不会让你白干的。你附耳过来……”

说话声瞬间低落下去,韩湘听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把脑袋向上探了探。“咕咚”一声,额头撞到了窗楣。他还没顾得上疼,就听柳泌在屋中喝道:“窗外有人!”

韩湘撒腿便跑,从角门一径而出,沿着小巷向前狂奔。他听到后面追赶上来的急促脚步声,但无人叫喊,很显然他们也不敢暴露行踪,亦未使用马匹,总算给了韩湘一线希望。

今天没有聂隐娘,也没有白蝙蝠,所有的咒语法术统统失灵,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两条腿。韩湘奔出小巷,前方尽是密密匝匝看不到边的铺头,原来到了西市最热闹的区域。人声鼎沸,人头攒动,韩湘抹头便朝最拥挤的地方跑过去。身后轮番响起铺面翻倒和叫骂打闹的声音,韩湘心中暗喜,又跑了一阵子,终于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了。

韩湘拐到一座大宅的院墙下,撑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正在庆幸逃过一劫,忽觉背后又有动静,他刚想回头,头顶遭到重重一击,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

醒过来时,脑袋上仿佛带了个铁箍,生疼生疼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狭窄的小屋,门半开着,秋阳洒落的青砖光可鉴人,秋风徐徐而入,带来一股好闻的药香。

门边的案前,一个人背对他而站,正在捣鼓着什么。

韩湘刚想撑起身,一阵剧痛从额头直钻入脑心,他忍不住哼出声来。

“别乱动!药还没上完呢。”门边之人听到动静,手捧着一个青瓷小钵来到榻前。

韩湘颓然倒回榻上,虚弱地问:“怎么是你?”

“要不是我,”崔淼拨开韩湘的束发,将小钵中的药膏细细涂抹到头顶的伤处,“你此刻就白日飞升咯。”

“那也挺好……”

“你当真?”崔淼将瓷钵往旁边一放,恰好禾娘端着个碗进门,他冲她便道,“去把药泼了,韩郎要成仙,用不着吃药。”

“哎呀!你……”

禾娘却径直来到榻前,将冒着热气的药碗往几上用力一放,谁都不理,扭头便走。

韩湘看愣了:“公主都没这么大脾气吧。”

崔淼反唇相讥:“神仙也没你这么爱管闲事吧,快把药喝了!”

韩湘乖乖地将药汤一饮而尽,又见几上阖着一面铜镜,随手抄起来便照:“你说我这不会破相吧?”

“破不破,反正都一回事。”

韩湘这才安分下来,左右四顾道:“这是哪里?”

“你看呢。”

“我猜……是你的巢穴!”

“巢穴?”崔淼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山人修炼时钻的洞方可称为巢穴吧?我这里虽然简陋一点儿,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住处。”

“嗯,宋清药铺,我没猜错吧?”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奇怪,你不是故意逃到我这儿来的吗,怎么又问我?”

“哪有啊!我都让人给追得晕头转向了……”韩湘的脸色一变,“追兵呢?你抓住他了吗?”

“他先你一步飞升了。”

“死了?”

崔淼挑了挑眉毛。

“你打死的?”

“要不怎么办?你都把人引到我这儿来了,我若是放走了他,别说今后我与禾娘都会有危险,还得连累宋清掌柜。”

“可你杀人——”韩湘的脸色更白了,他想说人命关天,不该轻易下狠手,但又觉得崔淼做得没错。

“怎么,怕我连累你?”

“哎呀,万一京兆府查上门来,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你?”

“他们查不到的。我把尸体扔到孙屠户的院子后面。那里一年四季臭气熏天,骸骨断肢一大堆,很难被发现。”

“哦。”韩湘点点头,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整个事件的阴森和恐怖。这不是儿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也亏得你命大,瞎跑还能跑到药铺旁边来,正好让我碰上。要不然你就给打昏拖走了。”崔淼往韩湘身边一坐,“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和什么人结的仇?”

韩湘将经过叙述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在大柳树下闹腾的就是这伙人啊。”崔淼点头道,“我早就看出那个头陀是骗子,却不料竟是吐蕃来的。所以说,他们并不单单为了骗些钱财。”

“当然不是。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还敢在天子脚下假冒金吾卫,咳!”韩湘叹道,“如今的大唐,如今的长安,怎一个‘乱’字了得。”

“还有那个柳泌真人,又是怎么回事?”

“当今天子驾前的头号红人,以方士身份当上刺史的,绝对前无古人。”

“就因为他会炼丹?”

“似乎是这样。”

崔淼道:“这我倒不懂了,既然他炼的丹药那么好,为何皇帝还要派他去台州炼丹呢?”

“因为现在柳泌所献的,是强身健体的金丹。而皇帝让他去台州炼的,乃是羽化成仙的仙丹。”

“原来如此。”崔淼露出特有的嘲讽笑容,“皇帝才四十出头吧,就想升仙了?看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有意思嘛。”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焉。”

“皇帝之乐,我这个江湖郎中当然不懂,也没兴趣懂。”崔淼道,“但据你所说,大柳树前的这一幕骗局,似乎是柳泌幕后主使的?”

韩湘点头。

“他的目的何在呢?”

韩湘沉吟片刻,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目的:打击佛法。”

大唐从建国之初,便尊道为国教,还把老子尊为玄元皇帝,视为李唐皇家的老祖宗。道教兴盛一时,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百多年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佛教。佛教虽然是外来的,却因为有如玄奘这样的大德高僧的推广,在中原生根发芽,迅速壮大。到了则天皇帝时期,武皇为了打压李氏,更是尊佛抑道,大唐境内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信众之广渐渐压过了道门。开元年间,玄宗皇帝好神仙之事,道教又得到了翻身的机会,道士们重新出入宫廷。像韩湘提到的罗公远,便是玄宗皇帝在位期间一位重要的道教人物。但与此同时,三个来自天竺的密宗高僧引入密教佛法,也成了玄宗皇帝的座上宾。所以说,如果把佛道两教看成对手的话,双方一直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安史之乱后,大唐从皇帝到黎民百姓都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佛道同样彷徨低落了一段时间。从平叛到恢复秩序和国力,再到如今扫除藩镇割据,皇帝竭力中兴的这几十年中,既有李泌这样的仙人宰相衷心辅佐皇室,也有不空、惠果等以佛法为皇帝启迪心智的佛教高僧。但相比之下,自从李泌仙逝之后,道教再也没有出现能够对皇家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从德宗到顺宗皇帝,都礼佛极甚,道教又落了下风。当今圣上在登基之初,曾颁下诏书,不得度僧尼,不得建寺庙,似有打压佛教的意思。元和五年,出使新罗的宦官张惟则所携之金龟,激起了皇帝对神仙之事的兴趣。直至如今,柳泌献丹博取圣宠,并以方士身份出任一州刺史,似乎道教有了反败为胜的势头。

崔淼思忖道:“你是说他们做了一场戏,让道士当众揭穿头陀的骷髅,借以证明佛门在骗人?”

“对,同时还帮那个道士扬名立万。”韩湘道,“那个什么乾元子,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经此一役,大家都知道他法术了得,就可以开山立宗收弟子了。”

“有道理。柳泌自己去当刺史,不便出头,便叫手下出面收罗信徒,聚集势力,倒不失为一个好手段。看来此人确实不简单。”

韩湘道:“我叔公认为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讨圣上欢心的小人。”

崔淼摇头:“不对,他的野心绝不止于此。而且你看,他甚至和吐蕃人勾结起来,还能令吐蕃奸细乖乖地配合他做戏,可见其能耐之大。”

“吐蕃人又是图的什么呢?”

“你不是偷听到,柳泌有个天大的机密要送给吐蕃赞普吗?”

韩湘恨道:“可惜后面的话就一点儿没听见了,不知这天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崔淼笑道:“既然是天大的秘密,哪那么容易让你听到的?也亏得你没听见,要不然估计命就真没了。”他拍了拍韩湘的肩膀,“行啦,你就好好睡一觉吧,醒来时伤痛应该大为缓解了。我这药虽比不上仙丹,治点儿皮肉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柳泌那帮人的形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随他们去呗。我们管不着,也没手段管。”

韩湘沉着脸不吭声。

“先别急着回去,说不定还有人在附近寻找你。你安心在此待上一夜,等我确定了周围没有伏兵之后,你再走不迟。”崔淼说着站起身来。

“哎,你去哪儿?”

崔淼把药箱往肩上一挎:“兴庆宫!王皇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我呢。”

韩湘却叫:“等等!”

“还有什么事?”

“说到兴庆宫,你可知那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韩湘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与静娘有关。”

崔淼冷冷地说:“不知道。”

“你不是在兴庆宫常来常往吗?”

“我是去给皇太后诊病,又不是去打听奇闻轶事的。”

韩湘道:“你听我说,前日,兴庆宫中有一个宫婢羽化成仙了,据说愿把秘诀传给静娘。所以,圣上已命静娘去青城山寻仙,不日即将启程。又命我同行。”

“你?”

“呃,是静娘指名要我相伴的。我叔公还老大不情愿,说我总掺合这种虚妄之事,可圣上已经下旨,他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韩湘说完,便眼巴巴地瞅着崔淼。

“天下竟有此等好事,你就少矫情了。”崔淼冷笑,“要我说,你二人若是真在青城山遇上了仙人,干脆就直接飞升得了,还回来作甚。”

“不会的。你知道我们不会的。”

崔淼尖刻地问:“因为舍不掉这个污秽的尘世?”

韩湘被他呛得有些发闷。

崔淼也不理他,转身出了屋。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宋清药铺的正堂,骑上马悠悠向东而行。晌午刚过,西市上依旧热闹非凡。崔淼冷眼四顾,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大柳树下,簇拥了好几天的人群已然散尽,还有不少香火和供品剩在原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却也无人理睬。

公开的闹剧收场了,阴谋却在暗处悄悄延续着。

崔淼一夹马腹,朝朱雀大街的方向奔去。

9

兴庆宫的守卫已经认识崔淼了,并不多加盘问,只按例遣一名内侍陪他入宫。崔淼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来到王皇太后的寝殿——咸宁殿。

咸宁殿是兴庆宫中的一座大殿,因为一直有人居住,所以,当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流转于青色琉璃瓦上时,就显得比其他殿宇更加生动而温暖。但是崔淼每次走进它时,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释怀的悲意,从每一道梁柱、每一扇屏风、每一片帷帘中渗透出来。

内侍陪他到殿门,便退出去了。由皇太后的宫女将崔淼引至西阁,请他在重重帷帘外坐下。

她说:“皇太后尚在午睡,还请崔郎中在此稍待。”

“是。”

崔淼正襟危坐,宫女送上茶来,他只是口中道谢,既没有碰瓷盏,也没有朝那宫女看一眼。

郑琼娥太美了,美得令崔淼不安。

并不是他的心中有什么邪念,实际上,郑琼娥美到让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崔淼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自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恻隐与不平交织的复杂情愫。

上苍赋予她如此非凡的美貌,又让她以最卑贱的身份在深宫中无声无息地老去。崔淼总是会想,命运对她何其不公。但换一个角度想,命运对苍生又何其公平。

他不愿意见到郑琼娥,因为她总会令他想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