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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想了想,问:“难道陈先生的意思是,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白乐天杜撰出来的?”

陈鸿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陈鸿一字一顿地道:“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王质夫口述给我们听的。”

“是质夫先生说的?”

“对。就在元和元年的那次相聚中,质夫不仅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道士为玄宗皇帝做法寻找贵妃魂魄的经过,还说出了该道人的名字:杨通幽。据他说,杨通幽做法之后,真的拿出了拆成两半其中之一的金钗钿盒,证明他的确见到了杨贵妃。玄宗皇帝认出金钗钿盒正是自己当年所赠,不禁睹物思人,落下了眼泪。杨通幽还对玄宗皇帝说,虽然有贵妃的信物为证,但自己还怕玄宗皇帝不相信,故特意讨问贵妃一句私语,须得是只有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好以为证,免得自己回去后,被皇帝当成骗人的术士给斩了。杨贵妃听他这么请求,才说出了天宝六年七月七日那一天,她曾与玄宗皇帝在骊山宫的长生殿盟曰:‘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而这句话,绝对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私语。”

陈鸿停下叙述。一时再无人言,空山寂寂,又似有不可捉摸的回音缭绕,渐入云端。

良久,裴玄静才问:“所有这些,全都是质夫先生说的吗?”

“对。”陈鸿点头,“包括诗的最后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玄静惊问:“连这两句也是?”

“是,据质夫说,此乃玄宗皇帝听到七月七日的誓言后,脱口而出的话。”

韩湘道:“白乐天的名句竟然是用了玄宗皇帝的原话?可是名望都由白乐天得了,好像不太合适呀?”

裴玄静问他:“你认为玄宗皇帝会在意这样的名望?”

韩湘不吭声了。

裴玄静却在想,世上还有谁,能比玄宗皇帝对这个“恨”字理解得更透彻呢?这恨是他的,也是杨玉环的,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恨,更是所有活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唐人的恨,亦是整个大唐的恨。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座衰败的宫阙——兴庆宫,以及其中苟延残喘的灵魂。

裴玄静注视着陈鸿:“那么,质夫先生又是如何得知所有这些隐情的呢?”

陈鸿微笑道:“我记得当时,白乐天也曾提出过这个问题。于是,质夫提到了李夫人的故事。”

裴玄静想了想:“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吗?”

陈鸿颔首。

史传,李夫人为汉武帝之宠妃。她病逝之后,汉武帝思念不已,因想与她再见一面,便命方士设坛做法。方士耗十多年光阴,终于在海外找到魂魄可以依附的石头,刻成李夫人的模样,置于帐中。汉武帝在帐中见到烛影翩跹,恍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又徐徐离去。汉武帝遂怅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韩湘道:“我记得白乐天另有一首七言,就是写李夫人的。最后一句写得格外好:‘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所以当时质夫先生提到李夫人,是想以此典来说服白乐天,让他相信玄宗皇帝派方士寻找杨贵妃的魂魄,确有其事,并非妄言。”裴玄静问陈鸿,“那么,白乐天被说服了吗?”

陈鸿道:“我想,乐天终究还是半信半疑吧。不过从作诗的角度来讲,未必需要对事实纤毫必究。乐天所要的,是其中那份撼动人心的力量,历经世代都不会泯灭的真情。从这一点来说,质夫所述的正是乐天所需,因而便不再追究了。”

裴玄静说:“但是我想,陈先生就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吧?”

陈鸿笑了:“炼师说得很对。在下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史官,在下自小便以记史为志。那次谈话引发了豪情,乐天作长诗,我也应了作传。可是要作传,就不能全凭子虚乌有的猜测,否则会被后人指摘的。所以当时我盯着王质夫,定要他说出这些宫帷秘事的由来。他才不得不透露说,因他族中有人在宫中修史,曾给他看了一些《玄宗内传》。”

“内传?不是本纪吗?”裴玄静追问。

“《玄宗本纪》是看得到的。《玄宗内传》则为宫中秘史,不得外传。”

韩湘脱口而出:“呦,史官将宫中秘史的内容外泄,那可是重罪啊。”他记得叔公韩愈应皇帝之命整整修了一年的《顺宗实录》,其间始终将书稿锁在书房的匣中,钥匙挂在衣带上,从不离身。

“可不是嘛,所以质夫失口不愿提及他这位族人的身份。”陈鸿说着,注视裴玄静问,“这次拜托二位来寻找王质夫的,是否就是这位族人呢?”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打听了,裴玄静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天色不早。”裴玄静望向天空。群山之上,蓝天的色泽变得深邃,已有了一分秋暮凄凄的况味。她说:“多谢陈先生招待,我们也该走了。”

陈鸿问:“炼师接下去打算往哪里去?”

“我想去……东川,梓州。”

“我以为,不妥。”

“质夫先生是从那里失踪的,总该去找一找线索。”

陈鸿还是摇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白行简和王质夫先后从梓州辞官而去,连白行简都对王质夫的去向一无所知,你们到梓州能查到什么?况且卢坦已故,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是二人辞官后才接任的,对之前的情形一无所知,不可能有所助益。”

“去跑一趟,总不会有坏处吧?”

陈鸿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不好说。”

“那么陈先生的建议呢?”

“我觉得,你们应该直接去找白乐天。”

韩湘叫道:“可是白乐天在江州啊!”今天他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先是寻仙变成了找人,目的地也由青城山变成了周至县、梓州,现在又说要去江州。韩湘着实有点发蒙。

裴玄静想了想:“不,我还是想去一趟梓州,就算一无所获也没关系。”

“也罢。是你们寻人,自然按你们的法子。”陈鸿起身道,“二位若想在日落前赶到最近的驿站住宿,现在就得出发了。我送你们,可走近路。”

陈鸿的马匹就拴在林中,距离王质夫的草舍不远。于是三人各自上马,按照陈鸿的指点,循着林间的捷径而行。这么走无须经过黑水潭的谷底,就可以直接出山。

林地渐渐抬升,蔷薇涧水在林木的缝隙中时隐时现,位置越来越低。转过几个弯,正下方的山坳中,正是他们访过的仙游寺。夕阳透过薄暮,铺盖在庙宇和砖塔上,淡金色的烟云浮动,仿佛真有仙人即将飞临。

钟声悠扬,梵铃齐鸣,然后又一并归于寂静。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寺院中的空地上跪满了僧众,各个虔诚地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仪式。在他们的前方,孤零零地站立着一个人,衣袂飘飘,头顶却不是光秃的,而是竖着发冠——

竟是一个道士!

林中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解之色:仙游寺的众僧怎么会对着一个道士下跪?

裴玄静眼尖,随即发现僧人们的僧袍和地上都有斑斑红色。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像是血迹?几乎与此同时,便听到身边的韩湘叫了一声:“乾元子!”

韩湘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山谷中太静了,几乎能听到每一片树叶在风下摇摆的瑟瑟声。于是他的这一声惊呼,便带着缕缕回音响彻了山谷。

乾元子倏地抬起头,朝他们三人的方向望过来。

3

崔淼骑马缓行于东市的十字大街上。放生池边人山人海,鳞次栉比的小摊贩们把小小的池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石拱小桥上都摆满了摊子,简直寸步难行。

长安城中的惯例:每到寺院开筵讲经的日子,寺院周边总会聚集许多来听讲的百姓,小贩们也借着人潮摆摊做生意。东市上有一座宝应寺,当它讲筵之时,因平康坊中的娼妓们都会相约来听,故而风光更与别处不同。这一天,来东市的人比往常要翻好几倍。

摊贩中大多是售卖钗环、义髻、脂粉、香料、绫绢这类女子所喜之物的,也有不少卖旧衣裙、假古董、粗简的书卷和字画,以及佛像和香药等等货品。崔淼在石拱桥边的磨镜小铺前下了马,随口问看铺的少年伙计:“你家掌柜的呢?”

“到宝应寺门口去磨镜子了。今天上宝应寺听讲经的娘子们特别多,生意好做呢。”小伙计机灵地说,“客官是有镜子要磨吗?可以放在我这里,也可以去宝应寺前找我家掌柜的。”跟着他的眼风,崔淼扫视铺子两旁,果然有形迹可疑的人正在朝这边张望。

崔淼笑道:“他一个人从早到晚,能磨几块镜子?算了,我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也成,客官您走好。”

崔淼转身牵马上桥而去。来到拱桥中央,他停下来俯瞰池上几只悠闲环游的野鸭,其中一只发现了水下的食物,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须臾又浮出水面,锦缎般的羽翼滴水不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热火朝天的市集喧闹瞬间远去,崔淼失神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整个东市里只有他和裴玄静两个人,长安城的百万之众悉数退却到黑暗后面,令他在那一刻产生了拥有天地,也拥有她的错觉。而此时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孤独。

难道,这就是自己穷尽心力所要追求的吗?

哈,崔淼对着水中的倒影苦笑起来,你是谁?他喃喃自问。假如一个人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是谁?就在今天,王皇太后向崔淼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时,郑琼娥来请崔淼入寝阁,他连忙起身整肃了衣袍,屏息敛容随她走进去。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情形不同以往。前几次来垂帘问诊时,都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帐,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昏暗,直到自顶曳地的紫色帐帷外,才会命他行礼参拜。每次当他跪下时,眼前永远是那尊压覆帷帐的纯银坐象,香烟从翘起的象鼻中缕缕不绝地吐出来,以至于他总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佛堂,而非宫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层帷帘,就听到郑琼娥低声道:“崔郎中,快拜见皇太后。”

崔淼双膝一软,应声跪倒在红毡上,深深叩首。

“皇太后在上,草民崔淼拜见太后千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直发抖,紧张而乞怜。突然之间,所有的桀骜不逊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崔淼五体投地拜倒在皇太后面前,心情从未如此忐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来拜见母亲,害怕着惩罚,又期盼着原谅。

一个慈和的声音说:“没想到,崔郎中还这样年轻,医术就十分高明了。”

崔淼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紫色帐帷向两侧掀起,以金钩搭住。王皇太后端坐榻上,从西侧窗牖照入午后的艳阳,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久病憔悴的形象增添了些许光彩。

实际上,除了满头银发之外,王皇太后的容貌并不显得十分衰老。也许是常年避世的缘故,她面上的肌肤非常白皙,鲜有皱纹,神态更是安详,一种视死如归的安详。看到崔淼不顾礼仪投来的目光,她竟然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的凄凉悲意就像一把凌厉的匕首,将崔淼的心刺得狠狠一颤。他赶紧又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如鼓,两只手掌心里握满冷汗。

“崔郎中多大年纪了?”

“二十八岁。”

“二十八?那就是贞元六年生人?”

“贞元七年。”

“几月?”

崔淼强抑住喉头的痉挛,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家父从未告知。”

“令堂呢,也没有对你说过吗?”皇太后的语气平和温柔,像极了一位慈祥的长辈在同崔淼聊家常。

“回皇太后,草民幼年失恃,从未见到过母亲。”

“是吗?那太可惜了。”

崔淼俯首不语。

良久,又听得皇太后道:“请崔郎中坐吧。”

郑琼娥在崔淼身边铺了一块绣毡,崔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东张西望,却在与郑琼娥的一错身间,捕捉到了她那忧虑的眼神。

崔淼在绣毡上正襟危坐。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太后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崔郎中的医术不错,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家传的。”

“崔郎中的父亲也是神医吗?”

“神医?”崔淼情不自禁地反问,“家父行医为生,却算不上神医。也许,说他是庸医,更合适吧?”

“怎么可能?”

“绝不敢欺瞒皇太后。只是我从小到大,看见被家父医死的人,远比医好的要多得多。为了躲避那些死者的亲人上门寻仇,我们只能一次次搬家,四处躲避。我就是在这样的东奔西跑中长大的。”崔淼回忆着,哂笑起来。

“可是崔郎中为我诊治,明明比那些御医都更有效。”

“那是因为……”崔淼语塞了。王皇太后不愠不急的态度实在太矜贵,令所有的嘲讽挖苦失去用武之地,他只能必恭必敬地回答:“回皇太后,按本朝的规矩,但凡民间出了好医生,都会马上被官府或者军队征用,其中最优者直接送入太医馆。以草民这点微末的医术,今天也在为皇太后诊治了。可见家父真的不是一位好医者,只不过……他的手里有一本奇书。”

“奇书?”

“对,书中记载了上百个验方。我正是因为熟读了这本书,才有了现在的一点点医术。也正因此书,才敢称有家学。”

皇太后沉默片刻,问:“难道崔郎中的父亲,没有读过这本书吗?”

崔淼一笑:“他读不懂。”

皇太后并没有追问。

沉默片刻,崔淼主动补充道:“这本集验方书,是草民母亲的家传。”说完,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隔着香熏的袅袅烟雾望上去,朦胧之中,皇太后的端正身姿多么像供奉的神祇。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崔淼在心中念祷,求求您保佑我这个罪人吧。

皇太后终于又开口了:“既然有这样的好书,崔郎中可否献出来,由太医馆登录刻印,颁行天下,岂不是一件造福百姓苍生的好事?”

崔淼冷冷地回答:“书已经烧了。不过,所有的验方都在我的头脑里。”

皇太后沉吟道:“也对。此事应该先问过令尊。”

“家父早已亡故多年了。”崔淼说,“就葬在一大片乱坟堆中。周围都是那些被他治死的人的坟头。”并没人问他这些,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实也不能都算在家父的头上。因为到后来,只有一些久治不愈、身患绝症的人才会来找他。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就一通乱治,当然绝大多数都死了,但也有极少的时候,一两个病人撞上大运,居然起死回生,便对家父感激涕零,甚至酬以重金。于是,我们的日子就还能过得下去。我还记得,在家父去世前那几年里,总有弥留的病人被扔在我家门口。也有家中贫困,无钱医治的,亲人就把他们送过来,看能不能给救活了。结果那些人,几乎都是我推着一个破板车去埋的。我一共埋了多少死人,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把家父也埋在里面,我才能离开那个地方,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崔淼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经收干的汗又重新冒出来,湿透了全身。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太后,也不敢想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他只知道,这些话憋在心中太多年,今天,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皇太后用虚弱的声音问:“是在哪里?”

“淮西,蔡州。”

“令堂也葬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皇太后,关于我的母亲,我什么都不知道。”崔淼回答,眼前一阵模糊。

“明白了,崔郎中退下吧。”

崔淼腾云驾雾般地退出寝阁,在侧帷,郑琼娥好像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他也全然没听见。再由内侍陪送到兴庆宫南门,上了自己的马,信马由缰来到东市。直到站在熙熙攘攘的放生桥上,他的神智依旧恍惚。

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玄静。

他要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皇太后面前脱口而出的话,以及那些并没有说出来的,全都告诉她。很久以来他就有这样的冲动,但每次见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裴玄静已经离开长安了,据说是去寻仙。但崔淼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寻仙之说由兴庆宫起,旨意却出自大明宫,其中的诡谲可想而知。崔淼不得不承认,裴玄静的境界和胆识远远超过自己。

崔淼很希望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就像上次那样,即使自己心怀叵测被她看穿,结果功亏一篑,但只要能时时刻刻守着她,护她平安,也就值得了。

为什么不呢?

没错,长安城中有他苦心经营的目标,他已经越来越与之接近了,却也感到越来越大的惶恐和空虚。裴玄静曾经多次劝他放弃,甚至许诺与他一起走,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不愿割舍。但是今天,他真的害怕了。

“抓住他!”

放生桥下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冲上桥来。跑在前面的是个孩子,矮小的身躯在满桥的摊子中灵活穿梭,后头的大人一时追赶不上。

孩子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崔淼的腰间。

崔淼眉头一皱,擒住孩子的细胳膊。只见他衣衫褴路,面黄肌瘦,一看家境就不怎么样。

“你瞎跑什么?”

孩子不答,只管拼命挣扎。追赶者跑来,劈手打了孩子一个耳光:“叫你偷!”

“他偷什么了?”

那人指着小孩的手:“我摊子上的笔,让他一把抓走好几支!这小本生意的,怎么成!”

果然,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攥着几支毛笔。

崔淼喝道:“怎可偷人东西,还给人家!”

那小孩受制于人,只得把笔还了过去,腮帮子却鼓得老高,像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小贩拿回笔,突然又伸手一扯孩子的前襟,从里面掏出几页黄纸:“还拿了我的皇历!这么小就能偷,长大肯定是个贼!”

孩子没有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小贩骂骂咧咧地转身要走,突听有人在背后道:“慢着。”他一回头,崔淼递上几枚铜钱:“这几支笔,还有这几页皇历,我买了。”

小贩一愣。

“不够吗?”崔淼又拿出几枚铜钱。

“够了够了。”小贩把东西往崔淼手中一塞,赶紧捧着钱走了。

“拿去吧。”崔淼示意孩子。

孩子迟疑着接过纸和笔。

“你是想学写字吧?”

“嗯。”

崔淼笑了笑:“有志气,省着点用。”

“谢谢郎君!”小脸蛋上愁云散尽,笑成了一朵花。崔淼又从袖笼中摸出一小面铜镜来,递到孩子手中:“你再帮我个忙,把这面镜子送到宝应寺前磨镜子的摊上。”

孩子眨眨眼,响亮地应了声:“欸!”朝崔淼鞠了一躬,便跑下桥去了。

崔淼在桥上目送着,直到那个小小身影消失在街巷中,才飞身上马,向北而去。

暮鼓快完时,禾娘听见药铺后门传来乱七八糟的敲门声,她从门缝朝外一看,赶紧把门打开。

崔淼差点儿跌在她的身上。

“你还知道回……”半句责怪的话噎在喉咙里,禾娘诧异地看着崔淼酡红的脸,这张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加魅惑了。

他半倚在她的肩上问:“你在等我?”

“等,我每天都在等你!”她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又心酸起来,“可你并不是每天都回来。”

“是吗?今天我不是回来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人却左右乱晃。禾娘只得架着他往房里走。好不容易挪进屋里,崔淼就像根木头似的摔在榻上。

她从旁边拉过一只枕头来,抬起崔淼的脑袋垫上去,嘴里嘟囔着:“我把采下的菊花晒干了,填在里面。你闻闻,有没有一股子清香?”

崔淼闭上了眼睛。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喝醉了?你从来不会喝醉的。”

“我是想醉,可是……”他突然又把眼睛睁开了,“不管我怎么喝酒,只要感觉快醉的时候,我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每一口酒灌进来,都好像是火,是刀,根本就咽不下去,就算吞下去了,也会马上忍不住吐出来。我没用,我根本连让自己醉都办不到!”

他用力捏住禾娘的胳膊:“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因为……那个老头子就是个醉鬼!”

“老头子?”

“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一个医人,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你想想看,他如何能给人治病?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的医术?”崔淼的双目充满血丝,连眼眶都是通红的,“当然咯,其实他根本就没什么医术。光凭着从那卷方书里抄下来的十几个方子,就连蒙带骗地混了大半辈子。”他狰狞地笑起来,“你知道吗?这个人就是我的爹爹!”

“崔郎——”禾娘的声音直发颤,她还从来没见过崔淼现在的样子,心慌极了。

崔淼把她拉向自己,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爹。”

禾娘吓得一哆嗦:“不是?”

“当然不是!他和我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我的父亲怎会那么不堪!”崔淼声色俱厉地吼起来,“但他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才亲手为他下葬,并且至今用着他的姓。他是小人,我却要做磊磊君子。况且,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除非有一天,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姓,在那之前,我都要用着这个可耻的姓氏,时刻警醒自己,是不是要一直耻辱到死!”

“真正的姓氏?”禾娘喃喃,“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是贾,是郎,是王,还是聂?”她咯咯地笑起来,“崔郎,你见没见过一个人有我这许多姓的?”

崔淼抬起手,轻抚禾娘的脸蛋:“可怜的禾娘……”

“不,我不可怜。禾娘只要能和崔郎在一起,就不可怜。”禾娘顺势将脸贴到崔淼的胸前,酒让他的身体散发出特别诱人的热力,烧红了她的面孔,更激烫了她的胸怀。她情难自禁,头脑中乱哄哄的,充斥着难以形容更羞于厘清的思绪,“崔郎,我的崔郎……”她伸出双臂,用尽全力抱紧他,再也不愿松开了。

崔淼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突然,他用力将禾娘推开去。他的力气很大,禾娘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崔郎!”她惊叫一声。

崔淼翻了个身,面朝内躺着,不一会儿便发出低沉的鼾声。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巡夜的梆子声才将她猛然唤醒。她蹑手蹑脚地爬下榻,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从榻脚扯过单衾,盖在崔淼的身上。

“静娘。”他在酣睡中唤道。

禾娘的动作一滞,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