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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将近巳时,崔淼的房间里才有了动静。禾娘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屋中,听他去井台边打水洗漱已毕,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来至她的门外。

“禾娘,禾娘。”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禾娘没有答应。

崔淼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禾娘又等了片刻,院中再无响动,她知道他已经离开,才推起纸窗,阳光顿时洒满了小榻,却照不亮她的脸。打开的妆奁上竖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彻夜未眠的面孔,黑眼圈中的两只眸子倒是灼灼如电。

禾娘从妆奁中取出黛石,三下两下就将眼圈描得更黑更深,又麻利地画了浓眉,连嘴唇都涂成赭色。她脱下襦衫,看了看胳膊上的青色抓痕,正是昨夜他推拉她的印迹。她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早就搁在榻边的衣裙。先套上灯笼裤,再罩上缀满流苏的袍子,腰间束带,最后戴上覆有面纱的绣帽。镜中,一个绰约又神秘的“波斯女郎”焕然而生了。

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再次回到长安后,禾娘总是换过装才会外出。跟随在崔郎中身边时,她是青衣随从,独自一人时,她便祭出这一整套波斯装扮。这还是崔淼从波斯人李景度那里搞来的。当然,若非万不得已,禾娘基本上不会独自出门。

祆祠离得并不远,脚步轻盈的“波斯女郎”很快就走到了,并且顺利叫开了门。波斯奴子一边领路,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不会说波斯语,却指名道姓要见李景度,奴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波斯女人呢。

在圆拱形祭堂后面的琉璃屋中,李景度翘着二郎腿斜卧于毡毯上。等到禾娘掀起面纱,他才手抹唇髭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崔淼的那个小女人,是他问我要的这身衣服。不错,穿着还挺漂亮,又与真正的波斯女人不同,别有一段风韵——找我有事?”

“波斯人在找一把匕首,对吗?”

“哦,你有?”

“我知道它在哪里。”禾娘说,“你付酬金,我便告诉你。”

李景度不禁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她的脸:“我们波斯人做生意的规矩可是一手交货,才能一手交钱。”

禾娘紧抿双唇,与波斯人默然对峙。从祭堂顶上传来乌鸦的聒噪,声声不绝。

4

裴玄静和韩湘纵马奔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离开周至县很远了。料定不可能再有追兵,二人才放慢速度,人和马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韩湘这才把在西市独柳树下看到乾元子行骗,此后跟踪被打,又获崔淼所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玄静点头道:“我算明白了,原来打劫韩郎的是个道士。”

韩湘很不好意思:“本来觉得此事与静娘无关,所以就没提,谁知竟在仙游寺碰上了他们!”

“难道乾元子是跟踪你而来的?”裴玄静摇了摇头,“不太像。他若要抓你,只需向仙游寺的僧人打听一下,便知你在何处,没必要将合寺僧众都抓起来啊。”

“而且他发现我们时,似乎也很意外。”

“那么说乾元子并非为你而来,只不过恰好撞上了。”

“那他到仙游寺来做什么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楼观台是不是就在仙游寺附近?”

“对!”韩湘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莫非乾元子是挟楼观道而来的?”

楼观台位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也在周至县内,离开仙游寺仅三十余里,是道教楼观派的中心圣地。当年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时,楼观道曾大力拥戴。楼观道的道长岐晖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发道士八十余人前去接应,尽以观中存粮资助唐军。所以李渊称帝后,对楼观道特别青睐,为楼观道拨款赐地,还曾亲临楼观台祭祀老子,楼观道显赫一时。楼观道的道士们看到隋文帝所建的仙游宫宫阙巍峨,风景秀丽,曾一度占领了仙游宫,将其改成为仙游观。安史之乱后楼观道开始衰弱,道士们撤离仙游观,和尚们取而代之,仙游观才变成了今日的仙游寺。

到元和年间时,楼观道已经相当式微了。今天乾元子率领着一帮道士,在仙游寺中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禁使人怀疑,难道他要以欺压仙游寺为手段,重振近在咫尺的楼观道?

很有可能。从西市大柳树下的闹剧来推测,抑佛扬道,似乎正是柳泌、乾元子这帮人在致力而为之事。

韩湘喃喃自语:“这样可不行,不行啊。”虽然他与裴玄静都算道教中人,却断断无法接受,道教凭借此等卑劣的手段在佛道之争中占据上风。

“唉,先不管那些了,咱们还是寻找王质夫要紧。”他挽了挽马鬃,举目遥望沉落了大半的夕阳。前方的旷野上,已能远远地看到驿站的轮廓和升起在上方的炊烟了。

“今天幸亏遇上了陈鸿先生,经他指路才能顺利甩掉乾元子那伙人。但愿没给陈先生带去什么麻烦。”

裴玄静说:“你还是认为,今天咱们与陈鸿是巧遇吗?”

“怎么?”

“我倒觉得,他是专门在草庐等候我们的。”

“等我们?”

“我们在仙游寺问路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那里。见我们打听蔷薇涧,便从旁边的山上抄近路,赶在我们之前到达草庐。”

韩湘听得愣了:“这……”

裴玄静解释道:“第一,他说已经在草庐中住了好几天,专为等待王质夫。但是他的足下并非山间居士常穿的草履,而是像我们二人一样着靴,在山中生活未免太不方便。第二,他一见到我们,便断定我们是一大早从长安赶来的。但据我所知,从长安到周至县的这段路,半个月前才刚整修好。此前从长安到仙游寺都需绕行,骑马最少三个时辰,只有最近这半个月,才能做到从长安朝发午至。由此可见,陈鸿自己也是最近才从长安来的,而不是像他所说自洛阳而来。第三,草庐中的茅屋廊檐虽粗粗打扫过了,但窗楣上仍积着厚厚的灰尘,院中的杂草和枯叶也未经整饬,连陈鸿自己的袍服下摆都沾染了不少黑灰。他还说漏了嘴,提到在草庐半天就舍不得离开……哦对了,你没有发现吗?陈鸿招待我们的茶具都是新的,绝不像是王质夫数年前留在草庐中的旧物。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要么是和我们差不多前后脚到达仙游寺的,要么就是在仙游寺中借宿了一两日,见到我们打听蔷薇涧,才赶在我们之前到草庐迎候,却装出已在草庐居住多日的样子。”

“啊!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呢?”裴玄静像在自问自答,“无非是想让草庐中的会面显得不那么刻意罢了。”她望着韩湘道,“你想想,他从长安赶至仙游寺,安排寺中僧人为我们指路,又打扫庭院,又围炉烹茶,难道就为了对我们二人细说一番《长恨歌》的来历吗?”

韩湘道:“你倒别说,今天他提到的那些隐情,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呢。”

是啊!王质夫与《长恨歌》的隐秘渊源。

在出发之前,裴玄静只来得及匆匆了解了王质夫的生平。虽然从《长恨歌传》中,她已经读到了王质夫启发白居易写就《长恨歌》的过程,然而今天陈鸿却指出,整个《长恨歌》的后半段都是建立在王质夫一人的口述之上,这的确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甚至那句千古绝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按照陈鸿的说法,竟然是王质夫引述的玄宗皇帝的话,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那么,这一切会不会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呢?

裴玄静问:“韩郎,你有没有发觉,陈鸿一直在套我们的话,想知道那个派我们来找王质夫的族人究竟是谁?”

“发现了,可他不是没套出来嘛。”韩湘突然嗫嚅起来,“静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王皇太后为什么非要派你来找她的族兄呢?”

裴玄静自己又何尝不困惑呢?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王质夫与王皇太后为同族兄妹,幼年时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王皇太后十三岁时,以良家子身份入选宫中,初封为代宗皇帝的才人。王质夫当时十四岁,陪同族妹一起来到长安,备选羽林军。后代宗皇帝因王才人年纪太小,将她转赐给了自己的长孙宣王李诵。大历十四年时,代宗皇帝驾崩,德宗即位,六月册封宣王李诵为皇太子,十八岁的王氏随之成为太子良娣。也正是在上一年的冬季,王良娣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子李纯。住进东宫的那年秋天,她又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女李畅。

就在王良娣与太子李诵过着琴瑟和鸣的美好小日子时,德宗皇帝决定要给太子迎娶正式的太子妃了。琅琊王氏虽为望族,但在综合权衡之后,德宗皇帝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表妹、身世更加显赫的萧氏为太子妃。对此,贤淑温柔的王良娣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甘心情愿地居于萧氏之后,仍然一心敬爱着皇太子,为他养育子女,悉心照顾着他一直有些孱弱的身体。

但不知是否受到此事的影响,时已年满二十岁的王质夫放弃了加入羽林军的机会,开始云游天下,立志当一名超脱世事、纵情山水的隐士。自那以后,王质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唯独王良娣,总能定期收到族兄的书信,仅仅只言片语,聊以慰藉她的一颗牵挂之心罢了。但至少说明一点,在王质夫的心目中,还是相当看重与族妹的这份感情的。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三十年的光阴一纵而逝。当年的太子良娣,早就升格成了皇太后,在兴庆宫中孤独地度过了十余年之后,她的身体日渐衰弱,似乎终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与她挚爱的丈夫团圆了。她等这一天,恐怕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王质夫失踪了。

裴玄静对韩湘说:“你已经知道了,元和六年时,隐居多年的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决定出山,应白行简之邀前往东川梓州幕府,在当时的东川节度使卢坦手下任了一名幕僚。去年卢坦病故,圣上将宰相李逢吉派往梓州接任东川节度使。就是这期间,王质夫挂冠而去,不知所踪了。”

“会不会又去云游了呢?”韩湘道,“其实像王质夫这种人,浪迹山野是很自然的事情,不一定非得回家不可啊。他这么多年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有消息也不足为奇吧。”

裴玄静道:“话是没错。然则据汉阳公主说,王皇太后对王质夫的下落极为在意,她坚信王质夫过去不论云游到哪里,都会与她联系,这次却一连数月没有只字片言,所以皇太后才觉得,王质夫一定是出事了。”

“但是,他给陈鸿去了信。”

“还有白居易。”

裴玄静和韩湘相顾无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真是“片言只字”,这其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信息,究竟是凶还是吉?

“可我还是不明白,”韩湘道,“既然是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为什么一定要瞒着陈鸿呢?”

“不是要瞒着陈鸿,而是要瞒着皇帝。”

“皇帝?”

裴玄静正色道:“韩郎不会已经忘了,我们是以寻仙之名出发的吧?”

“哦对,寻仙。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静娘,我都糊涂了!”

裴玄静蹙起眉头,怎么对韩湘解释呢?

那时,当汉阳公主说出贾桂娘情愿自杀,就为了换得将裴玄静召入兴庆宫的机会时,她又何尝不是既震惊又悲愤,既困惑又戒备呢?

“为什么皇太后选中我,为什么必须隐瞒皇帝?”

对于裴玄静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汉阳公主张口结舌,根本无法回答。

“既然如此,就请公主恕玄静不能从命了。”裴玄静道,“请公主立即着人送我回金仙观吧。”

“不,你不能走!”汉阳公主拉扯着裴玄静的衣袖,“炼师不相信我,也该看在死去的桂娘的份上,不能让她白白死去啊!”

“白死?”裴玄静恨道,“谁知道她是不是被你们逼死的!”

汉阳公主松开裴玄静,脸色煞白地呆住了。但就在这一瞬间,裴玄静突然记起贾桂娘曾经说过,愿以命相报王皇太后的恩情……难道,汉阳公主所说的是实情?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裴玄静悚然意识到,兴庆宫中不仅盛满了悲思与怀念,还有更加惨烈的阴谋与仇恨。

裴玄静的断然拒绝似乎使汉阳公主冷静了一些,她收起泪水,重新换上了高傲的口气,说:“炼师信不信我的话不打紧,但是我想,炼师肯定不愿意一辈子被拘禁在金仙观中吧?这次是个好机会,只要炼师答应去寻找王质夫,我便设法帮助炼师离开金仙观,出长安城。怎么样,炼师不想试一试吗?”

裴玄静反问:“试一试?怎么试?”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法子,所以才请炼师想办法,但我可以帮忙实施……”

裴玄静冷笑道:“公主殿下,如果我真的有办法出长安,您觉得我还会替你们办事吗?”

汉阳公主哑口无言,只能饮泣。就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忽听得裴玄静说:“要让桂娘不白死,倒是有一个办法。”

“啊!什么办法?炼师快说。”汉阳公主简直如获新生。

“必须得让圣上自己将我派出长安城,又要能瞒天过海,不让他知道我的真实去向。”裴玄静思忖道,“只有——让桂娘羽化成仙了。”

皇帝正热衷于神仙之事,如果能够让他相信贾桂娘真的羽化了,裴玄静就可以借口寻仙,甚至由皇帝亲自下旨,光明正大地上路。

“只是……”

“只是什么?”汉阳公主急问。

“要演出桂娘羽化的一幕,就必须……砍下桂娘的头颅。”

“啊?”

“桂娘年老佝偻,身躯本就十分瘦小。我们只要用不多的衣裙,在白布下垫出一个薄薄的身形来。白布之外放上头颅,远远望去,绝对不会让人起疑。待到羽化之时,我将持一灯笼在桂娘身旁,以烟雾暂时遮蔽众人视线,我会迅速把桂娘的头颅移入灯笼内。灯灭烟散之时,公主趁势上前弄乱衣裙,众人所见的,便是桂娘的尸体瞬乎消失。所谓羽化之说,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汉阳公主愣了愣,怯怯地问:“这样行吗?”

“公主认为可行就做,否则便当我没说吧。”

“好!”汉阳公主颤声道,“吐突承璀很快就会到的,咱们就在他面前演这出戏。皇兄最信他的话。”

“谁来砍桂娘的头?”

汉阳公主瞪着裴玄静:“这……”慌张地左右四顾,“不能让别人知道啊。”

裴玄静的心几乎又要软下来,但她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开口。

“不能让桂娘白死。”汉阳公主的脸色煞白,“我来。”

她闪身去了侧殿,须臾返回,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来到裴玄静面前,汉阳公主“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寒光顿时照彻整间厅堂。

“此剑名唤‘承影’,削铁如泥,祖父用过,先皇也曾佩过。而今……我虽从未使过刀剑,想必不难。”说着,她便双手持剑,一步一步走到贾桂娘的尸体旁边,用尽全力砍了下去。

老宫奴的脖颈断开,因为已死了些时日,断裂处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承影剑从汉阳公主的手中掉落下来。果然是一把宝剑,剑身上滴血未沾,根本看不出刚刚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汉阳公主的身子摇摇欲坠,裴玄静搀住她。

“这下可以了吧?”公主无力地问。

裴玄静方才点点头,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毕竟,这一次她所面对的是皇帝的生母和同胞妹妹,所以她要逼一逼汉阳公主,再决定是否相信她的话。而现在,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真心和决心,还有最深切的恐惧与绝望。

她握住汉阳公主的手:“请公主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但是,公主还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汉阳公主含泪点头:“炼师请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她也用冰凉的手握紧裴玄静,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从现在开始她们都没有退路,只能并肩而战了……

“皇太后要瞒着皇帝,一定有她的理由。既然不便说出,我也无须顾虑。”回忆至此,裴玄静对韩湘说,“总之,我已承诺寻找王质夫的下落,就要说到做到。”她微微一笑,“这事儿说重了也算欺君,所以,韩郎若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我并不想连累韩郎。”

“静娘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韩湘洒脱地说,“圣上纯孝,为天下人之表率。为皇太后效力,就是为圣上效力,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不瞒静娘说,自打回到长安以后,我就成天无所事事,再这样下去,别说叔公看我讨厌,我自己都觉得无聊透顶。正好静娘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差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这天底下的人里面,我最怕的就是叔公。对其他人,我并不那么在意的。”

裴玄静会心地笑了。

“所以今天当陈鸿打听时,静娘才三缄其口,难道是怕他知道了实情,有可能会去报告圣上?”韩湘摇头,“我觉得不至于啊,陈鸿又不知道咱们是瞒着皇帝出行的。”

“那可说不准了,小心为妙。”裴玄静思忖道,“不过,陈鸿的确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用的线索。他是真的关心王质夫吗?还是另有所图?”

“反正我是猜不出来,算了!”韩湘抖了抖缰绳,“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静娘的意思是去梓州?”

“不。”

“不?”

“去梓州查不出结果的,这一点陈鸿没说错。毕竟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已经不在梓州,况且,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正是皇帝的亲信。”

“哦!”韩湘恍然大悟,“那我们去江州?”

“不,去通州。”

“通州?”

“白乐天最好的朋友元微之去年刚被贬为通州司马吧?”

“你想去找元微之?”

“梓州、通州和江州,从西到东差不多在一条线上。通州最近,江州最远。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先到通州找一找元微之,打听些情况。然后从通州,我们既可以向西去梓州,也可以向东去江州,到时候便视具体情形再定。韩郎,你说呢?”

“我……”韩湘愣了愣,“我说,驿站就要到了,咱们今晚吃饱喝足了,明天一早奔赴通州!”

“就听韩郎的。”裴玄静嫣然一笑,驱马跟上。

韩湘纵马跑了几步,突然回头笑道:“静娘,你变了。”

“唔?”

“一年多前我刚遇到静娘时,你虽聪颖过人,终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新嫁娘。可是今天在我眼中,静娘俨然是一位真正的女神探了。”

暮色四沉的旷野上,驿站的灯火仿佛群星,在前方不远处闪耀着,召唤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秋风吹拂中,怀风草如同紫色的波涛一般,不停地起伏着。

此情此景,的确宛若昨日重现,但她已不复从前了。

5

崔淼走后,王皇太后就倚靠在绣襦上默默流泪。郑琼娥守在旁边,只见泪水源源不断地淌下,在襦上晕出越来越大的印迹,心中实在不忍,便握着丝帕轻轻地替皇太后拭泪。

皇太后蠕动着嘴唇,似乎在念叨什么。

“太后要什么吗?”郑琼娥凑过去听。

“像……真像……”

郑琼娥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在愣神之际,又听到皇太后说了一遍:“像……真像……”她突然明白过来了,惊得连丝帕都握不住,任由它像一片洁白的羽毛般轻轻飘落。

这段时间一直让她忐忑不安的猜测,竟然是真的。郑琼娥不知该悔还是该怨——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简直像是上苍刻意设下的圈套。

皇帝和郭贵妃为了十三郎的事撕破了脸,郑琼娥无法再见容于郭贵妃,皇帝便顺势将她遣来兴庆宫服侍王皇太后。在踏进兴庆宫之前,关于王皇太后,郑琼娥所听到的传闻无非是忧思成疾,久病不起。自见到真人后,郑琼娥发现传言非虚,王皇太后的确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每日里除了昏昏沉沉地发呆,便是念经礼佛,俨然已对人世失去了全部兴趣。

难怪太医院的国手神医们也对皇太后的病情毫无办法。郑琼娥算是看明白了,王皇太后的病根在心,一个人如果了无生趣,一心等死的话,又有什么医药能治得了呢?尽管皇帝不停地派遣御医过来,甚至数次发皇榜向天下广求名医,但无论多么厉害的医者,最终也只能给皇太后开些散瘀补气的方子。最好的人参、鹿茸、灵芝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吃下去,根本于事无补。皇帝只求心安,而皇太后早就麻木不仁了。

看着皇太后吞毒一般艰难地饮下各种汤药时,郑琼娥甚至会想,与其这么痛苦地活着,为什么不干脆来个了断呢?她被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坏了。

总有一个理由的。

郑琼娥将心比心地想,自己可以为十三郎吃任何苦,那么作为母亲的王皇太后,一定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勉强活着。王皇太后共育有二子三女,除了皇帝之外,其余的四个孩子都曾来看望她。只有在这种时候,皇太后的脸上才会露出些微生机,郑琼娥也替她感到欣慰,但又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皇太后活下来的真正理由,恰恰是那个整整十年没有来看过她的儿子——皇帝。

皇帝人虽不来,对兴庆宫的影响从无一日间断。就在郑琼娥来服侍皇太后不久,便听汉阳公主提起,皇帝要派一个新任的医待诏来给皇太后诊病。此人名叫崔淼,据说有些特别的本领。皇太后按惯例不置可否,在郑琼娥看来,其实就是逆来顺受而已。

崔淼果然来了,在帷帘外为皇太后诊脉,写了方子便退下了。为安全起见,汉阳公主请最常来的御医审方,御医不屑地说:“此方稀松平常,毫无新意,没有必要采用。”一句话,就把崔淼给彻底否定了。

是郑琼娥多事,悄悄捡起崔淼写的方子,并拿出裴玄静所赠的香囊,那里面原也附着一张方子,列明了香囊中所用的药材和分量。郑琼娥将两张方子比了比,确定是同一人所书,便将它们一起塞进了香囊中。

她渐渐发现这个香囊有特别的好处,清香席席,提神醒脑,确实能够驱虫避邪。更有趣的是,香气历经数月仍然保持着,还和宫中常用的熏香都不同。皇太后的寝殿中除了龙涎香之外,什么别的香都不用。郑琼娥却觉得龙涎香的味道太隆重,不够清淡,并不适合长年卧病的体虚之人。初夏来临的时候,郑琼娥将原先一直搁在枕边的香囊系于肘下,悄悄笼在袖中带入寝殿,想请皇太后闻一闻,也许她会喜欢。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纯粹出于好意的举动,将造成一系列无法预测的后果。

香囊一下子就引起了王皇太后的注意,崔淼所写的两张方子也被取了出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王皇太后竟然盯着那两张方子看了很久,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郑琼娥正在揣摩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太后却又叹息着将香囊和方子还给了她。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过几天,兴庆宫中突然流言四起,有人在深夜听到笛声从封闭多年的勤政务本楼中飘出。是鬼,是怪,还是盗贼?正当大家惴惴不安之时,曲无双坠楼身亡了。

又过了几天,皇太后主动提出要崔淼来诊病。这时距离崔淼第一次进宫,已经过去月余,何以又想起他来?皇太后的懿旨,无人敢有异议,皇帝也立即首肯,于是崔淼再次奉旨而来了。此后,每过十天崔淼便被召入兴庆宫中,仍然悬帘问诊开方。起初,审方的御医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这样的方子我们都开得出来,也开过好几回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是皇太后罕有的态度坚决,说崔郎中的药就是有用,从此再无须他人为我诊病,只要崔淼即可,御医只得阴沉着脸退下了。

兴庆宫中向来御医川流不息,从那时起,破天荒地只有一名医人崔淼出入了。

与此同时,郑琼娥接受了一项皇太后私下吩咐的任务:让崔淼在给皇太后诊病之外,每次写一张针对其他病症的方子。病症都是皇太后亲自口述,由郑琼娥录在一页小小的粉笺之上,右边特意留白,以备崔淼书写。这几个月来,崔淼已经写了十多个方子。郑琼娥能看出他的疑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呢?但他们二人都没有选择,只能服从。反倒是皇太后的精神,看起来确实比过去好了一些。每次拿到崔淼写好的方子,她都会看上很久,还把所有的方子排列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研究。郑琼娥悄悄从旁窥伺,发现皇太后的神态既称不上欢喜,也算不得悲哀,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之色。

郑琼娥实在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她只能想,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就如她的十三郎,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她这个没用的母亲,虽然不能亲自守在孩子的身边,保护他、养育他,但至少,她还可以耐心地等待,虔诚地祝祷。

又到了崔淼进宫诊病的日子。

郑琼娥以为仍是原先那一套,谁知王皇太后竟然打破十多年来的规矩,亲自召见了崔淼。

这肯定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郑琼娥看着皇太后的眼泪,听着她的喃喃自语,禁不住害怕得发起抖来。

翌日,王皇太后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汉阳公主到时,她才勉强睁开眼睛,气息微弱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件要紧事对你说。”

“阿母。”公主心焦道,“不是都好些了吗?怎么突然又变这样了?”

皇太后说:“不,你认真听我说,我发现了……”话音未了,有人冲入帷帘,直接扑到皇太后的榻前。

“太后,太后救我!”

汉阳公主一见来人,忙道:“永安,你这是做什么?没有看到阿母身子不爽吗?”

来人正是王皇太后所育五位子女中的第二女——永安公主。郑琼娥来到兴庆宫的这几个月中,见过王皇太后的小儿子福王和小女儿襄阳公主来探望母亲,汉阳公主更是几乎日日前来问候照料,唯独永安公主始终没有出现过。据说这位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冷漠寡恩,在弟妹中最不为皇帝所喜,所以很少抛头露面。

可是现在,她却伏在皇太后的榻前痛哭流涕,云鬓斜散,金簪欲落。

王皇太后挣扎起身,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后,我不要去回鹘和亲!请太后命圣上收回旨意,求求您了!”

“永安!你别这样,吓着阿母了!”汉阳公主上前拉扯妹妹。永安公主将姐姐的手用力甩脱,反而紧紧抓住母亲的锦衾,声嘶力竭地哭喊:“圣上为了与回鹘结盟,要将我嫁给保义可汗。可那人不仅是蛮夷,而且听说身患重病,快死了!太后,您不能眼看着女儿入火坑啊,太后!”

王皇太后向后一仰,多亏郑琼娥眼明手快,扶住她靠在自己身上。

皇太后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汉阳公主又急又愧地回答:“皇兄对我提起过,我是想等阿母的身子好一点再说。”

“你骗人!”永安公主怒视着姐姐,“你们都讨厌我,想把我赶走。你和皇帝,你们全都是串通好的!”

“永安,你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皇兄疼爱襄阳妹妹,就急着把她下嫁给了张克礼,那种人是戴了绿帽子也不敢吭声的。我不讨皇帝的欢心,他就送我去和亲!而你一味奉承于他,也根本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

汉阳公主也痛哭起来:“公主的婚事,从古至今都是用来交换的。我不也一样吗?这便是我们的命啊,谁又能不认命呢。让你去和亲回鹘,你以为我忍心吗?你以为皇兄忍心吗?若非万不得已,皇兄断断不会出此下策的!”

“哼,他有什么不忍心的!为了这个皇位,为了这个天下,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永安公主已然语无伦次,“阿母,求求你救我!只要让我留在长安,我发誓永不嫁人,不管是做道姑还是尼姑都行。阿母……”

王皇太后倚在郑琼娥的肩上,喘息着问汉阳公主:“是皇帝要你瞒着我吗?”

汉阳公主低头拭泪,又辩解道:“阿母,皇兄此举的确是出于无奈。想当年,于頔为其子求亲,最适嫁的就应该是永安妹妹,可是永安死活不肯。皇兄知道襄阳妹妹是爹娘最疼爱的,也不忍叫她去和亲。最后万般不得已,才让年仅十四岁的普宁公主下嫁于季友。结果,嫁过去才三年多,普宁就死了。这一回,皇兄确实没有别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