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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都不知道……”异族人自言自语,继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刻意压抑在喉咙口,格外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间地下牢房,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咯。”

李弥张大了嘴。

“哎,你这小子帮我算算,我是贞元十七年关进来的,距今有多少年了?”

李弥掰起手指来:“贞元十七年到二十年,是四年。加上永贞元年,是五年。再加上元和……哎呀,你总共给关了十六年啦!”

“十六年!”异族人低吼着,仿佛要把铁栏捏碎似的,“原来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已经度过整整十六年了!”

李弥怯生生地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没有罪!”

“那圣上为什么要关你?”

异族人突然笑起来,黝黑的面孔和杂乱的须发中间,豁然露出两排白牙,就跟要吃人似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论莽替。”

“论……莽……啥?”李弥的舌头要打结了。

“论莽替!”异族人喝道,“我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的弟弟!”

“吐蕃?内大相?”李弥简直晕头转向。

“对,就是伟大强盛的吐蕃国!如果不是被囚禁在大唐,今天的吐蕃赞普就应该是我,我!”

“呃……”李弥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原来这个被关押在地牢中的异族人,是从大唐的邻国吐蕃来的。至于什么内大相、赞普这类的名词,他实在闻所未闻,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他更完全弄不懂,为什么皇帝要把一个外国人关在地底下那么多年。

“哎,你这小子!”论莽替又在叫他,“帮我逃出去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我?帮你逃出去?”

“对啊!你把那窟窿再凿凿大,我不就能跟着你出去了?”

“这个……”李弥想了想说,“不行啊,你还在铁笼子里面呢。”

“咳,这又有何难!我有一百种办法出得来。只不过原先就算出了铁笼子,我也没法从这个地牢脱身,所以懒得想办法。现在不一样了,有你啦!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是天上的神明保佑我,要助我逃脱这个该死的牢笼!你!”他朝窟窿一指,“就是神明专为我派来的!”

“我不是……”在地下待久了,李弥觉得脑袋晕晕的,又担心天快亮了,女冠们虽然不怎么理睬他,但长久见不到他也会起疑心的,于是嚅嗫道,“我得走了。”

“不行!”论莽替急了,“你要帮我出去啊。”

“我不、不能……”

“为什么不能?”

“皇帝关你,我放你出去,我要被杀头的!”李弥总算想出了推脱的理由。

“皇帝?哎呀!关我的不是你们现在的皇帝嘛!”论莽替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是贞元十七年被关进来的。那会儿的皇帝还是你们当今圣上的爷爷呢!再说了,把我弄进这个地牢的人是当时的太子李诵,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元和皇帝他爹!他们不都死了嘛,所以啊,当今的元和皇帝一定是把我给忘了,才会关到现在!”

“哦,是这样啊。”李弥的头脑简单,实在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渊源流转,便道了声,“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论莽替叫:“等等,你会再来吗?”

“我不知道……”

“来吧来吧。别的先不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也挺好?我在这个地牢里关了十几年,有时候好多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论莽替道,“我以为自己把唐语都忘光了,没想到还能说……我现在反而担心,会不会把家乡吐蕃的话给忘了。”

李弥的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酸,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我会来的。”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和泥巴,将窟窿重新堵上了。

钻出池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弥像往常一样,把入口用树枝盖好,周围再堆上落叶和杂草,整饬如旧,才循原路翻墙进入前院,回到自己的小耳房中。

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睁开眼,李弥望着白色的窗纸,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皮影戏般演出来。

他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觉得那个外国人怪可怜的。也许,真的可以下去陪他聊聊天?反正嫂子不在,这座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

4

天台山与青城山的景色十分相似,同样的山水隽秀、谷壑清幽。当裴玄静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天台山时,已到了初冬时节,漫山遍野的古木都褪尽了黄叶,处处山雾弥漫,寒气逼人。

在江州见过白居易之后,裴玄静决定继续前往天台山。总结目前发现的所有线索,玉龙子应该回到了道门。那么,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就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了。

既然王质夫的失踪和玉龙子相关,只要找出玉龙子的下落,应该就能发现王质夫的踪迹。

在进天台山的山道上,好心的乡民告诉他们这几个北方人,再过十天半个月,天台山恐怕就要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了。到时候山道结冰,山涧也会凝冻,上下山都将变得特别困难。

他们来得还真是及时。

除了风景之外,天台山也和青城山一样,是所谓的“佛宗道源”。佛教方面,早在陈隋时期,智者大师就在天台山上创立了佛教的“天台宗”,并建国清寺。贞元末年,倭国遣唐僧人最澄来到国清寺求法,元和元年时,他与另一位倭国遣唐僧空海搭同一条船返回日本,分别带去了“天台宗”和“密宗”佛法。如今在倭国,最澄和空海都已成为一代佛法大师。所以说,长安青龙寺是日本“密宗”的祖庭,而天台山上的国清寺则是日本“天台宗”的祖庭。

道教方面的渊源就更长了。三国时,葛玄入天台山修炼,人称太极葛仙翁。葛玄的侄孙葛洪第一次把天台山列为五座可炼金丹的仙山之一。王羲之曾在天台山上学习道教书法家“白云先生”的“永”字八法。南北朝时,茅山宗开山祖师陶弘景正式为天台山命名。此后,茅山宗师王远知和司马承祯都来天台山采药炼丹。尤其是司马承祯,隐居天台山四十多年,自号“天台白云子”,在他的仙宗十友中包括了李白、孟浩然和宋之问等人。如今在天台山主持道教南宗的,便是司马承祯的再传弟子冯惟良。

裴玄静一行直上天台山顶的白云观,求见冯惟良道长。

冯惟良道长高冠白袍,长髯飘飘,果然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裴玄静三人如实报上姓名身份。对于一个女刺客、一个江湖郎中和一个身负皇家秘密使命的女道士这样奇妙的组合,冯道长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诧异之色。他这一生中见过的稀罕人物和神奇事件数不胜数,早就处变不惊了。

因此,裴玄静既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细说从头,而是省去了追踪王质夫下落和破解《长恨歌》谜团的详细过程,直接向冯道长打听王质夫。

“王质夫?”冯惟良捻须摇头,“贫道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没有来过天台山吗?”

“从来没见过。”

寥寥数语,他们这一番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的旅途似乎就可以终结在此了。

裴玄静不相信冯惟良。韩湘透露过,冯惟良早将诸弟子派下天台山,秘密监控柳泌一派的崛起,就说明他虽隐身山野,却时刻关注着与道教有关的动态。既然王质夫的失踪和玉龙子,以及大唐皇家与道教之间的联系有关,所以,裴玄静认为,冯惟良不可能对王质夫一无所知。

她思索着,怎么才能套出冯惟良的真话呢?可惜韩湘正在寻找禾娘,未能与他们同上天台山。不过即使他来了,冯惟良也未必会看在韩湘的份儿上吐露实情,还是得想其他办法。

“冯道长不认识王质夫,可是一定认识玉龙子。”聂隐娘出人意料地冒出一句。

从江州到台州的一路上,聂隐娘越发沉默寡言,有时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尽管崔淼和裴玄静对聂隐娘已十分熟络,见到她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也有些烦恼。聂隐娘终究是聂隐娘,当她收敛起罕见的温情时,便如利刃出鞘,时刻闪耀慑人的凶光。虽然她曾对裴玄静宣称,放下屠刀已久,但大家都知道,只要聂隐娘想,随时随地便可杀出一片血雨腥风。

裴玄静和崔淼虽不怕,却暗暗为聂隐娘担忧起来。当然他们也明白,和聂隐娘的关系再亲近,在刺客与常人之间,仍有不可逾越的天堑彼此阻隔,所以两人都保持沉默,绝不随便打听。

不料,聂隐娘突然在这个时候发言了。

“玉龙子?”冯惟良道长反问了一句,从神色和语气中都判断不出明确的意思。

裴玄静说:“冯道长肯定知道玉龙子吧?”

“贫道略有耳闻。”

“仅仅是略有耳闻吗?”

冯惟良微笑:“道门的珍宝,贫道也非常希望能够一睹为快。可惜至今无缘呐。”

“可我怎么听说,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裴玄静决定诈一诈他。

“哦,裴炼师听谁说的?”

“道长的徒弟韩湘。”

“韩湘?”冯惟良嗔道,“我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他怎生造出此等谣言?”

“韩湘不会说谎。”聂隐娘又冷冰冰地抛出一句。

冯惟良反唇相讥:“那就是我说谎了?”说罢微合双目,干脆不理睬他们了。

聂隐娘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却被人扯了扯衣袖。

裴玄静轻轻向她摇头道:“走吧。”

三人退到老君殿外,崔淼说:“这老道分明知道些什么,怎么让他开口呢?”

“这有何难。”聂隐娘愤然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的嘴撬开。”

裴玄静忙拦道:“不妥。”

聂隐娘越发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办?”

“再想想。”裴玄静向崔淼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夹着聂隐娘,走出观前的山门。

白云观位于天台山顶,观前只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再向外便是陡崖峭壁。山谷中云雾耸动,一直没过脚面,看似平川万里,实为无底深渊。一倾瀑布在对面的山崖直挂而下,波涛轰鸣振聋发聩,喷溅的水花打散云雾,能依稀看见下方有一座石梁飞架在两堵峭壁之间。瀑布挟带万钧气势冲向石梁,区区不足数尺的石梁似乎被飞瀑一阻两断了。裴玄静他们上山时就听人介绍,天台山上有一处胜景名为“石梁飞瀑”,想必就是这个。从高处俯瞰,果然既险峻又飘逸,令人叹为观止。

只可惜美景当前,三个人都毫无兴致。

裴玄静说:“你们想一想,就算玉龙子真在天台山上,冯惟良道长现为道教南派各宗的首脑,保护玉龙子是他的职责,他当然不会轻易向几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透露实情。”

“要不……把皇太后抬出来?”

“不妥。”裴玄静向崔淼摇头,“首先,我们空口无凭。其次,我这次出行是瞒着皇帝的,可见在玉龙子的问题上,皇太后和皇帝的立场并不一致。我现在贸然抬出皇太后,不仅于事无补,还有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所以还是我去用刀架在那老道的脖子上,看他说不说!”聂隐娘不禁心焦。

裴玄静望着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聂隐娘泄气了。她再心焦,也明白冯惟良这种人道行深厚,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对他来硬的只能遭致蔑视。她必须耐住性子,等裴玄静想办法。

裴玄静思忖着说:“假如我们之前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么道士杨通幽东渡日本时,就从杨贵妃的手中取回了玉龙子。而且,玄宗皇帝当时已退位为太上皇,遭到肃宗皇帝的软禁,所以只得以道士做法的虚妄之词掩盖真实目的。所以杨通幽身上并未携带玄宗皇帝手书或者其他信物,那么他该如何取得杨玉环的信任呢?”

崔淼道:“对此咱们不是已经有推论了吗?《长恨歌》中‘夜半无人私语时’几句,玄宗皇帝告诉了杨通幽一句只有他与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密语。杨通幽只要说出这句话,杨贵妃就能知道其来意,不会再怀疑。”

“所以杨通幽说出的是帝妃之间的誓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杨玉环便信了,从而交出玉龙子。”

“应该是吧。”

“那么对冯道长,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试试看?”

“对着他说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崔淼皱眉道,“你去说还是我去说?好像都挺怪异啊!”

“也是。”裴玄静同意,对一个须发皆白、飘然若仙的老道士说出夫妇之间的誓言,未免太不合宜了,“杨通幽是代表玄宗皇帝去见杨贵妃,用夫妇盟誓做暗语还算恰当,可是对于道门来说,应该用什么话来作为交付玉龙子的暗语呢?”

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说出:“《道德经》!”

王质夫在危难之际,给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长恨歌》的作者白居易送去一卷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其中肯定隐含深意,此刻,裴玄静终于感到趋近真相了。

用《道德经》中的话作为引出道门宝物玉龙子的暗语,绝对恰如其分。但又因为玉龙子是玄宗皇帝交予道门重新保管的,那么如果他与道门约定暗语的话,用他本人注解的《道德经》中的词句,肯定是最贴切也最隐秘的。

裴玄静激动地说:“崔郎,暗语肯定在天长地久章中!”

崔淼也频频点头:“我记得玄宗皇帝的注是,‘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可是,这么好长一句中,究竟哪些是暗语呢?”

裴玄静想了想:“少不得再去套一套冯道长的话了。”

至少这一次,他们有的放矢了。

冯惟良看到重新返来的裴玄静三人,仍然是波澜不惊的面色,和蔼地问:“贫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到诸位的吗?”

裴玄静定了定神,将玄宗皇帝的注念了出来:“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因为不能断定暗语究竟是什么,她决定索性全部说出来看看反应。

当她的话音在老君殿中落下时,冯惟良道长突然站直身子,神情一片肃穆。

裴玄静等三人的心都狂跳起来。

冯惟良轻轻一挥拂尘,问:“何以长生?何以为私?”

裴玄静明白了,这就是暗语的上半阙!冯道长那热切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显然在等待她答出暗语的下半阙。

但下半阙应该是怎样的?

裴玄静的头脑中电光石火,只有一次机会,她必须抓住。否则,玉龙子的秘密肯定就与他们无关了。想一想,《道德经》中的原文是怎么写的?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出:“何以长生?以其不自生。何以为私?以其无私。”

老君殿内一片肃穆,唯有不远处的山崖飞瀑,汹涌如雷鸣滚滚。

冯惟良道长翻身跪倒在尘埃上,向裴玄静大礼稽首。

裴玄静惊道:“冯道长!您这是做什么……”忙俯身去搀。

冯惟良摇头:“君臣之仪不可违。”

“君臣?”

“裴炼师方才不是说出了玄宗皇帝的密语吗?”冯惟良长叹道,“闻此密语,如见陛下。炼师之前为什么不说?贫道多有冒犯,还望炼师恕罪。”

“这又是从何谈起。”情势急转直下,裴玄静虽然惊喜非常,但冯惟良道长突然变得如此恭敬,也着实让她不自在了。裴玄静还是直奔主题:“道长,请问玉龙子在……”

“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冯惟良打断裴玄静的话,“请炼师和各位随贫道去取。”

冯惟良带头走出白云观,循着观后的山间小道向山下而行。山道狭窄弯折,两旁古木苍翠,遮天蔽日,山道上密布苔藓杂草,显然极少人行走。

冯惟良倒是步履矫健,裴玄静三人紧紧相随,因为林木过于繁茂,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致,只觉得飞瀑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走了一小会儿,裴玄静忍不住问:“道长,玉龙子不是藏在白云观中吗?”

冯惟良头也不回地答道:“太多人觊觎玉龙子,放在白云观里很不安全。贫道负有守护之责,怎敢掉以轻心啊。”

“哦。”

瀑布的声音已近在咫尺,水滴凝成的寒雾从树荫的缝隙中渗溅而来,前方的山道突然拐了个弯。冯惟良停下脚步:“到了。”

树荫像帷幕般朝两侧退去,眼前正是那座山间石梁。从上方俯瞰时就觉得它十分狭窄,飞架在天堑一般的山崖之间,现在靠近了看,更觉其险要奇绝。它的位置在瀑布的中段,汹涌的瀑水从上方奔流直下,如巨浪压顶般将它吞没。石梁的下方深不见底,白浪激起的泡沫在云雾中翻腾,像伸出的巨手,随时要把石梁拽入无底深渊,再由激流裹挟而去。

这座石梁宽不过数尺,左右没有攀扶之处,又被瀑水冲溅着,人在上面站立都非常困难,更别说行走了。

冯惟良就立于石梁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玄静三人:“裴炼师,请随贫道去到石梁对面——玉龙子就藏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对面的峭壁上,飞檐从树枝的顶端升出,如鸟翅般张开着。

那是一座佛刹。

已经有一位僧人站在山门前,手捻佛珠,迎候着从石梁对面而来的人。

冯惟良道长率先走上石梁。只见他的白色衣袂在水雾中飘摇,宛若仙人腾云驾雾,一眨眼的工夫便走到了石梁对面。

来到僧人面前,冯惟良与他相互行了个礼,意味深长的目光交错——终于来了。

这一僧一道遂一齐面向石梁,静静等待裴玄静他们。

5

崔淼笑起来:“明明都对上暗语了,这老道怎么还让我们过奈何桥啊?”

“你怕了?”聂隐娘道,“怕就留在这边。我过去便是。”她一脸冷漠地望着石梁,就好像望着一马平川。

裴玄静也看得分明,石梁本身的宽度足够一个人从容跨过。但是,从头顶不停泼溅而来的瀑布和脚下的无底深渊,却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乃至魂飞魄散。令石梁成为不可逾越的,其实不是石梁本身,而是人们走上这道石梁时的畏惧之心。心慌则乱,心乱则危。

石梁所考验的,是人的信念和勇气。

裴玄静说:“我不怕。”

崔淼说:“静娘不怕,我就不怕。”

“好。”聂隐娘一点头,“我先上去,你们两个紧跟在我后面,既不要向上也不要向下看,只盯着我的背影即可。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走到对面。”

于是聂隐娘、裴玄静、崔淼三人前后登上石梁,鱼贯而行。凌空飞溅的瀑布形成水雾,和脚下山谷中升腾起来的云雾交汇在一起,有一刻几乎把他们的身影都遮盖了,但下一刻,他们又破雾而出,稳稳当当地走下石梁。

冯惟良道长和国清寺的方丈永清相视一笑,并肩迎上前去。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有礼了。贫僧法号永清,是这座国清寺的方丈。”永清方丈道,“历来到国清寺出家者,都必须过这一座石梁。不敢过者,就说明其信心不坚,寺中僧人会将他们一一劝回。”

崔淼说:“奇怪,我们又不是来出家的,怎么冯道长也把我们诱来过石梁呢?”

冯惟良坦然笑道:“并非贫道故意为难三位,只因玉龙子就藏在这座国清寺中。”

三个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太意外了,道门最珍贵的宝物,居然藏在佛寺中?

裴玄静转念又一想,有道理啊。正因为佛道相争尽人皆知,所以就算有人查出天台山上藏着玉龙子,也不可能搜到佛寺里去。佛寺,恰恰是收藏玉龙子最安全的地方。

冯惟良并不多加解释,只道:“请诸位随贫道进寺,谒见玉龙子吧。”

在永清方丈的精舍中,他们终于见到了玉龙子。

玉龙子比想象中的小,莹白润泽,龙形栩栩如生,在龙角处还带着淡淡的绛色,确是一件叫人爱不释手的宝器,但想到凝聚其上的恩怨情仇,又不禁让人唏嘘。

冯惟良道:“贫道已完成使命,请裴炼师收下玉龙子,贫道会送各位出山的。”

“收下玉龙子?”裴玄静一愣。

聂隐娘问:“怎么了?”

裴玄静却在想,自己这一路的目的不是寻找王质夫吗?又如何演变成了带走玉龙子呢?

不对。虽然他们追根溯源,循着王质夫在《长恨歌》中留下的线索,最终见到了玉龙子的真身,但这并非裴玄静的初衷,也不是皇太后交托给她的任务啊。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是来寻找王质夫先生的。”

“贫道已经说过了,从未见过一个叫王质夫的人。”

聂隐娘说:“静娘,我们先把玉龙子带走,再继续找王质夫好了。”

“隐娘!”裴玄静亦正色道,“你想过没有,我们能把玉龙子带到哪里去?”

聂隐娘语塞了。

他们阴差阳错寻找到的玉龙子,并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它的归属对于许多人都具有至关重大的意义,所以一直被明里暗里地争夺着。拥有它,就拥有了不可限量的权力,也面临着难以估计的危险。

更关键的是,玉龙子不属于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没有人说话,极端的肃静中,不远处的瀑布声越发响如雷鸣一般,连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随之颤抖。

突然,静室的门被人撞开了。一个小沙弥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师父,师父!不好了!”

永清方丈喝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石梁对面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大家皆是一惊。官兵怎么会到天台山上来?是冲着裴玄静一行来的吗?还是为了玉龙子?

冯惟良喝问:“裴炼师,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她吗?她怎么知道!”聂隐娘听到官兵二字,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柳眉倒竖,“莫非道长怀疑是我们引来的官兵吗?”

“难道不是吗?”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们与官兵素无瓜葛。”

永清方丈道:“请冯道长和几位施主暂留舍内,老衲先出去看看。”

石梁对面的山道上,黑压压地排满了甲胄分明的官兵。骄阳下,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枪反射熠熠光芒,如同一道道利剑穿透朦胧的云雾水色。隆隆的瀑布声中突然透出一股杀气。

荷枪持戟的士兵们前面站着一名官员,山风鼓荡起他的绯色袍服,瘦小枯干的身躯显得有些不胜负荷。脸上的几缕山羊胡须也被吹乱了,又沾了瀑布溅落的水花,湿漉漉地黏在下巴上,更显得他整副嘴脸猥琐不堪。

永清方丈迈前一步,高唱法号道:“阿弥陀佛,请问对面是哪位大人,亲临鄙寺有何贵干?”

绯袍官员身旁一人喝道:“狂妄僧人,还不快拜见台州刺史柳大人!”

永清方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朝历来有规矩,僧人无须拜官。”